黃永玉
序子有天對梅溪說:“這樣子待下去我看不是辦法,我還是回城里去吧,起碼把經(jīng)濟(jì)問題調(diào)整一下,光花你的錢,花完了怎么辦?”
“我沒有所謂。(序子第一次聽到把‘無所謂’說成‘沒有所謂’,錯了嗎?哪里錯?)我沒有機會花錢。不要談錢。你城里、這里來回走動好?!泵废f。
回到尋鄔《天聲報》,徐力大叫:“爺叔,爺叔,儂到底轉(zhuǎn)來哉!”序子奉上公平墟上買的一包茶葉。
徐力打回官腔說:“太好了,太好了,這是大葉秋茶,了不起的東西,暖胃珍寶,三片,只要三片,你看它馬上豎起塞滿杯子。你看,玻璃杯,玻璃杯,不可沸水,八十度,三片,你看,你看,豎起來了吧?”
序子告訴了自己和梅溪的緣由,他說:“好!慢慢對付,慢慢對付!”
序子開始在城里城外風(fēng)景寫生,街頭巷尾做活計的都描下了,認(rèn)識一個身后的觀眾謝天韻,說是縣中的美術(shù)教員。說時遲,那時快,你想序子這時候又見到誰?顏式?!邦伿窖剑伿?!你怎么像太陽一樣無處不在?你來尋鄔干什么?”
“運米?!?/p>
“運米?你怎么運起米來了?”
“幫朋友?!?/p>
“你吊兒郎當(dāng)哪像個運米的?”
“押運員還要樣子?問你,怎么在這里畫畫?”
“準(zhǔn)備開畫展?”
“畫展?誰看?現(xiàn)在別畫了,走,我請你喝咖啡。”
“我有沒有榮幸請這個客?”
“你是誰?”
“他是縣中美術(shù)教員,他姓謝。叫什么?喔,謝天韻。他叫顏式?!?/p>
喝完咖啡,談妥一件大事。張序子謝天韻雙人畫展在尋鄔民眾教育館展出(畫家張序子當(dāng)場剪影)。主辦者,尋鄔縣《天聲報》主筆徐力先生,尋鄔民眾教育館館長舒慶來先生,鴻運運輸公司顏式先生。顏式出了三塊錢買廣告紙、糨糊、圖畫釘。謝天韻負(fù)責(zé)聯(lián)絡(luò)民教館館長舒慶來先生借展覽場地。
顏式輕輕問序子,這個謝天韻畫什么的?序子說,應(yīng)該是畫靜物寫生和國畫小寫意的吧!
畫展開幕,看熱鬧的真多,教育局長和尋鄔中學(xué)校長都來了。局長致了開幕詞。序子還給他們剪影道謝為念。徐力咧開他那張大嘴不停地笑。他做夢也沒想到會當(dāng)畫展主辦人。畫展開了一個星期。剪影很受歡迎,每張五角,剪了六十多個人。
謝天韻是位很文雅瀟灑的朋友。序子和他有過幾年通信。國事變化,聯(lián)系斷了。
梅溪回信說看到來信畫展的描寫,笑到肚子疼,真開心。
序子心情好,買了四五斤糖果餅干掛在棍子上,天沒亮就出發(fā),打算中午趕到公平墟給梅溪一個高興。興奮匆忙中忘記帶水壺,走到十里左右就覺得口渴,就近一個茶棚坐下。老人說:“不賣茶,酒醐喝不喝?”
“什么叫酒醐?”
“淡酒,很淡很淡,跟糖水差不多?!?/p>
果然,淡肉色的米漿,序子要一碗喝了,覺得順口,再來一碗,兩碗下肚,一股豪然之氣直沖牛斗,志高氣揚之心橫掃五臟,擲下二角酒錢,帶妥隨身果食上路。過了樹叢進(jìn)了森林,腳步漸感飄忽,然后人事不知。
酒度不高,幸好給太陽曬醒了,石板路上,差點變成燙面餃子。序子站起一覽周身,除貼身底褲和隨手木棍之外,沒留下任何東西。慶幸自己這個沒出息、剛啟蒙的醉鬼,遇到的是些細(xì)心、人情味十足的可愛剝衣黨,而非不講道理嗜吃人肉的老虎群,要不然它們連遮羞短褲都不會給人留下。只可惜那支派克筆和隨身多年老同學(xué)林振成相贈的那雙萬年牢車胎底涼鞋。
序子就這么赤身露體拄著拐棍光著腳板回到《天聲報》。徐力一家正吃午飯,見他進(jìn)屋,嚇得差點一碗飯潑在地上。
給梅溪寫了信,她回信叮囑:“千萬別讓大姐、二姐、三姐知道。要不然起碼有半個月要埋怨山里老虎沒有口福,白白丟掉吃你新鮮肉的機會?!?/p>
顏式給序子找來兩個刻香煙紙卷圖案的生意,每顆十二元,用了一禮拜時間。這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兩根靠腳掌的腳桿內(nèi)側(cè)上,各長了一顆很疼的皰,不到幾天變成半厘米的洞,連脖子兩邊的淋巴腺都腫了,起不來床。顏式找了部板車把他推到街尾靠左的一間潘作琴醫(yī)生醫(yī)務(wù)室那里。
潘作琴醫(yī)生平時在一個不公開的美軍飛機場工作,禮拜六才自己開吉普車回來,恰好碰上了。看了序子的腳,他說:“是一種內(nèi)發(fā)癥。”小紙口袋裝了四粒小藥片,“回去馬上開水吞服兩粒,明早晨開水吞服兩粒。這是種新藥。”
當(dāng)晚退了燒,消了腫;第二天,腳兩邊的洞長了新肉;第三天,沒事人一樣。
神藥!
顏式在潘醫(yī)生那邊打聽到神藥的名字:“消炎片”。
(潘作琴醫(yī)生在英國留的學(xué),抗戰(zhàn)勝利后在香港九龍青山道那頭開了間診所,我每次路過都對大招牌敬仰一眼。)
重新買了糖果餅干,裝滿解渴的茶,穿上新的裝備,再往四十里外的公平墟迸發(fā)。
到公平墟三里外張家住處已近黃昏,分送了糖果餅食給各位,梅溪進(jìn)廚房為序子炒一碗蛋炒飯。序子一邊陪著閑話,忽然聽一聲廣東話:“唔好搖!”接著拉槍栓的聲音。
“我嚴(yán)格審查,知你系日本間諜,而家將你驅(qū)逐出境,唔準(zhǔn)你再返來,若再睇到你,就對你唔客氣!”
“今天晚了,我到公平墟客棧去等天亮。”序子說。
“得!”
“我同你一齊行!陪你去公平墟!”梅溪說。
有人急了,連忙說:“讓順喜跟??!”
于是三個軍人押著一男二女到公平墟客棧住下。小軍官再警告一次。走了。
通宵三個人坐著討論她們安排的這出戲,漏洞一個:既然是日本間諜,怎么隨便放跑了?
回到尋鄔,講了經(jīng)過給顏式聽。顏式氣得神魂顛倒,又說:“我?guī)е膫€朋友來尋鄔玩,你想不想見見他們?”
序子問:“干什么的?”顏式說:“寫詩的、攝影的,《梅縣日報》的編輯,就是沒有畫畫的?!?/p>
來到一個格局很小的單層飯館,五六張桌子,取名叫“尋鄔大酒樓”。顏式把朋友都帶來了。姓劉的,姓費的,姓吳的,姓武的,都能笑能談。除序子外,個個喝酒。
序子喜歡跟酒人一起。大家忙,他欣賞。
開始,大家為日本兵打到貴州獨山的時候發(fā)愁,好多有學(xué)問的人困在那里,還有重要古董文物。宋美齡到美國要錢,不曉得美國打發(fā)多少?等到燉牛肉缽子,最后大鯉魚盤子端上來的時候,就有人想唱歌了……
街上忽然熱鬧起來,滿街響著炮仗。說是美國在日本丟了兩顆炸彈。蔣委員長還在中央廣播電臺講了話。
喝酒的人說,丟兩顆炸彈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挨過好多炸彈。蔣委員長當(dāng)然天天講話,做蔣委員長哪能不天天講話的?不講話還算個什么蔣委員長?
序子站在酒店門口看熱鬧,像是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趕緊回到《天聲報》。
《天聲報》徐力一家四口正趴在桌子邊聽收音機,見序子進(jìn)來,抱著序子哭著大叫:“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兩顆原子彈!日本投降了!”
序子回到房里站在房中間。
日本真的投降了,我怎么辦?我和梅溪怎么辦?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下卷(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