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漢權(quán)
多少次想拷問村莊,為什么總是要在兩三棵板栗樹和闊葉桐之間,裹挾著野百合花香的風,并帶來蜜餞,一絲一扣,像你當年諾言的糖衣。這是最近來自故鄉(xiāng)的一幕。那夜晚,我和我的族人一起圍著火塘取暖。那夜晚,附近的木槿樹張開,果實豐滿。夜風傳遞著白天蜜汁的濃香,我們此刻的笑聲,爽朗無羈得終于找到插向土地的線。
篝火在不遠處,黑暗籠罩著群山。
邊歌邊舞的嫂子們的腰身的確粗了一些,但也耐看。幾個回鄉(xiāng)者酒碗沿上的眼睛有點甜,一碗酒就醉的人啊,除了今夜,實在是少見。
那漢子好像是四十多歲,帽子上鑲一朵花,像是來自北彊。低矮的綠葉長在一些樹影里,晚風為他折回。村里的頭狗,在村東呼朋引伴,吠聲此起彼伏。個子稍小的羔羊,在近處,用吃奶的聲音為自己壯膽。
另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操著異鄉(xiāng)的口音混進來,喝了酒,吃了肉,又撩了妹,然后在花間躺下來。
似乎是有一些雨,從后半夜一直淅瀝到天明。
這是1990年的許多個難忘夜晚中的一個。
那時我最后一次從粵地回來。見到鄉(xiāng)親和故人,像風箏找到飛翔的路線。
見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和我的青梅竹馬,那多么單純的初戀啊,和年輕美麗得終生難忘的你。
記得那雨是從后半夜開始淅瀝的。木槿葉低垂著,一些花瓣應(yīng)聲而落,掠過老屋的飛檐。村東的那些狗和不遠處的蛙鳴,用此起彼伏的節(jié)奏壯膽。
我那時回來,深藏體內(nèi)的疼痛,像沒頂?shù)睦C花針,卡在血液深處。我越是懷想,越是感覺靈魂剝離了原體。
從那以后,我知道我注定會終生遺憾的。
所以這些年來,我從不因我沒落的歌聲,陡峭的人生,或日漸憔悴的妝容,而記恨于你。
更不記恨當年你手執(zhí)密鑰,最終將我拒之門外。
濃霾中
于是,你決定此生不再帶有更多的顧忌,你天生有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你就要嘗試盈盈而飛。你首先不急于尋找目標,不在乎形式,更不必驚惶。
先從一些低矮的草叢,深陷的溝壑。接著是掛滿夕陽的歪斜的老樹,縱橫的泥濘的田埂。
汗水會從后頸的凹處一直蔓延,流過前額的漬跡最明顯,豆大的,并且毫不掩飾地往下砸。
這之于鳥類,是既偉大又另類的事件。所以你也許會擯棄黃昏的夕照,或者尊嚴。甚至沒有哪一座禱告的廟宇,伸出手,愿意收留你。即使你最后的征程是一米墳塋,一方墓碑,那時那刻,除了呼嘯的凄涼山風,飛揚的白幡,還有那一片為你墜下的天空。
這一副自以為挺直的肋骨啊,曾說是永恒,終將是永生。在你被鳥瞰的天空和大地,在渾濁又清澈的每一條河流,你和他們糾纏著,掙扎著。遠遠看去,似乎是一小塊濃霾中的綴滿陽光的小町——那就是傳說中碎玻中的愛嗎?
你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歌詠,可以愛撫或親昵,并且佯裝著略顯拘謹,甚至十指相扣,這都無傷大雅。哪怕這時候還有人將之贊美為美麗初戀,而且允許,當然我也愿意,至少在那些失眠的夜晚,為你掌燈,因為那時我真的膜拜于你的圣潔靈魂。
你出現(xiàn)的身姿,將會在我過去和未來漫長的日子里泥濘,模糊,然后清晰。
這些春來的小鳥,那一個黎明,又重新飛越我漏雨的屋檐。我預計,縱然嚴寒,縱然酷暑,它們在和我的路途中,所有的不經(jīng)意,在過完了這一季之后,就會都變得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