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凱麗
老家的院子里種滿了花。母親每日悉心打理,小院四季如春。院子門口有一叢花偶爾會探入院內(nèi)。我兒時并不知道那是晚飯花,在我的認(rèn)知中,不需要人精心照料的皆屬于野花,而野花是可以任人采摘的。母親愛惜院子里的花,明令禁止我的“摧殘”,于是晚飯花便成為我消遣的對象。
如今回想,那一叢晚飯花每到黃昏便開得熱熱鬧鬧?;ǘ涑市《.?dāng)狀,花形纖薄,紅得艷麗。晚間的微風(fēng)一起,晚飯花搖曳生姿,珊珊可愛,無數(shù)的小鈴鐺似乎欲奏響一段夜曲??晌夷菚r卻無端討厭它。也許是因為它過于艷麗,配上茂盛的綠葉,顯得有些俗氣;也許是因為它的香味接近泥土,不如精心栽培的花那般討人喜歡;也許就如汪曾祺所描寫的,晚飯花的生長毫無節(jié)制,“一種村俗、低俗的野花,枝葉無姿無態(tài),亂亂哄哄,鋪張恣肆”,其生命的姿態(tài)一如低賤的野草。我常常在等晚飯的間隙,隨手摘下幾朵晚飯花,將花瓣撕開、揉碎、拋下,如是幾次,打發(fā)時光 。
即便如此,晚飯花依然成為我童年中不可忽視的存在。每天傍晚時分,家家戶戶升起炊煙,晚飯花開了,母親的晚飯也做好了。停電的夜晚,炎熱沉悶的空氣將人們從家中驅(qū)趕出來。夏夜偶有幾陣涼風(fēng)拂過,鄰居家的菜園里飄來蛙鳴聲,路旁草叢中是金鈴子的演奏會。老人們開始講那些泛了黃的故事,孩子們卻不愿聽,他們知道牛郎和織女一年只能見一次面,也知道月亮上面的陰影就是吳剛和他的桂樹,這些尋常小事,誰不知道呢?比起這些,他們對捉迷藏的游戲卻百玩不膩。孩子們的嬉鬧聲被夜風(fēng)帶到很遠(yuǎn)的地方,而晚飯花便在那里明明滅滅。
記不清是什么時候起,鄰居家開始擴(kuò)張菜園,將菜園旁邊的小池塘填平了一角。池塘后面的人家有了意見,也爭先恐后地填池塘、搭棚子,為自己爭取盡可能多的“土地所有權(quán)”。原來山清水秀的地方宛如暴風(fēng)過境,一片狼藉,而鄰里間的爭吵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增多。父親和母親沒有參與這場爭端,母親只是遺憾再也不能去池塘邊洗衣服了。但我依稀覺得,她遺憾的不只是一個池塘的消失。
沒過多久,晚飯花也徹底告別了我的生活。原來生長著晚飯花的地方變?yōu)榱似秸拇舐?,干凈光滑的水泥地面將所有生命的氣息都封存了起來。這一叢記憶中紛紛亂亂盛開的野花看不見了。
我認(rèn)識的花并不多,每每在路邊看到不知名的野花,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曾經(jīng)令我厭煩的晚飯花,想起在落后的鄉(xiāng)下,亂哄哄盛開的晚飯花。
每逢黃昏,萬家燈火璀璨,空氣中還是熟悉的飯菜香味,有父母在呼喚貪玩的孩子回家,而晚飯花卻不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