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相舉
盧二寶從縣城醫(yī)院趕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村里人基本上都接孩子回家了,他低著頭,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心里發(fā)慌,害怕見著人。
真是怕啥來啥!剛進莊頭,盧二寶便與他的死對頭翁老毛打了個照面,他擠了一下眼睛,嘴巴一噘,吐了一口痰。翁老毛也不客氣,“呸!”地回擊著,然后喇叭著腿,昂著頭,一副勝利者的樣子,心里想,往常盧二寶見到自己時,頭昂的如一頭驢,今天怎么驢頭耷拉了?此時盧二寶的心也沒閑著,暗自琢磨著,可不能讓翁老毛看出破綻。
故事既然開頭了,我就要給大家交代一下,這個盧二寶按輩分我得管他叫爺爺,不過不是親爺爺,可這翁老毛真是我親爺爺呢!
盧二寶到底是個人物,一過來,其他老伙伴就熱情地招呼說,老鬼,這一天到哪里去了,到現(xiàn)在才露影子?盧二寶“呵呵”地說,“到街上閑逛。”其他人都在后面說,“坐坐呢?你不來大家不熱鬧?!薄霸趺?,離了我還不成席了?”“那是,那是。”大家七嘴八舌。
一聽這話,盧二寶心里突然就有一種涼巴巴的感覺,一路上唉聲嘆氣。幾天過去了,盧二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爺爺翁老毛照常這家串到那家。一天下午,幾個老頭又聚集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一邊抽著煙,一邊東拉西扯,扯到盧二寶,有人奇怪地問,“盧二寶這老鬼好多天沒出門,在家干嘛呢?”
我爺爺翁老毛“呵呵”地笑著說,“他呀,哼哼。”
“你哼哼什么?有屁就放,賣什么關(guān)子?”
“就是?。勘R二寶怎么啦?”大家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爺爺摸了一把嘴巴,慢條斯理地說,“嗨,你沒看見幾天前他那倒霉樣嗎?我聽說啊,他查出病啦!恐怕真是要盧二寶門對子——慶祝完蛋了?!?/p>
我一聽這話,心想,嘿,別看我爺爺翁老毛沒讀過書,還會造歇后語呢?感覺這幫老頑童挺有趣,就放下書本,來到門外。
我大聲地問,“爺爺,你真不簡單,還會遣詞造句呢,這句歇后語,說的什么意思?。俊?/p>
聽我這么一說,這幫老爺爺都“哈哈”大笑起來。田大爹張合嘴巴,牙齒就像掉了齒的梳子,“乖乖啊,你不知道,你那盧二寶二爺,要是真‘慶祝完蛋’,你爺老毛子還寂寞呢?!薄澳鞘悄鞘?,沒人和他抬杠嘍!”大家附和著。
“切,我和他抬杠,犯不著。他呀,都是他那個性格造成的。那時候他從部隊剛回來,不管什么事情都喜歡拔尖,越說他是俊死鬼越往燈亮地跑?!蔽覡敔斊仓彀驼f。
“哎呦,你那時是民兵營長,人家是退伍軍人,你們倆其實都不是省油的燈。”說起這個盧二寶和我爺爺之間的過節(jié),這些老爺爺又把那些陳年舊話拿出來曬曬。
那年,盧二寶剛從部隊退伍回來,血氣方剛。元旦節(jié),生產(chǎn)隊都要搭躍進門慶祝元旦,躍進門兩邊要貼上標語,盧二寶便自告奮勇,大筆一揮:一年四季春常在,萬紫千紅花永開。又大筆一揮寫出“慶祝元旦”作為橫批,自我欣賞一番后,喜滋滋地對小學(xué)三年級的兒子炫耀地說,“兒子,你記住了,‘羊角瘋’學(xué)手里都嚇人,你看老子在部隊聽首長話,學(xué)文化,到地方就是人才。”兒子“嘿嘿”地笑,左看看右瞧瞧說:“大大,你寫錯字了”。盧二寶一驚一乍地問道,“哪個,哪個?”兒子指指說,這個字,他也細細看了幾遍,也許是中午的小酒作用,眼瞇著看也不對,眼睜著看也覺得有點不對,便拿起筆在“元”字上加一個寶蓋頭。兩個幫他貼標語的社員都目不識丁,幫貼好了標語,還夸盧二寶寫得有鼻子有眼的。
下午,盧二寶在自家的屋檐下曬太陽,昏昏欲睡。民兵營長翁老毛亮起一腳并罵道,“盧二寶你過夠了吧?你睜眼去瞧瞧你寫的標語?”盧二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今天是不是吃了辣椒,我根紅苗正,退伍的革命軍人,覺悟比你高?!?/p>
“呸,你還覺悟比我高,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吧,你在躍進門的橫匾上寫‘慶祝完蛋’是什么意思?”說著就讓人上前架起盧二寶。盧二寶把一條線的眼睛咕嚕成了小玻璃球,趕緊服軟,“嘿嘿,筆誤筆誤?。〗o我個面子這次就算了吧?”
翁老毛搶過話,“你要適應(yīng)環(huán)境,你呀,已經(jīng)脫下了軍裝,就是平頭百姓,你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就不行,‘慶祝完蛋’究竟什么意思?捆!”一聲令下,兩個民兵把盧二寶架成飛機式。
盧二寶眼一瞇,計上心來,“好啊!你竟敢找我毛病,行啊,你把我送到公社,我也有嘴,到時有你好看的?!蔽汤厦凰麑⒘艘卉?,也不知哪里被他抓了把柄。干咳幾聲,“你沒憑沒據(jù)的,誰相信?”
“這倒不一定,你曾經(jīng)說過的話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哪個敢說沒聽到?”盧二寶使勁甩開兩個民兵,“信不信我能找人證明?”
翁老毛想,我不和你胡攪蠻纏,我這一時也想不起哪里說錯了話,暫時不問,你是白紙黑字的,先穩(wěn)住你,等會把標語揭下來,就不由得你說了。
盧二寶心里打著如意算盤,先消停點,等到了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標語換了或者撕下來,看你翁老毛能有什么能耐?兩個人各懷心思。
“嘿嘿,你看翁二哥,左鄰右舍地住著,咱們這么互相拆臺有什么意思,你說是吧?”翁老毛斜著眼看著盧二寶說,心里想,我和你講啥呢,我要拿事實說話,把你的罪證拿到手,到那時由不得你不認。想到這,翁老毛便一屁股坐在牛槽上抽起煙來。盧二寶一看,心里盤算著,等你走了,我就立刻把橫批換了,看誰更高明。
天還沒有黑透,盧二寶有個習(xí)慣,喜歡喝兩口,一覺兒被尿憋醒,看看外面,天還沒有亮,撒完尿,舒舒服服地扛著竹梯子去揭標語,到跟前一看,傻了眼,標語不翼而飛,心里暗罵,這個老狗,比我還精,這下玩大了,我自己真他媽“慶祝完蛋”了。一想到這,他把梯子一丟,趕緊回家,交代一下老婆,趁著天還沒亮,趕緊跑出莊子躲起來。
天亮了,翁老毛雄赳赳氣昂昂地吆喝幾個民兵把盧二寶家的門踢開,“盧二寶出來!”
二寶女人打著哈氣說,“哎呦,誰啊?你們這是干啥,怎么回事還不知道呢,我家盧二寶可是穿過軍裝扛過槍的,公社里人看到都敬重他,他呀,該回來了吧,說完,臉一轉(zhuǎn)回屋了?!?/p>
翁老毛心里想,什么事情就怕惡人先告狀,我還是比這家伙的晚了一步,怎么沒把證據(jù)先送到公社呢?他的腿有點哆嗦,掂量著女人的話。心里七上八下,揮揮手,“散了!”
翁老毛自己卻悄悄地向公社去了,找到領(lǐng)導(dǎo)說明來意,結(jié)果被領(lǐng)導(dǎo)批評了一頓,“大家都是農(nóng)民,種好地,富裕了才是硬道理,別吃飽了撐的……”翁老毛在回來的路上,獨自罵著盧二寶,“你這該死的,都是你惡人先告狀。”
盧二寶心里犯嘀咕,假如翁老毛沒有標語,還到公社告什么狀呢?想到這,心里有點不放心,也去公社探聽探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遍,也遭到領(lǐng)導(dǎo)狠狠的批評,“你盧二寶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整天牛逼哄哄地,慶祝元旦寫成了慶祝完蛋,還有理了,要不是念你……回去以后你們誰再糾纏這件事情,有你們好看的!”“好好,不糾纏,不糾纏,再糾纏就……”盧二寶頭點頭應(yīng)著,回來的路上,心里琢磨,一定是這個老家伙先告的狀。
此后,這兩個人就自然成了死對頭,農(nóng)業(yè)社做活,他倆都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抬杠。以后啊,大伙兒把一些辦不成的事情,都會來一句“盧二寶門對子——慶祝完蛋”這句話就成了我們這個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在省地圖上就是芝麻點地方的歇后語,盧二寶也由此聞名了。
元旦快到了,盧二寶在縣醫(yī)院已躺了五個多月了,不但花去了自己幾十年的積蓄,還欠下一屁股債,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他躺在床上想著,雖然有了農(nóng)村醫(yī)保,但自己必須先預(yù)交,兒子也要生活,要不是自己生病,也不會拖累兒子。哎,村里要是能申請個低保或者大病救助就好了,無奈村長是翁老毛的兒子。兒子不像自己,是個結(jié)巴,見人說不出全話,自己想放下那個臭面子,終究是沒有邁出那一步,于是,盧二寶整天對著棚頂想,難道我這真他媽要慶祝完蛋了?
這天,已經(jīng)回家養(yǎng)病的盧二寶覺得腰板都躺斷了,中飯后對老婆說,“天氣好嗎?”老婆說,“好,暖和著呢,要不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盧二寶點點頭,剛走出院門,只聽外面“嘎嘎”“哈哈”的大笑聲,最響亮的聲音自然是我爺爺翁老毛?!肮铱墒撬氵^命的,只要和我藏心隔肚的人,他呀!哼哼!遲早是盧二寶門對子——慶祝完蛋!哈哈,有本事和我較量較量……”
盧二寶一聽,把老婆推開,“不要你扶,我自己走?!敝灰娝褐^,跨出門來,把凳子使勁放好,翹起二郎腿,咳嗽一聲,嘴一噘,吐一口痰,亮著嗓子說,“該死的躲金缸底下也跑不掉,不該死的再咒罵也沒事?!蔽汤厦沁呎f,“哎呦,這話真不假啊,誰該死的天知道,剛過元旦節(jié),就慶祝完蛋吧!”
“哎呀,都一把歲數(shù)了,還像當(dāng)年那毛頭小子?。俊比藗兌紕窈椭?。
“我也就這么開玩笑,大伙兒哪天不是對辦不成事或者辦砸了事就是來一句‘盧二寶門對子——慶祝完蛋’,怎么我一說就犯了你祖上呢?難不成你做過缺德事,老天來報應(yīng)你!”翁老毛說道。
“你他媽翁老毛子不要總說別人。當(dāng)年誰缺德?你我心里都有數(shù),你不要幸災(zāi)樂禍!人吃五谷雜糧,誰都保證不了不生病?!北R二寶也不示弱地說。
“哈哈,那是的,我翁老毛現(xiàn)在還能吃能喝的,可惜有人是吃藥打針也沒用,還是等著慶祝完蛋嘍!”
盧二寶的臉氣得更加灰白,肋下疼痛,他扶著墻好不容易回到房間里,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心里想,你他媽翁老毛子,老子只要有口氣就不能斷生死,活一天是一天,不能讓你老狗看笑話。從此,盧二寶每天哼著小曲兒,看到翁老毛,他總是精神十足,昂頭走過。
盧二寶在野外挖野菜,碰到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婆也在挖蒲公英,兩人交流起來。那個老太婆說他的一鄰居,和盧二寶生一樣的病,都要死了,家里人看他疼得難受,就用蒲公英做成湯給他喝,希望可以緩解疼痛。
晚上,盧二寶感覺自己的肝部隱隱作痛,心里想,反正是死,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吧!人都說偏方氣死名醫(yī),不妨試試。此后,他和老婆經(jīng)常去挖蒲公英。
說也奇怪,自從盧二寶重新燃起斗志對抗病魔,他感覺肝部好像不似以往那樣疼了,他讓兒子帶他到縣醫(yī)院做了一次CT掃描,醫(yī)生說腫瘤沒有繼續(xù)惡化。盧二寶非常高興,回來的時候,他一改過去憂郁的心情,開始默默地鍛煉,繼續(xù)挖蒲公英,漸漸地臉色紅潤起來,腿也有勁了,精神也是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二○一八年的元旦,盧二寶再去復(fù)查時,病情已經(jīng)得到了控制……
回到家,盧二寶喝完老婆做的蒲公英菜湯,坐在藤椅上想,過兩天,到翁老毛面前轉(zhuǎn)轉(zhuǎn),讓他瞧瞧自己,又心想好好睡個午覺,精神不是更加好?剛躺倒床上,他就聽到翁老毛子的聲音,“哈哈,我說吧,他遲早是慶祝完蛋!”說著話時,只聽“突突”的摩托車停下,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我說大大,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與盧二爺就為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鬧了一輩子的別扭,值得嗎?鄰里鄰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家生病你可不能這樣口無遮攔地說人家,我正要去找盧二爺,給他家辦個低保。”這是翁老毛子兒子的聲音。
“哈哈,你小子可小看他嘍,那老鬼,我要不是這樣刺激他,他可真要慶祝完蛋了。他常去堆北找野菜,我讓你表嬸專門等他,告訴他蒲公英的偏方。其實哪有什么偏方?我故意那樣說是希望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不要被病魔打倒。知盧二寶者我老翁也!哈哈……”
元旦節(jié)這天,盧二寶和翁老毛倆人不知不覺地一瓶酒下肚,恍惚中,盧二寶對翁老毛說,“我那時候頭腦子不知怎么就看‘元’字少個寶蓋頭呢?”翁老毛“呵呵”地笑著,指著盧二寶的禿頭說,“你就少寶蓋頭……”
哈哈,我看著這兩個老頑童,不覺哈哈大笑,爺爺翁老毛點點我說,“孫子?。∵@就叫打不斷親,罵不斷鄰!”
(作者系江蘇省泗陽中學(xué)學(xué)生)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