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1
他的年紀足比她大兩輪以上,或許有三輪也不一定。他從教室外面進來,把雨傘扣在黑板下方的槽上,然后背對著大家脫了外套,仔細看,他的毛衣領子上起了很多絨球,讓張慧中莫名想到了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氣泡塑膜墊,捏碎一個有極大的愉悅。
不知道為什么張慧中老是覺得這樣的場景很熟悉,像是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般,記憶卻是模糊不清,后來才突然想到多年前她的父親—一個民辦小學老師上課時也是這般模樣。
“あのさ、皆さんおはよございます?!保ù蠹以缟虾?。)山崎剛輕輕咳嗽了一聲開始上課,他的聲音有點渾濁,像是老式日本動畫片中喋喋不休的老頭。已經(jīng)到了十一月,雖然是白天,教室里仍舊光線黯淡,張慧中看到山崎剛的臉一半沐浴在乳白色的天光中,一半沉浸在靜默的黑暗里,額頭上的皺紋如同一條銀色的紋路,不,是漣漪,無聲無息地擴散出去。他今年到底多大了?張慧中曾在院辦公室整理文件時看到他的資料,上面寫的年齡是45,可是他明明在一次課堂交流時提到,他出生于戰(zhàn)后嬰兒潮那段時間。保養(yǎng)得當?shù)哪腥耸强床怀瞿昙o的,更何況他的穿著打扮都十分干凈,不像那些飽受歲月摧殘的人過早放棄了對外貌的注意。
張慧中跟在山崎剛后面讀課文,節(jié)選自夏目漱石的一篇小說。他在想什么呢?臺下的學生大多在干著與課堂無關的事情,有人在吃話梅、橘子或者糖果,有人在大聲談論著什么,有人在翻報紙,一對坐在墻角的情侶低頭竊竊私語時不時發(fā)出吃吃的笑聲,還有那幾個夜校轉來的進修生一臉茫然地望向窗外。他難道什么都看不到聽不到嗎?還是說他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僅僅只想在形式上完成上課的任務?
張慧中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過頭看到林書宇笑嘻嘻地盯著她,嘴角還沾著疑似涎液的不明液體,其實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誰?!跋氩幌肽没貋??”林書宇張開手,上面放著一枚香蕉發(fā)卡,正是張慧中上課前找了好久都沒找到的。林書宇等著張慧中求他,可是張慧中說了一句“離我遠點”就不理他了,她伸出雙手快速地給自己扎了個馬尾,然后對著講臺把頭仰得更高了。
山崎剛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下了講臺,向同學們提問,教室里一下變得安靜起來,沒有人舉手,甚至沒有人看他,在這微妙的氣氛中,張慧中舉起了手,矮矮的,像是要扶正眼鏡,而非要回答問題。山崎剛立刻點名讓她起來。
山崎剛走近再走近,張慧中低下頭磕磕絆絆地說著半生不熟的日語。她看到山崎剛的西服褲腳挽起來,露出一截白色襪子,下面的皮鞋擦得锃亮,但最前頭掉了一小塊漆,像是老人額頭的癬暴露在空氣里。
下課鈴聲恰到好處地響起,張慧中說完最后一句如釋重負地坐下,林書宇從后面蹭過來俯在她耳邊說:“你太牛了,我只聽懂了鬼子一直對你說すごい(厲害)?!彼张f沒理他。山崎剛夾著公文包匆匆走了,作為學習委員的她走到講臺上擦黑板。那些板書是豎著寫的,工工整整,有種整飭的美感,她站在跟前看了一會兒,像是循著它們來時的痕跡,從上而下地把每個字抹去了。
山崎剛第一次來學校報道時,身為班干部的張慧中負責安排他的生活起居。這是她生命中認識的第一個外國人當然也是第一個日本人,她小時候時常聽鄰里的大人們說誰誰家女兒去日本打工其實是去做那個,真是賤到家了,抗戰(zhàn)八年都打贏了還要送上門叫鬼子們欺負,聽者臉上紛紛表現(xiàn)出鄙夷的神色。她想以后要是見到鬼子們一定要離得遠遠的,免得被抓去做那個。那天她在火車站看到山崎剛,竟然以為就是個普通中國人而沒有在意,直到山崎剛看到她高高舉著的牌子朝她走過來,嘴里還說著蹩腳的中文,你是來接我的嗎,我是山崎剛,她才確定原來鬼子長得沒什么特別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張慧中對學習日語都毫無興趣,那時候赴日打工的熱潮還沒有傳到這座內(nèi)陸小城,整個地區(qū)也沒有一家日資企業(yè),沒有人知道從日語系畢業(yè)能做什么。
山崎剛住在學校青年教師公寓的一個單人間里,剛來沒多久家里就來了小偷,據(jù)他自己向派出所匯報,丟了一臺單反相機一個電吹風和現(xiàn)金若干。當他試圖向張慧中解釋時,卻發(fā)現(xiàn)張慧中一臉迷惑,就拿出一張白紙寫了一個詞,泥棒,可張慧中琢磨了好久也沒法參透這個詞的含義,等她傍晚回寢室查日語詞典才知道泥棒原來就是小偷。后來張慧中專門準備了一個小記事本專門記那些有意思的日語詞匯,心中就是自殺,神隱是失蹤,邪魔是打擾。她開始認真地學習日語,而唯一的交流對象就是山崎剛,他們彼此在這個學校里都沒有什么朋友,日語好像成了他們兩人共用的暗語。雖然張慧中從來不注重語法張口就來,但久而久之,即使是支離破碎的詞句對方也能迅速猜出來其中的含義。
張慧中從小到大都是最中規(guī)中矩的學生,成績一般,沒有引人注意的性格和特長,外貌雖然說算是稍有姿色,收過不少拙劣的情書,但也沒有非常受歡迎,追她最執(zhí)著的男生也只不過用了一個月時間就自動放棄了,大概是覺得她不值兩個月。
進入了大學之后,由于有大把時間用不完,張慧中嘗試了擔任班委、當家教、發(fā)傳單、扮卡通人偶等諸多工作,交了不少男朋友,但最后基本都以中途放棄為結局。她覺得她生命中缺乏一種持之以恒的興趣或者激情,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出息,就像有的人身體中缺乏一種分解酶所以喝酒會上臉一樣。
在進入21世紀的頭幾年,普通女孩張慧中在一座偏僻的內(nèi)陸小城的師范學院認識了來華交流的日語老師山崎剛。這句話說起來帶著一種強烈的時代氣息,好像預示著即將發(fā)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有種與古龍小說開頭相近的蕩氣回腸的感覺。但是就像兩顆流星在天上交錯一樣,其實每天都在發(fā)生,平淡無奇,毫無詩意,甚至當時也不會有人特別注意到。
張慧中很喜歡山崎剛現(xiàn)在住的地方,教師公寓的三樓,窗外有一顆大柿子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周有高大圍墻擋風的原因,直到初冬這棵樹仍然沒掉光葉子,可以聞到一股柿子皮的淡淡清香。張慧中有事沒事都喜歡到這里走走。有一次她經(jīng)過這個院子時看到山崎剛彎腰在地上撿著什么東西,她湊近一看,是幾張紅透的柿葉。山崎剛回過頭笑著對她說:“張君,你是不是被香氣吸引過來的。”張慧中說:“老師您是在制作標本嗎?”山崎剛說:“也不是,只是留一個紀念而已?!鄙狡閯偘咽种兴值墓P記本遞給張慧中看,上面寫的是他備課的記錄,同時每隔幾頁都夾著一兩枚風干的花瓣,張慧中認出來的有春天的櫻花、桃花、梔子、水仙,夏天的茉莉、桔梗、石榴花,秋天的桂花、木槿,紅葉。山崎剛突然說:“你知道明治時代的大詩人正岡子規(guī)有首寫柿子的俳句嗎?”張慧中說:“不知道?!鄙狡閯傒p輕吟了一句,但張慧中一點都沒聽懂,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于是山崎剛在地上找了一張碩大的柿葉,鋪展在手心里,然后用鋼筆在上面寫,柿くへば鐘が鳴るなり法隆寺。山崎剛說:“你知道法隆寺在哪里嗎?”張慧中說:“是在奈良吧?!鄙狡閯傉f:“對,那里離我家很近?!?/p>
法隆寺太遠,立冬過后不久,張慧中和山崎剛去了趟婺城郊外的鳳鳴寺。那是在遠離市區(qū)的一座山上,從山腳到寺門足足砌了九百多道臺階,站在高處已經(jīng)聞不到這個季節(jié)城里特有的煤灰味。回首望去,整個城市籠罩在浩蕩的大霧中,確實有種“塵世”的渺茫感。
大約是天氣冷的原因,寺里人煙稀少,一個坐在功德箱旁邊打盹的和尚看到兩人走過來突然正起身子,瞪圓雙目,扯著嗓子說:“施主請留步,既然你們有緣來鳳鳴寺禮佛,何不來我這兒測個字呢,禍福是人命中所帶,不可不信啊?!睆埢壑薪o山崎剛簡略翻譯了一下,準備不理這個和尚,她原本就對這些求鬼問神的事不以為然,沒想到山崎剛卻饒有興趣,拉著她說就試一下吧,反正也用不了幾個錢。張慧中在和尚面前猶疑了一會,她實在想不到應該寫什么,幾千個漢字在空氣中張牙舞爪、呼嘯而過,但似乎都跟她毫無關系。最后她在白紙上寫下了一個“柿”字。
那個和尚煞有介事地在一個小本子上寫寫畫畫,眉頭緊鎖,像是在緊張地計算著兩人的命運。等待良久,他終于發(fā)了話,“我先恭喜兩位啊。這個‘柿’字呢,左邊是棵樹,樹是可以依靠的,也就是男子的象征,而右邊有個巾,巾是啥意思呢,巾幗英雄這個成語你們都知道,所以是女子的代稱,這兩個部首組合在一起就代表著你們兩個以后會喜結連理、白頭偕老?!?/p>
張慧中往功德箱里投了一張十塊的紙幣。山崎剛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張慧中,可她懶得向山崎剛翻譯,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是跟山崎剛淡淡說了一句:“我們以后都會交好運,佛祖會保佑我們?!?/p>
2
從省城回來以后,林書宇又約張慧中當他的舞伴參加今年學校的圣誕舞會,但是這次張慧中明確地拒絕了?!拔矣屑s了,你趕緊去找別的女生吧?!绷謺顔枺骸笆钦l先下手為強的啊?”“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張慧中放下林書宇的電話,去學校東門外的網(wǎng)吧,在MSN里找到一個叫“Casanova”的人,打下了一行話:“先生、今度のクリスマスダンス?パーティー、一緒に?”(老師,這次的圣誕節(jié)舞會我們一起去吧。)
山崎剛的MSN簽名一直是“登って行く坂の上の蒼い天に、もし一朶の白い云が輝いているとすれば、それのみを見つめて、坂を登ってゆくであろう。”張慧中是過了好久才知道這句話是司馬遼太郎在《坂上之云》中說的。她不了解這個作家,但她知道日本很多中老年企業(yè)家都喜歡司馬遼太郎的書。
日語系內(nèi)一直流傳,山崎剛曾是日本一家大銀行的課長,賺了很多很多錢以后覺得這種金迷紙醉的生活實在糟透了,突然萌生了為中日友好事業(yè)做一點貢獻的想法,所以毅然決定辭職,渡海來到中國當了一名日語外教。這個說法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流傳的,山崎剛本人也從來沒說過自己過往的經(jīng)歷,但既然當事人沒有提出相反的意見大家也就默認為事實了。
張慧中在MSN上邀請山崎剛參加圣誕舞會之后,過了好長時間都沒有收到回音。雖然幾乎每天都會見面,但她實在不好意思跟山崎剛當面提這件事,畢竟雖然她在學校里名聲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說是課本上“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術語的生動詮釋,但骨子里還是一個矜持的東方女性。當她差不多快要忘了此事時,山崎剛有天下課之后突然叫住她跟她說:“張君,實在很抱歉吶,你在MSN上的留言我收到了,可我不能陪你去參加舞會?!睆埢壑姓f:“老師,沒關系的,我就是擔心圣誕節(jié)沒人陪你?!鄙狡閯傃a充道:“之前唐佳麗老師跟我說好了,那天我們一起去?!?/p>
張慧中知道唐佳麗對山崎剛是有點曖昧的意思的。唐佳麗是系里教初級日語和日本國概況的老師,一個四十多歲的離異婦女,燙著一頭淺黃色的大波浪,說不清是染的,還是發(fā)質的問題。有輕微的狐臭,天天擦香水,那兩種味道混在一起熏得前排的女生受不了。
離舞會還有兩三天的時候,張慧中正躺在床上聽MP3,樓長敲門進來說有個口齒不清的福建人打電話找她,張慧中想自己從來沒去過福建也不認識一個福建人,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匆匆忙忙跑到樓下,一接電話,是那股熟悉的別扭的島國腔中文,“請問是張慧中小姐嗎?”山崎剛在那頭緩緩說明了情況,唐佳麗老師突然生病了,所以想跟張慧中一起去參加舞會。張慧中本來想假模假式地拒絕一下的,但話到嘴邊卻成了“はい、一緒にいこう?!保ê冒。覀円黄鹑グ?。)
偌大的舞場有一半是已婚的教職工,剩下的多是學生情侶,大概是因為在這座閉塞的小城男女身體肌膚上的接觸還是被視為一種禁忌吧。張慧中抱著山崎剛的雙肩,覺得十分尷尬,特別是當她看到唐佳麗老師也出席了的時候。
唐佳麗穿了一件露肩的黑色緊身連衣裙,神采奕奕,一點不像生病了的樣子。她擁著那個新近喪妻的教務長,碩大的胸部一直蹭在對方的胸膛上,像一個巨大的石碾。散場的時候,唐佳麗突然向他們走了過來,對張慧中說,也許不只是對張慧中說,因為她用的是日語,“你是03級的張君吧?去年教過你課,變漂亮了啊?!比照Z中夸女孩子往往用的是“かわい”(可愛),而不是“きれい”(美麗)。張慧中覺察到一種微妙的氣氛,她抬頭看山崎剛,他臉上浮著一層敷衍似的微笑,心不在焉地跟唐佳麗寒暄了幾句。
那晚回到寢室,張慧中下鋪的許靜把腿翹到她的寫字桌上剪指甲,張慧中讓她放下來可她仍然我行我素。張慧中生氣地說:“你腦子燒壞了吧?”許靜回道:“那也比壞了良心的好?!睆埢壑姓f:“你說清楚一點誰壞了良心,別嘴里噴糞?!痹S靜說:“你這樣做對得起林書宇嗎?”張慧中問:“我怎么對不起他了?!痹S靜說:“你今晚不是跟那個鬼子跳舞去了嗎?”張慧中說:“是又怎樣,我又不是他林書宇的女朋友,他管得著嗎?”許靜說:“你這個騷貨還有理了是吧,前些天你不剛跟林書宇去看演唱會嗎,你和他沒關系為什么跟他一起出去耍,你就這么賤啊。”
張慧中用力把許靜的腳從桌子上挪走,沒想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幾個剛才默不作聲的室友紛紛過來安慰許靜,卻沒有人跟張慧中說話,一句話都沒有。張慧中知道她們都站在許靜那邊。許靜哭著哭著突然從地上撿起一個拖鞋往張慧中身上砸過來,接著是枕頭,臟抹布和搪瓷缸子。張慧中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轉身離開了寢室。
此時熱鬧了一天的校園將步入沉睡,張慧中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坐了一會,看著對面宿舍的燈光依次熄滅,人聲漸漸稀落下去,校園變成一片沉寂,接著去了學校東門外的網(wǎng)吧,掏出身上僅有的八塊錢包夜。
張慧中登了MSN,挨個跟在線的人打招呼,可幾乎都沒有回復。百無聊賴的她玩起了單機游戲,卡丁車飛速地往前跑,拐彎,超車,漂移,幾乎快要到海岸了,卻迎面撞上了路邊的護欄。于是重啟,再開始,始終到不了海邊,無限循環(huán)。中途起來上廁所時,她聽到機房角落里有哄笑聲,循聲望去,一群男生圍在一臺電腦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隱約能聽到嬌喘和呻吟聲,不用想都知道他們在看什么。
一個趴在電腦椅上抽煙的男生突然回了頭,和張慧中四目相接,張慧中一下認出來是李超賢,她的前男友?!斑@么巧,你難得出來包夜啊?!笔抢畛t先開的口。張慧中說:“你們咋不開個包廂呢?”李超賢說:“我們?nèi)硕?,坐不下。再說出來玩的都是兄弟,也無所謂?!薄澳銈兛窗?,我走了?!睆埢壑欣淅涞卣f,李超賢上前一步攬住她的肩說:“我們出去聊聊吧?!睆埢壑兴﹂_李超賢的手,狠狠地盯著他,“別動手動腳的,你干嗎呢?”李超賢說:“看你現(xiàn)在也挺無聊的,要不我介紹我的兄弟給你認識吧”張慧中說:“滾你丫的,我不想跟你們這群人有任何瓜葛?!迸赃叺哪猩P了視頻站起來對她說:“姑娘,你瞧不起誰呢,我們沒對你怎樣吧,都一個學校的,說話別這么難聽?!毖劭措p方有劍拔弩張的趨勢,李超賢出身打了個圓場說:“好男不跟女斗,張慧中,今天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你他媽也別太猖狂。”
張慧中回到自己的座位,本來有點困意的她現(xiàn)在睡意全無,莫名其妙地在搜索框中輸入了一個關鍵詞,“奈良”,然后跳出來許多資訊和圖片。她找到了一張在法隆寺拍的照片,一個穿和服的小女孩走在落滿紅葉的小路上,旁邊有只鹿怡然自得地啃從樹上掉下的柿子。
MSN提示掉線了,張慧中又重新登上。她打開一個叫“Casanova”的好友的對話框,緩緩打出一句話,刪掉,接著又原封不動地輸入進去,反復幾次后,按下發(fā)送鍵,“私は日本にいきたい?!保ㄎ蚁肴ト毡?。)
3
山崎剛去茶水間泡了兩杯拿鐵,這是今晚的第三次。雖然是本來就有些甜膩的速溶,但他又分外加了些白砂糖。張慧中接過咖啡,繼續(xù)和山崎剛聊文學。他們起初談的是太宰治,不知道為什么又聊到了茨威格,提到了他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的R先生,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討女人喜歡的男作家,一個叫女人陪她一起自殺,一個讓與其有過露水情緣的女人默默為他生下兒子。
這其實是計劃外的談話。傍晚時分張慧中來幫山崎剛批改期中作業(yè),沒想到到了八點多開始下起雨,雨勢越來越大,整個校園里都回蕩著磅礴的雨聲和防盜自行車的報警聲,像是有無數(shù)輛警車在黑夜中疾馳而來一樣。辦公室里電壓不穩(wěn),燈泡時暗時明,窗外不時有閃電劃過,把對方的臉照成鬼魅般的慘白色。
他們的交談一點都不順利,因為張慧中經(jīng)常會在一個專業(yè)詞匯前卡住,她得現(xiàn)去翻詞典甚至是山崎剛從日本帶來的《廣辭苑》,才能找到對應的意思。但這樣一來,時間過得很快,在他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暴雨已經(jīng)過去了。
是山崎剛先發(fā)現(xiàn)雨停的,他對張慧中說“我送你回宿舍吧?!睆埢壑蓄h首答應。此時夜色已深,他們心照不宣地走了一條年久失修的小路,行人很少,路程卻最遠。沿路枯樹的枝丫像無數(shù)雙手從黑暗里伸過來,要把兩人抓到什么地方去。已經(jīng)看到了女生宿舍梅園的燈光,山崎剛卻突然停住說:“我們?nèi)ズ呑??!睆埢壑械溃骸斑@么晚了,老師先回去休息吧,改天再聊?!鄙狡閯傉f:“不要很長時間的,我就是想吹吹風,今晚喝了好多咖啡回去也睡不著。”于是兩個人走了岔道去湖邊。
那是學校體育館施工之后留下的洼地,經(jīng)年累月就成了一片湖,沒有名字,平時即使是白天也是人跡罕至,到了晚上就成了男女幽會甚至是野戰(zhàn)的好去處。張慧中很早之前跟當時的男朋友來過,他們在湖邊一棵樹邊瘋狂接吻,而張慧中在樹洞里摸到了一打用過的避孕套。這次兩個人坐在湖岸的長椅上,張慧中倒沒有因為想起故人而傷感,她拉緊大衣,把雙手伸到兜里,那里放著一把匕首,冰涼的感覺從指尖一直傳到心臟。
山崎剛說:“你知道我的MSN名字為什么叫Casanova嗎?”張慧中老實說:“不知道?!鄙狡閯傉f:“Casanova是一個意大利人,一個真正的風流浪子,他有很多很多情婦,從伯爵夫人到貴族小姐,每個女人都愛他愛得如癡如醉,但他卻從不專一,差點因為道德淪喪而被教會處刑。但直到認識了弗朗西斯卡,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情,什么是簡單的欲望?!?/p>
張慧中想山崎剛到底為什么要對她說這些呢,她身邊的男孩子從來不會這樣說話,他們只會在放學路上直接攔住她假模假式地說“做我馬子吧”或者請她去看電影然后在散場時突然對她喊:“我愛你”,再或者回老家相親時對方會直截了當?shù)馗嬖V她:“我覺得你條件很好,你看我怎么樣?”有的時候男女之間坦白一點沒有什么不好,省時省力,大家或者把手言歡,各取所需,或者互相瞧不上,老死不相往來,生活不像那些港臺言情劇可以用肉麻的情話填滿一百集。而現(xiàn)在張慧中唯一確定的一點是她絕不是那個弗朗西斯卡。
“張君,你跟我一起去日本吧?!闭f完這句話,山崎剛從椅子上站起來,像是剛剛做了什么錯事一樣,緊張兮兮地搓著手。月光下,他的須眉皆白,像是童話里幫助人實現(xiàn)愿望的神仙爺爺。張慧中也隨即站起來,向著山崎剛的肩緩緩靠過去。
4
窗簾開了一條縫,晨曦滲進來,像在地上撒了一片白霜。為了讓自己的動作盡可能小地發(fā)出聲音,張慧中光著腳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板上,繞過隨處可見的廢紙、奶茶杯、零食袋,以及錯落有致的熱水瓶,她輕松地從暖氣片上取回晾了一夜的絲襪,從上鎖的寫字桌抽屜里掏出剛從學校朝鮮族女生那里買的韓國走私內(nèi)衣,那是她現(xiàn)在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據(jù)說有聚攏的效果。又從搭在上鋪床頭之間的木條上取下來白襯衣,以及質料廉價的碎花長裙。這些是她今天必不可少的裝備?;税雮€小時收拾好自己之后,張慧中坐在下鋪許靜的床上穿高跟鞋,許靜翻了幾次身,把臉背到靠墻的一側,張慧中隱約聽到她發(fā)出囈語般模糊不清的聲音,婊子又要出去賣了。
一個小時之后,張慧中準時出現(xiàn)在白山賓館大堂門口,此時太陽剛剛升到城市中心電視塔的褲腰位置,一個經(jīng)理模樣的中年男子把她引向了辦公室改成的化妝室。這些流程她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她甚至奪下了那個新來的化妝師手里的海綿,自己打了粉底。
今天舉行的是一個港商來婺城投資高速公路項目的簽約儀式,包括書記、市長在內(nèi)的市里大大小小幾十位官員都出席了。張慧中站在走廊盡頭微笑著為來往的嘉賓指引方向,其實反反復復只有一個動作,就是把胳膊往空氣中一揮,水平地指向會議室的方向,像是交響樂演奏中那個情緒亢奮的指揮。張慧中感覺小腿處有點癢,但又沒法伸手去撓,只好把另一條腿蜷起來繞到后面蹭,幅度不能過大,又要隱秘,重心不穩(wěn),顯得整個人顫巍巍的,她莫名想到了狗撒尿的姿勢。
離發(fā)布會開幕還有十分鐘時,張慧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樓梯口出現(xiàn),是山崎剛,穿著件筆挺的西服,和一個掛著工作證件的年輕人并排走過來,后面還跟著一個黑人。她低下頭,想盡量不被發(fā)現(xiàn),但就在山崎剛快要經(jīng)過的時候突然往墻角看了一眼,她猝不及防與他迎面對視。一開始山崎剛也許因為她的濃妝沒有認出來,但很快便有所反應,身子猛烈抖了一下,看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
中午所有普通與會嘉賓都在酒店宴會廳吃自助餐,依舊負責禮儀工作的張慧中站在門口。她看到山崎剛從市長和港商所在的VIP包廂出來,一個人拿著飯票進了大廳,沒有人跟他說話,也沒人跟他打招呼。他端著餐具走過一排排食物,盛滿之后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仿佛和周圍喧鬧的聲音格格不入。他拿了一瓶北京二鍋頭,自酌自飲,吃飯的時候,還時不時抬頭掃視一下周圍,像是擔心有熟人出現(xiàn),她知道他是在尋找自己。
后來張慧中私下問酒店經(jīng)理為什么會請一個日本人參加這個活動,對方說,他不算日本人,只是個日本窮老頭而已。市里為了體現(xiàn)婺城的國際化水平特地要求雇幾個老外來參加活動,由于在本地找不到白人,只好讓他和那個自稱來自美國加利福尼亞的黑人來充門面了。經(jīng)理最后表達了憤憤不平之情,“一天300塊啊,只要和那個傻逼港商聊聊天就賺到了,媽的,鬼子賺錢太容易了?!睆埢壑泻鋈粸樯狡閯偢械揭环N深切的悲哀,雖然她辛辛苦苦站一天只有100塊,雖然她更迫切地需要用錢,但是至少沒有人瞧不起她,把她看成外國癟三。富裕銀行家的神話就這樣破滅了,無意間戳穿這一切的張慧中甚至覺得有些內(nèi)疚。
自從張慧中在港商簽約儀式上偶遇山崎剛之后,兩個人的關系就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山崎剛平時在校園里碰到張慧中只是點點頭打個招呼就走掉了,好像生怕被她揪住問個所以然。好在這學期快要結束了,兩個人也沒多少見面的機會。
本學期最后一門期末考試之后,張慧中在寢室里收拾了半天東西,由于明年就是大三下要出去找實習了,她準備把大部分行李托運回家,下學期自己一個人搬到外面住。她提著大包行李去郵局,一出宿舍門就看到山崎剛坐在對面花園的亭子里。
“上周的日語角你沒來。”山崎剛幽幽地說。
“我在圖書館復習準備考試呢?!睆埢壑鞋F(xiàn)在說起謊來也是云淡風輕的神色。她沒有怎么準備考試,一直在寢室里看言情小說。
山崎剛帶張慧中去了他的住處。房間里一股霉味,好像很久沒通風了,通往廚房的地上一路丟著速凍水餃、速凍湯圓、速凍牛肉甚至是速凍春卷的包裝袋,新舊不一,像是不同時代的遺跡。窗外的柿子樹徹徹底底變成了光禿禿的樹干,霧霾遮天蔽日,隱隱露出對面樓房的輪廓。山崎剛系上圍裙在廚房里炒了一盤青椒肉絲,做完以后大叫道“我忘記放醬油了”。張慧中從他手中奪下了鍋鏟,搜刮完冰箱里僅有的食材做了一盤東北燉菜。
吃飯的時候,兩人各自端著碗沉默不語,電視里放著老版《黃飛鴻》,驚心動魄的背景聲像在催促著人做出一個決定,至少是一個行動。
山崎剛先開的口,他說:“其實我原來在日本是一名中學國文老師,十多年前經(jīng)濟騰飛的時候,我投資股市賺了一大筆錢,后來索性把工作辭了,專門倒騰股票和投機交易。我過了幾年紙醉金迷的生活,真的,跟小說里面寫的差不多。那個時候感覺日本遍地是錢,我在橫濱海邊租了最豪華的公寓,天天到市中心吃正宗的法國料理,打車都直接抽一張福澤諭吉不用找。我壓根沒想到這輩子會遇到泡沫破裂,之后是漫長的大蕭條。那時候我的生意完全失敗了,欠了雅庫扎(暴力團)一大堆錢,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他們天天到我家堵我,不還錢就要砍手。我實在活不下去,甚至都做好了自殺的準備。有一天我看到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招日語老師的通知,想都沒想就報名了,入選之后很快就被派到了中國?!?/p>
張慧中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一個女的抱著孩子和年過半百的老公拼命跑在深夜的巷子里,后面跟著一大群手持棍棒的窮兇極惡的年輕人,一點點靠近,最后把他們一家堵在小巷的盡頭。
山崎剛接著說:“我希望你能考慮我之前說過的話。”
張慧中說:“你現(xiàn)在回去不怕那些人找你麻煩嗎?”她還記得很多年前她父親被討債隊的人堵在教室外面的場景,父親一籌莫展,無論怎么求情對方都不肯放過他。父親沒辦法拔腿就跑,討債隊在后面窮追不舍。于是全校的學生都趴在護欄上嘻嘻哈哈地看著他們在校園里東沖西竄,像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
山崎剛說:“我前些天看新聞,我欠錢的那家暴力團因為涉嫌販毒被取締了,很多成員都被抓了。再說我也不準備回老家,我可以帶你去東京,那里有很多工作機會,我們可以生活得很好?!?/p>
張慧中沒有直接答應,她說:“我再考慮考慮吧,放完假回學校我再給你答復?!?/p>
山崎剛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是那種灰頭土臉的金色,要給張慧中戴上。他說這是一個小小的紀念,不代表什么承諾。張慧中仍舊拒絕了,她說:“我現(xiàn)在不能要,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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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慧中這學期幾乎沒有課了,她開始往返于市里各類招聘會。作為一所地方師范院校,婺城師范大部分學生畢業(yè)之后都是去各個小學、初中當老師,然后站在講臺上吸一輩子粉筆灰,這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而張慧中讀的日語專業(yè)則沒有對口的方向,當不了老師,在小城里也找不到可以用到日語的崗位,她很多同學都準備去上海或者廣東,那里日企多,找份文秘或者翻譯的工作應該沒問題。
幾番面試轟炸之后,張慧中感到身心俱疲。特別是等待的過程讓人飽受煎熬,她投的簡歷大部分石沉大海,參加面試的企業(yè)也沒有一家通知她結果的。當然,張慧中也不是顆粒無收,有家新開的廣告公司的老板當面告訴她可以過來上班了,做最底層的銷售,試用期一個月五百,轉正之后八百,提成另算,但人家根本不看簡歷,連初中畢業(yè)生都收,張慧中覺得自己過去就是受侮辱。
山崎剛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張慧中閑下來的時候會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他們好久都沒聯(lián)系了,張慧中放假前給山崎剛留了自己家的電話,可山崎剛一次都沒打過。她不是沒想過主動找他,可那算什么呢,女孩子是需要一點矜持的,不然哪怕結了婚都會被認為是便宜貨。還有一個原因,張慧中其實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去日本呢?在家那會兒,有時夜里睡不著她起床從書柜里抽出那本在新華書店買的東京旅游指南,一頁頁翻看,銀座,淺草,筑地,歌舞伎町,她覺得這些地名她已經(jīng)無比熟悉了,像是昨天剛路過一樣。閉上眼睛,她就站在東京喧鬧的大街上,聽著人潮洶涌穿過的聲音。女孩子們在興奮地談著剛買的化妝品和偶像的演唱會,情侶們在商量著去看新上映的電影還是去COSPLAY展。路邊的音像店放著節(jié)奏明快的電子音樂,好像是倉木麻衣的歌。
也許她已經(jīng)去過東京了,在夢游的時候。
有次張慧中到系團委辦公室辦完事,正好可以順路去山崎剛的辦公室??伤白吡藥撞剑滞丝s回來。她想起她從家回學校時高中同班的閨蜜送她上大巴,在車窗下面對她喊:“一定要回來啊,明年我們?nèi)ド缴铣詿??!迸c去東京相比,去山上吃燒烤似乎是過于渺小的目標,但是卻好像足以讓人期待。
張慧中打定決心去見山崎剛已經(jīng)是在開學兩個月之后了,她終于明白,她一直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明了她心中的答案。張慧中來到了山崎剛辦公室門口,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空著,桌子上也空無一物,上面落滿了一層灰,好像很久沒收拾了。張慧中問辦公室里另外一位老師,他一臉驚訝地說:“你難道不知道山崎老師回日本了嗎?”張慧中繼續(xù)問:“他什么時候走的?!蹦莻€老師說:“剛開學向學校打的報告,搞得系里非常被動,什么時候走不好,這個時間點很難再聯(lián)系到別的外教了。”張慧中說:“山崎老師走的時候沒交代什么嗎?”“有啊,捐了一套英文版的《茨威格全集》,我估計是他懶得帶,托運費太貴了。”辦公室里還有一位一直看文件的老師突然插了一句:“好像這次山崎走,最難過的人是唐佳麗啊?!眱蓚€人心照不宣地相視笑了笑。
張慧中后來還是經(jīng)常到青年教師公寓下面轉,山崎剛住過的那個房間很快搬過來一個教英語的菲律賓女人,身材很胖,卻成天穿著件低胸吊帶衫。山崎剛留下的雜志、海報、錄音機都被當作垃圾扔了出來。她再也沒有收到過山崎剛的任何消息。
張慧中不再參加企業(yè)招聘了,她買了一摞公務員考試的輔導資料,天天在圖書館復習備考。她準備考回家鄉(xiāng),為了求穩(wěn),報的是縣政府一個清閑而無油水的崗位。她還有一個同伴,林書宇。他們各自霸占圖書館的一角,穩(wěn)打不動,連熱水瓶、毛巾都帶過來了。大概是因為有共同奮斗的目標,再加上朝夕相處,她慢慢覺得林書宇也沒有那么討厭了,兩個人約好互相監(jiān)督對方的學習,晚上閉館之后一起回宿舍。時間很緊,張慧中經(jīng)常懶得出去吃飯,就讓林書宇打飯帶回來,她在自習室外面三下五下就解決了。
公考的成績出來了,林書宇如愿以償?shù)剡M了市公安局的面試,張慧中則出人意料地沒有考上,在宿舍過道里哭了一夜。媽媽知道后特地打電話過來,讓她再考一年,不用擔心錢的事,生活費全由家里出??蓮埢壑行娜缢阑遥瑳]有答應。到了畢業(yè)季,大家紛紛從寢室搬出來,各奔前程,唯有張慧中工作還沒有著落,無處可去。林書宇在市政法委工作的父親幫張慧中安排到公安局,當一名合同制的聘用人員,當時說好只是一個過渡,但張慧中也就這樣一直干了下去。順理成章地,她成了林書宇的女朋友,未婚妻。
張慧中結婚的時候,母親蔣素云送了一張巨幅的十字繡,掛在他們新房的臥室。上書一行黑色行楷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睆埢壑性詾樽约簳且粋€浪跡天涯的傳奇女子,像三毛、張愛玲那樣的,沒想到這么快她就成了“宜室宜家”的新娘。有次林書宇喝醉了酒說大二那會兒那個日本外教剛來就被偷了,其實是他和另外一個同學干的,事成后他要了電吹風,而另一個人拿了單反相機。張慧中回應道,哦,你說的外教是山崎剛嗎?我和他還親過嘴呢,就在那個野湖旁邊。林書宇醉意闌珊地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張慧中說,沒事,我剛才說我愛你。親愛的,我們?nèi)ニX吧。張慧中攬著林書宇的肩晃悠悠地進了臥室,曾短暫打開的時光大門又緩緩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