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
1
起風了,像一陣陣紛雜的腳步。風里裹著落葉飛跑的聲音,不用看,梅姨都清楚那些落葉此時的狀態(tài),很不情愿地被風追逐著,驅(qū)趕著,一路跌跌撞撞,身不由己卻又無可奈何。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老了如同落葉,落了也就落了,可是大勇剛滿32歲,風華正茂,血氣方剛,還是一枚鮮綠的葉子,怎么說落就落了呢?這樣想著,梅姨的淚又來了。
剛過霜降,夜就長得望不到邊,她索性坐在一片黑暗里。這是大勇家的客房,床上還殘留著大勇的氣息,兒媳郝小芬坐月子她來伺候,大勇就睡在這張床上,梅姨還想到每次他下夜班回來,怕吵醒臥室里的妻女,也會輕手輕腳地進門,然后睡到這張床上。被子上兒子的氣息是那樣熟悉,這味道是種專屬。梅姨猛的披上被子,裹緊被角,背部綿延而來的溫暖,仿佛大勇此刻就伏在她背后,雙手摟緊她的脖子,媽,想啥呢?
大勇??!梅姨在心里無聲地喊道,掩住被角哭得雙肩戰(zhàn)栗。
大勇是他的獨生子,一年前大勇父親病逝之后,她想賣掉用來棲身的房子,前來投奔兒子,老友靜茹跟她說,你現(xiàn)在身子骨這么硬朗,才六十出頭就跟著兒子過,天長日久兒子容得,兒媳能容得嗎?還不如一年去兩趟權(quán)當度假了,平時遠遠地互道問候,見了反而更親!梅姨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便作罷了。孫女暑假里,她又去過那個北方小城,中秋兒子一家來她居住的山城過的團圓節(jié),還住了一晚。相聚就是個盼頭,有了盼頭日子過得就快,一晃就霜降了。
大勇心很細。第一次發(fā)工資就給梅姨買了一套化妝品,他知道愛美的母親最怕老去。一連數(shù)天,梅姨成了穿梭于廣場舞隊列里的花蝴蝶,抹得滿臉放光,沒少在那幫老姐妹面前顯擺。
五天前的中午,梅姨忍不住給兒子打了電話,大勇正在上班,通話里機器的馬達聲很響,兒子的語速有些快,媽,有事嗎?
沒事。我就是想……梅姨本來想說,我就是想你了,可又覺得矯情,想著他那么急促的話音,班上肯定很忙,于是回答,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那你忙吧!
凌晨四點兒媳小芬的電話驚醒了她。小芬說大勇病了,很重。進了醫(yī)院,讓她過來看看。很重?什么病?到底咋了?在梅姨連珠炮的追問下,小芬支支吾吾,這讓梅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拉上行李箱就奔向火車站。一路上她都在祈禱,老天爺啊,你已經(jīng)把老劉帶走了,不要再讓我兒子有什么閃失了!
梅姨沒想到與兒子的最后一面是在重癥監(jiān)護室,更沒想到小芬與那些朋友們切切盼她來,是等她做最后決定,讓她親手拔掉呼吸機的插管。
親家!小芬媽走過來,她一把握住梅姨的手,梅姨觸到她手上的涼意。昨晚搶救了一晚,今天又是一天,ICU病房是按小時收費的,一天下來五千多……
患者是腦干出血,出血量大,我們盡力了!主治醫(yī)生一臉無奈。
小芬臉色慘白地靠在ICU病房外的墻邊,沖梅姨喊了一聲“媽”,便抽噎著語塞。
梅姨走進ICU的那刻呆住了。大勇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圓臉上罩著氧氣面罩,像是睡熟了。胸脯在呼吸機的作用下艱難起伏著,病房內(nèi)有節(jié)奏地響著呼吸機發(fā)出的“呼———嘁”的聲音,恍若一聲聲冗長的嘆息。
大勇,媽來看你了!梅姨淚水泛濫。她知冷知熱的兒子,她健壯如牛的兒子,已經(jīng)聽不到她的呼喚了,梅姨依戀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像小時候安撫他睡覺一樣。活著,只是呼吸之間,人一旦沒了那口氣,便真的不存在了。即便是借助呼吸機,可是梅姨覺得,大勇還留著一口氣呢。
進病房前小芬媽的話在她心頭炸響:醫(yī)生已經(jīng)說了這只是在靠時間。小芬他們家的房子還借著債呢……這分明話里有話勸她拔插管。梅姨的手哆嗦得厲害,覺得自己就像個殘忍的劊子手,她不想去拔掉插管,盡管監(jiān)護室外的人都認為這很不理智??墒遣贿@樣做又能如何呢?醫(yī)生已經(jīng)判定他腦死亡,早已不能自主呼吸,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她明白自己今天必須做個決斷,而室外的人也在等著這個決斷。突然,身后有開門的動靜,小芬媽攬著小芬走了進來,還有那位戴著口罩眼神清澈的主治醫(yī)生。梅姨渾身發(fā)冷,她抖索著伸出手去,背后像是生了眼睛,看到小芬媽迫切的眼神像一種無形的牽引,帶著理性的決絕。這眼神讓梅姨心寒,如同一支支利箭嗖嗖飛來,把她的心臟扎得千瘡百孔。可她卻又不得不接受這眼神的暗示,她心痛得發(fā)顫,覺得有種無用的悲哀。
醫(yī)生,你說,真的沒救了嗎?梅姨的聲音里帶著作為母親的哀求,她希望醫(yī)生的回答能夠給她一點光亮,能夠挽回讓她拔插管的決定。哪怕兒子成為植物人也好,她愿意養(yǎng)他,伺候他。但是,主治醫(yī)生卻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像是疾風中的雨點,把她心頭希望的火星完全打熄了。
三分鐘的沉默卻同三天那般漫長。大勇,別怕,媽來接你回家!梅姨手一抬,呼吸機停止了工作。大勇!小芬撲到病床上,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梅姨順著病床癱軟下去,黑暗無情地覆蓋了她,從眼前到心間。
2
舉行完遺體告別儀式,親友大都散盡,梅姨與小芬卻發(fā)生了激烈沖突。梅姨想立即帶著兒子的骨灰回老家安葬,可是小芬死活不讓。梅姨很意外,她努力撐住軟綿綿的身子,用喑啞的嗓音說,落葉歸根,天經(jīng)地義,你不要這么不講理!
媽,我求求你,不要把大勇帶走。就安放在郝家祠堂里,這樣離得近,我跟朵朵去看他方便!小芬淚眼婆娑。
七年了,還是這么自私!梅姨在心里鄙夷地罵道。她胸脯起伏著,之前蟄伏在她心間的恨,瞬間被小芬這個無理要求所激活,并以野火燎原的態(tài)勢迅速蔓延。
大勇是個懂事的孩子,從小到大很少讓梅姨兩口子操心。七年前,大勇本科畢業(yè),梅姨跟老劉旁敲側(cè)擊地讓他考事業(yè)編,盼望他能端上“鐵飯碗”,再找個當?shù)嘏ⅲ采砹⒚剡^日子??墒?,大勇卻輕描淡寫地說,坐機關(guān)沒意思,他想到外面闖闖。
那樣也行,好男兒志在四方。老兩口一廂情愿地認為大勇會到北上廣那樣的大城市歷練一番,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跑到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北方小城就業(yè),干機械加工,更可氣的是他居然要在這個小城跟一個叫郝小芬的成家。后來梅姨才知道,小芬是大勇的大學同學。梅姨心里像埋下了一顆雷,在她眼里,兒子遇上小芬之后才開始叛逆,別著性子跟父母唱反調(diào),不定小芬動用了什么伎倆。她斷定大勇千里迢迢追隨小芬回老家,是受了小芬的蠱惑。
老兩口迅速結(jié)成攻守聯(lián)盟,打電話時老劉苦口婆心勸大勇回來,他托人給找份體面的工作。養(yǎng)兒防老,你說你走得那么遠,我和你媽老了依靠誰?別忘了你是獨生子。而梅姨則在旁邊故意大聲哭泣??伤麄兊能浻布媸┻€是沒能把大勇從小芬身邊叫回來。大勇結(jié)婚的時候,老兩口沒去參加婚禮。每每想到大勇的好幾個同學都進了政府機關(guān),梅姨心里總會浮起一股恨意:要是大勇不被小芬誆走,現(xiàn)在說不定也穿著筆挺的西服走進市府大院了。
直到朵朵降生,兩代人之間的堅冰才逐漸消融。如今大勇客死異鄉(xiāng),倘若當初他不來這個連鵪鶉都不愿安家的地方,他至于把命搭上嗎。
梅姨的恨意升騰著,咬牙切齒從牙縫里擠出幾句話:要不是你,大勇能沒嗎?你毀了他的前程,又妨他丟了性命。你說,他那么年輕,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小芬的抽噎聲戛然而止,吃驚地望著梅姨,可能想不到面前這個慈眉善目的婆婆會說出如此惡毒的話來,她眼神里含滿悲涼,媽,你怎么能這么說我?
小芬媽嗖地一下竄過來,親家,你怎么罵人呢!大勇是在晚飯后發(fā)的病,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怎么能怨小芬呢?你罵我閨女妨人,你兒子才夠禍害人的,他一閉眼撒手去了,留下這孤兒寡母的,怎么過啊!還有那些買房欠下的賬怎么還?天啊,這沒法過了!小芬媽一屁股坐在殯儀館門前的臺階上,雙手拍打著地面,歇斯底里地哭嚎。小芬爸過來拉她,她也不起來。
現(xiàn)場一片哭聲,一片混亂。梅姨仿佛孤身站在一艘行駛的船上,周圍驚濤駭浪,她腳下沒根,感到陣陣暈眩。小芬的確可憐,可她還有朵朵,她還年輕,人生有無限可能。而自己呢,一個老太太從此對著清鍋冷灶,對著漫漫長夜,孤苦伶仃,直到油盡燈枯。生病的時候,恐怕連個端水的人都沒有。她心里絕望的茅草在不斷生長,其實她很想像小芬媽那樣哭天搶地發(fā)泄一番,那樣或許還痛快點,但她想給自己留點尊嚴,她堅持著不能垮掉,她要把大勇帶回家。
兩頭都不想妥協(xié)的局面僵持著,半個小時過去了。大勇廠里的工會主席還沒走,他面相精干,一看就是個明白人,他分別勸慰了小芬母女,看她們平靜下來,又跟梅姨商量,大姐你看你現(xiàn)在身體虛弱,這樣獨自帶著大勇回去我們也不放心,要不暫且把大勇的骨灰安放到祠堂,等過幾天咱跟小芬溝通好,再讓人陪你護送他一起回家。梅姨覺得他說話在理,便點了點頭。
從祠堂回來,梅姨心中的恨還處在風口浪尖,怎么也平息不下去。她一回家,就快步走到客房里,“砰”的一聲帶上門。那聲響裹挾著一陣風,讓小芬戰(zhàn)栗了一下。
小芬媽見狀,站在門口不依不饒,摔什么摔,誰還怕你似的!繼而是小芬制止的聲音。兒女親家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脆弱這么微妙,沒有了兒子的關(guān)聯(lián),所謂的親家還不如路人。梅姨苦笑一下,很后悔沒有把老友靜茹帶來,有她在,好歹自己不會這樣孤立無援。她想給靜茹打個電話,卻瞬間被無望包圍。梅姨坐在床上,又披上了那床被子。
她沒想到的是,更大的煎熬卻在后面。
3
一夜秋雨,天冷了下來。早晨站在門口嘆息,都能看到嘴里冒出的白氣了。已經(jīng)第七天了,小芬還是不肯讓步。自從婆媳倆在殯儀館門前鬧過之后,她對梅姨已經(jīng)沒有從前的客氣,吃飯時也不叫她了,而是由朵朵叫她。梅姨樂得這樣,她不想跟小芬說話,也不想跟她同桌吃飯,總是等她們吃完她才胡亂扒拉上幾口,盡管桌上留給她的菜是沒有動過的,但涼哇哇進到肚里,如同吃進去一股氣,總是橫沖直撞地在腸胃里打架,梅姨難受極了。
小芬自生孩子后便沒出去工作。梅姨覺得她就是懶,說什么照顧孩子,只是好聽的托詞。朵朵都上一年級了,家里還拉著那么多饑荒,怎么在家里閑得下去,害得大勇沒白沒黑在廠里加班,他突發(fā)腦出血,八成是累的吧?這幾天,梅姨的眼淚幾乎沒斷過,眼睛花得更厲害了。
朵朵上學之后,屋子里就剩下相對無言(更確切地說是虎視眈眈)的婆媳倆。室內(nèi)的空氣里都帶著火星,梅姨強忍著,她怕一高聲就成了導火索。沉默是無言的抗爭,她想用這種方式讓小芬妥協(xié),除了這樣她還能怎樣呢?一味吵鬧,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何況她吵得過小芬,吵得過尖嘴薄舌的小芬媽嗎?眼前這個沉悶得讓人窒息的屋子她一刻都不想待,但為了大勇能落葉歸根,她只有硬挺。
大勇廠里來人了。那個說起話來滴水不漏的工會主席來送撫恤金,是按大勇十個月的工資支付的。主席分得很公平,說這是廠里的決定,按照法律的有關(guān)條款執(zhí)行的。小芬得40%,梅姨跟朵朵各得30%,梅姨拿著應份的三萬塊錢,淚水止不住地流。她輕輕摩挲著那些紙鈔,撲簌簌的,一連串淚滴到了上面。工會主席看著心酸,大姐,別傷心了,你這樣拿著現(xiàn)金不方便,要不我讓小劉陪你存上吧。
梅姨搖了搖頭。十個小時后,梅姨才咂摸出工會主席說她拿著現(xiàn)金不方便的真正含義。
晚飯后,小芬媽來了。梅姨估計是小芬給她打過電話,說撫恤金已發(fā),她才像一只聞著腥味的貓立馬上門了。梅姨現(xiàn)在視她為仇敵,猜測大勇骨灰盒不讓她帶走的主意是她出的,不然她怎么不規(guī)勸小芬放手呢。
梅姨坐在床上,擁著那床棉被。屋子里很靜,小芬與母親嘀咕著的對話聲清晰地傳來。小芬媽滿是慫恿的口氣:你得管她要,就說還借著債呢,朵朵上學需要花錢,她還小,以后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你婆婆有退休金,還有老房子,凍不著餓不著,說不定哪天再找個老頭嫁了。再說隔著這么遠,老死不相往來都有可能。你跟她說,讓她把撫恤金交出來,你就答應讓她把大勇的骨灰盒帶走。
梅姨氣得哆嗦成狂風里的樹葉,她這才明白工會主席讓她存錢的原因,原來就是怕被小芬摳唆走。小芬怎么回答的,她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她想一腳踹開門,劈頭蓋臉給小芬媽一巴掌,可自己卻缺乏那種勇氣。她只能撲倒在床上哭。
大勇買這個兩居室時,梅姨老兩口給拿了十萬塊錢,老劉的退休工資還高點,梅姨退休前是下崗職工,保險交的是最低基數(shù),退休金低得可憐。十萬塊當時沒拿空家底,本來他們想再過上幾年去山南海北地旅游,手頭寬松,生活質(zhì)量就有保證,有個病災也不用大勇操心。哪承想老劉退休后只兩年就查出癌癥,與病魔抗爭了一年,積蓄花光了,人也沒了。眼下小芬竟然還算計著兒子留給她的撫恤金,梅姨從枕頭底下拿出那沓錢,抹了一把眼淚,我就是捂得長毛,也絕對不會拿出來。不讓我?guī)Т笥伦?,我就待在這里,看看誰能靠過誰!
4
早上起來,室內(nèi)清冷。小芬在陽臺上晾曬衣服。梅姨看到她昨天脫在客廳里的一件外套已被小芬洗了。小芬聽到響動,回頭說,媽,快吃早飯吧,在鍋里溫著。梅姨并不領(lǐng)情,她捕捉著小芬對她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心想這也許就是要錢的鋪墊吧。
今年的秋天格外漫長,都快立冬了,樹葉也沒落多少。樓前的銀杏樹滿身金黃,靜默在秋陽里,看上去有種肅穆的美麗。它是在等候風起吧,而自己又得煎熬多少個日子?梅姨正嘆著氣,聽到小芬開門的聲音,大勇廠里又來人了。
這次來的是辦公室劉主任,還帶著大勇生前兩個要好的工友,梅姨認識他們,自從大勇出事,他們已經(jīng)來過多次,跑前跑后,梅姨看著他們就覺得親,就想掉淚。
劉主任是來送捐款的,他說廠里知道大勇家里困難,于是發(fā)出倡議,全廠干部職工紛紛伸出援手,一千多人共捐了十萬七千元,廠里的分配方案是給梅姨五萬七千元,其余五萬給小芬母女。梅姨握著劉主任的手,感動得淚水漣漣。
大勇是廠里的骨干,他走了,家里的困難我們不會坐視不管。劉主任的話如同一團火,聽得梅姨心里暖暖的。小芬接過錢,表示著感謝,對分配方案的事沒有半句反駁,這讓梅姨稍稍心安。其中一個工友姓仉,他對小芬說,嫂子,大勇是我的鐵哥們,如今他不在了,買房子借我的那一萬塊我不要了,我媳婦也答應了。
小芬滿臉通紅,看不出是尷尬還是心虛,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劉主任問梅姨用不用安排人跟她去把錢存起來。梅姨立即答應,她回房拿出那筆撫恤金一并帶上?;貋砗罂粗菑堛y行卡,梅姨忍不住落淚,這是兒子留給她的養(yǎng)老錢啊!
可是這張銀行卡還沒捂熱乎,事情就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傍晚朵朵的哭鬧聲驚得梅姨立馬跑向客廳。她想?yún)⒓永蠋熗扑]的特長班學鋼琴,可是小芬不同意。
朵朵一看梅姨過來,像只小貓一樣偎到她懷里,哭得更歡了。朵朵有著圓圓的臉龐與晶亮的大眼睛,漆黑的兩道眉毛像用墨刷上去似的,簡直就是大勇的翻版。梅姨一看到她哭,心里就像刀絞一般,不能讓她這么小就被錢難到。
學鋼琴一年得一萬塊。反正廠里送來的錢我不能動,我得給她存著。小芬主意已定。
那好,這錢你不給朵朵拿,我拿。只要孩子想學,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供她!
奶奶!朵朵用額頭蹭著她的額頭,奶奶,等我學會了彈鋼琴,我天天彈給你聽。這樣的許諾何等熟悉,梅姨耳畔立刻回響起大勇小時候的話,媽媽,等我長大了給你買面膜,給你買口紅,給你買……他用胳膊做了個最大的環(huán)抱姿勢,買好多好多化妝品。
那些話就像昨天剛跟她說的,那樣清晰??墒蔷刮锸侨朔?。梅姨抱緊了朵朵,淚如雨下。
朵朵懂事地揩去梅姨臉上的淚水,去臥室寫作業(yè)了。這時房門被敲響。進來兩個身材清瘦的男子,小芬認識他們,忙不迭地喊著杰哥,準備茶水。
那個杰哥像有心事,欲言又止。另外一個年齡稍長的人見他這樣,便對小芬說,大勇出事我們都很傷心,要是手頭寬裕,小杰也不會來,他媽病了,動手術(shù)需要大筆的錢,只好來找你了。不是有句老話嗎,父債子還,夫債妻還……
我沒錢。沒等那人說完,小芬回答得很果決。
我們有借條,你要是不講理,咱只能去找講理的地了!那人拉起小杰,滿臉怒氣地走了。
小芬“嗚嗚”哭起來。朵朵聽見忽地從臥室里沖出來撲到她身上哭。梅姨聽著哭聲,心里糾結(jié)極了,對于他們房子的借款,她是不想管的。大勇沒了,這房子就是小芬的,那么所有的債務也該她來償還??墒窍氲侥蔷洹胺騻捱€”,梅姨心里沉甸甸的。
你說,這套房子到底還欠著多少錢?梅姨耐著性子,盡量壓低聲音。小芬抽泣著,快還完了,就差這三萬了。杰哥兩萬,小仉一萬。隨后,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小仉說那一萬不要了。
梅姨真想罵她一番,但還是忍住了。人家那是工友情誼,人沒了,但債還在。咱能沒有誠信嗎?
梅姨決定明天去銀行提取四萬塊,除了還債,還有朵朵的特長班費用。當她說出這個打算后,小芬止住哭聲,望著梅姨,眼神由詫異變得柔和,繼而泛出了淚花。她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說,陪著朵朵去寫作業(yè)了。梅姨回屋摸著那張銀行卡,覺得它已經(jīng)薄了不少,心下一算,取出四萬塊,錢只剩一半多點。看來即便存銀行也是白搭,這錢還得往外出,并且是她心甘情愿往外出的,她并不后悔。
5
回到房間,梅姨跟老友靜茹通了好久的電話,靜茹很擔心,埋怨她老不接電話。梅姨向她哭訴了這幾天的遭遇,憂慮自己已是孤家寡人,將來恐怕臭在屋里都沒人知道。
靜茹安慰她,有這幫老姐妹不會丟下她。市里還有“失獨者聯(lián)盟”,經(jīng)常舉行活動,難過的時候可以去散散心。將來實在沒有行動能力了就去養(yǎng)老院,到時候她陪她去。靜茹兒子在澳大利亞,幾年都不回來一趟,去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的話題她不知在梅姨面前說了多少遍。一番規(guī)劃說得梅姨心里不再那么空落與凄涼了。
這天有些特別,是朵朵的生日。小芬買了生日蛋糕,梅姨也很想朵朵能過個快樂的生日,跟大勇在世時一樣。她不想朵朵的童年充滿陰影,那樣不利于她成長。朵朵喜歡吃麻婆豆腐,小芬不會做。梅姨早早做好等著她放學回家。等待的過程相當漫長,客廳里坐著的婆媳倆誰也不說話,有幾次小芬想主動說,但觸碰到梅姨冷漠的眼神,只能保持著沉默。
小芬媽這幾天沒有上門。梅姨估計小芬早向她匯報了那四萬塊錢的事,所以她才沉得住氣。不來也好,家里也消停。
忽然,一陣歡暢的笑聲打破了室內(nèi)的安靜,確切說是大勇的手機響了。兩個人都不禁一怔。大勇設(shè)置的手機鈴聲是朵朵五個月大時的笑聲。這笑聲天真無邪,樂不可支,像清脆的風鈴,溪水的歡唱,具有極強的感染力。感覺聽著她開心的笑,再大的難事也不是個事了。梅姨與小芬不約而同站起來,卻誰也沒有去接電話,任憑那笑聲陽光般潑灑于室內(nèi)的每個角落。
這鈴聲是多么熟悉,小芬聽了近六年,而梅姨也聽了無數(shù)次。兩人都驚詫地望著手機,眼神里充滿期待。似乎大勇就在這屋里,他從未走遠。等一會兒,他就會一個箭步走過來,拿起手機,響起渾厚的聲音,哪位?
可是笑聲還是在她們的等待中漸漸消失了。梅姨與小芬不由對望一眼,“哇”的一聲哭出來??蘼暲?,她回想起小芬坐月子,大勇打電話央求她過來照顧。進門的那刻,大勇沖她眨眨眼,媽,小芬是我選的,你對她好點兒。
從小芬的哭聲里,梅姨毫不懷疑她對大勇的愛。大勇的離去她是猝不及防的,大勇去世后的這九天里,她定是如自己一樣痛徹心扉,徹夜難眠。就算將來改嫁,這個她愛了近十年的男人都是一道很難越過去的坎兒。
媽,小芬走過來,一把抱住她。我昨晚做夢了,大勇說,要我對你好……梅姨感到她的一串淚滴到了自己脖子上,溫溫的熱。她忍不住抱緊小芬,感到她單薄的身子在顫抖,仿佛梅姨才是她的依靠。
倆人哭夠了,后來一看手機,小芬又哽咽了,說那是大勇設(shè)置的備忘錄的鈴聲,他怕工作忙忘了女兒的生日。梅姨點點頭。
一天后,梅姨帶著大勇的骨灰回家了。臨走前,她把那張銀行卡交給了小芬。小芬不知,梅姨現(xiàn)在連給大勇買墓地的錢都沒有了。小芬執(zhí)意跟她一同回老家,但梅姨沒讓。她同時帶走了大勇的手機。高鐵靠站的時候,她就用自己的手機撥給大勇,那笑聲便歡快地在車廂里跳躍,有個哭鬧著的孩子聽到那笑聲,也不由停止哭叫,好奇地循聲尋找,繼而隨著那笑聲而笑了。
到站后,外面刮著大風。出了高鐵站,風更大了,把梅姨的頭發(fā)都吹亂了。風中的梅姨邊走邊想,得盡快給大勇買好墓地,無論如何讓他跟老劉挨著。等明年清明,小芬和朵朵一定會回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