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幾枝梨花白玉條一般,斜過頹圮的土墻,安靜地開著。院子里,幾間瓦房,一地芳草,寂無人聲。這座老院,是滿倉奶奶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
滿倉奶奶在我們這條街是很特別的。納鞋底的婦女們坐在一起,嘰嘰喳喳笑得前仰后合,她也笑,卻不會笑出聲來。她低聲說話,連吃飯也是無聲的。她從不跟人吵架,也不大聲吼孩子,更不會像其他的媳婦那樣拎著笤帚滿街追著打。但即使她不說話,你也能從衣服眉宇間感覺出她的與眾不同來。但不同在哪里,似乎一下子又說不出來。
冬夜,瓦房里,一盞煤油燈,一個簸籮里堆著玉米棒,孩子們圍著簸籮,一邊剝玉米,一邊聽滿倉奶奶講故事。她講的故事和別的奶奶講的不一樣。她講父子倆牽驢去集上,一路上因為有人議論他們的做法,最后只好抬著驢走。孩子們都笑岔了氣。她講一個善良的美人魚最后變成了海邊的泡沫,孩子們都淚水漣漣。她說有個窮孩子愛讀書,把墻鑿了一個洞,讓光透過來。聽著故事,剝著玉米,人影幢幢,映在墻上。我也覺得墻上似乎鑿了個洞,有光透進來,寂寥的長夜變得奇妙極了。
有一次梨花開的時候,她在花下洗頭。她彎著腰,用皂角把頭發(fā)揉出白沫和清香來。她蘸著用柏木刨花泡出的水,一下一下梳頭,然后綰了一個髻。她的黑發(fā)之中夾著銀絲,閃著太陽的亮光,她的脖頸跟梨花一樣白。我看看花,又看看她。
“梨花開得真好??!小姑娘,你會背梨花詩嗎?”我搖搖頭。“桃花人面各相紅,不及天然玉作容??傁蝻L塵塵莫染,輕輕籠月倚墻東。”她輕輕地吟著,然后自己又笑著搖搖頭。
滿倉奶奶是個謎。村人坐在一起閑聊,說滿倉奶奶是城里人,先是嫁給了一個軍官,又被土匪搶了,后來帶著三個孩子在大街上要飯。滿倉拉了一車紅薯去城里賣,看孩子可憐,就給了幾塊,滿倉奶就跟著他回來了?!懊蒙诔鞘写a頭,命賴生在深山背后,可她生在城市碼頭,怎么也和我們一樣命苦??!”女人們最后總會一陣嘆息。
滿倉力氣大,長得敦實,有點兒丑,才一直沒找下媳婦。滿倉從地里回來,常能聽見他大聲吆喝:“我這襖才穿了幾天?洗什么洗,穿不壞也洗壞了?!?/p>
刨紅薯時,滿倉埋怨?jié)M倉奶:“大半天,你才刨了幾窩?”我家的地和滿倉家的挨著,我媽媽說他:“滿倉叔,你一個大男人,和女人比力氣哩?你做飯了?你做衣裳了?”滿倉不吭聲了。滿倉奶奶苦笑著,擦一把臉上的汗。
滿倉總是坐在門前的石板上,等滿倉奶端出一碗白面條或包著白面的紅薯面條遞給他,然后把孩子們叫到跟前,一人碗里挑一筷子,低頭吃得呼嚕山響。
滿倉奶常坐在梨樹下縫衣做鞋,風吹過,會有幾片花瓣飄到她身上。她做著做著,會抬頭看著梨花,眼神茫然而憂傷。
后來,落實政策,滿倉奶奶帶著三個孩子回城了。大家都說,滿倉奶奶終于熬出頭了。那些天,滿倉就有些無精打采。半月后,滿倉奶奶又回來了,依舊給滿倉做飯洗衣,陪著他到地里去割麥子、收紅薯。
滿倉從此像變了一個人,和滿倉奶奶說話竟然也會輕聲細語,讓穿厚的就穿厚的,讓穿薄的就穿薄的。在地里干活兒,他會說:“你歇歇,地里沒多少活兒,我一個人能干了?!?/p>
我曾給滿倉奶奶捎過一封信,信皮上娟秀的小字像印出來的。我也一直很想問問滿倉奶奶以前的遭遇,可總是沒法張口。
滿倉死了。喪事一辦完,滿倉奶奶被孩子們接走了。人們都說,這一次,滿倉奶奶是再不會回來了。幾年后,滿倉奶奶還是隨一個小盒子回來了,她留下遺言,跟滿倉合葬。
滿倉奶奶走了,也帶走了她謎一樣的身世,甚至連名字都沒人知道。小院里,只有一樹梨花,靜靜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