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成
“耳順”是儒家言,人生修為的一種境界;“隨喜”是佛教語,破除我執(zhí)的一種修行法門。作為一個既不尊儒又不拜教的人,隨著馬齒徒增,對于這兩個熟悉而陌生的語詞,竟也開始親近歡喜。
吾讀“耳順”也早。1974年開始“批林批孔”運動,《論語》就是反面教材。一句句“子曰”把常識說成了格言,易懂好學(xué),就把它當成了古文的啟蒙讀本。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边@段話,后來成為反芻人生的對照組。每逢沉淀歲月,回味人生,都會據(jù)此反省。結(jié)果是:吾十有五忝列行伍,三十未立,四十而惑,五十不知天命。
看來圣人修為,只能高山仰止。
人到六十,前塵歸零,生命軌跡切換到了退休模式。在休、旅、顧問的慢生活節(jié)奏中,不期然間,逆言如飴,逆旅如慕,圣人才有的“耳順”境界,我輩凡人竟也有了感同身受的體認。
“耳順”的字面意義是聽得進不同意見,哪怕是逆耳之言。推而廣之,就是對種種橫逆之事、不測境遇都能泰然處之。為什么許多過去看不慣、聽不進、不能忍受的事,“耳順”之年后,就能心平氣和地泰然處之呢?
年輕時喜讀羅曼?羅蘭的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是一部大音樂家成長史詩。當時不能理解的是,這樣一位倔強自尊、思想前衛(wèi)的孤獨靈魂,為什么晚年要投入上帝的懷抱,在與社會和政敵的和解中,迎來了心靈的清明怡和,也迎來了救贖與重生,這不是妥協(xié)和自我否定嗎?
現(xiàn)在想來,晚年克里斯朵夫?qū)崿F(xiàn)的寧靜,與孔子的耳順,之所以都與年齡相關(guān),是因為人生經(jīng)歷了風浪洗禮,才會褪去強烈的個人情感,不再自我中心,這時順逆差別就變成瑣碎末節(jié),萬物萬事就變得安靜祥和,如同風暴過后的大?;貧w平靜。
不同在于,克里斯朵夫的寧靜世界中,有神性哲理的永恒光芒;而孔子的耳順,則是晚年經(jīng)驗的世俗表達。
那么如何實現(xiàn)耳順?對于孔子來說,想必經(jīng)歷了漫長的克己復(fù)禮和人格養(yǎng)成。而個人的體認,釋家的“隨喜”是進入“耳順”的方便法門,儒佛可以互參。
今年岳父往生,妻家哥嫂召呼全家去天寧寺做佛事。雖然生平進廟無數(shù),上香敬禮,磕頭跪拜的事,卻一次也沒違心做過。即使同行都跪拜如儀,也不會屈己從眾虛應(yīng)故事。但這次做“三七”佛事,卻破了此戒:懷抱隨喜之心,一天磕首數(shù)百,次日髀肉酸痛。
吾知“隨喜”也早。讀研時曾助導(dǎo)師標點過一本佛經(jīng),佛典名相繁多,古書又無句逗,且不是所修專業(yè),因此查典艱澀,翻書煩生。雖然導(dǎo)師常說對無趣之事,也要隨緣隨喜,但終也無緣無喜。
種子冬埋春復(fù)蘇。這次佛事活動前,就叮囑自己要隨遇而安、隨喜而作,不能因自己格格不入,破壞環(huán)境氛圍。所以雖然不懂得和尚的唱誦內(nèi)容,也不了解道場的懺法意義,但保持著隨時歡喜之心,隨喜他人的作為,在行禮如儀中,不知不覺破除了自我認同的我執(zhí),不生計較分別之心,內(nèi)心的窒礙一掃而空,清靜歡喜也就油然而生。
此后,依然發(fā)蒼蒼、視茫茫,但隨喜而作,破了我執(zhí),“六十而耳順”,圣人所言不虛。
對于容貌來說,年齡是把殺豬刀;對于人生來說,年齡是道分水嶺,年輕時關(guān)注外在世界,年老時關(guān)注內(nèi)在身心??鬃拥亩樢埠?,釋子的隨喜也罷,其實都是“老”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