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鴻 汪稀稀
摘要:作為一位在20世紀40年代上海走紅的重要女性作家,張愛玲小說充滿了悲劇色彩,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濃厚仇恨氣息。這種仇恨情結突出地表現在她筆下的悲劇人物有著或怨恨或嫉恨或痛恨或憎恨或憤恨等種種強烈的仇恨心理。這與她所處的時代、自身童年經歷及婚戀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而仇恨情結對于張愛玲小說批判社會現實、揭示悲劇女性病弱心理又具有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關鍵詞:張愛玲;小說;仇恨情結
中圖分類號:I207.4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19)04-0169-005
情結(complex)是一個心理學術語,由榮格最早使用,指的是一群重要的潛意識組合,往往形成強烈而無意識的沖動。每個心理學理論對于情結的定義不同,但都公認情結是探索心理的一種重要方法。人類心理由多種情結構成,如:戀父情結、戀母情結、思鄉(xiāng)情結、悲秋情結、遠游情結、隱逸情結、完美情結、英雄情結、仇恨情結等。這些情結有些是先天形成的,比如“戀母情結”;有些是與個人特定的經歷體驗有關,比如“仇恨情結”。其實,無論何種情結,原本皆是自然正常的心理情緒而無可非議,包括仇恨情結。因為仇恨,“普遍存在于人類的遺傳基因里,它是比厭惡更高級的情緒,是人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1]88,但“如果過分強烈而走入極端或泛化,則呈現出令人不舒服的面貌”[1]88。
作為一位在20世紀40年代上海走紅的重要女性作家,張愛玲小說充滿了悲劇色彩,她將小說的重心多投放到文明的缺失與人性的毀滅上,或者說她是從不同尋常的維度和深度揭示人性更隱微的東西。張愛玲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大多數都是病態(tài)的,她筆下的人心總是荒涼、冷漠和自私的,在他們熱情、恭維的背后多是嫉妒、仇恨與鄙視。也就是說,張愛玲小說有著深深的仇恨情結,可謂“恨”得化不開。那么,張愛玲小說中的仇恨情結表現在什么方面,成因是什么,這種仇恨情結又有什么意義,本文試圖對這些問題作一探討,以期深入了解張愛玲。
一、張愛玲小說仇恨情結的表現
張愛玲的小說中塑造了許多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悲劇人物形象,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多少恨》中的虞家茵、《茉莉香片》中的聶傳慶、《小艾》中的五太太和小艾、《半生緣》中的顧曼楨和顧曼璐等。這些人物,雖然身份不同、性格各異,但都是悲劇命運,心里充滿了仇恨,他們對自己所面臨的人生處境總是百般苦惱和無奈,內心的憤恨像熊熊大火灼傷他們苦澀的心。
(一)怨恨與嫉恨
在《茉莉香片》里寡言少語的聶傳慶,由于從小缺失家庭給予他的溫暖與愛護,他從心底仇視粗暴的父親和慵懶的后母,憎厭家里那個咋咋呼呼的女傭劉媽,在學校里他深恨美麗驕傲的言丹朱給他的溫情,他更是將滿腔的委屈和怨恨都發(fā)泄到她身上,甚至對她萌生了殺意。他討厭言丹朱毫不避諱地向他訴說心事,殘忍地揭開他沒有人緣、沒有男子氣概的不爭事實。他嫉妒言丹朱的家庭,嫉妒她的父親是言子夜。聶傳慶在潛意識中固執(zhí)地認為,是言丹朱奪走了原本屬于他的一切,當然也包括他無比欣賞、敬仰的言子夜,這個差點成為自己父親的優(yōu)秀男人。在聶傳慶身上他的恨意是表露無遺的,小說中多處直白地描寫了聶傳慶對這個世界的仇恨以及他對言丹朱的斥責,如:“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里,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準了我!”[2]112這段自說自話無不透露了聶傳慶內心的不滿和憤懣。自卑自戀的聶傳慶,其深切的怨恨心理,嚴重的人格分裂,無疑源于他自小并長期缺乏母愛、父愛親情的呵護與滋養(yǎng)。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其人性母性是扭曲、變態(tài)的。她任由兒子長白賭錢、捧女戲子,及至他逛起窯子,方手忙腳亂地替他定親,卻又嫌新娘子笨并占有了她的兒子?!斑@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盵2]245這種瘋狂變態(tài)的占有欲,使得她變著花樣擠兌兒媳,留兒子徹夜在她煙鋪前為她燒煙,探聽兒子的房事并于次日親家母在場的牌桌上繪聲繪色地渲染。兒媳忍氣吞聲,一病不起。七巧又給長白納妾,叫他吸大煙上癮。最終,兩個妻妾相繼不堪折磨含恨而亡,長白再也不敢娶媳婦了。對于女兒長安,不合時宜地替她裹腳,在學校對她粗魯地謾罵,踐踏她的尊嚴,導致長安羞愧地退學。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請醫(yī)服藥,只勸她抽鴉片,使原本一個好女孩染上了煙癮。長安到三十還沒有婆家,作為母親的七巧非但不關心,卻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2]249而當長安好不容易遇到愿意娶她的人,七巧又費盡心思去破壞,甚至歇斯底里地叫嚷“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找,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2]255面對母親的百般阻攔,長安最終只好無奈地選擇分手,重新回到母親為她編織的牢籠里。如此,曹七巧一手毀掉了自己兒女的幸福。這一切,顯然源于她對他人的幸福有種強烈的嫉恨心理,她把生活給予她的痛苦與不幸傾注在她應當疼愛的兒女身上。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性扭曲、泯滅的可怕面目,她身上承載更多的是金錢的禁錮和兒女的怨恨。
(二)憎恨與憤恨
在《小艾》中,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五太太是個終身都沒得到丈夫半點疼愛的可憐人,她的內心被仇恨和凄楚團團包圍。面對丈夫的負氣出仕,她一恨她的幾個大伯,二恨她的娘家以及不替她做主叫她跟著一塊去的婆婆,三恨其兄弟們的冷淡態(tài)度逼走了自己的丈夫五爺。到后來,她更是憎恨丫鬟小艾打破了她努力營造的“和諧”局面,讓她的委曲求全一番苦心都付之東流了。而小說中更為悲慘的還是小艾,在年少時被狠心的父母賣到席家做丫鬟,受盡了五太太和陶媽的打罵,心生恨意,又在自己大好青春之際被人面獸心的五爺給糟踐了,還受到三姨太太的迫害讓她小產,最后落下病根導致不育,甚至面臨生命危險。更令人氣憤的是所有人都詆毀她,說她使用媚術勾引五爺,這也招致了五太太的仇視和陶媽等下人的鄙視。小艾的悲慘遭遇使她痛恨席家人,特別是五爺席景藩。文中寫道:她“低著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滾水煎熬一樣,她真恨極了,恨不得能夠立刻吐出一口血來噴到他臉上去”[3]21。足見小艾內心對五爺的刻骨仇恨。可悲可憐的五太太和小艾,其耿耿于懷的憎恨與憤恨心理,顯然一個主要源于自身婚姻的不幸,一個主要源于遭人凌辱、青春被毀。
在《半生緣》中的顧曼楨,一個青春美麗的年輕女子,卻不曾料到會被自己最信任的姐姐設計陷害,被禽獸不如的祝鴻才強暴,還不幸懷孕了,最后又在姐姐的欺瞞下與戀人沈世鈞錯失良緣,只留下深深的傷痛和無奈。毋庸置疑,對于祝鴻才,顧曼楨是極其憎恨的,文中寫道:“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4]263而對于姐姐的不齒行為,她在仇恨中更是帶著無比痛心。但姐姐顧曼璐也是傷痕累累,她痛恨自己的妹妹,這種恨有時直入骨髓,她覺得曼楨年輕貌美,大有前途,不像她一生都完了,最后落了個聲名狼藉,就連昔日愛慕她的豫瑾也轉向她的妹妹。她的心被極度刺痛、憤憤不平,她不甘心,在“羨慕嫉妒恨”的心理驅使下最終作出了毀滅妹妹的惡行。親姐妹倆的顧曼楨和顧曼璐,其無以言說、難以名狀的憎恨與憤恨心理,一個源于愛情的毀滅、身心的創(chuàng)傷,一個源于自私自利的欲念。
由上可見,張愛玲筆下的悲劇人物,大多因親情愛情的缺失、家庭婚姻的不幸,而導致產生了或怨恨或嫉恨或痛恨或憎恨或憤恨等種種仇恨心理,他們或嫉恨他人幸福,或憎恨世界不公,亦或疾惡如仇,在仇視與憤恨的情緒、情感中糾結了一生、凄涼了一生、悲慘了一生。
二、張愛玲小說仇恨情結的成因
(一)時代原因——男權壓制與物欲橫流
張愛玲生活的年代正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其時包辦婚姻和宗法制度依舊盛行,張愛玲筆下的女性仍然在男權主義的壓制下,她們,包括那些受過洋教育的所謂“新女性”,實際上或者從本質上來說還是舊女子,她們多被囚禁在包辦婚姻的牢籠里,受盡其毒害。像《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便是包辦婚姻和封建宗法制度的犧牲品。《小艾》中的五太太也是深受舊式婚姻給其害,過著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無性無愛的生活;而小艾則被依附于女人養(yǎng)活的五爺席景藩給活活糟蹋了,葬送了幸福。還有《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煙鸝,面對丈夫振保的公然出軌及無情冷落都無法反抗,只能默默承受,還要因為自己的不得寵遭受下人的嘲笑。這些女性在男權主義壓制下和自身情欲壓抑中,逐漸對生活、身邊人產生仇恨,悲嘆自己不幸的命運,卻又無力逃脫,于是這種仇恨日益加深。
同時,張愛玲生活在那個物欲橫流、動亂不安的時代,文明的缺失、人性的劣根性和陰暗面得到更多的展現??v觀張愛玲小說,不難發(fā)現,張愛玲小說始終圍繞著人性展開,通過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等多方面向我們展現了人的精神的墮落與不良以及人性的脆弱和悲哀。張愛玲刻畫的人物大多比較自私,他們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企圖用逃避、妥協(xié)、自傲姿態(tài)及自欺欺人來裝飾自己,獲取自我利益,卻不想復雜的爭斗讓人心里產生仇恨,失去自我,最終走向悲劇。如《半生緣》中顧曼璐為了家人犧牲自我,渴望家人過上好日子,可是越到后來越本末倒置,為了一己私欲犧牲家人成全自己,對妹妹顧曼楨產生仇恨和報復,最終也只落了個凄涼的結局。《創(chuàng)世紀》中匡仰彝是個好吃懶做無所作為的紈绔子弟,還大言不慚地說真到自家窮困潦倒之時,就讓他的兩個大點的女兒去做舞女,這等無恥的話竟從一個父親的嘴里說出,豈非禽獸不如。對于這些人而言,似乎只有獲取金錢、物質享受才是最重要的,其他在他們眼里都是一文不值。如論者所言:熱鬧、擁擠,然而陌生,隔閡,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充塞著幻覺、煙幕。這個世上“好人”很多,但“真人”很少。“好人”的“好”是社會賦予的,是一種客套或習慣。人們相互親熱、敷衍,仿佛人情味十足,但內心的想法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仇恨、嫉妒、鄙視、猜忌,掩飾在冠冕的言辭之下。(1)這也就是所謂的表里不一,虛偽做作。所以張愛玲的小說中總是充斥著仇恨的煙火味,這是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
(二)自身原因——童年經歷與婚戀波折
張愛玲童年時代的經歷對她的世界觀、人生觀產生了重大影響。張愛玲童年時父母離異,從小缺少父母的關愛。父親對于她除了少有的溫情,更多的是毒打、辱罵、恐嚇甚至是囚禁。對此,張愛玲的內心是滿腔的仇恨。她在《私語》中對父親的惡行進行了強烈的控訴。她還將對父親的這份仇恨和鄙視傾注到了她的小說中,她丑化父親的形象,并加以恣意的嘲諷。如《多少恨》中的虞老先生,吃喝嫖賭,拋家棄子,不僅沒有給予女兒半點父愛,還將女兒的愛情作為他賺取金錢的籌碼,卑劣地逼迫女兒做人家的姨太太來換取他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但張愛玲的仇恨不僅僅是對父親,對于狠毒的后母以及離開自己的親生母親更有著不同程度的仇恨。后母經常在父親面前挑唆,還公然打罵她。而親生母親只顧自己的追求與快樂,她被父親毒打、監(jiān)禁和疾病纏身時,母親都不在身旁,這也漸漸養(yǎng)成了張愛玲孤獨、敏感、仇恨的心理,她對于母親的怨恨也是無聲地表露在自己的小說中。《半生緣》里,顧曼楨被姐姐設計陷害遭強暴,母親知道后居然幫著姐姐要求她嫁給祝鴻才,最后自己被監(jiān)禁起來,母親也沒有營救,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母親都沒有感受到,就像當年張愛玲自己被父親關起來一樣,有著比死亡更可怕的絕望。
再者,張愛玲個人的婚戀生活也是波折不斷,愛恨交織。她有過兩段婚戀經歷。一段是與風流漢奸胡蘭成,一段是與美國作家賴雅。從這兩段婚戀經歷,可以看出在張愛玲的感情世界里對于金錢、地位、年齡都是不在意的,她看重的是彼此心靈上的契合。然而張愛玲的命運是悲苦的。在第一段感情中她遭遇了公然的背叛與欺騙,在第二段感情中她又飽受了生活的艱辛與煩惱。作為一代才女,她把自己情感上的不幸也投射到了小說中。張愛玲筆下的婚姻愛情多為不幸的,沒有多少純粹的愛情,往往被金錢地位、世俗觀念、人的情欲等丑化,出現了太多癡女怨女。像《怨女》中銀娣嫁給了一個“前雞胸后駝背,張著嘴,像有氣喘病”[3]116的瞎子,受盡了嫂嫂的嘲笑,無性無愛的生活讓銀娣心里充滿了仇恨。即使難得在其小說中看到了真愛,但也是好景不長。像《半生緣》里的沈世鈞和顧曼楨,雖然兩人真心相愛,但其愛情道路上卻存在太多的障礙,如姐姐的設計陷害,姐夫的無恥強暴,還有軟弱自私的母親見死不救,以及沈世鈞面對家族壓力而與翠芝結婚等等,最終兩人只能分道揚鑣。
總之,張愛玲小說中的哀怨情仇故事顯然一方面與其父母婚姻破裂有關,一方面也與其自身的婚戀波折有關。
三、張愛玲小說仇恨情結的意義
(一)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批判
其一,張愛玲小說中的仇恨大多產生在封建制度下包辦的無性無愛的婚姻生活中,在小說中人物之間充斥著仇恨的硝煙,而仇恨演繹越深,越能夠達到抨擊封建婚姻制度的效果?!抖嗌俸蕖分械南淖谠ズ退奶褪桥f式婚姻制度下的犧牲品。他們兩人之間沒有一點情愛,彼此都在這段無愛的婚姻中飽受折磨。夏宗豫和虞家茵兩人更是因為這段舊式婚姻,最終失去了彼此,錯失了真愛。而夏太太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一方面她得不到丈夫的疼愛,享受不了作為妻子的快樂;另一方面為了保全自己的家庭地位還要卑躬屈膝地去求家茵,央求家茵幫她勸說宗豫,只要宗豫和她不離婚,她就保證別的事情什么都不管。也就是說作為明媒正娶的太太放任自己的丈夫“左擁右報”“三美四美”,而自己只要好好地保護這段婚姻的軀殼就行了。這就是舊式婚姻給女人帶來的傷痛,女人根本無法從無性無愛的婚姻中解脫出來,否則,毫無疑問將會面對社會的嘲諷和唾棄,這簡直比扼殺那些悲苦女人的性命還殘酷。因此她們只能在漫長的孤獨寂寞中煎熬著,慢慢對婚姻生活產生仇恨,抱怨生活的不公。
其二,張愛玲小說中塑造了形形色色卑劣丑惡的男性形象,恣意展現男性的人性惡質與人格缺陷,這有利于破除對傳統(tǒng)父權的迷信,解構宗法社會中男權文化對傳統(tǒng)男性的美好建構,顛覆男性霸權思想。例如《多少恨》中虞家茵的父親簡直就是一個潑皮無賴,年輕時拋家棄女,年老了卻想靠著女兒過安逸享樂的生活。虞老頭仗著夏宗豫對家茵的喜愛,不僅厚著臉皮跟夏宗豫要了一份好工作,還數次直接向宗豫開口要錢去享樂,更是恬不知恥地挪用公款并毫無悔意。最可恨的是為了自己能夠享受舒適快樂的晚年生活,還想方設法地勸說家茵去給宗豫做二房,讓自己女兒去做介入別人婚姻的壞女人。這樣的父親勢必會成為女兒婚姻愛情生活上的最大障礙,最終因為自己的一己私利而毀了女兒的終身幸福。還有《心經》中的許峰儀,他對女兒許小寒有著超乎父愛以外的感情,在許峰儀的潛意識里他更多地是將小寒當做女人來看待,對她有著濃厚的情欲,當他的手放在小寒的胳膊上“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給燙火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她”[2]132。這段描述無疑證實了峰儀對女兒小寒有著男女之間的情欲。作為一個正常的男性、正常的父親,怎么能對自己的女兒產生情欲甚至非分之想?可就是這位儀表堂堂、在外界看來事業(yè)有成的成功男士竟與女兒產生不倫之戀。其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實為世人所不齒、唾棄。
(二)對女性心理的多維揭示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女性大多從本質上來講是軟弱的,面對困境也總是采取了妥協(xié)。即便像《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看似潑辣強悍霸道,實際上還是軟弱無力可悲可嘆的,她向兄長的安排妥協(xié),向無愛的婚姻妥協(xié),向誘人的金錢妥協(xié)。然而隨著這一次次的妥協(xié),曹七巧的心理也產生了扭曲變形。她不但防范任何人,她更仇恨任何人的幸福,為此,甚至不惜親手毀掉兒女的人生與幸福,最后自己也落了個人人憎恨的凄涼結局。她清楚身邊的人恨毒了她,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只能任瘋狂推著她“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2]259。張愛玲通過對七巧扭曲心靈的發(fā)掘,“表現出人性中最深刻的層面?!盵5]通過曹七巧,張愛玲將自己對人性與人生的理解推向了極致,也賦予作品一種“蒼涼”的審美品格和審美特色。而“蒼涼”則可謂張愛玲本人所傾心并自覺的審美追求。她在《自己的文章》里說:“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盵6]92“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盵6]92
如上文所述,除了曹七巧,張愛玲小說中塑造了很多可憐可悲又可恨的“不徹底的”女性形象,如白流蘇、孟煙鸝、顧曼楨、顧曼璐、柴銀娣等。除了男權制度、傳統(tǒng)文化及習俗對其摧殘等社會因素外,這些女性自身往往普遍存在著心理病弱的嚴重缺陷,從而影響了她們的人生軌跡,釀成了她們的人生悲劇。更可悲的是,她們還不自知,不自審,只是一味地怨,盲目地恨。對此,張愛玲從女性本體出發(fā),“以犀利的眼光進行深層透視”[7]63,并以犀利的筆觸冷靜理性地揭示、剖析??v觀中國現當代作家,雖然“她沒有像當時的大多數作家一樣在作品中表達憂國憂民的焦慮”[8]146,也沒有在小說中關照抒寫“階級仇民族恨”,“她只是靜靜地觀看著這個世界的世俗人性。她通過自己的方式來還原人們的真實狀態(tài)”[8]146,揭示她們的愛恨情仇及心理屏障。而這,恰是“其他任何一個作家都難以企及的”[7]63。因此,這是張愛玲獨特魅力與獨特價值之所在,也是張愛玲對中國女性文學的一個獨特貢獻,并對后來的女性文學產生了深刻影響。
小 結
張愛玲小說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濃厚仇恨氣息,這與她所處的時代和自身童年經歷及婚戀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這種仇恨情結突出地表現在她筆下的悲劇人物有著或怨恨或嫉恨或痛恨或憎恨或憤恨等種種強烈的仇恨心理。張愛玲塑造了無數個悲恨交加的虐戀角色,各自演繹著人生的悲劇,雖然偏激,卻異常深刻。她敢于正視、揭露人性的弱點,敢于批判婚姻家庭中的詬病,敢于審視女性內心深處的問題,她不給自己的人物安排理想化的命運,不給冷酷人生以任何溫情的遁辭。而這些無疑會深深觸發(fā)當代人對愛情婚姻、人性人生、文化歷史的思考,尤其是啟示女性一定要自尊自愛、自立自強,唯其如此,生命才有價值,生活才有意義。
注釋:
(1)參見: https://book.douban.com/annotation/14367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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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