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友紅
要不是楊樹國是自己的堂弟,楊海碗打死也不會邀楊樹國合伙販樹。
楊海碗這個(gè)名字聽來不像名字。其實(shí),楊海碗真名叫楊樹生。因楊樹生吃飯時(shí),總捧一只大海碗,于是塘村人就不喊他楊樹生,都喊楊海碗。
這只碗,和普通碗比,足有兩三只那么大。大海碗有點(diǎn)綠,也有點(diǎn)藍(lán),若問楊樹生到底啥顏色,楊樹生只會搖頭,他真說不上。大海碗碗底琢了字,一個(gè)方方正正的“楊”字。楊樹生記得家里曾有幾十只大大小小碗底琢了“楊”字的碗。那時(shí),糖村人辦紅白喜事,家家戶戶都要借臺凳、借碗筷,為了不搞混,楊樹生便請人在碗底琢了“楊”字??上У氖?,那幾十只大大小小的碗,摔碎的摔碎,失蹤的失蹤,只剩這大海碗了。平日里一日三餐,楊樹生讓老伴就用這只碗給他盛飯,說吃了帶勁。大海碗是楊樹生的專碗。
楊海碗屬狗,今年61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jì)。這個(gè)年紀(jì)有點(diǎn)尷尬,外出打工,傷筋勞骨;田地里忙乎一年,掙不到幾個(gè)錢。俗話說:靠山吃山。楊海碗開了一輛舊三卡車,扛一把油鋸,在山上山下轉(zhuǎn)悠,看到枯死且沒主兒的雜樹,便鋸了,鋸成樹段,拖到樹段收購點(diǎn)賣掉。收購點(diǎn)出的價(jià)雖低,但多少可以賺幾個(gè)零用錢。山里家家戶戶都有幾分山地,種著百十棵雜七雜八的樹,估摸著可出售了,便聯(lián)系楊海碗。漸漸地,楊海碗正兒八經(jīng)干起販樹的活兒,隔三差五的,販上一車雜樹,也能賺個(gè)三百五百。
堂弟楊樹國也屬狗,今年49,比楊海碗小一輪。楊樹國、楊樹生,同姓排名,像一棵老樹樁冒出的兩根枝丫。在楊海碗心眼里,這棵老樹樁代表的是祖父。祖父去世那年,楊海碗16歲。臨死前,祖父兩只枯藤般的手拽著兩個(gè)孫子,說他快走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樹生、樹國,并叮囑楊海碗,一定要帶好弟弟。祖父說完輕輕拍了拍楊海碗的手,然后又去撫摸楊樹國的小腦袋。楊樹國被祖父一撫摸,感到癢兮兮的,禁不住嘿嘿笑了。楊樹國笑聲結(jié)束,祖父一命嗚呼。至今楊海碗覺得楊樹國那天的笑,有點(diǎn)特別,甚至詭異,勾走了祖父的魂。
在塘村,楊樹國也算家喻戶曉,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日子過得像盤餿了發(fā)霉的豆腐渣。楊樹國好吃,懶做,愛賭,還嫖。楊海碗曾勸他一心販樹,積攢點(diǎn)錢,討個(gè)老婆,成個(gè)小家,過幾天安頓日子。不料楊樹國嬉皮笑臉的,說沒老婆怎么了,我一人吃好,全家吃飽。楊樹國繼續(xù)炫耀,說浴室里的女人,都可以是老婆,一輩子圍著一個(gè)女人轉(zhuǎn),算什么男人。楊樹國沒臉沒皮的,還面不改色。老楊家祖宗墳上肯定有口洞,在往外漏氣,所以出了這么個(gè)不成料的貨色。楊海碗氣惱地想。
樹段像石頭疙瘩,吃重得很。楊海碗獨(dú)自鋸和扛,一天下來,累得和狗似的。楊海碗瞧楊樹國過得烏七八糟,念是同族兄弟,有心拉楊樹國一把,便邀楊樹國合伙販樹。楊樹國主要出力;楊海碗除了出力,還負(fù)責(zé)車和柴油。
老伴一聽說楊海碗邀楊樹國合伙販樹,便極力反對,說找楊樹國等于找鬼看病,不但少掙了錢,生意早晚黃湯。但木已成舟,楊海碗老伴再反對,也不管用。家里大小事情,老伴雖然大嗓門喊進(jìn)喊出的,都是白費(fèi)勁,一錘定音的是聲兒不高、話兒不多的楊海碗。
一大早,楊海碗蹲在門口,枯樹皮般粗糙的手掌托著大海碗,碗里是金燦燦、油漉漉的蛋炒飯。楊海碗用筷子接連扒拉,一會兒碗底朝天。那方方正正的“楊”字也油亮亮的。楊海碗盤算著,販完今天這趟樹,明天在家“請祖宗”。
販完這趟,就散伙,老伴說,明年你插你的秧,他栽他的樹。
老伴又在鼓動楊海碗和楊樹國散伙。這樣的話,楊海碗聽了耳朵起老繭了。
天冷,楊海碗搓了搓手心,又把手心手背交叉著搓了搓。舊三卡車油箱里的柴油凝固了,楊海碗去柴房捧出一大把稻草,擱在柴油機(jī)下,點(diǎn)著了。稻草燃了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火苗一口一口舔著油箱,舔出了嗆鼻的柴油味。
老伴又說,不散伙,你吃死虧。
楊海碗白了老伴一眼。臘月二十八了,年已踏上門檻。大清早,張嘴閉嘴死啊活的,不吉利。老伴嗓門大,說出的話像長了腿,能跑半里地。隔墻有耳,萬一被人聽到,傳出去,即便生不出是非,也惹一身騷。楊海碗又狠狠白了老伴一眼。
楊海碗上了三卡車,猛得拉大油門,排氣管沖出濃黑的煙。柴油機(jī)咆哮的聲音,淹沒了老伴的話。
三卡車就是楊海碗的腿桿子,步子邁得開,才跑得遠(yuǎn)。楊海碗心里急火火的。今天販這趟樹,賺頭夠大。
自從開始販樹,楊海碗都是將樹段賣給收購點(diǎn),收購點(diǎn)再將樹段送到木板廠。木板廠出的價(jià)比收購點(diǎn)的高,一擔(dān)高5元。楊海碗不是不想賣高價(jià),關(guān)鍵去木板廠要路過竹木管理站。楊海碗的三卡車無證無照,經(jīng)不住查。一查,賣不到好價(jià)錢是小事,三卡車被扣押,就虧大了。因此,盡管楊樹國多次慫恿,楊海碗都雷打不動去收購點(diǎn)。這次去木板廠,楊樹國死纏活纏,唾沫四濺,但楊海碗死活不松口。楊樹國說他打包票,保證不出岔子。見楊樹國信誓旦旦的,楊樹國有些心動。楊樹國再三合計(jì):三卡車能裝6000斤,剛好60擔(dān),多5元錢一擔(dān),比收購點(diǎn)多賺300元。楊樹國還說,他已打探過,年關(guān)了,竹木管理站的基本都放假了,留下值班的,和他熟悉,保證萬無一失。
楊海碗咬咬牙,決定信楊樹國一次。
天黑乎乎的,像被抹了一層鍋底灰,厚一層,薄一層。誰給老天爺抹鍋底灰?楊海碗盯著低沉陰冷的天空想,反正他楊海碗沒這個(gè)能耐。至于楊樹國……楊海碗瞥了一眼正在不遠(yuǎn)處撅著屁股鋸枯松樹的楊樹國。風(fēng)撞在松林上,撞出嘩嘩的濤聲。楊海碗伸出凍得快要裂開的手,往懷里摸索,終于摸出一包煙,然后哆哆嗦嗦抽出一支。楊海碗點(diǎn)著煙,然后一屁股坐在枯葉叢中的松樹樁上。楊海碗呼出的氣,有些粗,也有些重。忙乎了一上午,腰腿酸痛極了,像要被扯斷似的。
楊樹國扛著又圓又粗的松樹段走近。
楊海碗深吸一口煙。
楊樹國說,風(fēng)里有妖氣,這妖一定是從冰窟窿底下鉆出的,吹在身上,冰到骨子里。
每次臨近中午的時(shí)候,楊樹國就想著往鎮(zhèn)上溜,于是開始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兒。
楊樹國將樹段甩進(jìn)三卡車,哐當(dāng)一聲,樹段和車廂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響徹山林。三卡車像挨了一悶棍,在冷風(fēng)中痛得直嚷。
楊樹國又說,臘月二十八,各家各戶正忙著“請祖宗”,坡下墳堆里的死鬼,也忙著去坐席了。
不用想,楊海碗也能聽出楊樹國的弦外之音。狐鎮(zhèn)小飯館里的熱菜熱飯勾著楊樹國肚里的蟲,麻將館里的麻將也勾著楊樹國的心。
楊海碗說,你是活人。
楊樹國說,有席坐,管他活人死人。
楊海碗習(xí)慣了。楊樹國說完一段不著邊際的話后,不管還剩多少活兒,不管楊海碗什么態(tài)度,他都是招呼也不打一聲,轉(zhuǎn)身就去狐鎮(zhèn)。剛合伙時(shí),楊海碗有點(diǎn)懵,想不到堂弟楊樹國是這么怪的一個(gè)人。楊樹生旁敲側(cè)擊地提醒,絲毫不起作用。楊海碗忍著,一忍再忍。換作別人,楊海碗早讓他滾出百丈遠(yuǎn)。
下山前,楊樹國向楊海碗討了支煙,叼在嘴上,三步并作兩步走開了。楊海碗盯著楊樹國下山時(shí)高低跳躍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聲。楊海碗真看不上楊樹國。
單說抽煙。楊海碗抽“紅南京”,11塊錢一包,一支5毛5分。楊海碗想抽時(shí),楊樹國就在一邊站著。不發(fā)他一支,說不過去。楊海碗發(fā)了,楊樹國伸手接了。過一會兒,楊海碗又想抽了,照例發(fā)楊樹國一支。一包煙,等于兩人抽。原先楊海碗劃著算著,核定一天一包?,F(xiàn)在半天不到,煙盒空空如也。三番五次,楊海碗心里就有想法了。楊樹國不是不抽煙,也不是買不起,合伙販樹多少掙了些錢。既然抽,堂兄弟倆,我發(fā)你一支,你遞我一支,輪流做東,即便漏發(fā)一支兩支,也無所謂?,F(xiàn)在是楊海碗一直遞煙,楊樹國一毛不拔。在做人上,楊海碗覺得楊樹國要學(xué)的還真不少。有好多次,楊海碗想直接挑明,又擔(dān)心說破了,楊樹國誤以為他舍不得幾根煙。當(dāng)然,楊海碗的確有些舍不得煙。楊海碗甚至想,堂弟楊樹國是不是把他當(dāng)作“肉頭”,一個(gè)勁啃啊咬的。后來?xiàng)詈M胗昧瞬呗裕话鼰熤挥?0支,楊海碗憋著不抽,讓楊樹國也沒有抽的機(jī)會。
但今天楊樹國真伸手討了一支煙。楊海碗覺得楊樹國討煙,是有備而來,至少底氣十足。這車樹,多賺300元。楊樹國幫著多賺了錢,討一根煙,自然底氣十足。
已近下午兩點(diǎn),楊海碗把樹段鋸好,扛到三卡車上,碼好了,再用麻繩牢牢地纏緊。肚子咕咕直叫喚。按理說蛋炒飯耐餓,怎么餓得這么兇?楊海碗看看四周,除了毛竹和松樹,都光禿禿的,連片枯黃的樹葉都不見,至于野柿子、毛栗子什么的,早被鳥兒啄得一個(gè)不剩。
誰讓自己找了楊樹國?換作任何合伙人,不可能活兒沒干完,就像充軍一樣往鎮(zhèn)上趕。楊海碗開始怨楊樹國,怨了一會兒,又勸自己,人家楊樹國不是厚著臉皮挨上的,是他楊海碗親自登門請的。
邀楊樹國合伙后,塘村人有說楊海碗傻的,明知道楊樹國什么樣的人,還帶他販樹;也有說楊海碗心善的,能顧著堂弟,眼看堂弟陷入泥塘,還想著拉他一把。楊海碗聽了,不露聲色。不管是說我傻還是說我心善,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不管怎么說,楊海碗都覺得應(yīng)該這么做。更何況楊樹國還算年輕力壯,鋸樹扛樹,舍得花大力氣,不像自己,眼看七老八十,像過了山岡的老牛,已到坡下,就是想出力,也使不上勁。
楊海碗將滿載樹段的三卡車慢騰騰開下山坡。三卡車和楊海碗一樣,是頭老黃牛,也力不從心,尤其剎車,腳踩緊了,還吱吱嘎嘎響,執(zhí)拗著前滑。
出了橫山,楊海碗直接把三卡車開去狐鎮(zhèn)東側(cè)的木板廠。說是木板廠,其實(shí)就是家簡易的木材加工廠。廠里按照規(guī)格,將長短粗細(xì)不一的樹段加工了,做成木料片子,對外出售。三卡車破爛不堪,前擋風(fēng)玻璃還算完好,左右兩側(cè)擋風(fēng)玻璃早就掉光了。楊海碗在上面蒙了白塑料薄膜充當(dāng)玻璃。風(fēng)一吹,塑料薄膜嘩啦嘩啦地響。楊海碗接連打了幾個(gè)冷噤。
三卡車靠近竹木管理站了。楊海碗降低油門,踩下剎車。崗?fù)だ餂]人。如楊樹國所說,年關(guān)了,竹木管理站停了鑼鼓歇了馬。如果加大油門,三卡車一沖就過,百分百成功。但楊海碗沒闖,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楊海碗一直循規(guī)蹈矩地過日子,他覺得這樣過日子踏實(shí)。踏踏實(shí)實(shí)的,楊海碗大半輩子都這么過下來的。
竹木管理站辦公室對外的工作窗口留著一道縫。楊海碗往里張望,有個(gè)工作人員坐在辦公桌前打瞌睡。聽到動靜,工作人員抬眼,將頭上的軍綠色棉帽扶正。
楊海碗猜想他應(yīng)該就是楊樹國打過招呼的那位。楊海碗堆著笑說,這么冷的天,真辛苦你了。楊海碗開始掏煙,煙盒里還剩幾支“紅南京”。楊海碗后悔今天出門沒帶包高檔點(diǎn)的香煙,不說中華牌的,至少“黃南京”,這樣更拿得出手。
戴軍綠色棉帽的工作人員拉開玻璃窗,盯著三卡車,說,這車還敢上路?楊海碗心里有些發(fā)毛。
楊海碗說,樹國和你說了嗎?工作人員說,樹國?
塘村的楊樹國,楊海碗連忙補(bǔ)充,我是楊樹國他哥。
工作人員說,哦,塘村的楊樹國,這賊孫子??!工作人員稱楊樹國是賊孫子,楊海碗覺得有些過分。但想到正求著人家,便把不快掖著。
工作人員手朝地磅那一指,讓楊海碗先過磅。過了磅,工作人員說交20元管理費(fèi)。楊海碗掏了半天,全身上下除了一包沒開封的“紅南京”,連枚硬幣都沒。工作人員說,沒帶錢,過什么磅?楊海碗窘在原地。過了半晌,楊海碗說,我真沒帶錢,你看能不能先欠著,等我拿到賣樹段的錢,回頭就給你送來。工作人員不答話。楊海碗又說,要不我把手機(jī)擱這里,先壓著。工作人員說,我要你手機(jī)干啥?楊海碗囁囁嚅嚅的。工作人員又說,在這挨冷受凍一下午,煙都抽一包了。楊海碗恍然大悟,立即掏出那包沒開封的“紅南京”,塞進(jìn)窗戶。楊海碗臉上燙燙的,活了61歲,從沒做過這么露骨的溜須拍馬的事兒。不料工作人員瞧著“紅南京”,一臉不屑,說楊樹國這賊孫子,癟芝麻榨不出什么油。工作人員又稱楊樹國是賊孫子。楊海碗很不痛快。楊樹國是賊孫子,他是楊樹國哥,那他楊海碗不也是賊孫子了?說楊樹國是孫子,弄得他是爺爺似的。老楊家可沒你這雜種貨。楊海碗心里有火星濺起。愛要不要,楊海碗甩下一句,拿了煙,轉(zhuǎn)身快步跨向三卡車。楊海碗將三卡車開出一段路,又回頭看看,生怕竹木管理站的巡查車追來。楊海碗又寬慰自己,管理站僅他一人,不可能追出。想到那人連包“紅南京”也沒撈著,一定氣鼓鼓的,像賊孫子似的耷拉著腦袋,楊海碗不由咧嘴笑了。
天空落下零星小雨,夾雜著雪籽,砸在前窗擋風(fēng)玻璃上,啪啪作響。三卡車開到狐鎮(zhèn)時(shí),雪已經(jīng)密密匝匝的了。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都在置辦年貨。楊樹國要么鉆浴室了,要么坐麻將館了,反正不會閑逛。但楊海碗還是希望能看到楊樹國,然后捎上他,一起去木板廠。木板廠是楊樹國聯(lián)系的,再說雨雪天,這樣一車樹段,獨(dú)自卸完,剝一層皮不說,渾身濕透,弄不好要受凍感冒。大過年的,楊海碗可不想遭這些罪。
楊海碗放慢車速,開始撥打楊樹國的電話。楊樹國果真在麻將館。楊樹國讓楊海碗先去木板廠。楊海碗說三卡車到鎮(zhèn)上了,等他,一起過去。楊樹國說,還有兩盤,一結(jié)束就過來。
雪越來越大。
楊海碗看到街道兩側(cè)餐館都打烊了。楊海碗又冷又餓,副食店里的面包和餅干可以填填肚子,但楊海碗看不上面包、餅干之類的。這么冷的天,又快過年了,楊海碗準(zhǔn)備犒勞一下自己。等賣了樹段,取了錢,拎著熟菜,去浴室先浸泡一會,上來了,渾身熱騰騰的,再就著豬頭肉、雞爪等弄幾盅,這是神仙的日子。楊樹國也弄幾盅?那自然好,兩人熱熱絡(luò)絡(luò)的,才有堂兄弟的樣。楊海碗這樣想著,又加了油門。
木板廠離狐鎮(zhèn)只有三五里了。在狐鎮(zhèn)東側(cè)加油站處右拐,過一座拱橋,再行駛約千米就到了。在加油站處,楊海碗駕駛?cè)ㄜ囉夜?,上了一條稍窄的水泥路。地上有了薄薄的積雪。三卡車的輪胎有點(diǎn)打滑。楊海碗降低車速,小心翼翼地駕駛。很快到了石拱橋,楊海碗擔(dān)心重載車上不去,便加大油門。輪胎明顯打滑。楊海碗擔(dān)心三卡車滑到橋欄上,沖到河里,便又減速。三卡車沖到橋中央,便上氣不接下氣,怎么也挪不動。楊海碗又將三卡車慢慢倒了回去,再次加大油門。柴油機(jī)發(fā)瘋一般,冒著濃烈的黑煙。三卡車像個(gè)醉漢,左右搖晃。楊海碗握緊方向扶手,手心直冒汗,終于,三卡車有驚無險(xiǎn)地爬上了石拱橋。楊海碗長長吁一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回去。
到了木板廠。楊海碗熄了機(jī)器,下車一看,木板廠的大門是鎖著的。
賣木段,賣木段哦!
楊海碗朝廠里吼了兩聲。粗重的嗓音回蕩,蕩了幾下,就沒影了,仍是一片沉寂。雪更大了,像無數(shù)棉絮在空中亂舞。楊海碗無奈地凝視著漫天翻旋的雪花,一陣恍惚,像夢中初醒,一時(shí)不知來到何地。
楊海碗撥楊樹國電話。電話里,楊海碗聽到麻將砸在桌上的聲響。楊海碗告訴楊樹國木板廠沒人。楊樹國將信將疑。楊海碗強(qiáng)調(diào)門就是鎖著的,讓楊樹國趕快過來。楊樹國應(yīng)諾著。
西北風(fēng)裹著雪花,像一支支冷箭般射來。三卡車駕駛室左右通暢,西北風(fēng)穿來梭去。楊海碗選了廠房邊沿的一個(gè)角落,半蹲下。風(fēng)是小了,冷卻還在。楊海碗想找戶人家避避寒,但廠房坐落在空曠處,離最近的幾戶人家也有一段距離。
應(yīng)該快四點(diǎn)了,遠(yuǎn)處的農(nóng)家早已升起了炊煙??諝饫镲h散著煮咸肉的香味,可能是豬肉,也可能是咸雞咸鵝。有鞭炮的響聲,那準(zhǔn)是祭祀祖宗后燃放的。楊海碗想到本來和老伴說好今天祭祀祖宗的,因?yàn)樨溸@趟樹段,就推后了。楊海碗在心里暗暗和祖宗們“打招呼”,請祖宗們理解和原諒。對于祖宗們,楊海碗心懷敬畏。一年到頭,全家健健康康,販樹順順當(dāng)當(dāng),全靠祖宗們保佑。
來了一條狗,花色的,塊頭不大,在風(fēng)雪中淋了一陣子了,毛發(fā)耷拉著。狗兒看到三卡車,停了步子,探頭探腦的,用鼻子嗅了幾下。小狗,楊海碗輕聲喚著。估計(jì)狗兒沒注意墻角有人,關(guān)鍵這個(gè)人還和它說話了。狗兒猝不及防,蹦遠(yuǎn)了幾步,連吠了兩聲,然后朝著楊海碗左瞅右瞅。這是一條野狗,大過年的,又下著雪,有主的狗兒都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楊海碗突然覺得眼前的狗兒很可憐,于是蹲下,微笑著朝它招招手,鼓勵(lì)它靠近。狗兒朝楊海碗望了望,竟真跨出一小步。接下來,不管楊海碗怎樣親切溫和,狗兒都不再挪近。如果手頭有個(gè)饅頭、一塊餅干,哪怕一個(gè)飯團(tuán)就好了。楊海碗不無遺憾。那狗兒終究走遠(yuǎn)了。
楊海碗蜷縮得更緊了,渾身冰涼,肚子空空,前胸和后背快貼到一塊兒了。楊海碗不知道楊樹國出來了沒有,到哪里了。楊海碗又撥楊樹國的電話。手機(jī)里傳出嘟嘟的忙音。楊海碗焦急地想,難道他還在和木板廠聯(lián)系?過了片刻,楊海碗又撥電話過去,仍是嘟嘟的忙音。關(guān)機(jī)了?還是沒電了?楊樹國搞什么鬼?一朵雪花飛濺到手機(jī)屏幕上,立刻融化成水花。楊海碗用袖管擦了擦屏幕。
手機(jī)終于響了。楊海碗迅速一看,是老伴。老伴問楊海碗在哪了,午飯吃了嗎?這么晚,怎么還沒回家?楊海碗煩躁得很,說,正忙著呢。老伴像嗅到了什么,說,你又吃楊樹國死虧了。
天逐漸暗了,雪像發(fā)了瘋一樣。楊海碗覺得大雪在和黑夜較勁。黑夜要給這個(gè)世界蓋上幕布,雪要染白這個(gè)世界。兩人像扳手腕,正僵持著。最終雪敗陣了,黑夜占了上風(fēng)。楊海碗再次撥楊樹國電話,還是嘟嘟的忙音。楊海碗想,楊樹國要么被拴在麻將臺上,要么被系在女人褲腰帶上了。
混賬楊樹國!楊海碗邊罵邊搖響了三卡車。路上的積雪更厚了。楊海碗想把三卡車擱在這,可是自己沒法回家,一車樹段擱這,也不放心。楊海碗不知雪會下幾天,不管怎樣,不能把三卡車擱這過年。楊海碗決定就是做螞蟻,一寸一寸的,爬也要帶著三卡車爬回塘村。楊海碗跺了跺凍僵的腳,又往手心手背呼了幾口熱氣,然后駕駛?cè)ㄜ囃芭矂?。三卡車左一滑,右一滑,晃晃蕩蕩?/p>
終于到石拱橋了,楊海碗不敢拉大油門??墒遣焕烷T,三卡車根本上不去。楊海碗往前看看,一個(gè)人影沒有,往后看看,也是一個(gè)人影沒有。這可怎么辦?楊海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七慌八亂。風(fēng)雪中,鼻涕凍得直往下淌,楊海碗來不及抹,也不想抹。楊海碗恨透了楊樹國,想到混賬的楊樹國,楊海碗的鼻涕又涌出來。楊海碗對著風(fēng)雪扯開喉嚨喊,楊樹國,你死哪里去了?聲音被西北風(fēng)吞噬了。
楊海碗狠狠心,瞪大眼睛,用力踩油門。三卡車像頭被狠狠抽打了一鞭的毛驢,盡管負(fù)重,仍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賣力抬腿往前沖。橋背上更滑,像潑了一層油。三卡車的步伐變輕盈了,左右舞動,似乎企圖跳上一段芭蕾舞。楊海碗把緊方向扶手,左了,向右打,偏右了,楊海碗又往左打。三卡車怒吼著,終于發(fā)起犟脾氣,像頭暴怒的牯牛,猛得撞向扶欄。轟隆一聲,扶欄斷了。三卡車連著一車樹段,還有楊海碗,一頭栽進(jìn)河里。河面濺起巨大的水花,又落下。
楊海碗眼前一黑,像掉入冰窖。等反應(yīng)過來,楊海碗已經(jīng)半浮在河面上,水開始滲入他的棉衣棉褲。楊海碗用腳試探著,腳能觸到底。河不深,黏稠稠、軟乎乎的,都是淤泥。楊海碗舞動雙臂,想上岸,可是腳好像凍麻木了,使不上一點(diǎn)力。楊海碗向橋邊張望,連個(gè)鬼影都沒。楊海碗抹了一下滿臉的污泥水,嘴里吼著,楊樹國,你死哪里去了?
三卡車斜傾進(jìn)河里。車架上擱著的木段七零八落。
楊樹國,你死哪里去了?你死哪里去了……
世界像死了,只有雪落下時(shí)簌簌的聲音。不知道為何腳上一點(diǎn)力也沒有,楊海碗哽咽著,開始絕望。楊海碗覺得今天要死在河里了。剛才從橋上摔下,也許已經(jīng)摔壞了腦袋或者內(nèi)臟。就是沒摔壞,今晚凍也會凍死。雪花飄飄灑灑,落在楊海碗頭上,臉上,似乎并不那么冰涼了。楊海碗想,自己肯定快要死了。要死的人,才會不知道冷熱。
楊海碗突然想到去年臘月好像沒請祖宗。他想,死了后,見到老祖宗們,一定長跪不起,深深懺悔。
迷迷糊糊中,耳畔有聲音響起:樹生哥,樹生哥……是楊樹國的聲音?
樹生哥,樹生哥……分明是楊樹國的聲音。
楊樹國,你死哪里去了?……楊海碗用盡最后的力氣呼喚著。
一個(gè)黑影從橋上撲來,不料啪嗒一聲,跌入橋側(cè)。等再次站起,黑影哎喲哎喲嚎著。果然是楊樹國。楊樹國深一腳淺一腳,緩慢靠近,把楊海碗拉上了岸。楊海碗幾乎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楊樹國扶著楊海碗,一瘸一拐的,上下牙齒直打架,渾身瑟瑟發(fā)抖。
渾身濕透的楊海碗到家已近八點(diǎn),臉色慘白,直打寒顫。老伴張大嘴巴,心里的疑團(tuán)不斷堆積。
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至于什么大事,楊海碗老伴來不及問。老伴趕緊給楊海碗換衣服,捧來被子給他焐身子,然后燒水,準(zhǔn)備讓楊海碗在浴缸里泡泡。
第二天,楊海碗不??人?,燒得像塊火炭。老伴哭哭啼啼的,急忙將他送狐鎮(zhèn)醫(yī)院。
第三天,楊海碗得了急性肺炎。年也是在醫(yī)院過的。住院期間,老伴多少了解了一些前因后果,當(dāng)聽說楊樹國也骨裂了,便咬牙切齒地說,怎么沒摔死這討債鬼?楊海碗老伴認(rèn)為,楊海碗差點(diǎn)老命不保,都怨楊樹國。楊樹國就是討債鬼,來向楊海碗討債的。
元宵節(jié)那天,楊海碗老伴一大早就在廚房忙乎。楊海碗瞧了就和沒瞧到一樣。自從上次事件后,楊海碗便像灶膛里帶星火的焦炭一樣,一引就著。樹段沒了,三卡車報(bào)廢了,楊海碗像被剜了心肺一般。楊海碗擔(dān)心一開口,又爆火星子。老伴最近沒少吃癟。靜下心想想,楊海碗也覺得過意不去。楊海碗猜測,也許娘家有老親過來,老伴才會這么上勁。
中午時(shí)分,門口來了個(gè)人,拄著一副拐杖,一瘸一拐的,是楊樹國。
怎么是楊樹國?搞什么鬼?楊海碗第一次覺得老伴不可捉摸了。
楊海碗和楊樹國相對坐下,酒菜擺上了。楊海碗想到楊樹國腿上上了藥,便幫他倒飲料。
楊樹國說,弄點(diǎn)白酒。能吃則吃,能喝就喝。活一天,算兩個(gè)半天。
楊海碗說,這是什么話?活著,就精神地活。
楊樹國還是要了啤酒,說不喝酒,這頓飯等于沒吃。
飯桌上幾乎沒聲音。
過了一會兒,楊樹國終于忍不住,問楊海碗什么時(shí)候開工。
這時(shí)楊海碗老伴將飯盛上。飯碗沒放穩(wěn),晃了幾下。
楊海碗老伴說,不販樹了。
楊樹國說,為啥不販了?
販?zhǔn)裁簇湥咳ㄜ嚩紱]了。楊海碗老伴的聲音越加冷冰。
楊海碗說,哪里這么多話?
楊海碗老伴沒打住,聲音反而更高。也許她想把憋了好久的話,一股腦都倒出來。楊海碗老伴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楊樹國,今天這頓飯,是散伙飯,吃了就散伙,再不散伙,你樹生哥販不到錢不說,小命也販沒了。
楊樹國怔在原地。
楊海碗老伴又說,楊樹國,算我求你,別再和你哥販樹了。堂哥不是你爹,我不是娘。你父母管不了你,你堂哥更操不得這份心。
楊樹國一臉愧疚,放下飯碗,爬起身,拄著拐杖,瘸拐著就要出門。
楊海碗上前拖他,也拖不住。
楊海碗黑著臉,一把抓了盛滿飯的大海碗,狠勁擲在地上。大海碗哐當(dāng)一聲,在水泥地上翻滾打旋,雪白的飯粒滿地都是。
大海碗四分五裂。
楊海碗看到,一塊晃動的碗片上,有個(gè)黑乎乎的字,那是方方正正的“楊”字。
老伴一臉平靜,像撂下了100斤的擔(dān)子。老伴說,終于把他打發(fā)走了,這下省心了。塘村如果有人問起這事,就說都是我搞的鬼。這個(gè)惡名,我擔(dān)。
楊海碗盯著老伴,好像從沒見到過似的。楊海碗一巴掌摑去,老伴臉上留下一道印跡,血紅血紅的。
結(jié)婚40年了,這是楊海碗第一次和老伴動粗。
責(zé)任編輯? ?墨?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