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復(fù)旦
1958年,我正在長沙市八中讀高二,為了掙學(xué)費,暑假參加了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民工隊,在烈日下汗流浹背地拼搏了一月有余,其間感受,五味俱全。
我們這個隊伍有30余人,辦事處指定了隊長和隊副。隊員一半是歷來以挖土挑土為生的中老年男性,他們自稱為“老土夫子”。另一半則難一言以蔽之,有嗜酒如命的老光棍,有文質(zhì)彬彬的窮書生,有為人之母的女俊杰,有動輒合掌的還俗人……剛從同學(xué)少年中分離出來的我,有種異樣感,仿佛是闖進(jìn)了斑駁陸離的陌生世界。
工地上有8支隊伍并肩作戰(zhàn),旨在挖平一段山脊,開辟建設(shè)大廈的屋基。如今只需幾臺挖土推土的機器揮動鐵臂即指日可待的事,那時卻要興師動眾。
我們施工分為三道工序。第一道是用笨重而犀利的二齒耙挖掘堅如頑石的紅鑄泥。開工的前夜,我曾避開旁人,高舉二齒耙想測試一下自己的能耐,沒料到二齒耙落下竟反彈起來,鑄泥上僅留下兩個齒印。于是這道工序我不敢沾邊兒。上工時二齒耙由年輕的大力士執(zhí)掌,每挖一下,就崩下一塊紅鑄泥,好似從凍肉廠送貨汽車上卸下一大塊冰凍牛肉。
第二道工序叫“上土”,就是將大小不一或整或散的“冰凍牛肉”扒進(jìn)箢箕(yuanji,用竹蔑等編成的盛東西的用具),供人挑運。頭天開工,我小看了這活兒,貿(mào)然動手,誰曾想干起來頗費周折。土塊太大,先要敲爛;土塊架在箢箕中,箢箕系扣不攏,要返工。稍一不順,就供不應(yīng)求。挑土的人接踵而至,扯起喉嚨催促,急得我手忙腳亂如熱鍋上的螞蟻。
次日上工,我改而拿起扁擔(dān)挑土,這活兒屬第三道工序。挑土靠肩膀,我右肩挑痛了換左肩,左肩磨破了換右肩。換來換去,兩肩由紅而腫,由腫而紫。經(jīng)過半個月磨出了厚厚的硬繭,扁擔(dān)壓上去,麻木了似的,僅有點腫脹。此時“老土夫子”夸我:“你過關(guān)了!”我聽了,摸摸這一對造化新賜的肩章,竊喜自己終于在最后一道工序上站穩(wěn)了腳跟,噙著淚水笑了。
有兩天,大家疲疲沓沓,進(jìn)度慢,有人建議:“提高工效的關(guān)鍵是挑土要快。挑土的追上土的,上土的追挖二齒的。效率是層層追出來的。”次日“老土夫子”們挑土起步如飛,我挑著擔(dān)子像被疾風(fēng)裹挾著腳不點地似的往來不停。那天三道工序果然全被激活,可一下工,我渾身像散了架一樣。
挖二齒耙的不滿足于零打碎敲,常先將幾立方、十幾立方鑄泥的底部掏空,再在兩側(cè)各挖一條豎槽進(jìn)去,懸空的大土坨失去了兩側(cè)的牽引常因自身的重量垮塌下來。若是不垮,就在上面用鋼釬打些眼兒灌水,大土坨自然分崩離析,那動人的剎那間,齊聲歡呼,我常樂得敲響灌水用的鐵桶。
隊伍中的輿論監(jiān)督較嚴(yán),出工不賣力受人鄙視,斥之為“呷血”。但有兩種人能獲些許優(yōu)待:第一種是公關(guān)人員。按規(guī)矩,一開工誰都不能擅自抽身,而公關(guān)人員歇手與基建單位代表打招呼,一起走到陰涼處聊天,抽煙,大家對此“怠工”似乎視而不見。因為這種人口齒伶俐,常常能給大家攬到新業(yè)務(wù)或獲得某種優(yōu)惠。第二種是會修理箢箕的。箢箕在運土過程中損耗最大,特別是箢箕系扣易脫,因此擅長用嫩竹篾修理的人可以坐在樹蔭下修修補補,這在頭頂驕陽肩負(fù)重荷奔走不息的我看來,簡直是種享受。
中午12點民工們回工棚吃飯,放在工地上的工具要人看守,這是無酬勞動,且要等到下午開工時才由旁人帶飯來吃,所以自愿承擔(dān)者少。我曾多次在眾人欣聞午餐鐘聲一哄而散,隊長抓不到人的為難時刻毛遂自薦。隊長總是嫣然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其實每天上午11點我就饑腸轆轆,但自知勞力差,就做點義務(wù)工,以博旁人寬容罷了。
我們這新湊成的隊伍也不乏相互之間的關(guān)愛。那些“老土夫子”休息時常剝生大蒜球吃,說生蒜敗火毒,夏天曬太陽要多吃。他們給我一些,我只吃一瓣就辣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位人稱“書法家”的中年人,下工后每晚都在昏暗的燈光下寫篆書,孜孜不倦,彰顯著“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精神。上工路上他向我講些人生領(lǐng)悟和書法要訣,我很敬重他。
基建單位每收方一次,隊長就按該段每人的勞動日發(fā)放一次工資,勞力強弱是沒有差別的,因此強勞力認(rèn)為不合理。隊長曾試圖分個等級,但因意見分歧而未成方案。
后來,強勞力終于分化出去另成一隊,臨走時邀我這個弱勞力參加,我因已到8月下旬,開學(xué)在即,就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匦Ec同學(xué)相見,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說:“放假分別時,你是白種人,而今成黑種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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