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采蓮：并非浪漫的往事

孫守讓

在古代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跟采蓮有關(guān)的詩歌非常多，在這些詩歌中，采蓮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紅男綠女，撐著蘭舟，行進在荷花荷葉叢中，情歌款款，笑臉面映荷花，非常富有詩意。

“非常勞累、非常艱難”

我是在洪湖（位于湖北南部，長江與東荊河之間）邊長大的，那個時候，洪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極好，靠近洪湖圩埂往湖中心延伸七八里的水面，是荷花荷葉的世界。盛夏到初秋這段時間，湖中的蓮蓬成熟，正是采蓮的最好季節(jié)。每年暑假我們都要到洪湖去采蓮，我們叫作“打蓮子”。采摘來新蓮子，曬干，然后出售給供銷社，就可以換點錢補貼家用。

在我看來，采蓮的勞動非但不是詩意、浪漫的，反而可以說是非常勞累、非常艱難。

我們下湖采蓮穿的都是一些破破爛爛的衣服，腳上穿的是舊鞋，甚至破鞋，因為采蓮要蹚湖水和淤泥，還要經(jīng)受如鋸齒一般的荷梗的刮磨，雙腳要深陷在淤泥中，衣服和鞋子很容易弄壞。當(dāng)時本來就沒有什么衣服穿，誰還舍得穿著好衣好褲下湖采蓮呢？很多時候，我們褲子的膝蓋部分被荷梗刮破了，就將褲子方向反過來穿，將后面沒有刮壞的部分放到膝蓋前邊，當(dāng)褲子的前邊和后邊都被刮破了才不得不丟棄。

其次，采蓮的勞動強度也是非常大的，從下湖開始，你就得在泥水中跋涉。有的地方荷葉荷花特別茂密，人水很深，荷花荷葉密集高聳的地方，你跋涉于其中，向上望不到天空，每移動一步，都非常艱難。即便在荷葉荷花不是很密集、比較開闊的地方跋涉，有的地方是土堆，有的地方是深水坑，行動也非常吃力，非常艱難。每次采蓮歸來，腰酸背痛，膝蓋上被荷梗刮出一條又一條紅色血痕，非常疼痛;腳上很多時候都被菱角刺扎傷，甚至菱角刺扎在肉里，要用縫衣的小針才能挑出來。

再次，我們還要防止被湖區(qū)管理人員盯上。那個時候，洪湖的采蓮區(qū)都分配給了一些以漁業(yè)作為主業(yè)的生產(chǎn)大隊，他們?yōu)榱藢Σ缮弲^(qū)進行有效的管理，每天都有機帆船在采蓮區(qū)域巡邏，如果遇到了如我輩非法采蓮者，他們就要沒收采蓮者的所得。所以在采蓮的過程中，時時都要小心謹(jǐn)慎。好在他們處在明處，我們處在暗處，一般來說，我們都可以涉險過關(guān)：或暫停行動，躲在荷葉下邊，靜待他們離去;或聽到機帆船“嘟嘟”開過來的聲音，就馬上離去，不跟他們打照面。

徒手下湖采蓮子

下洪湖采蓮的那一天清晨，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了，母親已經(jīng)將飯做好，我匆匆忙忙扒了幾口飯，然后用荷葉包好中午要吃的飯菜就出發(fā)了。走到湖邊，天剛剛亮透。我們蹚著齊膝蓋深的淤泥，艱難地向荷花叢中進發(fā)。靠近洪湖圩埂的地方，由于人來人往，早就沒有什么蓮蓬了，只能往洪湖深處進發(fā)。艱難地走啊走啊，人已經(jīng)精疲力竭，也沒有找到一塊有比較多蓮蓬的地方，我?guī)缀跻獑适判?，忍不住埋怨自己今天運氣為什么這樣不好。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于找到一塊蓮蓬集中的地方，這些地方荷花已經(jīng)比較少了，荷葉也不是非常密集，成熟的蓮蓬比較多，放眼望去，四面都是蓮蓬，還有一些不太成熟的蓮蓬夾雜其間，采一個嘗嘗，非常甜美。再看看成熟蓮蓬，它外圍青青的，當(dāng)中的蓮子呈青黑色，點綴在蓮蓬的圓形盤中，低著腦袋似乎朝著我笑，非常誘人。這時候，我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腳步似乎也更有勁了，使勁地在泥中水中奔跑，采摘了一個又一個，掃蕩的地盤一塊又一塊。等到背在身上的袋子裝滿了，便找一塊大荷葉高擎的地方，躲在荷葉的蔭下，剝?nèi)ド徟畹耐鈿?。這時候，身上背著的東西重量大大減輕，又可以輕裝前進了。每天如是多次，然后在日頭西斜、還有一樹高的時候，開始從洪湖中心撤退。如果撤退時間晚了的話，太陽下山，就有可能迷路。

有一次，我大概是因為采蓮入迷，到了很晚的時候才知道返回。但是當(dāng)我蹚著泥水走近圩埂渡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圩埂渡口上有幾個穿著用風(fēng)一吹就不?；问幍哪蛩夭佳澴拥墓胰嗽谯坠∩匣斡?。因為那個時候，日本尿素剛剛出口到中國，很多有門路的人就用尿素的包裝袋做成褲子穿，這是當(dāng)時最流行也最前衛(wèi)的服裝。當(dāng)時，我也聽到有關(guān)信息，說公社正在加強對采蓮區(qū)域的管理。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圩埂上巡查，幾乎每天都有人采摘的蓮子被沒收?？吹竭@種情景，我當(dāng)然只能停留下來，在一個小土堆上歇息一會兒，準(zhǔn)備讓這些巡查的人走了之后再走。天色暗了下來，我感覺到圩埂上已經(jīng)沒有人走動，方才壯著膽向圩埂的渡口方向走去。在翻過圩埂的那一刻，我非常緊張，生怕他們在圩埂的里邊設(shè)置了埋伏。還好，我安然地通過了。

我急匆匆地趕路，天空沒有月亮，黑乎乎的，四周只有小蟲在嗚叫，非常靜謐。這時我似乎看到一個白色的如一堵墻的東西在我面.前豎立起來，而且愈往前走，它豎得越高。我的心里緊張到了極點，似乎整個腦袋都要炸裂開來。小時候我聽大人們說過無常鬼，當(dāng)時我想這大概就是吧。聽大人們說，戰(zhàn)勝它的方法非常簡單，就是脫下自己腳上的鞋，然后朝它扔過去，扔過去的時候，只要這只鞋飛越的高度超過它的高度，這個無常鬼就無法顯示它的威力了。正當(dāng)我蹲下來的時候，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面前并不是什么無常鬼，而是一方水塘。由于心情太緊張，一方水塘在我的眼中竟然幻化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著實讓我虛驚了一場。

好不容易走到村邊，我終于聽到父親在夜空中叫喚我的名字。見到父親后，我緊張的神經(jīng)方才松弛下來。

2018年夏天，我故地重游，放眼洪湖湖面，觸目皆是農(nóng)民養(yǎng)魚的魚池。再往遠(yuǎn)處看，有幾處荷花荷葉映入我的眼簾，鄉(xiāng)親們告訴我，那是農(nóng)民在承包的湖面上種植的蓮藕。他們夏秋摘新蓮，冬天挖湖藕，生活過得非常滋潤，每家每戶都有采蓮小船一梭筏子，這種小船能夠輕輕松松地穿梭于荷葉荷花叢中，水上悠悠蕩，淤泥可穿行，他們再不像我們那樣徒手下湖，艱難跋涉于淤泥濁水之中采摘蓮子了。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才真正富有詩情畫意！

（責(zé)任編輯：北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