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1988年11月4日,汪曾祺寫了短文《賈平凹其人》。這篇文章,不知什么原因未收進1998年出版的《汪曾祺全集》,但網(wǎng)上卻傳播甚廣。汪先生這篇不足千字的文章,談的多是賈平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浮躁》,但文章的第一句就為全文定下了基調(diào):“賈平凹是當代中國作家里的奇才?!?/p>
賈平凹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深受沈從文的影響。出版于1987年的長篇小說《浮躁》就有《邊城》很深的影子,賈平凹自己也曾坦言沈從文對他的影響。在看《浮躁》時,我常認為這是一部賈平凹向沈從文致敬之書。如果從這方面說,賈平凹可否算是汪曾祺的小師弟呢?
《浮躁》后來獲得了1988年美國第八屆美孚飛馬文學獎,汪曾祺是這個文學獎的評委之一?!白鳛椤w馬獎的評委,我覺得我們選了一本好書,也選了一個好人,我很高興?!蓖粼髟凇顿Z平凹其人》中如是寫。由此可見,汪曾祺對賈平凹很看重,看重的表現(xiàn)還有:汪曾祺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回來后,就想推薦賈平凹也去參加。
2000年,高郵準備建汪曾祺文學館,曾和賈平凹聯(lián)系,賈平凹回信表示支持,信中有言:“知高郵辦汪曾祺文學館,真是高興!汪曾祺是個應該建廟立碑的人物。汪老在生前,我與他有過數(shù)次交往,現(xiàn)在每一回想,音容宛在,如是昨天的事。為表示對汪先生的敬重和懷念,我寫了一張字,望接納?!边@幅字的內(nèi)容是:文章圣手。
六年后,賈平凹終于有了高郵之行。活動安排在高郵的贊化中學,這是汪曾祺的母校,校園里當時掛著一張賈平凹與汪曾祺的大幅合影。參加過這場活動的張秋紅在《一汪情深門庭暖》中對賈氏此行有簡單的記錄:與賈先生一道來的,還有作家曹文軒、王干等。一進贊化中學大門,迎面教學樓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標語:汪曾祺母校歡迎賈平凹先生。賈先生一下車,神情立即凝重起來,連忙說:“這里是汪老的故鄉(xiāng),汪老的母校,汪老在天上看著我呢,我不能隨便說話?!闭麄€活動期間,賈先生謹言慎行,而且還不斷穿插描述汪老與之交往的生動事例,告訴文學愛好者們寫作是要用心的,要貼著人物生活去寫。結(jié)束時,特別留墨:“到高郵想汪老山高水長”。
網(wǎng)上有一篇根據(jù)賈平凹高郵之行講話錄音整理而成的《在高郵談汪曾祺》,將此文和張秋紅的文章對讀,應該不假。講話中,賈平凹從他和汪曾祺的合影開始談起,“馬上想起和汪老的幾次接觸”,說他們第一次接觸是在1982年:“和汪老見識,汪老才出現(xiàn)在中華文壇上,他到陜西去,當時和劉心武、孔捷生、林斤瀾。那時我還不是文聯(lián)主席,沒有權(quán)力可以動用公款請客,是私人在家里邀請汪老他們。吃飯的時候,拿出一瓶酒,很快喝完了。當時記得劉心武問我還有沒有酒,說是汪老能喝酒哩。那次后來又拿了一瓶喝了。汪老能喝酒,也是那次知道的?!?/p>
在贊化中學,賈平凹說他覺得在“汪老的母校,咱也是個學生,是個小學生,年齡雖過了的小學生”。
賈平凹和汪曾祺第二次見面要到五年后,地點在廣西:“第二次和汪老長時間待了一段時間?!?987年,汪曾祺有廣西之行,并寫有《廣西雜詩》等作品。散文《從桂林山水說到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第一句就是:應首屆漓江旅游文學筆會之邀去了一趟桂林。筆會組織者之一是時在漓江出版社任職的彭匈。此時,漓江出版社正在出版《汪曾祺自選集》,同時出版的還有《賈平凹散文自選集》,所以賈平凹也去了。彭匈當時邀請賈平凹,就是打著汪曾祺的旗號:“在給賈平凹的信中,我什么也沒說,只說汪曾祺老先生將欣然應允赴會”,“平凹果然也很快回信,說‘如無別的雜事,一定去的”。
關(guān)于這次筆會,后來彭匈在幾篇文章中都提到過,其中《平凹和我互相道謝》中寫道:“六月的桂林,綠肥紅瘦,江水盈盈。我們第一次謀面,卻是一見如故。平凹敦厚寡言,一口陜西土話,我只能聽懂百分之六十左右,我說能不能往普通話上‘靠一靠?平凹笑笑搖搖頭,看樣子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于是,汪先生便不時插進來充當‘翻譯。”
這次廣西之行,賈平凹寫了《在桂林》和《靈渠》等文章。1991年,他還在一首詩中專門記敘了此行。也是在這首詩中,賈平凹稱汪曾祺為“文狐”,由此“文狐”廣為人知:
平生懶出門,西南第一行。
不慕高堂顯,一識汪與彭。
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
彭在雙瞳目,炯然識大鴻。
桂林七日短,南寧非長程。
說文桄榔下,啖荔敘緣情。
紅土多赤日,曬我臉如銅。
身無彩翼飛,心有一犀靈。
人生何其瞬,長久知音情。
愿得沾狐氣,林中共營生。
一編散文卷,鳥知樹包容。
廣西之行十年后,賈平凹在給彭匈的《向往和諧》寫序時說,“這兩本書是國內(nèi)新時期文學最早的作家自選集,沒想書出版后,一版再版又再版,竟出現(xiàn)在個體書攤上,這也是純文學作品第一次進入書攤的開始”。
《賈平凹散文自選集》的初印銷量如何,不是很清楚。但《汪曾祺自選集》的銷量絕對不算好,甚至很差;首印比征訂數(shù)要多:平裝本2000冊,精裝本450冊。而據(jù)彭匈在《聲氣相投一段緣——一個編輯、一位作家和一本書的故事》中說:《汪曾祺自選集》的征訂數(shù)的確很慘,我不忍告訴汪先生,只是說表示有信心在再版時賺回來,以暗示這個悲涼的信息。汪老說,他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了一本《晚翠文談》,只印了2700冊,出版社為此賠了錢,他心里很感不安。他還說,漓江怕賠不了這個錢,早知不出也罷。
即便如此,這本40萬字的《汪曾祺自選集》在1987年8月(版權(quán)頁上寫的是10月)出版了,10月初汪曾祺就收到了稅后稿酬3500元。但1991年后,真的是“一版再版又再版”,彭匈在文章中也有統(tǒng)計:1991年再版,平裝印了6000冊,精裝印了2050冊;此次重印,汪曾祺還寫了《重印后記》。之后,1992年印了第三版,1993年一年重印了兩次,“到1996年8月,已是第7次印刷了,累計印數(shù)為37000冊,連地攤都有賣”。三十年過去,如今汪、賈的這兩本自選集,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的賣價都很不低。
除了漓江出版社此舉外,在汪老生前,汪曾祺和賈平凹還有過一回“同套書”之緣。這就是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才子書”,汪曾祺和賈平凹也都位列其中。本就是書畫名家的賈平凹,對汪老書畫卻十分喜愛,甚至不惜“掠奪”汪先生贈給穆濤的畫作。
汪先生和老伴施松卿曾在石家莊待過幾天,穆濤那時還在石家莊,他陪汪老喝酒,照顧汪老的日常起居。有一天晚上高興,汪老給穆濤寫字畫畫,寫的是“午夜?jié)晧选?,畫的是“一只鳥站在一根枯枝上”。后來,穆濤到西安的《美文》雜志工作,將汪老的這幅畫掛在辦公室墻上,隔壁就是主編賈平凹的辦公室。如穆濤所言,“事就曲折了”:賈平凹說這畫掛在了他的墻上,又說做事不能偏頗,要平衡,墻另一邊也要掛幾天。我見他存了掠奪心,就約法掛七天,七天后一清早我就去做了完璧的工作。但他記憶力好,一年后,他幫我解決了生活中一個難題,我問他怎么感謝呀,他笑著說汪曾祺的畫呀。我那只生動的鳥就這么飛走了。之后,賈平凹給穆濤回畫了“一只上了山的虎”。
汪曾祺和賈平凹還一起合作過一幅作品,是在漓江旅游文學筆會期間共同完成的。當時,東道主彭匈分別問汪曾祺、賈平凹對南寧的什么印象最深,汪曾祺答說是桄榔樹,而賈平凹印象最深的是老友面。然后,汪曾祺給彭匈畫了一幅桄榔樹,賈平凹接過筆來,在畫的空白處題了款。這幅汪曾祺、賈平凹合作完成的作品,成了彭匈寶愛。
其實,老友面也給汪曾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汪曾祺在1990年寫《五味》時,還不忘“老友面”,說他和賈平凹在南寧,不愛吃招待所的飯,到外面瞎吃。平凹一進門,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筍肉絲汆湯下面也,不知道為什么叫作“老友”。這一面之緣,一直延續(xù)至汪曾祺逝世二十年后的2017年還未中斷。是年,賈平凹在給汪曾祺、汪朗父子《活著,就要有點滋味兒》一書寫推薦語時再次提到:汪老與我的“一老一少”緣,結(jié)于“食”,就像汪老所記我倆吃的“老友面”,有滋有味,如在昨天。
此時距離汪曾祺寫《賈平凹其人》已過去了三十年。當時的賈平凹“三十七歲,寫了三十八本書。短篇、中篇、長篇都寫。散文自成一格。間或也寫詩。他的書擺在地下,可以超過他的膝蓋”。如今,賈平凹著作何止等身。
據(jù)賈平凹自述,他和汪曾祺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中國文聯(lián)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作協(xié)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時為1996年12月。十年后在高郵,賈平凹說汪老享有極高的聲譽,和汪老又談得來,特別敬重他:“這一類作家生前不一定很紅火,他們不一定得了很多獎,不一定做什么官,偏偏是只有這一類作品很長久。汪老的創(chuàng)作是這樣的,我想汪老的作品一定會留在世上?!?/p>
賈平凹在序彭匈《向往和諧》的最后,提到汪曾祺:“手稿還堆在案頭,未來得及給彭匈去信,卻聽見汪曾祺老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真是如雷轟頂,悶了半日。彭匈夾在手稿的信中還提到他去北京見汪老的事,說汪極關(guān)心他這本書,答應為其題寫書名的。當年南游,三人同行,如今一人出書,一人卻長逝,萬般感慨,不禁又想起共坐紅豆樹下的情景了。”這篇序的寫作日期是1997年5月23日,汪曾祺去世剛一周。后來我讀到王干的《夜讀汪曾祺》一書,在第132頁見一幀彭匈、汪曾祺、賈平凹的合影,那時他們都很有精神。彭匈在發(fā)表《千山響杜鵑——懷念汪曾祺先生》時,文章中也配了一幅汪曾祺、賈平凹、彭匈等人的合影。汪先生和賈平凹身高差不多,站在一起,賈平凹那么年輕,才三十出頭;汪先生也還未見老態(tài)。
一轉(zhuǎn)眼,賈平凹也到了當年跟汪曾祺一起吃小吃的年齡了。
1997年5月8日凌晨,汪曾祺開始寫《鐵凝印象》,這是應《時代文學》“名家側(cè)影”欄目主持何振邦之約而寫的。此前,這個欄目已經(jīng)介紹過汪曾祺、林斤瀾等人,欄目第四期擬定的人選是鐵凝。早上九點多,何振邦在家接到了汪曾祺的電話:“文章寫好了!你過來拿!”三天后,5月11日晚,汪曾祺食道出血,被送進醫(yī)院直至生命終止。《鐵凝印象》成了汪曾祺的絕筆。據(jù)約稿者何振邦說,汪曾祺夜里四點多起床開始寫,至八點多寫完,兩千多字一氣呵成,300字的稿紙共寫了8頁。
《鐵凝印象》除發(fā)表于《時代文學》1997年第四期外,《北京晚報》1997年6月16日也專門刊出,并配了一段編者按:“5月16日,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不幸去世。此篇是汪先生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是汪先生五十多年創(chuàng)作生涯戛然而止的句號。我們特此刊出,以示懷念?!边@段按語出自責任編輯趙李紅之手。趙李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供職《北京文學》時,就和汪曾祺時有聯(lián)系。
就在《北京晚報》發(fā)表《鐵凝印象》的同一天,鐵凝寫下了《汪老教我正確寫字》。這一天,距汪曾祺去世正好一月整。 鐵凝的《汪老教我正確寫字》,后經(jīng)趙李紅之手刊登在8月15日的《北京晚報》上,這是“作為汪老逝世三個月紀念”,也是鐵凝專門寫汪曾祺的第一篇文章。2017年,為紀念汪曾祺逝世二十周年,趙李紅寫了一篇《汪曾祺絕筆及其他》發(fā)表在5月11日的《北京晚報》上,隨文章一起還專門配發(fā)了發(fā)表《鐵凝印象》《汪老教我正確寫字》的《北京晚報》版面照片。
鐵凝的《汪老教我正確寫字》,是趙李紅向鐵凝約來的:“5月28日,汪老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舉辦。當我含著眼淚從告別廳出來,在長長的告別隊列中見到從石家莊趕來、手捧菊花的鐵凝老師。我把三個月前在汪老家中看到的情形告訴她,同時懇請她給《北京晚報》寫篇悼念汪老的文章。她當即答應?!?月18日,趙李紅收到鐵凝寄自石家莊的稿件,“滿滿的7頁稿紙”。同時,還有一封6月16日寫給趙李紅的信,“在信中,鐵凝老師告訴我,‘剛才,張鍥先生打長途來說,看見今日《北京晚報》上汪老的文章,很感動。我告訴他是你編的?!?/p>
《汪老教我正確寫字》雖不長,但在諸多懷念汪曾祺的文章中,絕對讓人看了就難忘。1984年他們初次見面,鐵凝就感覺汪老的“目光是溫和的,又是犀利的,正如同他對于人類和生活的一些看法”。在文章中,鐵凝通過回憶和汪曾祺的交往,寫出了她心目中的汪老:“一個連馬鈴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對生活該有怎樣的耐心和愛。”
汪曾祺對鐵凝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早在1989年,汪曾祺就曾參加過鐵凝長篇小說的研討會,并在會上發(fā)言。這就是鐵凝在文章中提到的《玫瑰門》討論會,時在1989年2月22日。研討會由河北省文聯(lián)、《文藝報》及作家出版社聯(lián)合舉辦,地點是在北京文聯(lián)大樓。多年后鐵凝有文章如此回憶:“在這個會上,他對《玫瑰門》談了許多真實而細致的意見,沒有應付,也不是無端地說好?!?/p>
那么,汪曾祺在會上到底說了什么從而讓鐵凝“我不能用感激兩個字來回報這些意見”呢?宮立在《汪曾祺評說<玫瑰門>》一文對此有梳理,并引用了1989年3月15日的《文論報》上由譚湘根據(jù)不完全會議記錄整理但未經(jīng)本人審閱的《長篇小說〈玫瑰門〉研討會發(fā)言紀要》中汪曾祺的發(fā)言:
鐵凝這部小說把我看蒙了??吹剿姆种幬疫€不甚明白,小說的新嘗試、新探索是有冒險性的,這種小說我寫不出來。小說的主題寫的是人,人就是這樣的,女人就是這樣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小說沒對任何人進行判斷,無所謂真誠、虛偽、善良、丑惡,這種對生活絕對冷靜的態(tài)度很難得。司綺紋的形象比較豐滿、復雜,小說的結(jié)構(gòu)特別,讓人想起廢名的小說。有些語言思維讓人懷疑是否用漢語思維,名詞當形容詞,形容詞當動詞用等。而英語“玫瑰”有光明、充滿希望之意,“門”則是通道。總之,鐵凝應當承認寫了一部小說,有些人寫了等于沒寫。
1992年,汪曾祺夫婦應《長城》雜志邀請去河北,在這期間,鐵凝是陪著的,“使我能在兩三天的時間同汪老夫婦在一起。那是非常愉快的幾天”。也是在這次,鐵凝在給汪曾祺送的簽名書上,“鐵的金字旁寫得太潦草了”,使鐵凝意識到“你敷衍了你筆下的字,或許就有可能敷衍你的日子,敷衍你整個人生”。
其實,在寫《鐵凝印象》的前幾年,即1993年3月1日,汪曾祺就寫過一篇《推薦<孕婦和牛>》。《孕婦和?!返淖髡呔褪氰F凝。汪曾祺用“糯”來形容鐵凝的這篇作品。在汪曾祺看來,鐵凝的作品“細膩、柔軟而有彈性”,鐵凝還“能做到‘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蔽恼碌淖詈?,汪曾祺概括說“我很喜歡這篇小說”?!斑@篇小說‘俊得少有”?;谕粼鲗﹁F凝本人及作品的了解,當何振邦開口約稿時,他便一口答應了。即便如此,汪曾祺仍舊下了很大的功夫來寫這篇文章。1997年2月,趙李紅和同事去汪先生家拜年,“見汪老和鐵凝的合影,還摞著不少鐵凝的書。汪老說正準備寫寫鐵凝”。可見,《鐵凝印象》醞釀了很長時間,這在汪老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出來。
而鐵凝專門寫汪曾祺的文章,除了《汪老教我正確寫字》外,還有《孤獨溫暖的旅程》《人間送小溫——懷念汪曾祺先生》《相信生活,相信愛》等作品。如此集中地寫一位文學前輩,這在目前所見的鐵凝作品中,不多見,甚至是絕無僅有的。
2007年5月18日,為紀念汪老逝世10周年,北京市作協(xié)、北京文學雜志社、魯迅博物館、高郵市委市政府在北京組織了一個紀念座談會。時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鐵凝參加了座談會,并發(fā)表了題為《人間送小溫——懷念汪曾祺先生》的講話,說是講話,其實是一篇非常好的文章。鐵凝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回顧了和汪老的交往,“多年來,汪曾祺先生對我本人的創(chuàng)作有過很多直接的指導,我也一直從內(nèi)心視他為師”。在鐵凝心中,“汪老是我自己在文學道路上的一位恩師、一位厚道的長者”。陳其昌也參加了這個紀念座談會,會前,他給鐵凝送上帶去的《你好,汪曾祺》等書刊。當時的情景,被陳其昌寫在了《鐵凝和汪曾祺》中:“會上,鐵凝開始翻閱我們送去的書刊,我輕輕地轉(zhuǎn)到她身后,請這位從不肯為媒體題詞的作家題詞。她問,題什么呢?我說,隨你!我回到座位上靜候,一會兒,她示意我過去。她的題詞是:‘永遠懷念汪曾祺老”。
對汪老的為人和為文,鐵凝也都有自己的認識和評價。在她看來,“汪曾祺先生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楷模,他的道德風范,他的學識人品,他的充滿藝術(shù)魅力的作品,都堪稱我們的導師和典范”。鐵凝讀汪曾祺小說,感覺他作品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始終以追求文學的美為創(chuàng)作的目標”。她經(jīng)常就被汪曾祺“幽默機智的談吐,樂觀爽朗的人生態(tài)度,貫通古今的學養(yǎng),獎掖后人的熱情”感染著,也常有“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體驗。
鐵凝和同事走訪在京的老作家時,會常想起汪曾祺:“要是汪老還在世該多好,我又可以走到他的面前,和他聊天,聽他富有感染力的教誨。路過蒲黃榆的時候,這種想法就更強烈?!薄@就是汪曾祺的魅力。
《相信生活,相信愛》文后有落款,頗值得注意:“2010年正月十一,寫在汪曾祺先生誕辰90周年時?!痹谶@篇文章中,鐵凝說汪先生總會讓她“想到母語無與倫比的優(yōu)美和勁道”,而汪曾祺用“小說、散文、戲劇、書畫為人間創(chuàng)造的溫暖、愛意、良知和誠心”也始終都伴隨著我們。也是通過這篇文章,讓我們知道2009年5月17日,在汪曾祺先生忌日的第二天,鐵凝曾專程去福田公墓為汪先生獻花。
張秋紅(王安憶在《去汪老家串門》一文中寫到過她,時為高郵市委宣傳部長)的《一汪情深門庭暖》中提到過《相信生活,相信愛》的寫作背景:2010年正月十五,是汪老誕辰90周年。我們專程去省作協(xié),請范小青主席幫我們約請中國作協(xié)鐵凝主席,原來說好來的,可到時又沒來成,確實有些遺憾。但鐵凝主席用她的深情為活動寄來了她的文章《相信生活,相信愛》。
張秋紅提到的活動,指的是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高郵市委、市政府在高郵聯(lián)合舉辦“紀念汪曾祺先生誕辰90周年系列活動”。雖然鐵凝當時未成行,但高郵一直在她心中,幾個月后就有了突然而至的高郵之行。張秋紅對此行也有較詳細的記錄:“當年的5月份,鐵凝主席到揚州參加朱自清文學獎頒獎活動,一結(jié)束就趕到高郵,因突然到訪,我們接待時還真有點手忙腳亂,特別是北頭街上,出攤經(jīng)營的多,車子過傅公橋就無法前行了,只好下車徒步前往汪老故居。我們一個勁地解釋,可鐵凝主席始終笑盈盈地安慰我們:‘沒關(guān)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這種環(huán)境是人的生活氣息濃的表現(xiàn)呀。聽鐵凝主席這么一說,很溫暖,忐忑的心放下了許多。走到竺家巷巷頭,燒餅攤上正好一鍋燒餅出爐,鐵凝主席興致勃勃地走上前,詢問價格,買了個當場咬一口吃起來:‘香噴噴的,好吃,汪老的作品里有。邊吃邊往前走,好平易近人喲。走到故居門口,鐵凝主席看到了汪老的弟弟汪海珊,眼眶突然濕潤起來:‘像,真像,看到你,仿佛見到了汪老。鐵凝主席一個勁地說,那場面著實讓人感動。走進故居家門,鐵凝主席坐在金先生的客廳里,近觀汪老的書畫作品,與汪老的弟弟、妹婿嘮家常,談與汪老的交流交往的人與事,仿佛忘記了時間,到了天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p>
汪曾祺對年輕人的關(guān)愛真是方方面面的,給他們寫序?qū)懺u論,給他們寫字畫畫題寫書名……
“能夠靠純粹的文學本身而獲得無數(shù)讀者長久懷念的作家真正是幸福的”,鐵凝說的就是汪曾祺。如今汪先生的作品,越來越受歡迎,尤其是年輕作者的歡迎,或許正如鐵凝所言的那樣:“當我們今天思念這位老人時,是他那優(yōu)美的人格魅力打動著我們。一個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沒有如汪老這樣的一些讓我們親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的。即使他不再寫作,他的存在亦能使人間的悲憫、愛意、良知和誠心變得真實可信?!?/p>
正因為此,鐵凝一而再地撰文懷念汪先生,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汪先生讓我們相信生活,相信愛。
最近看了一篇金實秋寫汪曾祺的文章,辨析汪曾祺、施松卿結(jié)婚的具體時間。原來他在看一些關(guān)于汪曾祺的文章、書以及圖片說明中發(fā)現(xiàn)提到汪曾祺結(jié)婚的時間都不一樣,甚至同一本書,記述的時間都不相同,他覺得有必要弄清楚。之所以提到這篇文章,是因為金先生文中提到的書、文章、照片說明,我基本也都看過,卻沒注意汪先生結(jié)婚時間的不一致。金先生之文,是對我囫圇吞棗式閱讀的一記警醒。
看完這篇文章,便把金先生的《補說汪曾祺》找出來看。書是2013年初出版的,書中最早的一篇是寫于1985年的《汪曾祺的書畫藝術(shù)》,文章原載1985年11月20日的《揚州市報》。文雖不長,卻值得留意。在當年,即便汪先生在圈內(nèi)“畫名”漸盛,眾人的目光也都還大多投注在他的小說、散文上,作為評論家的金實秋在評論汪先生小說之余,將目光旁落到汪曾祺的書畫藝術(shù)上,真是難得。
金實秋應該一直很留意汪曾祺的書畫。時隔26年,在《汪曾祺的書畫藝術(shù)》之后他又寫了長文《才子性情 詩人本色——讀汪曾祺畫跋札記》。一直以來,我也很關(guān)注汪曾祺的題畫文字,在看過他的書畫集《四時佳興》等書后,還寫過這方面的拙文。要是早看到金實秋此文,我大概是不會、也不敢濫竽充數(shù)了。在看汪曾祺書畫時,我有“忍不住都想把汪曾祺的題畫輯在一起,自編個小冊子賞讀,也是一種‘自得其樂”的想法,哪知道,金實秋早就有這樣的建議了:“我覺得汪曾祺的畫跋自有它的價值在,建議出一本小冊子以傳世,并收入新版的《汪曾祺文集》中,這是可以做到的,也是應當做到的,因為畫跋也是汪曾祺的作品,同他的小說、散文一樣,是汪曾祺生命的一部分?!?/p>
我最初注意汪曾祺的書畫,就是從他的兩幅關(guān)于伊犁的畫開始的。當時,從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文與畫》上看到汪曾祺分別畫于1992年和1996年以伊犁草木為內(nèi)容的畫后,就開始留意他的書畫,盡可能地找來看。金實秋在文章中也提到了這兩幅畫,據(jù)金實秋說,其中1996年畫的那幅,汪曾祺不止畫過一幅。不知可有機會看到其他的幾幅。
金實秋對楹聯(lián)很有興趣,用業(yè)余時間編了一本《古今戲曲楹聯(lián)薈萃》,他想到了請汪曾祺寫序,并在1985年、1986年就此專門通過五封信。在《令我難忘的汪老五封信》中披露了這些《汪曾祺全集》所未載的信函,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對家鄉(xiāng)青年關(guān)愛有加的汪曾祺。此外,書中寫于1996年的《近訪汪曾祺》也值得留意,讓我們看到了日常生活中很鮮活的汪曾祺,如在眼前。這篇文章發(fā)表在1996年第5期《珠湖》上,這份家鄉(xiāng)辦的雜志,汪先生是可以看到的。
寫于2002年的《瑣憶汪老》,同樣很有史料價值。金實秋在文章中詳述了他和汪先生交往,并專門提到了汪先生1981年首次回鄉(xiāng)時作的三場報告。之所以說“專門”,是金實秋想澄清一個事實:“正如不少文章所說的那樣,三場報告會都是人坐得滿滿的,氣氛相當不錯。汪老事先做了準備,講得也很賣力,然而效果并不理想。因為那時的學生對文化品位較高的小說、散文知之不多,對汪老的作品能讀懂者甚少?!彼灾v一些趣事、軼事時,效果還不錯,等到講“層次較高的語言的美、語言的韻律、節(jié)奏及相關(guān)的創(chuàng)作思想問題”時,“學生們大多聽不進去,筆記記著記著就停下來了,就連有的老師也提不起精神”。這樣的情況,在“高郵人寫的回憶文章中,不知何因?qū)Υ藚s始終諱言之”。
和金實秋一樣,陸建華當時也參加了這三場報告會。手邊恰巧有陸先生的《汪曾祺的春夏秋冬》,便拿出來比較著閱讀。陸建華在書中對汪曾祺1981年回鄉(xiāng)有專章記錄,三場報告會作為其中專門的一節(jié),作者逐一對各場報告會都有比較詳細的記述,其中有師生參與的是10月12日下午在高郵師范的一場和10月13日下午在高郵縣中學的一場。在高郵師范的報告會上,陸建華寫道:“聽汪曾祺講語言,一點也不吃力。初聽似乎平常得很,細一琢磨,就覺得回味無窮,真正令人耳目一新。學生們拼命地往筆記本上記,生怕漏掉一個字?!备哙]縣中學是汪曾祺讀初中的地方,報告會上“汪曾祺以校友身份回顧了過去,介紹了自己漫長的學習、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語重心長地勉勵中學生們在中學階段,打好扎實基礎(chǔ)……”記錄這一場報告會時,陸建華未提汪曾祺是否講了有關(guān)語言的內(nèi)容。結(jié)合陸建華對三場報告會的描寫,金實秋所言“效果并不理想”的報告會應該是10月12日下午在高郵師范的那一場。《汪曾祺的春夏秋冬》出版于2005年,陸建華應該是看過《瑣憶汪老》的,而且《補說汪曾祺》金實秋原來擬名為《關(guān)于汪曾祺》,“詢之陸建華先生,他以為欠妥”后“遂易今名”。
在搜集汪曾祺詩聯(lián)上,金實秋用功甚勤,成果也很可觀,先后還出版過了兩本書。他在看汪曾祺作品時,發(fā)現(xiàn)“汪曾祺的小說喜歡和擅長用對聯(lián)渲染和烘托環(huán)境與人”。經(jīng)金實秋這么一說,再來看汪先生作品,還真是那么回事。早期的作品《老魯》中就有三副對聯(lián),其他散落在小說、散文中的對聯(lián)也還有不少。金實秋經(jīng)過查閱大量資料,收集輯錄了汪曾祺的聯(lián)作竟有32副,要知道,《汪曾祺全集》中才收了不過10副。在2009年編著出版《汪曾祺詩聯(lián)品讀》后,金實秋依舊故紙堆里“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常有新發(fā)現(xiàn),收入書中的《汪曾祺詩聯(lián)輯佚補錄》就將2012年底前新發(fā)現(xiàn)的汪先生詩5首、聯(lián)7副公之于眾,以供汪曾祺愛好者共同欣賞。之后,他在搜集汪曾祺詩聯(lián)上,仍未止步,又于2016年出版了《汪曾祺詩詞選評》。
汪曾祺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打算寫京劇劇本《漢武帝》到后來想試試長篇小說《漢武帝》,但終究未寫出來,也成了邵燕祥說的“跟魯迅計議要寫的《唐明皇》一起成為文學史上的遺憾了”。金實秋和汪先生曾談過兩次《漢武帝》,他又結(jié)合汪老的作品以及汪老子女處獲得的資料,在《文學史上的遺憾——汪曾祺與<漢武帝>之始末》中細致地梳理了汪曾祺與《漢武帝》二十年的糾葛,分析了“文學史上的遺憾”的形成原因和過程,文章寫得很扎實,也讓人信服。
汪曾祺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被研究者分成了三個時段,而金實秋認為有兩個里程碑式的作品,第一個是寫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復仇》,第二個是《受戒》。金實秋發(fā)現(xiàn)“兩篇如此重要的作品都與佛教有密切的關(guān)系”。注意到汪曾祺與佛門的因緣及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金實秋是這方面的先行者,他的《禪風禪韻——汪曾祺佛教機緣漫議》寫于1998年,從汪曾祺的家世、成長經(jīng)歷出發(fā),分析佛教對汪曾祺的影響,通過汪曾祺的一系列關(guān)于佛門的作品(包括小說、散文、詩、畫)來表現(xiàn)汪曾祺與佛門的“親近之情、認同之感和不解之緣”。
金實秋對汪曾祺的作品很熟悉,讀得也很細致。他注意汪曾祺和酒的關(guān)系,并寫了一本專著來談汪曾祺的酒事,此事真非一般人所能為。他在閱讀汪曾祺時,常有發(fā)現(xiàn)并付諸文字,除了上面提到的這幾篇文章外,《補說汪曾祺》一書中至少還有《“算博士”汪曾祺》《淺說汪曾祺與“母舌”》《試解汪公夢》《素足之美》等篇,至今讀來依舊耳目一新。書中還有一篇《點擊作家中的“汪迷”》,列舉了十幾位有代表性的汪曾祺愛好者,簡直就是汪曾祺作品的傳播史和接受史。細究汪曾祺的接受史曾讓孫郁感到很奇怪:“老一代作家對汪曾祺沒有什么感覺,唯有青年作家對其情有獨鐘?!睂O郁的眼光很“毒”,一語中的,幾十年過去,一代代青年作家正在“對其情有獨鐘”。當年的青年作家、汪曾祺稱為“小老鄉(xiāng)”的金實秋,如今也已七十多歲了,可還未“移情別戀”,依舊“一汪情深”地讀著汪曾祺,時有所得,于是便有了一篇篇關(guān)于汪先生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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