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歌
張老實給一瓢涼水嗆死后,張家女人哭了個稀里嘩啦。
張家女人就成了張寡婦。
好心人勸她說,還年輕,路長呢,尋思上個人家嫁了吧。又說,崖畔上那個說書藝人叫憨憨兒的就好著呢!
張寡婦抹起眼淚說,先前的男人就是個老實疙瘩,總讓人欺負;再尋個外來的都不知道祖宗姓甚的灰漢子,叫人笑死呀。
張寡婦說的憨憨兒其實并不憨,是多年前從陜北逃難過來的。那年河西大旱,一個說書的老藝人領(lǐng)著一個孩子來到小山村。剛進村,老藝人的頭一歪,就不行了。大伙兒唏噓著將老人埋在村西的半峁上。孩子哭天搶地。
收拾起老人的一副行頭,孩子留在這個臨近黃河的小山村。
無名無姓,但跟了老藝人的緣故,孩子總算會說些零散的段子,在這黃土縱橫梁峁起伏的小山村,漸漸地成了一個角兒。
角兒憨憨兒說書真不含糊。
憨憨兒說楊家將,先喊聲“走——起——”一撥三弦琴,放開喉嚨唱:“楊家兒郎今在此,千軍萬馬殺上前——”那個氣勢,有萬夫不當之勇,足將臺下眾人唬住。
又說岳家將。激越高亢處,起身離座,雙目圓睜:“呔,兀術(shù)太子你聽真,岳家將士數(shù)不清,爾敢擾我邊疆欺我民,管叫你有來無回化煙云——”
臺下一片叫好聲。
這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不嫁他,嫁誰?
張寡婦嘴上說不,還是嫁給了憨憨兒。
憨憨兒自從混上個媳婦,精神大振,每天晚上從田里一回來,就在門前擺開了陣勢。懷里抱穩(wěn)三弦琴、腿肚子上綁好甩板,再在琴頭上拴一條一尺長的紅綢帶,山風一來,呼呼作響,引得鄉(xiāng)親們這兒圪蹴一片,那兒圪蹴一片,美滋滋的足可以勝過一大碗豬油拌高粱飯。
時間久了,大伙兒聽出了一些眉眉眼眼,連張寡婦,不,張家女人也聽出了一些眉眉眼眼。
憨憨兒說書有點兒不地道。
憨憨兒常常將書中的人物張冠李戴,要么就是朝代混淆,再要么,干脆胡說。
有聽過城里梆子戲的,說,憨憨兒你瞎說哩,這段子不是這個樣子的——
虎目圓睜,憨憨兒一撇手中的三弦說,不是這個樣子,你說是甚樣子,你說——
大伙兒不作聲了。再說下去,胡侃的書也聽不到了。
老人們心里明白:憨憨兒的爹離開的時候,憨憨兒還小,一個十來歲的娃子,能學來而今這個本事,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憨憨兒學藝不精,但一張歪嘴是可以將一個故事查漏補缺、梳理順溜,哄逗大家開心的!
也有找碴兒的,說,憨憨兒你就是說得不對,你這是腳片子上吊——哄鬼哩!
“撲哧”一聲,一塊壓菜石頭已被憨憨兒扔在了面前的水洼中,濺了找碴兒的人一身泥漿。
眾人四散而逃。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說書先生?
地主少爺高茂財來聽憨憨兒說書。高茂財進過省城的大學堂,聽說還留過洋。高茂財油頭粉面,先撂下幾個銅板,一對鼠眼卻賊溜溜地往張家女人鼓起的奶子上瞄。
想聽什么,爺?喝一口涼水清一清喉嚨,憨憨兒笑瞇瞇地問。
隨便。
沒有隨便這搭子書,爺,你得點。憨憨兒依舊笑容可掬。
來上一段你最拿手的吧。高茂財沒好氣地哼哼。
“走——起——” 憨憨兒一撥三弦琴,亮開嗓門說起了“楊家將”“岳家將”。
高茂財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品咂起來。
聽著聽著,高茂財忽然睜開眼睛說,不對,金國四太子怎么變成了宋朝皇帝的孫子?宋朝皇帝打仗不行,可是一直給金國人稱孫子的!
憨憨兒不理不睬,依舊說自己的書。
再聽。高茂財忽然破口大罵:滿嘴胡言——
話音未落,那說書的甩板早被憨憨兒捋下,“嗖”的一聲,愣愣地砸在了高茂財?shù)淖彀蜕稀I贍數(shù)淖炝⒖套兂闪艘桓杉t的大肥腸。
再看憨憨兒,橫眉豎眼,倒握琴柄,隨時準備撲過來。
真是個憨貨!
少爺疼得眼淚直流,大叫一聲,與一群隨從作猢猻散。
身后,憨憨兒的聲音霸道又硬氣:傷天害理的鳥人,爺就讓他們做孫子,咋個?
1943年,鬼子兵占據(jù)了縣城,燒殺搶掠,人畜遭殃,小山村也未能幸免。
漢奸翻譯高茂財代表鬼子隊長宣讀完《告良民書》,隨即請鎮(zhèn)上唯一的說書藝人憨憨兒上臺助興。
高茂財咬著憨憨兒耳根子,惡狠狠地說,不能說你那狗屁“楊家將”“岳家將”,除非找死。
戲臺上的憨憨兒一身干干凈凈的青色長衫,低著頭笑瞇瞇地回應:咱只會說“楊家將”“岳家將”!
那就等死吧!高茂財瞥著憨憨兒的眼神又驚又怕,匆匆地下了臺。
憨憨兒一聲“走——起——”三弦琴輕輕一撥,一聲鏗鏘又悠揚的陜北說書便向遠處的溝溝峁峁飄去。
行云流水,叫好聲此起彼伏。一段《楊家將》說得人熱血沸騰,激情高漲。當說到“楊家兒郎今在此,千軍萬馬殺上前——”的時候,前排的保長、偽軍司令漸漸變了臉色。
高茂財上臺喊,夠了,快下去!
《岳家將》又起:“呔,兀術(shù)太子你聽真,岳家將士數(shù)不清,爾敢擾我邊疆欺我民,管叫你有來無回化煙云——”
在眾人的沸騰聲中,高茂財與憨憨兒撕扯在一起。
日本人不傻,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鬼子隊長哈哈大笑,竟然指著高茂財對憨憨兒說:揍他!
好咧!憨憨兒緊握三弦,鼓足力氣,大喝一聲,朝高茂財頭上狠勁砸去。
鬼子隊長指著憨憨兒說,你的,勇敢的,只要做皇軍的良民,皇軍讓你天天說書!
憨憨兒搖搖頭,說,咱可以跟著楊家將姓楊,也可以跟著岳家將姓岳,就是不能姓皇!
頓一頓又說:要是真姓了皇,那也得是喝了半輩子的黃河水的黃!
憨憨兒掄起剩下的一截琴桿,狠狠地甩向鬼子隊長。這一擊,驚濤駭浪。
鬼子的刺刀圍了上來。哈哈大笑聲中,憨憨兒喊,能不能上一碗斷頭酒再死!
哪兒有酒啊,憨憨兒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從人群里擠出來,遞上一瓢涼水。
憨憨兒深情又歉疚地看了一眼女人,悶頭就喝,沒想一口氣上不來,嗆死了。
鬼子投降后,村人集資為憨憨兒重新筑墓立碑。一切停當,卻不知道碑上刻上什么名字好。憨憨兒的女人說,就刻——書匠楊岳黃吧!
憨憨兒的女人哭了個稀里嘩啦。
選自《精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