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平
九月不是月份,而是我娘的名字。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娘出生在一個叫七星街的小地方。那樣的一條小街,鵝卵石街道的兩邊,有幾十百把戶人家和店鋪,旁邊有條小河靜靜地流淌。過去這里也是新康通往漣源、新化等地的必經(jīng)之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個市集。
娘生下來的時節(jié),正是九月天高氣爽的時候,外公索性給她取名九月。兩年后,外公又有了個兒子,也就是我的舅舅桂林。外公的大名叫劉耀祖,名字很威風,據(jù)說是外太公給起的,想必是寄希望于外公將來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只是可惜,外公最終都沒有干出什么名堂來。平時在鄉(xiāng)里,大家都喊外公耀九皮匠。外公早年在長沙城里跟人學得一手做皮草鞋的手藝,他做的皮草鞋好看又經(jīng)穿,在四鄉(xiāng)八里都有名氣。
民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苦難深重的年代,大多數(shù)普通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外公家也不例外。娘的童年雖然清苦,但也還快樂,除了偶爾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或者外公做皮草鞋時打打下手外,基本上一天到晚就是快樂地玩耍。窮人的日子雖然過得不如意,倒也還算自得其樂。
但這樣快樂的童年,在娘九歲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初夏,洞庭湖發(fā)大水,殃及到了周邊幾個縣。這場大水來得很急,七星街瞬間被淹沒,街上一半的房子都倒了。除了搶出來幾床被褥,外公家房子什物全沒了,大水過后,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外婆望著這個慘狀,號啕大哭。娘和舅舅看外婆哭,也跟著哭。
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后頭,那些正在抽穗的稻子被水一淹,全部絕收。這樣一來,靠作田為生的佃戶人家,活路就都全斷了,很多人家扛不過去了,怎么辦?只剩下一條路,就是外出逃荒討米要飯。
因為這場大水,外公家面臨著同樣的結(jié)局,但要強的外公不想去逃荒,他想方設(shè)法借了點錢,去長沙城進了些皮子,然后搭起一個臨時棚子,繼續(xù)做起了皮草鞋。
外公沒想到的是,剛剛遭了災(zāi),普通人家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還有錢買皮草鞋穿?所以他的生意遠不如以前了,有時幾天都不開張。這樣一來,外公一家陷入了真正的困境,家里經(jīng)常揭不開鍋。偶爾開伙,也是煮些野菜糊,把正在長身體的娘和舅舅餓得哇哇直哭,外婆心疼得直掉眼淚。
外婆說,這樣下去都得餓死,還是出去討米算了。于是她決定帶舅舅出去討米,讓外公帶著娘留在家里。
正在這時,離七星街不遠的丁字塘戴二家要收一個童養(yǎng)媳,有人便介紹了我娘,說她年紀雖小但聽話勤快,模樣也周正,很適合。對方便同意了,并要那人過來說合促成這事。
戴家祖上曾經(jīng)是殷實大戶,到戴二這一代家道逐漸破落,靠祖上留下的一點田產(chǎn)家業(yè)吃老本。因為性情暴躁,人家背地里都喊他戴二閻王,他有個崽不是很爭氣,生下來腿腳略微有點跛。怕他長大討不到堂客,所以戴家提前收個童養(yǎng)媳。
外婆有點不太情愿,說舍不得把九月送給一個跛子做堂客。外公卻不這樣看,他覺得與其都餓死,不如把有希望活著的送出去。外公說,人家也不是跛得很厲害,先活命要緊。
外公就跟我娘說,九月啊,跟你講個事,有戶人家要收個童養(yǎng)媳,我們想把你送過去做童養(yǎng)媳,你看要得不?去他們家有飯吃有衣穿。
雖然開始懂事了,但娘終究對于童養(yǎng)媳還是不甚了解,便問什么是童養(yǎng)媳?外公說,就是先過去給人家做女,長大后再跟他屋里崽拜堂成親,做他的堂客。
娘想了想,又問,那我還回來嗎?外公搖搖頭說,不回來了。娘就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不要去。
外公說,我的崽啊,不送走都會餓死嘞。外公說完,嘆了口長氣,再也不說話了。外婆的鼻子一酸,眼淚突然就叭叭地掉了下來,一家人當即就哭成了一團。
戴家有很多規(guī)矩,比如童養(yǎng)媳不能上桌吃飯,比如女人要給男人端洗腳水,比如五更時分一到,所有人必須起床。我娘做了戴家的童養(yǎng)媳后,他家的這些規(guī)矩必須嚴格遵守不說,看牛、煮飯、喂豬、洗衣服、搞衛(wèi)生,每天辛苦得很。
有一次,娘不小心絆了一跤,結(jié)果淘好的米撒了一地。響聲驚動了屋里的戴二,一看撒了一地的米,他二話不說,拿起一根棍子就打人,娘一個勁地喊疼,在地上左右翻滾躲閃。屋里的人看著她挨打,可沒有一個人敢過來勸戴二,直到他打累了,扔下棍子自己離開。
有了這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這樣,娘經(jīng)常因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被打被罵被罰,甚至還被戒飯。一個年幼的女孩,用瘦小孱弱的肩膀扛起了這個家?guī)缀跛械幕睿刻爝^的卻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一晃,娘在戴家做童養(yǎng)媳五年有余,她由一個一身邋遢的小女孩,開始出落成了一個招人喜歡的大姑娘。離之前約定的和戴二家崽拜堂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戴家終于開始琢磨起這事來了。
在這個家里待怕了,娘打心眼里不想再待下去了,所以每次聽到他們聊起成親時,心里就一百個不情愿,也非常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有時候還會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悄悄抹眼淚。
娘終究逃不過她人生這道坎。第二年正月初六,戴家張燈結(jié)彩,大擺筵席,娘在這天被迫與戴二家的崽拜堂成親了。她不甘心,那天夜里,趁許多客人都在嬉戲打鬧喝酒的當兒,從后門溜了出來,一口氣跑回了家。看到我娘,外公外婆嚇了一跳,好說歹說,連哄帶勸要將她送回去。
娘跪在外婆跟前,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使勁地搖外婆的胳膊,說你們真的不要我了嗎?我真的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了嗎?
外婆長嘆一口氣,說,我的崽啊,不是娘不要你,而是你真的長大了,真的要嫁人了。即便不嫁戴家,也要嫁李家張家。外婆無奈地說。
娘說,我情愿嫁到別的人家,也不愿意嫁他們戴家,你們就成全我?guī)蛶臀野桑?/p>
外公搖搖頭說,這是先前約定的事,如今要悔婚,要賠人家的錢財不說,我們這張老臉皮往哪里放?。?/p>
聽外公這么一說,一種無助和絕望自娘的心頭涌起。她說,你們不要我了,那我只有去死。外婆說,蠢崽啊,千萬莫這樣想,好死不如賴活著。外婆大概也知道,長大了的娘,是一個性子比較烈的人了,生怕她做出一時糊涂的事來,所以格外擔心她。
娘嫁的那個人,叫貴四,因為天生有點殘疾,總被人瞧不起,經(jīng)常有人嘲笑他,喊他“貴四跛子”,讓他感到很自卑。他有時候還大發(fā)脾氣。有一次,因為娘沒有給他及時盛飯,順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娘已經(jīng)是大人了,怎么能容忍被人無緣無故地毆打侮辱?就回了他一句,說貴四你不是人。貴四惱羞成怒,揪住娘的頭發(fā)就打,戴二則在一邊喊打得好。此時的娘,再也不像做童養(yǎng)媳的時候了,脾氣很倔,不躲不閃,任憑貴四打她,也不吱聲。
有好幾次,娘實在是受不了了,就跑回外公外婆家,外婆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是抱著我娘哭,第二天,戴家就會來人,氣勢洶洶地將娘帶走。
一天,外鄉(xiāng)一大戶人家要轉(zhuǎn)讓五十石谷的地板田,戴二有意接手,便全家出動還雇了幾個幫工伙計前去實地丈量田的畝籍?;貋淼穆飞?,娘故意落在后面,趁他們不注意,踅入一條小道跑了。等到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戴家的人找遍了附近地方,都沒有找到我娘,又來到我外公家里要人,但沒有見到人,娘是在戴家不見的,這回他們可能也知道無法怪罪外公外婆了,所以什么也沒有說就離開了。只是臨走時說了一句,找不到我娘,要你們好看!
事實上,外公外婆這次確實不知道我娘到底去了哪里,內(nèi)心里,他們比戴家的人更著急也更擔心,擔心她一個小女子,又從未出過遠門,怕她在外邊吃虧。
外公外婆的擔心變成了現(xiàn)實。半年后,我娘人是找到了,但卻變成了一個癲子。她在一個叫灰山港的地方被人發(fā)現(xiàn),當時一個人神志不清地在街上游蕩。灰山港離七星街只有幾十里路,正好七星街有人來這里挑石灰,一眼就認出她是街上耀九皮匠的女九月,便做好事將她帶了回來。
回來后,娘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吃不喝,衣衫不整,頭發(fā)蓬亂,還時不時地發(fā)笑,那笑聲,好像是從骨子里鉆出來的,很瘆人。而戴家呢,不再要娘進他們家的大門了,說戴家和劉家從此再無任何瓜葛了。
娘后來回憶說,她犯病的那些日子,到了安化一帶。有人家的地方,總有好心人會給她一碗飯吃,沒人的地方,她就摘野果喝涼水填肚子,夜里困了隨便在哪戶人家的屋檐下一趟。她說有天黃昏在一處大山邊遇到了一只老蟲(老虎),便趕緊躺下裝死,那只老蟲過來聞了聞,以為她死了,便走了。
對于娘說的這事,我是半信半疑,因為我不相信一個遇到老虎的人,還能有機會生還,我相信她遇到的不是老虎,至于到底是什么,其實并不重要了。我知道,盡管精神失常,但娘還是有潛意識的,正是這樣的潛意識,讓她躲避了很多的災(zāi)難,最后安然回到了家里。這一切,也許是天意吧,老天也要可憐這個命苦的弱女子。
那時,一支國民黨的部隊路過七星街作短暫停留,部隊大約為一個營的編制。那天,營長帶著一個手下來到河邊釣魚,正好遇見了外婆帶著我娘在洗衣服,營長和氣地跟外婆打招呼。外婆問營長是從哪里過來的?營長說是從江西過來的。外婆又問營長是哪里人?營長就笑,問外婆是不是想給他做媒?然后告訴外婆,他是寶慶府的。
沒想到,當天夜里,營長便委托人來到外婆家里,說是看上了我娘,想娶她做堂客。外婆有些吃驚,說老總啊,我們是小戶人家,不敢高攀呢。營長請來的人說,老太太,不要緊,我們營長也是窮出身。外婆又說,老總,不行的,我們家九月犯過病,雖說現(xiàn)在沒事了,就是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復(fù)發(fā)。那人說,既然好了,就應(yīng)該不會復(fù)發(fā)了吧。外婆有點難為情的樣子,然后附在那人的耳邊悄聲說了我娘的病情。那人嘀咕著,這樣啊,那我先回去跟營長匯報下。
第二天上午,那人又過來了,跟外婆說,他們營長講了,既然我娘那病是半路上得的,又基本好了,就沒有關(guān)系。營長說他不嫌棄,他會好好待我娘的,要外婆只管放心。外公和外婆商量后,最終同意了。為了表示是正兒八經(jīng)辦事,營長還按照地方風俗,給了外婆家聘禮。
就這樣,娘全身上下收拾一新,被營長的人用轎子接到了他們駐地。營長還熱熱鬧鬧辦了幾桌宴席,除了他手下的兵,還邀請了地方的鄉(xiāng)紳和保長及鄉(xiāng)公所一些人,據(jù)說還唱了一個晚上的花鼓戲。
一個月后,娘隨著那個營長的部隊離開了七星街,去了很遠的地方。誰料一年多后,營長打發(fā)人又將我娘送了回來。原來,我娘由于不適應(yīng)軍旅生活,有一天夜里受了點驚嚇,結(jié)果老毛病又開始復(fù)發(fā),盡管沒之前嚴重,但也給部隊帶來了一些麻煩。而且部隊即將開赴戰(zhàn)場,上司給了營長兩個選擇,要么將我娘送走,要么就地槍決。營長自然不忍心害娘,于是打發(fā)人將她送了回來。
娘這次回來,居然學會了抽煙喝酒。不用說,這肯定是跟那個營長學的。
一九四九年,雄雞一唱天下白,一夜工夫,七星街迎來了解放。
從此,七星街的窮人們喜氣洋洋地過上了新的生活。因為田少產(chǎn)量低,外公繼續(xù)撿起做皮草鞋的營生,賺錢貼補家用。好在解放了,穿皮草鞋的人漸漸多了些,外公的生意也慢慢好起來。這一時期,娘也在家里幫著外公做皮草鞋。沒過多少年,外公在給一戶人家做皮草鞋時,突然栽倒在地,沒有任何預(yù)兆就離開了人世。
外公去世兩年后,外婆也一病不起。自知來日不多的她,請來耀十滿公交代后事。外婆說,耀十,我可能熬不過這一關(guān)了,只是放心不下九月妹子。我走后,拜托你幫她再找個老實人家,以后也好有個依靠,我就放心了。
耀十滿公說,別胡思亂想,你不會有事的。外婆說,人終究都有這一天,我不怕??丛谝诺姆萆?,你答應(yīng)我講的要得不?耀十滿公便點點頭??吹揭疂M公答應(yīng)了,外婆看了看坐在一旁抹眼淚的我娘,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又熬了半個月后,外婆終于丟下我那可憐的娘,撒手人寰了。娘終于清醒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最牽掛她的人,從此與她陰陽兩隔,再也看不到了,自己從此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娘頓時就覺得天塌下來了,放聲慟哭。那聲音,聽起來讓人痛徹心扉。
外婆死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很破落了,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耀十滿公在外婆家屋里屋外轉(zhuǎn)了一圈后,連連搖頭,說真造孽,連一根做棺材的木料都沒得。耀十滿公就召集族里各房長輩開會,他說,耀九堂客走了,屋里窮得叮當響,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物資的出物資,幫忙把后事給料理了吧!就這樣,族上富裕些的人家,每戶出了一根木料,做了一副棺材,把外婆草草安葬了。
外婆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娘一個人了。她每天精神恍恍惚惚的,耀十滿公跟族上的人說,得給九月妹子找個人家放了,不然真的又會出事。于是就開始幫我娘物色人家,只是還沒有等到他找到人家,我娘就真出事了,可能是受不了外婆去世的刺激,她突然離家出走了。
又是命該不絕。這一次,娘跑到了離家?guī)资锿獾膲靥?,那么巧的是,街上開雜貨店的曾九剛好從漣源進貨回來,經(jīng)過壺天街上并在這里打尖。曾九剛在飯館坐下,就見門外一個女的靠著鋪門板子盯著他笑,他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我娘。
曾九知道我娘肯定又是跑出來的,便將她帶回了七星街。在耀十滿公的關(guān)照下,我娘又漸漸恢復(fù)了正常人的生活。這一時期,曾九也時不時過來,給予我娘一些經(jīng)濟上和物質(zhì)上的接濟,這讓娘對他心存感激,并且慢慢地,對他有了好感。
沒有多久,曾九堂客因病過世。一年多后,曾九便動了心思,想娶了我娘。但他的這個想法,遭到了他兒子兒媳的強烈反對,反對的理由,就是我娘是個癲子。曾九說,亂講,人家只是受不得刺激,平時根本就沒有問題,再說也是以前的事了,是人家害了她。
就這樣,也沒有得到一個什么名分,我娘就糊里糊涂跟曾九在一起了,所幸曾九對她還不錯,她的精神狀態(tài)也越來越好。幾年后,娘便有了我。她生我的時候,因為是高齡產(chǎn)婦,很長時間都生不出來,差點沒疼死,不過最終還是平安地生下了我。
再說曾九這頭,老年再得子,自然高興,便想要給娘一個名分,卻又遭到了他那兒子兒媳的反對。這回反對的理由不同了,說是我娘比他們還小兩歲,要他們喊娘喊不出口,傳出去會讓人笑話,所以堅決不同意給我娘名分。其實,這根本就不是什么理由,真正的理由,一是他們嫌棄我娘的出身和經(jīng)歷,二是怕我分去了他們那點家產(chǎn),這才是他們最擔心的事情。
最終,曾九到死都沒有給我娘一個正式的名分。原以為,我娘從此會有個不錯的歸宿和依靠,結(jié)果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幾年后,曾九生了一場大病,熬了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不知道臨終前的他,內(nèi)心是否有愧疚和遺憾。
從此,劉氏家族外公這一房,在七星街就只有我娘和我兩個了。而我那不喜歡種田的舅舅到外面去闖蕩,二三十年沒有回來,后來帶著子女回來了,住在縣城,但沒過兩年,舅舅就因病去世了。
那時可憐我娘一個單身女人,帶著一個孩子,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娘有時候奶水不夠,只得左鄰右舍這家吃一口,那家討一口,所以小時候我的奶媽有很多。也因為身體的底子沒有打好,比起同齡人來,我要瘦弱得多。
所幸的是,政府沒有忘記我們,把我和娘列為了五保對象。雖然吃上了五保,但那個時候,集體也窮,大河漲水小河滿,大河沒水小河干,所以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一樣艱難。
一晃到了上學的年紀。學費是隊上給我交的。沒錢買新書包,娘就用一塊半新不舊的毛巾折疊起來,將兩邊縫上,上邊再縫根帶子,一個簡易書包就做成了。娘又為我買了一支毛筆,一個硯池和一塊墨,還買了一張大白紙裁成很多小頁,然后用棉線裝訂在一起,就成了寫字的練習本。
第二年春上,一場大水突然而至。那是一個早晨,家家戶戶正在做早飯,突然就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噰R嘡嘡的鑼聲,接著聽見有個人大聲地喊,大水來了,大家快往高處跑?。÷牭胶奥?,娘趕緊背起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糧食,卷起被子帶著我就往屋外跑。
外面到處是人,男男女女都扛著被褥等家什攜家?guī)Э谕咛幍奈輬雠?,剛一落腳,就看見渾濁的洪水自上方?jīng)坝慷?,沖進街巷中,隨后就聽見轟隆轟隆的房屋倒塌聲。洪水很快淹沒了整條街,最后幾乎只剩下屋頂了,整個山下成了一片汪洋。洪水中漂著許多家什、樹木,還有豬牛等牲口,一路向下游漂去??吹竭@情景,許多人都哭了起來。
這場大水不但沖毀了所有農(nóng)田莊稼,也沖毀了好多的房屋,還死了不少的人。屋漏偏遭連夜雨,大水過后又逢天干。政府一邊救災(zāi),一邊號召大家生產(chǎn)自救,但因為損失太慘重,自救的效果有多大,可想而知。我和娘每天只能吃兩頓飯,有時甚至只能吃一頓,正在長身體的我,餓得手直發(fā)抖。
日子越過越艱難,情況越來越嚴重,到第二年春上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天只吃一頓都難以為繼了。娘決定帶著我一起外出討米要飯。已經(jīng)上學了的我,覺得討米要飯是件很丟臉的事,自然不愿意去。
見我死活都不愿意去討米,娘只好一個人外出了。因為惦記著我,她基本上就在老家方圓十多里遠的地方轉(zhuǎn)悠。說老實話,都遭了災(zāi),家家都困難,一天下來,根本討不到多少東西。娘于是決定去遠些的地方試試,她叮囑我一個人在家里照顧好自己。
去得遠了,娘回來得就少了。有時十天半個月回來一趟,有時個把月回來一趟。娘去了益陽、沅江、華容一帶,那些地方是湖區(qū),只要不發(fā)大水,是真正的魚米之鄉(xiāng)。那里的人善良,不吝施舍,娘每次回來,都有一兜子的米。有時候討的米多了背不動,娘會拿到街上賣掉,換回一疊糧票和錢。
娘有一次討米時,碰上一戶人家收媳婦行喜事,主人家見這要飯的女人穿得干凈整潔,想必家里定是遭了災(zāi)荒,便動了惻隱之心,讓她吃了飽飽的一頓飯不說,還打發(fā)了一大碗肉。娘高興得不得了,舍不得吃掉半點,要留給我吃。等她風餐露宿趕回家,打開裝肉的塑料袋子時,那肉上都爬滿了蛆,同時一股令人難聞的腐臭直沖我的鼻子和腦門??吹阶冑|(zhì)了的肉菜,娘懊惱地說,可惜可惜了。
娘外出的日子里,我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我從不會跟自己的玩伴們提起我娘去了哪里,我怕他們笑話我,看不起我。
好在災(zāi)荒過去,第二年是個豐收年,娘就再也沒有出去了。我繼續(xù)安心上學讀書,每天放學回家,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喊一聲娘,然后扔下書包,跑去廚房揭開鍋蓋,鍋里總是有熱乎乎的飯菜。很多時候,盡管那飯是紅薯米摻雜大米煮成的飯,那菜是見不到多少油水的青菜或者擦菜子,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小時候特別期待過年,因為哪怕是最窮的人家,到了這個時候,也會盡最大努力過得稍微體面點。那幾天,不光有好吃的好玩的,還能看耍獅子舞龍燈,是小孩子們最高興的日子。不過對于我,還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送財神。
這是我人生中學會的第一個掙錢的法子。所謂財神,其實是一方印有趙公元帥像的紅紙片,比今天的A4紙小那么點兒,這東西自然出自鄉(xiāng)間雕刻匠之手,雖然工藝粗糙,但在那個年代卻比較受歡迎。每到年關(guān)前,我和娘就去人家那里批發(fā)一些回來。
大年初一早上,在娘的仔細叮囑聲中,我背著裝有財神的袋子就出門了,然后挨家挨戶登門造訪。送財神也是有講究的,首先要學會唱贊詞。贊詞當然是事先跟大人學的,我小時候干別的不行,學這些東西倒是很機靈,一學就會。到了別人家,一進屋,先說聲老板發(fā)財,等主人家迎出來,事先背得滾瓜爛熟的贊詞就從我口中蹦了出來:
一送日進千香寶
二送時招萬里財
三送桃園三結(jié)義
四送童子拜觀音
五送五子登科中
六送六福又逢春
七送麻藍七姊妹
八送八仙顯神通
九送九顆搖錢樹
十送十個聚寶盆
都是些討巧的吉利話,唱完從隨身背著的袋子里掏出一張財神,然后恭恭敬敬地遞上。主人接過來,會打發(fā)些錢,少則三五分,多則一角兩角,偶爾有給五角的,甚至有一次,有戶人家還給了一塊錢。一塊錢是什么概念?那個時候一斤肉只要七毛五分錢。
那戶人家很多人圍坐在一起烤火,等我唱完贊詞后,一個長髯飄飄的老人立即說,贊得好,贊得好,舌子一點都不打結(jié)。然后就問我是哪里的,家里大人叫什么名字。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了他,他哦了一聲,就說我曉得了,你娘叫九月,她造孽嘞!說著,老人便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錢塞到我手里。
七八歲、八九歲是一個人最淘氣的階段,所以鄉(xiāng)間有“七歲八歲狗都嫌”的俚語,我也不例外。也許還因為生在一個特殊的家庭,比起同齡人,我的頑劣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調(diào)皮搗蛋、打架斗毆、偷雞摸狗的事沒少干,隔三差五總有人到家里來告狀。
娘拿我很頭疼,但她的管教方法也很簡單,一個字:打。只要她曉得了,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毒打。在管教孩子方面,娘信奉的居然也是“不打不成人,黃荊藤底下出好人”的手段。
還記得鄉(xiāng)里有個供銷社,供銷社有兩個地方,是我和小伙伴們最愛去的,一個是南貨部,一個是土產(chǎn)部。土產(chǎn)部是收購廢品的地方,收廢品的姓唐,大人小孩都叫他唐老板。
我們經(jīng)常撿些廢品送到土產(chǎn)部賣錢,這里什么都要,雞毛、鴨毛、雞內(nèi)金、牙膏皮、玻璃瓶、廢銅、爛鐵,總之只要是廢品都收購,甚至還收核桃仁、香附子、蟬蛻之類的東西。放學后,我們最大的興趣就是撿廢品挖香附子,賣了錢就到隔壁南貨部買好吃的。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捉魚,不管是塘里河里渠道里,一年四季都能捉到魚。印象中最深的是,下過雨后,隨便找一段溝渠,兩頭用泥巴堵塞,然后將水戽干,總能收獲很多魚。魚捉得多了,吃不了的,娘就拿到街上賣掉,或者焙干做成魚嫩子,更賣得起價錢,賣了錢貼補家用。
捉魚只是隔三差五的愛好,有件事情卻是我天天要做的,是什么呢?拾狗糞。娘質(zhì)樸地認為,我們作為五保家庭,雖然生產(chǎn)隊沒要求我們做什么,但也不應(yīng)該吃閑飯。娘說,我們做不了別的,插田時幫人家扯下秧,扮禾時幫著檢下禾線子,平時給隊上放下牛,拾點狗糞還是可以的。尤其是狗糞,這是很好的肥料,隊上很需要。
每天天剛麻麻亮,我就被娘叫醒,然后睡眼惺忪地來到屋后,扛起糞鋤箢箕就出門了。拾狗糞有技巧也講運氣,因為拾狗糞的人不止我一個,去晚了走了別人走過的路線,是拾不到狗糞的,所以要起得早,搶在別人前面,然后找靠近屋場邊的山坡上、田塍邊和菜園子,狗最喜歡在這些地方拉屎了。運氣好一個早上可以拾到一小筐,一般也有小半筐。狗糞拾回來就倒入化糞池,然后一次性交給生產(chǎn)隊,還有獎勵。
一年當中,生產(chǎn)隊也有幾次殺豬分肉,一般是在過年或者農(nóng)忙時節(jié)。排隊分肉的時候,我總想擠到前面些,目的是快點分到肉回家,娘每次都會阻止我,讓別人先來。娘說,別人都要出工,我們不用出工,慢點無所謂。
分肉的時候,娘一般要肥的,不要瘦的,因為肥肉可以煎油,瘦肉不能煎油。煎過油后的渣子,是我最喜歡吃的美食,但娘只給我吃一點點,剩下的要招待客人。等油渣涼了后,娘會小心翼翼地用紙包好,放到了一個壇子里。這是家里存放干菜的壇子,底下有一層石灰防潮,這樣油渣可以保存半年都不會變質(zhì)。娘說,等客人來了一起吃。
于是,我便天天盼著來客人。終于,有客人來了,娘就從壇子里拿出那包油渣,分出一部分,加上一個雞蛋和辣椒,做成了一道美味的菜肴招待客人。托客人的福,我終于能吃到這樣的美味了。直至今天,我都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油渣辣椒炒雞蛋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菜肴之一。
一晃到了初中,這個時候隊上不再主動幫我交學費了,要我自己去隊上領(lǐng)了交到學校里。一學期五塊錢左右。別看這個數(shù)字不大,其實也不算便宜,因為當年一個剛參加工作的人,月工資也才二十多塊錢。所以,三塊五塊對于一個生產(chǎn)隊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一到開學,娘就會帶我到隊長家里去討學費。隊上的錢,必須經(jīng)隊長同意才能支出來,所以必須找他。隊長家住在離街上不遠的一個塅中間,四周是田,他家的瓦屋被一排白楊樹和柳樹環(huán)繞著,門前有一口不大的池塘,塘里有很多水浮蓮。
隊長當然知道我們來的目的,便說要緩些日子。娘說,無論如何請隊長幫忙想想辦法。隊長說,不是我不想幫忙,是賬上真沒錢了。娘說,不交學費,學校不給發(fā)書,沒有書,我就上不了課。看娘很失望的樣子,隊長給娘支招,說你去跟學校老師講下,要他們多寬限幾天。就說我講的,過些日子隊上有了錢就交學費,要他們先把書發(fā)了,莫耽誤伢子讀書。
聽了這話,娘知道確實沒有辦法了,只好帶著我打道回府。第二天早上,她來到學校,把隊長的話學給了老師聽。學校大概認為這么多年了,隊上從來沒有欠過學費,便同意先給我發(fā)新書,學費可以緩交。
一個多月后,隊上終于有錢了,隊長通知娘去批了條子,娘拿著隊長的條子到會計那里領(lǐng)了錢,然后交到學校。這一期的學費問題終于解決了,娘和我的心里都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
像這樣要學費的事,成為了我自初中到高中每學期的常態(tài),也是必修課。順利的話,個把兩個星期可以拿到學費,不順利的話,一兩個月才能拿到。反正,每學期隊長家里要跑五六趟以上,以至于他家屋前屋后有幾棵白楊和柳樹,門前的小石橋有幾塊石板,我都一清二楚了。
日子過得飛快,沒多久就進入了冬季。這一年的冬天,在我一輩子的印象中是最嚴寒的,門前的池塘結(jié)起了厚厚的一層冰,人可以直接從冰面上走過。
娘怕我上學凍著,將我那件小棉襖給拆了,又添了些棉花,花了一個通宵給我趕制了一件大棉襖。當我歡天喜地穿上娘給我做的新棉襖時,突然發(fā)現(xiàn)娘身上那件大棉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很薄的小棉襖。我立刻明白了,娘將她的大棉襖給拆了,改成了我的。霎那間,淚水不由自主地從我的臉頰上流了下來。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不再淘氣,不再惹娘生氣了。
只是可惜,我一直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仍然頑劣不已,尤其喜歡跟人打架。因為個子瘦小,多數(shù)情況下打架我都打不過人家。被打還是小事,這些家伙還喜歡罵我是癲子崽和野崽子,這種帶有嚴重侮辱人格性質(zhì)的罵人,讓我憤怒不已,可又無可奈何,只得回家告訴娘。
娘聽了也很生氣,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不曉得打回去嗎?打不贏也要咬人家一口呀!生完氣,她會拿起楠掃箕去找那些跟我打架的家伙算賬,嚇得那些家伙一哄而散,娘一直在后面追著打,直到這些家伙跑沒了蹤影才作罷。從此,再也沒人敢隨便侮辱我了。
七星街在一條省道上,這條道早些年是一條砂石路,車特別多,進了集鎮(zhèn)速度會降下來,我們一幫小伙伴都喜歡爬上去玩兒,直到車出了集鎮(zhèn)開始加速時才跳下來。
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家里用上了電燈。裝電燈的錢,是隊上為我們交的,我和娘都很開心,尤其是我,那高興勁,絕對不亞于過年。
有了電燈后,我晚上做作業(yè)方便多了,寫完作業(yè)后,就開始看一些與作業(yè)無關(guān)的書籍了。慢慢地,我多了一些業(yè)余愛好,特別是從初中開始,我迷上了看課外書,尤其是小說。
初二的時候,學校來了一位漂亮的班主任老師,姓張,年紀只比我們大了五六歲,剛高中畢業(yè)不久。只要張老師來上課,一幫調(diào)皮的學生就在課堂里嘻嘻哈哈打鬧不停。張老師一般會拿教鞭往講臺上一敲,教室里就立刻靜了下來,等到她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底下又鬧成了一鍋粥。她轉(zhuǎn)過頭來瞪著我們,我們立刻又老實了。趁她不注意時,我和幾個同學還向她的頭上扔蒼耳子??吹剿仟N不堪的樣子,底下的我們哈哈大笑。
張老師被我們弄得差點要崩潰,就跑去找校長。校長的處理辦法是讓所有男同學都到全校大會上亮相,這是一種連坐的懲罰方式,那些沒有參與搗蛋的同學不服,就舉報了我們幾個扔蒼耳子的學生。于是,全校大會上,包括我在內(nèi),有三個同學被亮了相。
我的個子在班上最小,排座位時一般安排在一二排。坐前面離老師最近,搞點什么小動作,老師很容易發(fā)現(xiàn),我很不喜歡,就跟最后面的女同學朱美英商量,想換到她的位置。朱美英自然不樂意,我從書包里拿出蒼耳子來嚇唬她,朱美英立馬慫了,乖乖地和我換了位子。
張老師發(fā)現(xiàn)后,很講原則的她,堅決要求我換回去。我說是朱美英自愿的。張老師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我有點心虛,不做聲了。張老師命令我坐回去,我不同意。她沖下講臺就來拽我,我身子一沉,掙開了她的手。她將手中的書一丟,用雙手拽著我的胳膊往外拖。我的手緊緊摳住課桌的邊沿,竭盡全力不讓她把我拖出座位,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張老師要前面幾排同學起身離開課桌,然后再問我,你起來不?我說不起來。張老師說聲好,突然就爆發(fā)出一股洪荒之力,結(jié)果我連人帶桌子硬生生被她拽了起來,乒乒乓乓,教室里的桌子頓時被帶倒一大片。
鑒于我的劣跡斑斑,學校決定開除我。這回,我知道瞞不住了,便將學校的決定告訴了娘,讓她去學校幫我求情。我向娘作保證,說以后再也不敢亂來了,我還是想要讀書。
娘這次居然沒有打我,并帶我到學校找到張老師和校長。一進屋,娘就趕緊做檢討,說子不教,爺娘過,我沒有教好崽,給學校添麻煩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校長說,你家孩子實在太頑劣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們真沒法管了。娘說,我曉得,我曉得,我會好好管教他的,還請校長再給他一次機會。
娘又要跟張老師作檢討,還沒開口,張老師攔住了她,說要不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校長跟娘說,好吧,看在小張老師的面子上,就再給你崽一次機會。不過,檢討還是要寫的。娘說,那是當然。于是,按照校長的要求,我寫了一份深刻的檢討,才又繼續(xù)跟同學們坐在一起了。
日子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高中。日子有了很大的改善,最明顯的變化,就是糧食產(chǎn)量上來了,紅薯米飯吃得很少了,基本上每天都是白米飯了。雖然吃飯基本達到了溫飽,但經(jīng)濟上仍然很拮據(jù),所以對于掙錢的欲望還是很強烈。
我家所在的七星街,地處交通要沖,一年四季總有“上接伙計”經(jīng)過這里?!吧辖踊镉嫛笔俏依霞覍碜陨戏綕i源新化一帶做買賣的生意人的稱呼,這些人以豬客子居多。我老家有一種黑白花豬特別出名,深受漣源新化溆浦懷化甚至貴州四川等地客商青睞,這些專門來販賣花豬的人,就是豬客子。
七星街是這些“上接伙計”打尖住店的地方,隨著“上接伙計”越來越多,街上僅有的兩家吃飯兼住宿的飯店就不夠用了。于是,有的人家就騰出家里的房子,架幾張草鋪,撐上蚊帳,放一床被褥,然后向“上接伙計”提供住宿。因為便宜,還蠻受歡迎的。正好我們家有三間老房子,娘便騰出一間來,在里面架設(shè)了兩張簡易鋪,也做起了這個生意。
除了接“上接伙計”,娘還會做點小生意,賣些桃梅果李、瓜子花生。她做生意不奸,別人家賣東西都是平稱甚至陰稱,她絕對不會稱陰秤,甚至平秤時她也還要再加點點,變成秤桿翹得高高的陽秤,讓買東西的人心里感到高興。她說,秤盤秤盤,稱的是良心,少秤就是缺良心,做人不能這樣。再說你少了人家的秤,下回人家不來了,你就沒得生意做了。
這些話,從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口中說出來,讓我感到驚訝。她是從哪里學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娘是在用這種樸素的理論,作為她為人處世和立足的標準,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
高中階段,我的個子慢慢地開始長高了。娘說,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要到隊上去做些事了。于是,暑假里,我開始參加隊上的勞動。對于我主動參加勞動,隊上是持歡迎態(tài)度的,并且還給我記半個勞力的工分,工分到了秋后隊上辦決算的時候,就是糧食和錢,所以我更熱心參加隊上的生產(chǎn)勞動了。
印象中最難忘的是搞“雙搶”,每天跟著大人一起早出晚歸,除了挑不動兩百來斤一擔的毛谷子外,其他的農(nóng)活我基本上都能干了,到后來,插田、扮禾成為了一把好手。河邊有個小小的電站,因為與河面形成了落差,渠道的水進入電站機房,然后從出口飛泄而下,形成了一道小瀑布。每天我和隊上的人只要一收工,就會跳進河里,游到瀑布底下玩耍。
雖然生活有了改善,但娘過日子仍然顯得很節(jié)儉,穿著方面尤其如此。印象中她幾乎沒有添置過多少新衣裳,一年到頭春夏秋冬她的衣服就三個顏色:灰、青、藍。
對自己如此,對我卻不一樣。每當供銷社有尾子布扯的時候,娘總會扯上幾尺尾子布,然后請街上的裁縫師傅為我做件新衣裳。記得第一次穿上那種泛著淡藍光焰的白確良襯衫,我高興得像過年。
高中很快就結(jié)束了。這一年,我參加了高考,非常遺憾,高考只考了一百多分。其實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一直認為,像我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子。從小學到高中,肚子里學的那點東西,我基本上又都還給老師了,憑什么能考上大學?
對于我沒有考上大學,娘倒沒有說什么,也許她在心里也認為,像我這樣的人,天生就是待在農(nóng)村的,讀大學?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她也沒有抱什么希望。娘倒是希望我去學一門手藝,說是以后餓不死。對于學手藝,我也跟我那舅舅一樣,不感興趣,我感興趣也是外出闖蕩。
我的老家,有很多人會一門很特殊的手藝——打章子。與傳統(tǒng)的雕刻木質(zhì)私章不同,這是一種靈感來自于戒指的私章,用銅鋁打制,正方形或長方形的戒面上,用鏨子刻上名字,平時戴手上就是一枚戒指,要用的時候取下來就是一枚私章。后來,這個行當還衍變成了一個龐大的首飾加工產(chǎn)業(yè),在省內(nèi)都有名氣。
當年是不能隨便外出搞副業(yè)的,否則被視作外流分子搞投機倒把,抓住了要割資本主義尾巴,輕則挨批,重則要被關(guān)起來。但慢慢地,政策有了松動,外出搞副業(yè)沒有以前管得嚴了,很多人都開始外出從事打章子這個行當了。
看到他們既掙了錢又見了世面,我很羨慕,也想出去。我用三個月的時間學會了打章子,我希望有機會跟著別人出去。街上一個姓羅的師傅愿意帶我出去,但娘堅決不同意,娘說怕他到了外面把我賣了。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跟她解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再說了,羅師傅有家有室又都住在一條街上,這可能嗎?
可娘就是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我也要外出。我知道她是擔心我,怕我出事,所以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遠門。其實我心里也很矛盾,想起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讓她孤孤單單的,確實有點殘忍。內(nèi)心掙扎了好幾天,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要出去,就像鳥兒翅膀硬了終究要飛出窩,我終究是要離開娘到外面去闖蕩的,長痛不如短痛。于是,我跟羅師傅約好選一個出門的吉日,不打一聲招呼直接就走人。
這天很快就到了,我背著工具悄悄溜出了家門,和羅師傅一起上了過路的第一趟班車。結(jié)果剛上車不久,就看見娘從后面追了上來,我嚇得趕緊趴到了座位底下。娘上了車,站在車門口,一邊嚷嚷著找人,一邊往里面瞧,沒有看見我,便怏怏地下了車。
關(guān)上門,客車鳴一下喇叭,然后發(fā)動車子??吹娇蛙噯恿?,我從座位底下鉆了出來,回過頭往車后望去,只見娘孤零零地站在車后四處張望,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我鼻子一酸,淚水頓時就模糊了我的雙眼。淚眼朦朧中,我看見娘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湮滅在客車揚起的塵煙中……
客車終于駛出了七星街,然后經(jīng)縣城、奔長沙,我和羅師傅隨后登上了南下的火車。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我簡直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有興奮,有激動,有期待,有忐忑,也有牽掛。我知道我這狠心一走,娘一定在心里難受極了。
事后我才知道,在我離開家后,娘真的就像是瘋了一樣到處找我。街上的人告訴了她實情,說我就是跟羅師傅出去了,要她放心,不會有事的,但她就是不相信,哭著說我肯定會被人販子賣掉的,任誰勸都不聽。
一個多月后,當我將平生掙到的第一筆巨款五十塊錢,從郴州的郵局匯到家里時,娘才破涕為笑,并終于接受我外出闖蕩的現(xiàn)實。
改革開放以后,我更是帶著闖蕩一番事業(yè)的雄心,我浪跡江湖,四海為家。那時候一心想干出一番事業(yè),且不顧在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還有一個老娘,每天黃昏站在家門口翹首張望,期盼著她日夜思念的兒子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故鄉(xiāng)終歸是我血濃于水的牽掛,我偶爾也會回家,只要我回家,娘就會特別高興,然后用她認為是最高的接待規(guī)格,殺一只雞來犒勞慰藉我,而她卻不動筷子,就坐在一邊看著我吃。她用一個母親最樸實的情懷,表達著最原始的愛,這份愛讓她感到欣慰滿足開心。
改革開放后幾年,社會形勢越來越好。母親雖是五保,但還是要求隊上給她分了兩畝多責任田,那些年她身體還不錯,在家里養(yǎng)了幾十只雞鴨,還種了幾分菜地,經(jīng)常去七星街上賣雞鴨蛋和吃不完的蔬菜,都是以最便宜的價格。用鄰居的話說,她是半賣半送。日子富裕后,娘精神也特別好。農(nóng)閑的時候,就和鄰居打打麻將,每次輸贏最多就十幾塊錢。聽說有幾個月她天天輸錢,沒有贏過一場,但她比那些贏錢的人都顯得開心。那天,一個鄰居嬸子叫水秀的,專門把我拉到她家廚房說過,說我媽天天輸錢,還笑瞇瞇的,像過年一樣。我也跟著水秀嬸笑,只有我心里知道,對我娘來說,她輸?shù)氖清X,贏得的卻是尊嚴。她年少時和成人后所受到的苦,不是一般人受能承受得了的,但她熬過來了,有了幸福和自在的晚景。
那幾年我在外面生意做得還不錯,加上國家鼓勵私人辦企業(yè),我便開了一家玉石雕刻工廠,由于我的努力,漸漸地廠子規(guī)模大了起來。在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后,我就在七星街上做了一棟二層樓的小洋房,從此,娘的瘋病也就沒有再犯過。娘其實是一個特別精致的人,不管是走街穿戶,還是下地干活,她都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衣服的質(zhì)地也很講究。自從新房做起來后,家里更是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屋前屋后種滿了鮮花和果樹。她還托人從縣城買來一張麻將桌,是七星街的第一張自動麻將機。在農(nóng)閑時,她總是很熱情地招呼左鄰右舍來打麻將,茶都事先泡好,還準備好瓜子花生等一些零食來招待。
不僅僅是大人,就是小孩,也喜歡來我家里玩,只要有小孩來到家里,我娘就格外高興,把我從外地帶來的美食一一分給他們,還一一夸他們長得好看,漂亮,帥氣,又乖又聽話。哄得他們?nèi)靸深^就往我家跑。
娘離開人世的那一年,其實是有些跡象的。她一直沒有放棄她那兩畝多責任田,我?guī)状蝿袼齽e種了,她總是這是國家的地,那么肥沃,讓它荒著的話,心里不安。所以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我一般都會回家。說老實話,我雖然生在農(nóng)村,但在外那么多年,對農(nóng)活卻生疏了,也沒有了少年時那種吃苦的勁頭了,所以犁田、耙田、插田、扮禾這些農(nóng)活都要請人,或者跟人家對工,對工就是換工,就是先去幫人家干,然后人家再幫你干。
娘干不了重活,就去幫人家干些曬谷、扯秧之類的活。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她連這些活都干得非常吃力了,干不到一會心里就覺得堵得慌,喘不過氣來,要坐下休息會。
進入下半年,娘的身體更加不行了。突然就瘦了許多,毛病也多了起來,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經(jīng)常心痛,胸悶,咳嗽,呼吸困難,還老出汗。她平時抽煙也不怎么咳嗽,可突然就咳得厲害了。她還愛喝點小酒,且從來也沒有醉過,但這年下半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能喝酒了,一喝就醉,即便只喝一小杯,也會醉。
看到這種狀況,我隱約有些擔心,但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為只是人老了,生理上出現(xiàn)的自然現(xiàn)象。到了那年農(nóng)歷九月底,娘的病情突然加重了,連走路都困難了。表姐來家里看她,一看這情形不對,說趕快送醫(yī)院。于是,我把娘送進了區(qū)醫(yī)院。一檢查,冠心病、肺心病、支氣管炎合并引發(fā)心肺功能衰竭,到了晚期,醫(yī)生要我做好心理準備。
轟的一下,我的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怎么會這樣?一個好好的人,怎么會這樣的?我反反復(fù)復(fù)嘟囔著,不相信也不愿意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問醫(yī)生,是否還有必要再轉(zhuǎn)到縣里的醫(yī)院去?醫(yī)生搖了搖頭,然后說,你要不信或者愿意浪費錢,就送過去吧。一時間,我傻了。
幾個跟娘要好的朋友,專門走了十多里路到醫(yī)院來看她,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娘,喊聲“九月”就失聲痛哭起來。娘強打著精神,故意裝出一個笑臉,說你們哭么子,大不了閻王把我收了去,反正也是順頭路了。
也許是意識到了來日不多,三天后,娘強烈要求出院,說要回家,一刻都不愿意等了。我依了她,辦了出院手續(xù),攙扶著她坐車回了家,一進門,她就深深地噓了一口氣,仿佛心頭卸下了千斤重擔似的。
回家的那個晚上,娘一個通宵都沒有睡覺,心口疼痛,呼吸困難,咳嗽不止。躺一會要坐起來,坐一會又要躺下去,反反復(fù)復(fù)在床上折騰。稍微消停點,又喊口渴,要喝茶,給她泡了熱茶,還沒等涼了就直接喝了下去。我嚇壞了,可她竟沒事一樣,一點都不覺得燙。我知道,娘已油盡燈枯,真的到了生命的盡頭。
到了黎明的時候,我坐在娘的身邊睡著了。就在睡夢中,我突然聽到娘在叫我,連忙睜開眼,站起身,喊了一聲娘,我說,娘,你好些嗎?
安靜地躺在床上的娘輕輕地搖了搖頭。娘用一種微弱的喘息聲,一字一頓輕輕地對我說,崽啊,我要走了,我要去見你的外公外婆去了,我要告訴他們,我的后半生過得很好,遇到了好時代,人生沒有遺憾了。我我……娘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我將頭埋在娘的胸脯上啜泣,等我再抬起頭來時,發(fā)現(xiàn)娘的眼角,竟然掛著一絲笑意。
那天,我娘走了。
娘走后,我停止啜泣,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掛鞭炮,走到屋外,抬頭望去,一抹朝霞已染紅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