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米歇爾

      2019-10-07 12:28瑪麗蓮·托德
      譯林 2019年5期
      關鍵詞:羅恩米歇爾威爾

      〔美國〕瑪麗蓮·托德

      讓威爾費感到震撼的是那一片寂靜。難以置信、美妙絕倫、徹頭徹尾的寂靜。他躺在床上,面部和軀干裹在如同繭一樣硬邦邦的棉布繃帶里,左腳正在接受牽引治療,這片寂靜令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數周以來—不,數月以來,除了自己太陽穴上血管的跳動聲,他什么都聽不見,但是現在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了。他真的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了。他在哼歌(本文中的黑體部分都是歌曲《阿爾芒蒂耶爾來的少女》中的歌詞。這首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非常流行?!g注)。

      阿爾芒蒂耶爾來的少女,你說—

      他有些走調,但誰在乎呢?這里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可以對自己評頭論足。

      —你說,墨色,粉色。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他想。墨色、粉色的東西?也許在法國多待幾個月他就能明白了,但現在威爾費很開心,他俯視著牽引架,享受著止疼片帶給他的舒坦,享受著這一片寂靜。

      把煩惱收到你的那只舊工具包里,微笑,微笑,微笑—

      誰會忍住不笑呢,他想。自從海報上的基奇納勛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霍雷肖·赫伯特·基奇納是大英帝國的軍事首領和高級官員,在1914—1916年擔任戰(zhàn)爭大臣期間,他的想法飄忽多變,但行事作風非常強勢。1916年6月5日,他前往俄國商討東西部戰(zhàn)線合作事宜,乘坐的皇家海軍艦艇漢普郡號遇觸德國水雷而沉沒,包括基奇納在內的船上人員幾乎全部殉職。一戰(zhàn)期間,英國陸軍曾設計了一個征兵海報,時任英國陸軍大臣基奇納戴著英國陸軍元帥帽,以食指指向觀者。招兵海報上目光堅定的基奇納勛爵已經成為一戰(zhàn)的標志性形象,后來被多國的征兵海報所模仿?!g注)指著他說“你的國家需要你!”以來,營房里的嘈雜聲、用步槍練習打靶時啪啪啪的槍聲、把他運到戰(zhàn)場上去的列車哐當哐當聲,一直在轟炸他的耳鼓。后來,轟炸他耳鼓的不是隆隆的炮聲、手榴彈的爆炸聲,而是尖叫、呻吟、啜泣和祈禱,如果還有其他聲音的話,那就是雨聲了。該死的冰雨沒完沒了地下,將佛蘭德斯(歐洲西北部一塊歷史上有名的地區(qū),包括法國北部的部分地區(qū)、比利時西部地區(qū)和北海沿岸荷蘭西南部的部分地帶,哈布斯堡戰(zhàn)爭導致了這一地區(qū)的最終分裂。佛蘭德斯地處歐洲北海地區(qū)的要沖,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都成為歐洲的主要戰(zhàn)場之一?!g注)的田野變成了一個大泥潭。那雨帶著陳腐的人肉味,有點滑溜溜的,不停地從鐵絲網上以及他的鼻子上滴落。無論白天黑夜,喧嚷永不停歇。軍官吼叫著發(fā)布命令。毒氣彈從空中呼嘯而來,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一大群受驚的軍馬在嘶鳴……

      到蒂珀雷里(愛爾蘭中南部一內陸郡?!g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是現在不同了?,F在,威爾費可以盡情享受這靜謐,因為他知道不會有人朝他開槍了。他不用在垂死掙扎的人堆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不會被地上的腸子絆一跤(在那樣的時候還要忍住不哭),不用迎著槍林彈雨向前沖。在這里他身心輕松。他靜靜地躺著,安享每一秒的靜謐—

      “威爾費?”

      威爾費被人從快樂中突然拉了出來。他努力確定著聲音的來源。

      “上帝啊,威爾費·貝恩斯,包在這棉花軟糖里的人是你嗎?”

      “羅恩?”

      啊,不。彈藥庫爆炸的時候,羅恩的一條腿被炸飛了,那一定是—唉,至少是一個月之前的事了。對,他現在想起來了。羅恩—他想起來了,這個名字來自過去。他記得自己曾經聽見他們說用小推車將羅恩送到某座豪華古堡去了。那座古堡遠離前線,因此被改成了野戰(zhàn)醫(yī)院,那些受了重傷的人可以在這里接受治療,等他們痊愈之后再送回家鄉(xiāng)……英國。

      “喂,羅恩·泰勒,你給我規(guī)矩點。”一個女人厲聲斥責道,但她的愛爾蘭口音里毫無惡意。在威爾費聽來,這女聲聽上去更像銀鈴般的笑?!叭绻惺裁葱枰?,就按鈴,聽明白了?”

      “好的,護士小姐?!?/p>

      “還有,你不要在我面前神氣活現!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在走廊上橫沖直撞的。你的輪椅很危險?!?/p>

      “不危險,護士小姐?!?/p>

      “你!噓—”女人制止了他,話音里充滿了善意。接著,她的護士鞋啪嗒啪嗒地走遠了?!白⒁?,別去打擾我的病人,他們都需要休息!”女人又回頭喊道。

      “我瞎了,是嗎?”威爾費問。

      羅恩清了清嗓子。“你的臉嚴重燒傷,爆炸的沖擊波將你掀翻,你的一條腿和幾根肋骨都斷了,但其他地方并無大礙。”

      “是嗎?”羅恩這么輕描淡寫的,姑且相信他吧。“那我在這里干什么呢?”

      “威爾費,你還活著,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是嗎?真的嗎?突然,寂靜再也不是威爾費的朋友了。

      “瞧,這里,我看到你的病歷卡上寫著下士貝恩斯,”羅恩說,“干得不錯啊,伙計!”

      威爾費在心里咕噥了一聲。他被嚴重燒傷。他的眼睛瞎了。他也許永遠都不能走路,即使能走也會一瘸一拐的。因此,提拔為下士他媽的又有什么用呢?而且,羅恩已經是中尉了,他提拔這么快,因為他所在的那個小隊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活著。

      “他們怎么還不把你運回家呢?”威爾費問。

      “唉,你知道他們不就是這回事嘛,”羅恩咂了咂嘴,“那場事故之后,他們把我左腿膝蓋以下全切除了,但后來我的右腳又得了壞疽,所以他們把我右腳也切除了。這樣也挺好,”他咯咯笑了起來,“反正我本來就不會跳舞。”

      不對,威爾費想。羅恩跳起舞來動作流暢,姿勢優(yōu)美。他自己在跳舞的時候總是踩到舞伴或是別人的腳趾,那些可憐的姑娘往往會疼得大叫起來,最后兩人不歡而散。羅恩就不一樣了。從來沒有哪個姑娘對羅恩發(fā)過火—在舞場上沒有,在其他場合也沒有,威爾費不無嫉妒地回憶著。

      “但是,你肯定也挺郁悶的。不能—你懂的?!?/p>

      “不能走路?我并不是不能走路。”羅恩掰掰手指,手指的關節(jié)處發(fā)出咔咔的響聲?!拔业囊馑际?,我肯定是愿意自己有雙腿的。誰愿意沒腿呢?但是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不是嗎?我的肺沒有受到芥子氣的毒害,我還能自主呼吸。我本來還有可能失去雙手—”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吸引女人的目光了?!?/p>

      瞧瞧他。我的意思是,誰會愿意帶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皮膚上到處是疤痕、他媽的看不見東西的退伍士兵回家呢?

      “嗯,對于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绷_恩將輪椅轉到威爾費跟前,點燃了一根煙,戳到威爾費的嘴里?!皩γ恳粋€三十歲以下的士兵來說,如果他回到國內,那里將有成千上萬個工作在等著他呢。身體殘疾對文職工作沒有影響。威爾費,你知道我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想干什么工作嗎?我想教書?!?/p>

      “你?你做老師?”威爾費笑了,雖然他知道羅恩會是一名合格的教師。羅恩是個有耐心的人。他和羅恩還是孩子的時候,兩人經常一起玩。他們在街上踢球,在公共廣場上爬樹,羅恩常常把那些比他小的孩子們聚攏到一旁,教他們怎么烤七葉樹的果實,怎么玩玻璃球,怎么從失誤中獲得經驗。

      “如果做不了教師,那我就到銀行試試,”羅恩說,“不管做哪種工作,有錢總是好事吧。這兩種工作都很體面,而且—嗯,這么說吧,你不必為我擔心,怕我找不到老婆,生不了一窩哇哇亂叫的熊孩子?!?/p>

      不,他不會為他擔心,威爾費心想。但是,此時他想到了他自己。他會找到老婆,會生一大堆孩子嗎?

      “羅恩·泰勒中尉,我在萬能的上帝面前發(fā)誓,你這是要把我氣死啊!”一只帶著消毒水味道的手扯掉了威爾費嘴上的香煙?!叭绻R洛里醫(yī)生發(fā)現你們兩個在病房里抽煙,他會扒了我的皮!他會的!”

      “對不起,護士小姐?!?/p>

      “嗯,你的認錯態(tài)度不錯。”她笑了。盡管她是在幫威爾費整理枕頭,但他知道她那雙笑意盈盈的愛爾蘭眼睛看著的不是他,而是羅恩。“羅恩·泰勒,你說你想讓病人變得開心起來,對吧?可是我們不希望你到他病床上放火。你走吧。快走,讓這個可憐的人睡一會兒吧?!?/p>

      病人?可憐的人?如果醫(yī)院是一座瓷窯,那么對她來說,威爾費只是瓷窯中接受烘烤的一塊瓷磚而已。她甚至都不愿費神去了解一下他叫什么名字。這一點他可以理解,他想。成百上千的士兵從她這里經過,但即便如此,她不僅叫出了羅恩的全名,還加上了他的軍銜—

      “救命啊,快救命啊。”護士小姐推著他的輪椅往外走的時候,羅恩大喊起來,“我被綁架了!”

      “綁架你?!綁架你我能得到的好處太多了!”她回敬道,“你家窮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兩人的拌嘴聲越來越遠,威爾費覺得一種莫名的空虛悄然襲來。它慢慢地,不聲不響地壓在他的繃帶上,力道直達他的靈魂,他心中的希望在逐漸窒息。

      而且,最糟糕的是,他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快給我說說,這座古堡是什么樣子的?”羅恩又悄悄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煙的時候,他問,“屋頂上是不是都鋪著石板?有沒有湖?有沒有塔樓?和我們剛到這里時的幾個晚上,在住的那個村子外面看到的古堡是一樣嗎?那個村子叫文—維—”這個討厭的名字他一直說不出來。

      “維澤爾,”羅恩毫不吃力地說,“伙計,這古堡不僅像那座古堡,甚至比它還要豪華。這里有水晶的枝狀大燭臺,掛毯的鑲板你根本看不見,因為天花板太高了,如果長頸鹿進來,都不會碰到頭。你瞧,我敢打賭,墻上掛的這些油畫肯定花了不少錢?!?/p>

      “去他媽的,”威爾費說,“去他媽的?!?/p>

      他根本看不見,他媽的那些豪華裝飾又有什么用?那些絲綢掛布可以拿下來清洗后再掛上,又有什么用?如果你被固定在床上,日日夜夜,動彈不得,誰會在乎那張床是路易十四還是路易十六風格的呢?

      漫長的停頓。這表示他又說了不該說的話了。威爾費的心情糟糕透了。真的,他的心情很不好。在羅恩不來看他的時候,時間似乎吊在空中,久久不愿離去。來探視他的醫(yī)生來去匆匆,一副例行公事的樣子,威爾費一點也不喜歡;更糟糕的是,這個傲慢的家伙一點也不在乎他,說話的時候就在他臉的上方,好像威爾費是個聾子,好像威爾費是具木乃伊。甚至連那些進進出出給他換繃帶和便盆的護士也忙得很,不會停下來和他聊上幾句。她們只會簡潔地告訴他,有些傷員的情況比他要嚴重得多,最后還忘不了提醒他說,他至少還能感覺到不舒服,而躺在停尸房里的那些可憐人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威爾費的問題是,他心高氣傲,雖然羅恩在護士小姐不留神的時候就會轉著輪椅過來看他,他也想對羅恩表達謝意,卻又說不出口。真的,如果不是羅恩經常來看他,他早就成了“僵尸”,早就要瘋掉了。無論如何,羅恩來看他的目的只是想給他打打氣,讓他振作起來。而且,羅恩到他這里來絕對不是像外出野餐那樣輕松。羅恩的一條腿沒了,一只腳沒了??蓱z的家伙!但問題就在于威爾費不是那種可以輕易說出“對不起”“抱歉”之類的話,然后就拋在腦后的人。他不像羅恩,他不善于和人交流。他從來不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嘿,威爾費,知道嗎?”他應該不會忘記,羅恩是個從來不生氣的人?!澳氵€記得那個姑娘吧?我們在維澤爾經??吹剿T自行車閑逛的那個姑娘?”羅恩的話音里有一種源自心底的興奮。“就是喜歡你的那個?”

      “大腿肥肥的,姜黃色頭發(fā)的那個?”威爾費問。在他的記憶里,那些姑娘沒有一個人朝他看過兩眼,甚至連這個胖胖的姑娘也不例外。

      “不,不,不,我說的是那個小巧玲瓏的姑娘,金發(fā),在面包房工作。”

      “我想是吧,”威爾費撒謊道,“她戴著眼鏡,是吧?”

      “不知道呢,如果她戴眼鏡的話,反正我是從來沒見過,但問題的重點在于,她現在就在外面,我的老伙計啊。她在外面的草坪上喂麻雀,離你病床邊上的窗戶只有不到五十英尺(約十五米。—譯注)遠。”

      哦。不知怎的,威爾費幻想著自己到了古堡上面幾層中的某一層,飄浮在那童話般城堡的空氣中。可是眼下的他就像一袋煤,被胡亂堆在一樓的黑暗角落里。但是他又想,對呀,這樣做可以理解呀,他們不希望他那下等人的血液玷污了珍貴的鑲木地板,他們不希望他那工人階層的口音嚇壞在西廂房里游蕩的文雅的幽靈。

      “喂,帥小伙,你在聽我說話嗎?我說,她正在朝你揮手呢。因為隔著窗戶,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那就打開這該死的窗戶。”威爾費氣沖沖地說。

      “啊,那我就要找根鐵撬棍啦,可撬棍不是醫(yī)院里的標配啊,”羅恩笑著說,“這里所有的窗戶都用釘子釘死了。顯然,他們這樣做是不想讓外面的細菌進來?!?/p>

      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更可能是防賊吧,威爾費悶悶不樂地想。

      “我看看能不能改善一下現狀,好嗎?”羅恩把輪椅朝窗戶那里轉了過去,輪椅的輪子因為缺少潤滑油在絕望地抗議著?!斑@樣好多了。我和她在用手語交談,同時看對方的口型。她說她名叫米歇爾。她問你現在怎么樣了,我回答說你的情緒不太好—”

      “你告訴她這個干什么?!”

      “—她說她明天再過來看你,如果你愿意的話?!绷_恩停頓了一下,“你愿意嗎?”

      “我想我愿意?!蓖栙M說。

      晚上,他無法入睡,因為他竭力在腦子里浮現出面包房的畫面:那個小巧玲瓏的姑娘站在面包房柜臺后面,可能戴著眼鏡,但也可能不戴眼鏡,然而,不管他怎么絞盡腦汁,姑娘的臉龐就是清晰不起來。他想不出來她到底長什么樣子。等到黎明之光照在他的睡衣上,暖意直達他身體的時候,他終于明白了一件事:他錯了,他想錯了那該死的面包房!難道不是嗎?那姑娘肯定在別的面包房工作!那姑娘工作的面包房在鐵器店后面,不是教堂對面的那家!

      威爾費總是把該死的事情弄錯。

      實際上,他現在的狀態(tài)一團糟就是因為這一點。他草率粗心。他一直這樣。他總是在關鍵時刻注意力渙散,而錯誤或失誤也總是在這個時候如約而至。他當然不想這樣,但他的思想就是會不集中,或者干脆忘記自己該干什么,特別是在精神壓力大的時候。你是該按這個操作桿呢,還是根本不能碰那個該死的東西?那個紅色的旋鈕是該順時針轉,還是逆時針轉?

      所有的操練,所有的培訓,他一次都沒有缺過課,可他還是把事情搞砸了。

      就拿那該死的手榴彈來說吧。因為抓在手上的時間太長,手榴彈在扔出去的時候就爆炸了。他運氣好。手榴彈原本可能在他的臉旁邊爆炸的。運氣更好的是,事故發(fā)生的當時他旁邊沒人。他的粗心原本會害死其他人。當然了,由于當時他的旁邊沒有人,他也就沒法怪罪到別人身上了。但是,如果當時有人,現在的威爾費就會再次成為大家口中的笑料了。真的。所以他現在覺得,沒有其他人在場是件好事,他至少應該心懷感激,因為這樣他就不用回去面對全團人的嘲笑了。

      小心,伙計們,笨手笨腳的貝恩斯來了。

      他又把那該死的子彈箱掉地上了。

      他舉槍瞄準前方的時候,別站在他后面,伙計。

      你就站在隊伍的最前列,碰碰運氣,看德國人能不能打中你,這樣比站在他旁邊強。

      哈哈哈,非常有趣。但是,這些話帶給他的不僅僅是羞辱。他已經習慣了羞辱。不,問題在于,威爾費真的想做對事情,哪怕一次也行啊。他不想把事情搞砸。

      他不想在米歇爾這件事上搞砸。

      米歇爾—這個名字真美啊。

      “羅恩,和我說說她的長相?!?/p>

      “又要我說一次?”

      “我想在我腦子里有個她的正確畫像。”威爾費說—在真實生活的種種記憶消失之前,在彩色變成黑白之前。

      “嗯,要準確描述是很難的,但我想她從老遠的地方來這里都是為了你啊?!绷_恩在威爾費的肩膀上畫了一條線。“她苗條但又不是瘦骨嶙峋,她金色頭發(fā)—這個我說過的,頭頂上的頭發(fā)還有點卷,當她轉身的時候,那些頭發(fā)就會迎著陽光飄起來。她清新可人,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笑起來十分甜美,我敢打賭,她的皮膚肯定像絲綢一樣柔滑。你這家伙的運氣真好!”

      “米歇爾?!蓖栙M喃喃地說著這個名字。米歇爾。米歇爾。米歇爾?!八齺砜次乙呀浻袔滋炝??”

      “六天。”

      “包括星期天在內吧。”此前威爾費曾聽見過教堂的鐘聲。那鐘聲雖然微弱,但他是不會聽錯的。“這么說來,她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彼α??!澳堑雇??!?/p>

      “看到你臉上露出了笑容,那也挺好的。喂,你怎么了?”

      “嗯,那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我指的是我的臉?!毙θ菹駝偛懦霈F時一樣迅速消失了?!艾F在,這個叫米歇爾的姑娘同情我。我渾身纏著繃帶,困在醫(yī)院里不能動彈,卻吸引了她那樣的好姑娘。但是,我一旦退伍,羅恩,她就不喜歡我了。我眼睛看不見,是個瘸子—”(說出來吧,威爾費!說出來?。啊€很丑?!?/p>

      “省省吧,你以前一直很丑。”羅恩反駁道。

      聽了這話,威爾費也笑了。

      羅恩繼續(xù)說:“但是,我覺得你冤枉米歇爾了。我看米歇爾不是那種人。她來看你不是因為同情—我的意思是,你還記得她在村子里騎車時朝你回眸一笑的樣子嗎?”

      “她真的對我笑了?”

      “唉,你就別裝了,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已經忘記她叫你幫她調整腳踏板了。每次你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就好像急得不行,非要你幫她。你在村子里的時候,她的手絹常常會掉在地上,然后叫你幫她撿……有你在的時候,她還會遛狗……”

      “羅恩,我不想對上帝撒謊,這些我真的一個都記不得了。”

      漂亮姑娘不會做這些事情,更不會對威爾費做這些事。這倒不是因為他長得丑或別的什么,而是因為他沒什么特別之處。他常常低著頭,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假裝毫不在乎。但是……唉,唉,唉。

      米歇爾對他有意思,而他居然沒有意識到!

      “她給你留了一封信,要不要我讀給你聽?”

      “嗯,反正我現在看不了信,對嗎?”但這一次威爾費的話音里沒有絲毫怨恨?!靶派险f什么了?”

      “信上寫道—”羅恩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啊矣H愛的威爾費,祝你早日康復,盼望等你好了之后和你見面。(原文此處為法語?!g注)下面有米歇爾的簽名?!绷_恩將信塞到他手里。“換句話說,她—”

      “嘿,我不傻!我不用你翻譯給我聽!”

      “對不起。”

      “你確實應該說對不起。”

      一陣尷尬的沉默。威爾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下來。但是接著羅恩就說他得趕緊走,因為醫(yī)生隨時會找他做檢查,以評估他的恢復情況,等下午米歇爾來的時候他再過來。但是,他說這些的時候,威爾費根本沒用心聽,只顧忙著聞那封信。信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應該有這個味道。和這個地方有過接觸的每樣東西都會有股消毒水的味道。他們很可能先讓她把手擦洗干凈,然后才允許她把信遞過來吧。他等羅恩輪椅的吱吱嘎嘎聲逐漸遠去,直至聽不見了,才喊了一名護工過來。

      “伙計,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翻譯一下?”

      “把她信上的話再告訴我一次吧?!蹦翘煜挛纾麑α_恩說。

      顯然,護工們都很忙,無法幫這個眼睛看不見東西的下士一個小忙。身邊的這個護工根本不想理他。這個懶家伙!護工把信塞到威爾費的手里,還找了好幾個借口。好吧,你滾,威爾費想,還不是因為他沒說會給他報酬嘛。

      和往常一樣,羅恩一點也不記仇。威爾費覺得他真的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教師。他有耐心。羅恩確實有耐心。

      “你可愛的米歇爾祝你早日康復,盼望等你好了之后和你見面?!绷_恩笑了,“威爾費,你瞧,她用的是‘盼望。從這個語氣來看,她是在你能走能行之后拋棄你的那種女孩嗎?伙計,我告訴你,她是迷上你了。哈哈哈,正說著她呢,她就來了。此時此刻,她走在一條小路上,朝著一個年輕人的窗戶走來?!?/p>

      威爾費覺得心快要跳出來了?!八┲裁匆路窟€是那件白色的罩衫,淡灰色的裙子嗎?”

      羅恩曾向他不厭其煩地描述過米歇爾的穿著,有很多細節(jié)—微風吹動了她領口的蕾絲帶;她裙子下擺的小小開口忽左忽右,她那漂亮的腳踝露了出來;她脖子上一直戴著一枚飛翔天鵝的掛件。

      “羅恩,和我說說她走路的樣子?!?/p>

      他喜歡聽羅恩講她的事情。他喜歡聽羅恩講她的每一個小細節(jié)。他喜歡聽羅恩講米歇爾有著細長的手指。雖然他們中間隔著玻璃窗,米歇爾的手指卻好像會說話一樣,而且滔滔不絕。他喜歡聽羅恩講米歇爾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羅恩說到威爾費的家人、鄰居、朋友,甚至他以前干的那個枯燥的工作時,米歇爾如饑似渴地聽著,眼睛里充滿了渴望。

      米歇爾……

      米歇爾不在乎他一事無成,但是只要和她在一起,萬事皆有可能。首先,和她在一起,他就不會那么笨手笨腳了。她將伴他左右,幫助他,支持他,而這些正是他的生命里所缺少的。他缺少一個善良女人的愛。上帝啊上帝,他以前對這些陳詞濫調總是嗤之以鼻的呀!他會不屑一顧地說,不要跟我說這些老掉牙的話。好吧,他現在懂了。他現在不會嗤之以鼻了。當然,現在還為時過早,他不敢告訴羅恩,但是—別笑—威爾費想,也許—只是也許—他戀愛了。

      “馬洛里醫(yī)生估計我的右眼還能保留部分視力,羅恩,你覺得呢?”

      他的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他的牽引架明天就可以取下,他很快就能自己撐著拐杖蹦到窗前了。他不知道用拐杖能夠做出什么樣的手語來進行交流,但一想到他馬上就要用拐杖打手語,他就大笑不止。那天晚上,護士小姐都覺得他是不是間歇性神經病發(fā)作了。

      也許他確實是這樣。

      他想,這樣的事是不是有些癲狂,是不是上帝在和他開一個玩笑?他,一個半瞎的瘸子;她,一個優(yōu)雅美麗的姑娘,但人們不是經常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嗎?

      “問問她……問問她愿不愿意去英國生活?!?/p>

      米歇爾的答案顯然是聳聳肩膀,但緊接著是嫣然一笑。

      “但她的臉紅了,對嗎?”

      “威爾費,我覺得她做出這樣的應答非常恰當,”羅恩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經勝利在握了,伙計。”

      是的,確實是的。當他駐扎在那個村莊時,米歇爾明顯對那時所看到的他動了芳心,他希望眼下的自己不要郁郁寡歡,老是生悶氣。他的主要原因就是缺乏自信,但有了米歇爾,威爾費突然之間明白了一件事:他再也不用“強作歡顏”,裝出一副硬漢的樣子了。米歇爾一眼就能看出男人內心的不安全感,然后讓他做回真實的自己。他喜歡這樣的姑娘,是的,他喜歡這樣的姑娘。他在心里早就說過了:威爾費愛米歇爾。

      哎呀,誰會想到這個呢!他躺在床上,徹夜難眠。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訴羅恩,羅恩再隔著窗戶傳達給米歇爾。他覺得這樣挺好的。但是,等到他們最終真的見面了,他該對她說什么呢?握住她手的時候該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他把臉埋進她的頭發(fā)里,會聞到什么味道?她工作的時候靠爐子很近,她的頭發(fā)上會有一種溫暖的酵母味嗎?也許她的頭發(fā)上沾了面粉,他的鼻子會癢,他會打噴嚏?

      當早晨的第一杯茶顫動著,朝著他的嘴唇而去的時候,他已經在想象著他和米歇爾名字的首字母刻在那棵老梧桐樹的樹干上了。那是米歇爾喂麻雀的地方。

      現在想這件事也許有點兒早,但威爾費還是忍不住考慮:他該到哪兒去買訂婚戒指呢?

      當然,威爾費沒有想到的是護工要把他搬過來又搬過去。腿部檢查、肋骨檢查,接著是身上的燒傷和眼部檢查,全部做完這些檢查花了好幾天時間呢。但至少他聽到了好消息。

      “和我那天說的一樣,”醫(yī)生說,“你的腿骨折很清晰,也很簡單?!?/p>

      六個星期之后,威爾費就能再次跟在大巴車后面奔跑了,醫(yī)生和他說了一句玩笑話。威爾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有這么好。

      “這個地方不是只收治重傷員嗎?”威爾費問。

      “下士,我們沒有時間將那么多傷員分類啊?!贬t(yī)生對眼前的這名病人已經失去了興趣,“看到你們能夠活著離開這里,我對上帝心懷感激啊—好啦,護士,下一個是誰?”

      威爾費竭力回憶著,他希望能夠想起是哪個家伙告訴他這里只收治重傷員的。但接著他又想道,你身邊的家伙和你說了句什么,等到這句話從戰(zhàn)壕的這一頭傳到那一頭的時候,那句話的意思早已面目全非了。這樣的情況還少嗎?信息傳遞錯誤在這里是常有的事。不管怎樣,最重要的是威爾費開始轉運了。

      “阿爾芒蒂耶爾來的少女,你說—”

      “哎呀!”有人突然大喊起來,“快來人啊!把那該死的貓趕出去!”

      威爾費咧嘴笑了,朝那人做了個V的手勢?!啊阏f,墨色,粉色?!?/p>

      他想,乘船渡過英吉利海峽的時候,在海上發(fā)生過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但是,他覺得沒有及時把手榴彈扔出去的那一天是他的幸運日。如果他以正確的方式扔出了手榴彈,那他就不會遇到米歇爾,不會碰到他以前在學校里的伙伴。天哪,他說不定早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呢。如果是那樣,他不過是戰(zhàn)場上的一堆普普通通的死肉,在泥濘中膨脹腐爛,被一群群驚慌失措的士兵踩在腳下。

      把煩惱收到你的那只舊工具包里,微笑,微笑,微笑—

      “你可以走了,大兵。記住,用這個滴眼液,每天三次……”

      但威爾費根本沒有認真聽,因為這個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他能看見了,他能看見了。雖然他的左眼還蓋著紗布,右眼的視力也很弱,看東西模模糊糊的,但是,由于他暴露在日光之下,周圍有許多張臉,有各種顏色(他記不得上次看到人臉和色彩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威爾費似乎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宿醉。他能看到東西了,他自由了。要不是那條討厭的腿還在打著石膏,他早就把雙腳抬到空中,然后碰一下腳跟,做個立正的姿勢了。

      阿爾芒蒂耶爾來的少女,你說—

      “對不起,”他攔住一名運送傷員的護工,“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泰勒中尉嗎?他有一條腿被截肢了—”

      “你是在問羅恩吧?”護工將手上的空擔架立在地上,好像那是一根拐杖?!傲_恩真是個人物,對吧?”他嘆了一口氣?!拔业囊馑际?,我們都知道他被提拔為中尉是因為他的勇敢行為。彈藥庫爆炸的時候,他撲過去,把三個人推倒在地,救了他們的命。他會為此得到嘉獎的。但是,如果你光聽他說話,不看他這個人,你是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是個瘸子,對嗎?”

      “是的,是的,是想不到?!?/p>

      “和你以及其他那些可憐的小伙子一樣,羅恩在余生里也會做噩夢,但是,我們的羅恩把內心的焦慮和痛苦表露出來了嗎?沒有。這正是最重要的,對嗎?這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我敢說,有羅恩那樣的朋友,你的心里是十分自豪的?!?/p>

      “是的?!彼_實十分自豪。

      “好啦,不啰唆啦,”護工放倒擔架,“上樓,右拐,肯定能找到他。你就看那些姑娘是怎么圍著他轉的吧?!?/p>

      “謝謝?!?/p>

      威爾費蹦蹦跳跳地穿過渾身血污的傷員,看到了他們身上沾滿泥濘的軍服,看到了丟在地上的防毒面具。當他像只蛹被裹在繭一般的白色紗布里、周圍世界一片寂靜的時候,那些恐懼也被他封存了起來,現在,眼前的景象讓恐懼重見天日。他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驚恐攫住了,差點倒在地上。他恐慌起來。他好像又到了戰(zhàn)場上。他在爛泥地里磕磕絆絆,硝煙嗆得他喘不過氣來,大炮轟隆轟隆響著,子彈在他身邊呼嘯而過。他聽見了死亡毒氣彈的嘶嘶聲,聽見了機槍的噠噠聲,聽見了鐵絲網纏身士兵的尖叫聲—

      接著,和開始的時候一樣,這一切又突然結束了。雖然他的皮膚上仍然殘留著冷汗,其原因卻不是恐懼。威爾費身上纏著繃帶,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但現在他逐漸明白了:無論他身上的傷有多么輕,都意味著他永遠不會再次回到前線了。羅恩說得對。他還活著,是的,活著很重要。戰(zhàn)爭不是像國內報紙上宣傳的那樣是一場大冒險。戰(zhàn)爭不會像某些智者所預測的那樣很快結束。實際上,這場血腥的戰(zhàn)爭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惡毒的方式,剝奪越來越多年輕人的生命。只要看看自己的四周,威爾費就知道自己是幸運兒了。他驚訝地發(fā)現,此前憤懣和怨恨一直在吞噬著他,但現在那樣的心情已經蕩然無存了。

      他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渾身輕松了。他肩上的重擔似乎沒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打開。這是一個清新、潔凈的世界,那里有各種機會,他再也不會妒火中燒了。羅恩聰明、帥氣,迷倒了一大片姑娘。羅恩有的優(yōu)點他威爾費都沒有,而且坦率地說,他威爾費永遠也不會有。但奇怪的是,這已經再也不重要了。威爾費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他人需要的感覺。那個人喜歡他,喜歡他的一切;那個人對他不會指手畫腳,也不會吹毛求疵。今天—今天,從今天開始,無論罹患病痛還是健健康康的,他都將開始嶄新的生活……

      在視力模糊的情況下還拄著一根拐杖,蹣跚著爬上擁擠的樓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如此,威爾費還是能夠看出這座古堡里的樓梯臺階非常有品位。他看不出這些臺階是普通石頭還是大理石,但不管用的是哪一種材料,面對著寬大的臺階,他只有驚嘆、崇拜的份兒。說句老實話,羅恩和他說什么掛毯、墻上的油畫時,他還懷疑羅恩在逗他玩呢。威爾費當時認為,如果古堡里原來有這些東西的話,那也會在戰(zhàn)事剛開始的時候取下來吧。但是,也許古堡的主人根本沒有時間取下它們,或者法國人最不擔心的就是財物被搶。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威爾費心里都是高興的。他對藝術一竅不通,但他敢用他的最后一包煙打賭,羅恩肯定知道這些畫是誰畫的,而且回家后還會告訴媽媽他看到倫勃朗的真跡了!

      到蒂珀雷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是的。羅恩聰明、帥氣,迷倒了一大片姑娘,但是威爾費也不差啊,他戀愛了。他們的愛沒有任何附加條件,一想到她的愛他就興奮得無法入睡,他很快就要見到米歇爾了。他會握著她的手,也許他們會站在那棵老梧桐樹下,將臉埋在米歇爾那濃密、柔軟的金發(fā)中。

      “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首先,是的,首先,他要把事情理順了。在羅恩來看望他的那些天里,他只擔心自己身上的傷。說句老實話,多虧了羅恩的陪伴他才得以保持冷靜,沒有變成一個瘋子。當時他不知道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現在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的傷很輕,和羅恩的相比就更輕了,因此,現在他應該說一些他以前自傲得說不出口的話了。他應該向羅恩說“對不起”和“謝謝”,甚至,他應該公開承認自己連一句法語都不會說。他不必大張旗鼓地做這些事情,但要先找到羅恩,然后他們兩個男人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威爾費漸漸靠近了羅恩。他看見羅恩被一群笑鬧著的護士、護工包圍著。威爾費心想,不管羅恩坐不坐輪椅,他真的不必擔心會找不到老婆。正如那名護工所說的,這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他應該感謝羅恩。威爾費開心地想,他沒有被那顆手榴彈炸死是不假,但真正挽救了他性命的是羅恩。挽救了他性命的是羅恩,還有可愛的米歇爾。

      “羅恩?”

      唉,他的運氣真不好。他剛張開嘴,不知哪里的鐘聲突然就響了,完全淹沒了他的聲音,瞬間,護士、護工、醫(yī)生,所有的人都四處奔散開來,去迎接、處理戰(zhàn)場上剛剛下來的傷員。

      就在這時,威爾費看見她了。她—金色頭發(fā)盤在頭頂,絕對不可能是其他人。威爾費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但他又怎么可能把那灰色長裙和帶蕾絲的罩衫搞錯呢?因為隔得遠,他不太敢確定,但他敢用他的懷表打賭,她脖子上戴著的是一枚飛翔天鵝的掛件。

      “米歇爾!”他的心怦怦亂跳?!懊仔獱枺 ?/p>

      周圍充斥著刺耳的尖叫聲,她沒有聽見他的喊聲,于是,他揮舞起手中的拐杖。他在欣喜若狂的同時還要努力保持站姿,因此,眼睛里看到的那個人在他的意識里并不是十分清楚。

      醫(yī)院里的其他工作人員都跑散了之后,只有米歇爾還在羅恩的輪椅旁。她在幫他。她在笑。她的頭微微后仰。他能看見她雪白的牙齒在閃耀—

      這時,他看見她低下頭和羅恩耳語著什么。

      不。

      你別犯傻了,威爾費告訴自己。她當然得低頭靠近他,否則他就聽不見了,不是嗎?周圍這么吵。但與此同時他也停了下來。他注視著。他看到米歇爾充滿真切愛意地撫弄著羅恩的頭發(fā)。米歇爾又笑了,那是親密朋友之間才會有的那種笑。米歇爾走開的時候,威爾費看到她裙子下擺的小小開口忽左忽右,露出了她那漂亮的腳踝。

      打住,打住,威爾費,千萬別這樣。他們是朋友。他們是好朋友,事情就這么簡單。畢竟,他們隔著玻璃窗用手勢交流了那么長時間。她的信是寫給你的,記得嗎?她每天來看的人是你,是威爾費·赫伯特·貝恩斯。她關心的人是你,不是羅恩,因此,你就別犯傻了,至少在這件事上,你不能犯傻。在你的一生中你已經做了那么多傻事,這次可一定要做對呀。

      但接著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米歇爾離開羅恩后,大步走在過道里的時候,突然扭頭看了羅恩一眼。那不是匆匆一瞥,而是流連忘返、依依不舍的注視。也許,當她早些時候騎著自行車在村莊里晃悠,看著威爾費用的就是這種眼神。那時的威爾費對米歇爾的注視全然不知,但現在有人在回應她的注視,有人在朝她揮手……

      啊,是的,羅恩·泰勒的運氣真好。他勇敢、聰明、帥氣,迷倒了許多姑娘;無論男女老少,大家都很喜歡他。凡是他喜歡的姑娘,他總能追到手。

      但是這一次,威爾費一不注意,他就搶了他的姑娘。

      事情到了最后就很簡單了。米歇爾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除了威爾費、羅恩以及那些在古堡里逡巡的幽靈,過道里和樓梯間死亡一樣的寂靜。這里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塵埃在空中飛舞,時間仿佛停滯了。

      “威爾費!”羅恩轉過身,咧嘴笑著,“祝賀你,伙計!我還以為你明天才會來呢。”

      “我也是這么想的?!彼秃鹬?,用拐杖砸開羅恩輪椅上的剎車。

      “你瞧,我沒手!”羅恩笑著朝空中舉起雙臂,這時,威爾費狠狠地推了輪椅一把。

      樓梯是石頭的。

      樓梯的臺階很陡。

      那五個字成了羅恩·泰勒的遺言。

      奇怪的是,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威爾費沒有絲毫內疚。他好像一只破繭而出的蝴蝶。說到“繭”,他指的并不是自己身上的繃帶。笨手笨腳、草率粗心、郁郁寡歡的威爾費已經變身為沉著冷靜、自信滿滿的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促成這一轉變的是羅恩—你四處轉悠,偷走他人僅有的幸福機會,還指望不付出代價,這可能嗎?

      對于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威爾費并不責怪米歇爾。他怎么會責怪米歇爾呢?她從來沒有和他正面接觸過,哪怕他離開她的時間只有一天,或者兩天,但現在處于戰(zhàn)爭期間,測量時間的標準和平時是不一樣的,而且,在任何情況下,聰明、帥氣的羅恩都能迷倒眾人,哪怕是一只鳥,他都能從樹上把它騙下來。

      “啊,快看哪!”

      一名護士朝著樓梯下面摔壞的輪椅跑去。他看不清護士臉上的表情,但能聽出她聲音里的悲傷。

      “我說過他,”她抽泣著,“我說過他,叫他不要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到處晃蕩。瞧,羅恩·泰勒,你看你都干了什么?!你這個傻瓜啊,你把自己害死啦!”

      看到了嗎?即便是在一個見慣了人間悲劇和殺戮的地方,羅恩依然是他們的寵兒。但那又怎么樣呢?威爾費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為什么不呢?雖然他不敢說他和米歇爾就一定能成為人生伴侶,但他們以后相處的時間還多著呢。他實在想不出他們在一起會不幸福的理由。盡管威爾費永遠當不了教師,他也沒有任何技能可以待在那該死的銀行里,但米歇爾在面包房里工作,不是嗎?還有誰比米歇爾更適合教他開店的技巧呢?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們在家鄉(xiāng)開一個自己的小面包房呢?

      他將寵她愛她,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將全部的生命獻給她,因為他現在已經是一個新人,和原來的威爾費一刀兩斷了。他不是已經證明自己再也不是那個草率粗心、在關鍵時刻注意力渙散的威爾費了嗎?他永遠不能告訴她,他剛剛殺了人,他剛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謀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真是個遺憾啊。這次謀殺沒有目擊證人,沒有兇器,沒有線索,沒有動機,簡直就是完美謀殺的典范之作。但是,就這件事而言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一個人能夠在殺人后成功逃脫懲罰,那么他還有什么做不成的呢—只要他用心?

      這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對嗎,羅恩?

      眾人忙著把尸體從輪椅上弄下來,抬到擔架上的時候,他不想在一旁等候。他要趕緊找到他的米歇爾。這個消息最好由他威爾費告訴她,而不能讓她從陌生人那里聽到。但他要先看一下米歇爾即將看到的羅恩到底摔成什么樣子了。羅恩早就沒有了腿,他悶悶不樂地想,但至少他的臉還完好無損。威爾費絕對不是個膽小鬼,但是,當他朝著過道盡頭的那面巨大的鏡子一瘸一拐地走去時,他發(fā)現自己的手在顫抖。承認自己手抖了,他一點也不介意。

      “貝恩斯下士?”

      羅恩的臉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突然聞到了一股香水味。是茉莉花香,另外還帶著淡淡的廣藿香—沒有一絲消毒水的味道。他往鏡子里看的時候看到了那個—是的,她確實靠近了他的肩膀;是的,那是一枚飛翔天鵝的掛件。

      “你是泰勒中尉的朋友—你沒事吧?”

      “我—”

      她嫣然一笑。威爾費不需要有2.0的視力就可以看到那藍色大眼睛并沒有被悲傷的烏云所籠罩。他從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所看到的只有善意和安慰。但是,來了一件麻煩事:水晶的枝狀大燭臺上蠟燭眾多,她那一頭金發(fā)中摻雜著的縷縷銀灰色頭發(fā)在燭光的照耀下特別顯眼。這些銀灰色頭發(fā)肯定有上百根,是的,有上百根,和她眼角、嘴角的皺紋特別協調。她騎著自行車在村莊里晃悠的時候,難怪威爾費沒有注意到她呢—米歇爾的年齡已經大到可以做他的媽媽了。

      “我……我……沒事?!?/p>

      他確實沒事。他說的是真話。米歇爾比他大又怎么樣呢?她關心他,不是嗎?她不是那個大腿肥肥的、有著姜黃色頭發(fā)的胖姑娘,相反,她是一個十分端莊的女人,所以,你這個傻瓜,別再結結巴巴的了。你現在是全新的威爾費,難道你忘了嗎?你強大、自信,雖然殺了人卻能成功逃脫懲罰。冷靜下來,問她想不想和你一起喝喝茶,然后繼續(xù)發(fā)展下去。

      但是……

      有一件事威爾費拿不準。說句老實話,他十分困惑,十分高興,啊,上帝,他高興得腦子有些迷糊,但有件事一直讓他煩惱不安。他不會因為別人看到他和一個年長的女人在一起而羞愧。他不會的。米歇爾是個美人—是個會說英語的美人……

      “下士,你真的不要我叫人來陪陪你?你的臉色蒼白,而且你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了,我很擔心你?!?/p>

      下士。她喊了他的軍銜……

      “你……你不是米歇爾,對嗎?”地板在旋轉。他喘著粗氣,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不,親愛的,我是米歇爾夫人?!彼隙ǖ攸c點頭,“我是醫(yī)院的主管。如果你確定自己不需要護士來照顧你,那我就去忙工作了?!彼樕系男θ萦行┍瘋?。“我只想向你表達我的哀悼,我知道你們倆是很要好的朋友,也許等你回家之后,你可以告訴羅恩的家人,我們這里的工作人員都很喜歡他,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很開心。我們都以他為榮。”她慈愛地摸摸威爾費的頭發(fā)。“嗯,其他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好嗎?”

      說完,她轉身走了,灰色長裙子下擺的小小開口在腳踝那里忽左忽右,領口的蕾絲帶被風微微吹動著。在過道的盡頭,她又扭頭看了他一眼。同樣不是那種匆匆一瞥,而是流連忘返、依依不舍的注視,和威爾費觀察到她看羅恩的眼神一模一樣。

      他在大理石樓梯的頂端呆坐了多長時間?他不知道。白天變成了黑夜。醫(yī)院變得安靜了。威爾費想,醫(yī)院像墓地一樣安靜。

      這不是事實。米歇爾是真的。她來看他了,不是嗎?她每天都來看他了,哪怕她是那個有著姜黃色頭發(fā)的胖姑娘,只是好心的羅恩沒有這么告訴他而已,但那又怎么樣呢?她來看他了,這才是關鍵。

      但是,一個微弱的聲音在不停地低語。這個聲音透過寂靜對他低聲說—

      這些都是我編的,威爾費,我那么說只是為了讓你振作起來,讓你有個盼頭,因為你的心情很沮喪。

      不,不,她是真的,威爾費在心里大喊著。她到醫(yī)院來看我,在我窗戶外面的草坪上喂麻雀了。

      這時他想起來了。當他們用擔架抬著他去找醫(yī)生看腿的時候,肋骨那里鉆心的疼痛讓他無力旁顧,他根本沒有注意他們是怎么走下樓梯的。你知道,那些樓梯不是一級,不是兩級,這就意味著他原來所在地方的窗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草坪—

      胡說!冷靜!即使他所在地方的窗外沒有草坪,羅恩還是有可能看見她在樓下啊。他在她的相貌上撒謊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米歇爾真的存在,證據就在威爾費身上,在他的口袋里。瞧!米歇爾親筆寫給他的信不就是證據嗎?他拖著腳走到鏡子下面有燈的地方。他聞到了信紙上消毒水的味道。

      那張紙上一片空白。

      無論他翻過來看還是覆過去看,那張紙上都是一片空白。

      在鏡子里,威爾費看見了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男子,男子的臉上沒有傷疤也沒有被火燒傷的痕跡,但孤獨和仇恨已經使他的臉扭曲變形了。在那即將伴他終生的寂靜中,他聽見樓梯下面?zhèn)鱽磔喴我蛉鄙贊櫥桶l(fā)出的吱吱嘎嘎聲,無論威爾費如何大聲尖叫,也無法將之淹沒。

      (王好強: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郵編:450007)

      猜你喜歡
      羅恩米歇爾威爾
      米歇爾·馬多作品選
      威爾森林的騙子大叔
      最佳男演員:威爾·史密斯
      不要說話
      動物絕對不應該穿衣服
      威爾·史密斯是怎么把自己玩壞的?
      圣米歇爾山和黑臉羊
      享受生活的絕癥患者
      海洋奇緣
      一首詩開始的時候
      宝清县| 五家渠市| 丰城市| 句容市| 手机| 五家渠市| 大宁县| 保亭| 长寿区| 四子王旗| 澄江县| 休宁县| 库尔勒市| 湖口县| 高邑县| 平舆县| 台湾省| 慈利县| 张家口市| 无棣县| 石林| 星子县| 加查县| 故城县| 赣州市| 诸暨市| 治县。| 思茅市| 大安市| 韶山市| 开远市| 连江县| 宁陵县| 田阳县| 旬邑县| 石嘴山市| 汉沽区| 墨江| 五河县| 浦城县| 泗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