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楊松
我越來越覺得,那老頭如今是越來越壞了。
離“五一”假期還遠,我們就動了出去揮霍一把的野心思:妻子說可以考慮去南京和蘇州,五月的姑蘇煙云流潤,積翠滴綠,鶯聲燕影,會是一幀浪漫疏離的蓊郁畫境;兒子說喜歡去西安,呵,他愛的古城墻,他愛的兵馬俑,他愛的大雁塔……要把它們都從書本里摳出來,從歷史中摳出來,統(tǒng)統(tǒng)裝進眼眸全帶走;我提議要么去附近轉轉,比如黃山、三清山、婺源,咫尺的山容水色亦潑灑招搖,滌情蕩意,就算駕車前往也不至于太累,行動相對便利,還能帶上壞老頭和弟妹母子——反正是從自己呆膩的地兒去別人呆膩的地兒痛快揮霍掉一把金錢、時間和力氣再回來,集中揮霍就像群體犯罪然后再共同遭罪,這樣或許會讓我更心安篤定一些。
這個美好得還算靠譜的計劃被各自的小心思岔了一下,還未來得及統(tǒng)一思想形成共識,并付諸購票訂房等一連串具體行動,我們的腳步就被壞老頭的一個電話給徹底絆住了。
那天上午,手機乍然響起,一看是壞老頭的電話,內(nèi)心就不由惴惴然:他習慣了隔三差五在晚飯后撥通我們幾個的電話,用一串或長或短的客套包裹一份或深或淺的心跡讓我們心領神會,也順便打發(fā)掉他一截越來越少的剩余時光。我“吭吭吭”地咳著,用手指劃開了接聽鍵——那些天,一場“寒包火”重感冒來勢洶洶,死心塌地地眷顧了我,以至讓我的身體不得不有所表達:持續(xù)撕心裂肺的咳,畏冷而裹緊厚實的大衣,渾身綿軟無力,接續(xù)服湯入藥……但我還是不想放棄即將啟行的那場揮霍,在我認為,畢竟旅行確是一場不斷相遇又不斷辭別的事件,要是那樣,我愿意相信,付出了金錢、時間和體力的代價,此行的相遇當皆是美好和快樂,辭別的也當皆是疾病或苦痛。我為這場短暫的出游虛擬了一場堪稱完美的結局,并為之醞釀了足夠的熱情。
父親有氣無力的語聲從幾百里外穿越過來,仿佛帶著翻山涉水后的疲累,卻填充著斬釘截鐵的內(nèi)容:頭暈,感覺天旋地轉,坐立不安;嘔吐,總是吃啥吐啥,粒米難收;難受,整天渾身憋脹,氣短胸悶……綿軟的話語,卻像一記悶棍狠狠砸中了我,讓我的頭“哐當”一聲就大了,眼冒金星,冷汗?jié)i漣,然后一顆心驟然抬高八度,最后卡在了嗓子眼里,卡出了一串密集的咳嗽。
我用憋住咳嗽的努力憋住一股正在上涌的壞情緒,用克制出的心平氣和仔細問了問情況,果然是腦梗引發(fā)的高血壓等伴生癥。鄉(xiāng)衛(wèi)生院給他量出的收縮壓是190,舒張壓也近110,這指標不暈不吐不難受才怪了。這個壞老頭,年齡不過六十五歲,瘦得一層皺皮貼在骨架上,一年喝我?guī)资锞G茶,卻不可思議于去年查出了腦梗,還好藥物介入及時,不然真可能一下子就梗過去了。遵照醫(yī)囑,我讓妻子每個月給他買阿托伐他汀、硝苯地平控釋片和阿司匹林三種藥物寄回去,讓他每天堅持服用切莫中停,他也“哦哦哦”應承了,可鬼曉得他有沒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我知道現(xiàn)在不是計較他的病“是怎么來”的時候,而是計較他的病“該怎么去”的時候。這讓我頓時陷入了一場困頓。我所蟄居的這座地級市,好像不顯山不露水也不知名不知姓的,可這些年吹泡泡糖一樣快速擴張,到處充斥著房多車多人多的氣息,表現(xiàn)在小民的日常經(jīng)驗上就是去哪哪堵,要想立馬在市人民醫(yī)院排到一張床位并約到心血管科的主治醫(yī)生,這顯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疇。
對天發(fā)誓,除了下地獄,我最怕去醫(yī)院。有時甚至覺得醫(yī)院比火葬場更可怕,火葬場反正已然一了百了,悲過痛過之后總能被時間的藥慢慢治愈,不像醫(yī)院總讓人在希望和絕望間反復跌宕,在悲痛和愁苦間長久糾纏。我不得不將平素蜷縮在書本中的清高收回,在有限的記憶里縱深掃蕩了一遍,找到一個在老家縣城還算給力的兄弟打了一個還算給力的電話,最終換回了一個還算給力的結果:在縣人民醫(yī)院調(diào)劑出一張床位即可入住,安排心血管科主任親自檢查定奪。我用久經(jīng)訓練拿捏出的平和又不失嚴肅的語氣告訴他結果并要求他立馬去縣城住院。我擔心他怕上醫(yī)院而無知無畏地拖延。他果然說準備過兩天再去,并列舉了“家里的活計要打理下”“自個也要拾掇下”等一通讓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氣急得我恨不能長雙翅膀立馬飛回去。我知道他痛惜錢,錢就是他的命,命也是他的命,兩條命擺在一起,總是讓他難以辨明孰重孰輕,以至無法取舍,雖然最終花的都是兒子的錢,但兒子的錢也是兒子的命,兒子的命更是他的命。他對自己的任何一次病情都抱有天真而美好的幻想,總期冀再忍一忍或許就會大有好轉,再睡一晚甚至就會全都好了。他就是這樣一個在關鍵時懷揣幻想而不靠譜的人。
好在平素像中毒太深的教徒愚忠教主般癡迷手游的弟弟這次靠譜了一回,連夜從打工地驅車趕回,第二天按照我的對接將他送進了醫(yī)院,并讓我先養(yǎng)兩天感冒再替換他,作輪番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我長吁一口氣,把從重感冒中暫借的身體又還給它們,把中斷的咳嗽再接續(xù)上。我知道,接下來兩天我將“五馬分尸”:更多擔心是壞老頭的,很多電話是打給弟弟的,部分金錢將是醫(yī)院的,日常時間屬于單位的,而日漸陳舊的身體則歸感冒病毒保管。這樣想著,我內(nèi)心不由狠狠地怔了怔。
謝天謝地,檢查結果出來,說壞老頭的病情還沒預想的那么壞,暫時無需動刀動槍地手術折騰,輸液配合藥療一段時間應該可行。雖然那個“應該”還留有著讓人揪心的一絲懸念,但就算是“緩刑”也總好過“立即執(zhí)行”。
那兩天,我過得比預期消停些,這讓我有種意外又恍惚的滿足感:除了給壞老頭備些我認為該添的日用品,提醒護士用針換藥,辦理充費取藥等瑣碎事宜,拾掇兩人的一日三餐,剩余的大把時間就完全歸屬自己,比如讓屁股長在一只木凳上,眼睛牢牢黏在一本雜志里,腸胃除了必要的飯食就只主動親近藥物和茶水,一副破敗的嗓子負責斷斷續(xù)續(xù)又勤勤懇懇地咳(排除病毒和懷情緒)……為此我沒有和壞老頭作更多的語言交流,“病人需要靜養(yǎng)”的幌子完美地瓦解了我們交流障礙的尷尬。鄰床是個比我大些比壞老頭小些的男人,有著毫不掩飾的中年肥,聽說是胃部出了毛病,妻子一直懷揣耐心陪床服侍。這讓我不由想起離世經(jīng)年的母親,不禁替壞老頭也替自己心生幾分凄涼——要是母親還在,這個病房該有多溫馨?這個壞老頭該有多幸福?
有時書看久了,我會將目光從紙頁中撤退下來,轉投在父親臉上,或者稍加醞釀,刻意給他來幾句諸如“‘五一假期沒地玩,不如醫(yī)院幾日游”之類的冷幽默,換取他幾聲配合式輕笑,讓情緒流動起來。但我沒有乘勢而上、層層遞進,我將氣氛的熱度有效控制在自認為妥帖的范疇,我怕刺激了他不亞于我的敏感。在觸手可得的距離,借助病房里的燈光,透過一副350度的鏡片,壞老頭將他的壞、他的老向我完全坦白、徹底暴露:幾近全白的頭發(fā)亂蓬蓬貼在頭皮,臉枯瘦得像一枚秋天的落葉,滿臉的褶皺像落葉的紋理般密集交錯,一口牙全落光了,要是取下假牙,干癟的嘴就像一只幽深的樹洞,瘦小的身軀也佝僂得厲害,走在路上就像一枚問號在紙頁上挪動……破敗的身體里還慷慨寄養(yǎng)著腦梗、高血壓、貧血和胃疾等毛病。好像他就是“衰敗”最寵溺的人,以至“衰敗”像個沉不住氣的孩子,急不可耐過早地深情眷顧了他。
昔時因,今日意。追本溯源,壞老頭身子的壞,當和他經(jīng)年養(yǎng)成的一身壞習慣不無關系。一直以來,壞老頭就執(zhí)拗任性地活在他積久彌深的壞習慣里,他的壞習慣就像個固若金湯的城堡那樣堅不可摧、牢不可破。比如他從不吃早飯,這顯然不利于腸胃的養(yǎng)護;比如他嗜煙如命,性子急躁,又喜食葷剩且好咸好辣,這鐵定會對心血管健康造成嚴重威脅;比如他從不穿襪子也從不鍛煉,偏愛沉默一樣偏愛熬夜,這也無疑加速了他衰敗的進程……母親在世時,也曾試圖對他努力作出一些修正,但哪里能修正得了呢?結果是她的某些部分反倒“被修正”,以至過早耗盡了她潦草倒霉的一生?,F(xiàn)在壞老頭的頑固,恰如他孫子的頑皮,都有著讓我無計可施又無能為力的不省心。
這兩天壞老頭像砧板上的魚一樣躺在病床上無奈地接受了醫(yī)院的擺布:每天早上輸兩瓶液,當然這只是形式,鹽水里加注的幾支藥劑才是真正的內(nèi)涵和外延,然后服一粒阿托伐他汀,再泡服一次中藥飲,一日三餐進一些清淡綿軟的飯食,下午隨院觀察并再服一次中藥飲,也可在戶外稍作走動。目光和腳步從鄉(xiāng)下豁然開朗的青山翠野倏忽被收束于一間病房逼仄的蒼白和蒼白的逼仄里,這樣的倉促過度顯然突破了他的日常經(jīng)驗,讓他有些無所適從,而整下午填充在空閑里的無聊則無異稀釋了他堅持下去的耐性??此麗瀽灢粯?、欲言又止,想著“五一”假期妻兒回來都扎在醫(yī)院里也著實不便,征得醫(yī)生首肯,便提前辦理了出院手續(xù),配藥帶回鄉(xiāng)衛(wèi)生院治療觀察。我結賬回來,他擰著皺巴巴的眉頭問我多少錢?我說沒多少?!皼]多少是多少?”他不依不饒、步步緊逼。我沒好氣地說出個數(shù)字。錢的事總是說來話長,如果非要說,最好的方式就是長話短說。他長吁一口氣,臉色松泛下來,從褲兜里捏出一沓錢作勢要給我,被我橫橫的眼神給狠狠懟了回去。他嚅囁著說:“又讓你破費了。窮人賤命的一把老骨頭,只有在醫(yī)院里才知曉有多值錢?!边@讓我內(nèi)心沒來由一酸:是啊,面對生活和時間的追逼,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一潰千里,現(xiàn)在,就連一截越來越漏的身體也快要堅守不住了。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父子間的一粒默契點。
那些天的雨下得毫無章法,隨意率性,有一搭沒一搭的,來時比王熙鳳的嗓門還快,走時像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暮春里那條新修的柏油路濕漉漉的,像一條通淤后的河流,“嘩啦”將我們淌回了村莊,也淌回了曾經(jīng)的生活。村子里那些新起的屋,橫七豎八,高低錯落,比我的思緒還混亂,卻無不有著亮嶄嶄的門庭。只有我家的屋子未修邊幅,披著二十年的時光舊塵,被圍堵在一堆鮮亮里,像一個醒目的反面典型。這是壞老頭手建的第二幢房,它顯然和壞老頭一樣,都在時間面前徹底敗下陣來。好在前院后場還算開闊,也還拾掇得清爽。
根據(jù)安排,壞老頭只需“五一”三天上午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輸兩瓶液、量一次血壓,下午可在家服藥靜養(yǎng)。這讓我擱置在鄉(xiāng)下的“五一”時光既章法儼然又無所事事。每天清晨被一群此起彼伏的鳥鳴雞啼親切喚醒,餐桌上已擺放了熱騰騰的汽糕,那是我素來喜歡的;灶臺上掛著新鮮排骨肉,那是兒子的最愛;水池里養(yǎng)著幾條野鯽,妻子最惦記著弟妹做的紅燒魚,說那滋味會凝結在舌苔上……這壞老頭,都老得皺巴巴的,又高血壓,還冒著微雨騎電動車顫巍巍去五里外的鄉(xiāng)駐地買東買西,剔除可貴的父愛成分,從理性上分析完全是一種害人害己的危險行為,在道義上甚至該受到普遍譴責。我努力克制住內(nèi)心的慍怒對他說,要吃什么、買什么我可以開車去啊,總比你騎個車去更便捷安全吧。他嘿嘿嘿笑著說,沒事沒事,我的身子我有數(shù)的……“之前總讓你注意身子,你也說有數(shù)的、沒事的,可結果呢?”我的克制終于全線失守,用一個飽含慍怒的問句悍然截斷了他的話語,把他的解釋由現(xiàn)在進行時變?yōu)橐话氵^去時,將他嗆在了牛奶般濃稠的晨光里。他怯怯低下頭,把一頭濕漉漉的白發(fā)凌亂亂地呈現(xiàn)給我,讓我又軟下心來不忍多斥責。我有點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自責:壞老頭畢竟是老了,老人是用來尊重、用來順從的。再說他在我們面前一直正確慣了,按理還得讓他繼續(xù)正確下去??晌乙幌職饧睌?,就沒有把握好教育和被教育、批評和被批評、操心和被操心的關系。我偷偷瞅了眼他,他應該沒有氣惱我,或許他明白我慍怒里填充的具體內(nèi)容,毋須直言也能意會的溫暖內(nèi)容,構成父子天性關系的人倫內(nèi)容。但他更沒有順從我,因為他第二天、第三天清晨依然如此,我行我素,就像一片礁石無法被水流撼動,讓我氣怒交加又心生感動。他的倔強就像他滿身突兀的肋骨一樣突出——這就是壞老頭!這么多年,他一直按照他不失狹隘的一廂情愿來理解他的生存并對待他的生活,且根深蒂固、死心塌地,就算飽受傷害也毫不質(zhì)疑、絕無更改。比如常因用度克儉而為此付出更多耗費;或者常因事前無畏而因此承擔事后懼悔。
我知道,他這是想要對我們真切表達一種補償或追償。說補償,是因為這些天我毅然請假帶病陪護且為他的病小作花費,他就總惦想著略作表示,又怕我去采買花費將他的表示變成我的表示,是以干脆早早起身單獨行動——他就是這么個矯情到?jīng)]邊沒譜、較真到有棱有角的人,哪怕對待親生子女亦是如此,以至會讓人感到生硬和生分。說追償,是因為壞老頭年輕時,雖然身子絕不像現(xiàn)在這么壞,甚至算得上短小精悍,可壞脾氣更甚,且有著讓人咂舌的壞心性。比如他對母親的刻薄。掌管著家里的一切用度,母親每花一分錢都須取之他手,除了和父親同進共退、外出勞作,母親回來還要承擔做飯洗衣飼養(yǎng)清掃等所有的家務;比如他對我的嚴苛,就算孫子出生了央請奶奶來照料一陣子,他也因不堪忍受家里無人照拂而斷然召回……或許,年輕的他只是一個被寵壞的長子,有著與生俱來的自我;只是一個畫地為牢的農(nóng)民,有著深入骨髓的狹隘。是“老”這間無私的課堂,教他漸漸學會了孤獨,學會了憐惜,學會了觀照和反思,更學會了溫柔和良善……并讓他用更好的日常言行塞填進他所扮演的多個角色里。我雖然對他的追償行為感到不屑,卻對他的追償心理充滿了敬意。
低矮的小鎮(zhèn)熱情地把天空讓進來,緩流的街衢固守著一段舊時光,舊時光里住著從容游走的人。小鎮(zhèn)如同左鄰右舍的臉,皺紋間都是似曾相識的生活記憶和處變不驚的日常節(jié)奏。鄉(xiāng)衛(wèi)生院樓是新樓,參差品立,院是老院,豁朗開闊。陽光、云朵、雨和風攜帶著各自的內(nèi)容和附屬物依次光臨,繽紛出一派天韻,讓人感懷每一片陽光的恩賜,每一朵云的深情,每一陣雨的意義,和每一縷風的啟示。衛(wèi)生院里是急急而來又匆匆而走的病人,他們常年浸泡在自己的生活里,眼里只看到生計,唯有偶爾來這里看到了病,才看到了平素里被忽視甚至無視的自己;身穿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有事奔忙、無事閑坐,將工作、手機、發(fā)呆作為自己每天的標配,正用云淡風輕的日子拼湊成波瀾不驚的人生。衛(wèi)生院外,是逼入視野的綿綿青山和累累墳塋,暗示我去年死去的野草正在原址返青,就地生活的人死后也在就地掩埋。這一切構成了一個生動的隱喻,讓我不禁有些懷舊,甚至想著經(jīng)過歷過、滄過桑過之后重回這里,在門掩黃昏的庭院里蒔花弄草,耕星種月,重享十畝之間的桑者之嫌,重歸故園舊土的死生之道。雖然我知道這種不切實際的懷舊,如同在一條奔涌的河流上寫字,只是一種妄念。
給父親主治的胡醫(yī)生,比父親還長兩歲,退休后又返聘多年,卻坐有坐姿站有站相,整個人有著橫平豎直的精神和大開大合的氣度,明顯比年齡年輕的身體里按捺著比身體更年輕的靈魂,別說依舊身形健朗、耳聰目明,一頭背發(fā)也是黑多白少,一口健齒更是顆粒不差,還會將多種方言說得入絲入扣,屁大點事都能被他講得深入淺出、情緒跌宕,開單、派床、量血壓……一整套動作進行得有條不紊、嚴絲合縫,讓壞老頭在感謝之余更感慨唏噓。我知道壞老頭是深受刺激了。同樣是種在這片鄉(xiāng)土的這輪歲月里,如果說胡醫(yī)生是一粒壯碩的莊稼,壞老頭充其量只是一粒過早枯蔫的秕谷;同樣是人生七十始言老,但胡醫(yī)生的一句“老了”更像是句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謙辭,而壞老頭的一句“老了”卻發(fā)自肺腑、言出心聲,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硬件有限卻清靜無邊的病房里,除了偶爾招呼護士幫壞老頭上針、換藥、收針,更多的時間,我坐在鄰床臟兮兮的被面上,練習讓靈魂在文字的天空里飛翔,也讓心情在故事的情節(jié)中跌宕。書是我喜愛的事物,我也總能對喜愛的事物投以近乎詩意的熱情?!八焕病钡姆瓡?,彼此的呼吸心跳聲,以及零星的咳嗽聲,構成了那幾個上午最溫情的背景音,一定程度瓦解了病房里的靜謐和無聊。有時也會和壞老頭四目相對,顛三倒四地聊聊天,想到哪聊到哪,東一句西一句,完全沒有邏輯性。更多是他在絮絮叨叨地說,我在敷敷衍衍地聽。好像說到了過去,也說到了現(xiàn)在,還說到了將來。他精神似乎好了些,但幽怨和郁悶還是像一層濃釉長在他臉上。有一次聊到最后,他耷拉著眉長嘆一口氣說,人這一輩子,真沒什么意思??!好像是由衷為自己即將混過去的一生感到不遂意,不甘心,不值得。這句話頓時讓我對他充滿了深深悲憫。這可憐的壞老頭,勞身勞力一世,受窮受苦一生,時至暮年,他年輕時唯一擁有并視作快樂的那些壞習慣,也正無可奈何地全部被收回:他平素愛使喚母親,母親卻早已離他遠去;他所嗜好的煙、葷、咸、辣,如今必須一一戒除;他過去惜錢如命,現(xiàn)在不得不為保命而持續(xù)花費……他只剩越來越壞的身體,越來越壞的將來和越來越壞的感覺。關鍵是事到如今,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知道,我對他的深切悲憫,有一部分也是屬于自己的:他一直在前頭替我扛著時光的重重碾壓,扛著生活的疼痛拷打,讓我看到若干年后自己的衰容和老態(tài),并有所體悟和惜懷。要不了多久,我的人生就會只剩下歸途,冰冷的漆黑的孤獨的絕望的永無返程的歸途。
“五一”假期很快會過去,我們也很快會離開,月底會很快到來,壞老頭也很快須入院復查——他的“壞”,還會在一定的時空里徑直延伸下去,并帶給我們一些虛虛實實的“壞影響”,包括來去奔波、出錢去力、擔驚受怕……但他已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來路了,是我漸行漸遠、漸趨模糊的來路了,我真怕突然有一天就從此再也看不到他,再也找不著他。都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要是這樣,我是多么祈愿,他就這么一直在我們身邊壞下去、壞下去……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