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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書簡

      2019-10-08 06:21:51成向陽
      山西文學(xué)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木槿大海

      端午,小蜘蛛上樹去了

      詠華君:

      端午前一日,黃昏,我一仰頭,就看見小蜘蛛上樹去了。

      那蜘蛛小小的,張牙舞爪,很像暗暗一生氣時盲目的你。

      預(yù)報中的雨卻還沒下來。

      出門之前我專意查過天氣,說是5點到10點之間會有雨淋,這情況,和昨天是一樣的。

      昨天便是從午后到深夜,都下雨。我是淋著雨從目前住著的舊房子去空置著的新房子里澆花去的。

      步行25分鐘可以到。

      去時已然黃昏,以為雨停,下樓卻是微雨蒙蒙。沒帶傘,就那樣沐雨而行,從天橋下過時,見路旁包子店白氣蒸騰,裊裊繞繞向南方去了,我就忽然想練一練輕功了,好一提腰帶,上五千里雨絲上走個來回。

      但我饑腸轆轆緊著腰帶走回來時已是深夜10點,雨比去時要大,路上與我一樣不傘而行的人卻很多。

      這讓我吃驚,覺得自己真是平凡,尤其是,這雨夜不傘而行的,竟多是比我年輕很多的女子。

      深夜雨光麟麟,映照她們擦身經(jīng)過時幽明交織的裸露長腿,有一些明亮,有一些閃爍,還有一些潮濕,但我驚訝于擦身而過時,在一陣夜來的香氣中我竟心里起不來邪念。

      很奇怪的。但這個你似乎并不太懂。

      而今日又雨。但又捏在掌握中,不落。似有人引弓而對,久久不發(fā)令我揪心。

      你知道嗎?端午前后太原城里的天氣便總是這樣的,午后或者黃昏,總有一陣或者一陣一陣的雨來。

      這些端午前后的雨有時快,有時慢,有時不快不慢,而我,有時希望它們慢,有時又希望它們快,像等順豐快遞員似的。

      不快不慢的,我總是不喜歡。既然下雨嘛,就不必再循規(guī)蹈矩了。

      而此刻,雨還是沒有下來,但小蜘蛛已經(jīng)上樹去了。說真的,很多時候我真是有點羨慕蜘蛛。這些天生自帶通票的家伙,一有風(fēng)吹草動,一旦心猿意馬,便想去哪就去哪。

      張牙舞爪的旁若無人,好像這世界上,就它這一個過路人似的。

      這一點,也像你。

      就像此刻,我仰頭目睹它吊掛著直奔一棵搖擺著的金絲槐攀援而上。它依憑的那根游絲真細,以至我怎么看也看不到。

      記得你說過,我的眼鏡布擦過的眼鏡特別特別清晰,而如今這眼鏡布似乎也不靈驗了。

      我就這樣一路背對著上樹的蜘蛛從南沙河走回了小五臺。我又想起了去年冬天在山上和你和朋友們圍著火爐吃面的時候了。

      而雨仍沒有淋下來。小五臺的一棵泡桐樹等著它,不言不語。

      樹下拐了一個彎,我默默提傘買烤面筋去了。

      戊戌年五月初四于并州小石山房

      勉強的事物都有些可憐

      詠華君:

      近來我是漸漸十分能睡了。

      許是夏日人虛,總像被誰打昏,迷暈,七八個小時完全醒不來。

      一旦醒,就忍不住想,人之肉體真是奇妙,長著一張?zhí)畈粷M的嘴巴似的,它干嗎總饕餮人的睡眠呢?

      在吞咽掉人的睡眠時,它究竟完成了什么?放棄了什么?被迫承認了什么?堅決打倒了什么?

      但是,似有一種東西是決不因睡眠而有所改變與轉(zhuǎn)移的。

      那就是:我好餓……

      端午日的早上,我吃的是粽子。

      糯米的,黃米的。各兩枚。

      端午前幾日,家里做了許多粽子。做的時候我沒有插手,這些家里尋常事情我一貫是不插手的,插手就容易搞得很糟。

      記得去年你在北京的時候,我有一次前去拜訪,主動插手去開你的一袋新茶,結(jié)果把茶與我都搞得很糟。

      我的不宜插手,大概皆如此類吧。但在粽子這件事情上,我雖然可以不做,吃卻還是要奮力為之的。只是說實話,如今,我是越老越不愛吃粽子了。

      因為覺得甚是麻煩。

      比如那個綁粽子的繩子我就老也解不開,常常需要找剪刀,等解(剪)開了,還需扎著兩只手去剝粽葉,及費力剝開,又覺得需要起身洗手,起身時又覺剝開的粽子找不到合適地方盛放。等手終于也洗了,面對粽子,又不知怎么下口合適。

      你說,是用筷子呢?用勺子呢?還是直接伸長脖子去啃?

      想來想去,勺子、筷子都很麻煩,就直接伸脖子下口吧。

      但脖子亦短,伸來伸去,也麻煩得很。

      在吃這件事上,我真是愈發(fā)懶得用力了。越簡單便越合心思。

      真的饞了,我就買紅燒肉吃。

      不妨稟告你,海子邊新開一家長沙大排檔,湘菜。毛氏紅燒肉尤其好,我一周悄悄去一次。

      早上我揣著粽子去海子邊了。

      海子邊這地方你沒來過,這地方其實如今也平淡,不過是市井深處一個狹小紛雜的園子罷了。但它的前身很有些內(nèi)容,比如辛亥年時,武昌首義,山西新軍聞之而起,孫中山先生于翌年便來過這里,登上海子邊的勸業(yè)樓二樓發(fā)表過演講。

      中山先生演講,是一定要上二樓的。因為我覺得,一樓,或者三樓,都顯不出先生的高大來。

      海子邊有皇華館,孫中山先生來太原時曾在這里點燈宿夜。

      那時皇華館周邊一帶,還叫小瀛洲。

      皇華館下有一著名的太原面食館,來太原的外地人都要來店里光顧流連一番。老人曾與我講,這家面館里的面食甚好,但比面食更讓食客惦記的,其實是一個跑堂的伙計。

      這個伙計在店里從少年一直做到老年,數(shù)十年間,很多人來店里,只是為了聽聽他的吆喝。

      只是如今,皇華館已殘破,黑黢黢一個門洞,我從未進去。而面食館與老伙計,早不知被城市一掃帚掃哪里去了。

      你甚喜食面,如有興來并,那面食館里曾經(jīng)的吆喝聲,我還真不知帶你哪里去找見。

      海子邊的百合開了,今日我來看看。但一路看過,百合竟也不能使我高興,它們太多,太擠,和街上的人,水里的錦鯉并無兩樣。

      我一直覺得,什么東西都是一扎堆便不足觀,即使開成一朵百合花也是一樣的不稀奇。

      今日我還驅(qū)車去了晉祠。

      晉祠去年你孤身來并時去過的。你說你在晉祠里發(fā)現(xiàn)一種植物,紅葉紅果,我當(dāng)時以為那應(yīng)該是衛(wèi)矛,但也并不敢肯定。

      晉祠又在大修,植在瓦缸里的夾竹桃堵住了一條路。

      黃昏時,我睡醒,隔窗看見我母親種在陽臺上的小黃瓜拉秧子上架去了。一根細秧竟然盤繞在旁邊開花的青蔥上。

      頂花,帶刺,向上爬,都自自然然,以致我忽然覺得,今日只有小黃瓜不勉強它自己。

      詠華君,在這樣的日月里,我總感到勉強的事物都有些可憐。

      如今日我看過的晉祠北大寺荷塘,十畝依依,無一足觀。

      也如我們的認知,也如我們的寫作。思及此,竟有些黯然了。

      戊戌年五月初五,端午于并州聞鐘齋

      五石小記

      詠華君:

      五石者,夜破,海沸,花面,龜壽,水聲也。此五者,為石而不辨其質(zhì),為客而不知其何所來,為友而不明其何所遇,唯知乃吾弟金森偶拾于五臺清水河畔,掬之捧之,樂而歸,以禮贈,吾亦喜而受之。

      是夜也,當(dāng)空月將滿,石之來,有光穿戶。遂清風(fēng)月下觀之摩之,一一以名之。

      夜破者,乃一團扇面小石,形如蚌,可握之以掌。底色玄,面色白,有紋裂開張如樹,粗細參差,如秋枝冬丫貫其胸背。吾思之,秋冬之夜長而深,其色黑若無底,而一樹杈如劍戟,單馬沖夜陣,往來奔之突間,夜幕裂矣,而東方既白于冬樹之巔。故名之以夜破。

      漫漫長夜,乃吾深喜摯愛之物,每夜深夜脹欲破之時,正吾悠悠神飛幽冥之際,感于心,觸于情,眼前耳際,皆故人聲,因有拙作 《夜夜神》一冊以紀。此石來,開吾夜心也,大喜之。

      海沸者,乃一筍形細石,尾粗頭尖,亦如矛頭,一握盈盈矣,其色青,渾然如滄海,背涌白花若浪,騰越濺出于面上,星星點點,如海之沸也。吾思之,海沸必有地火出于其底,燒之燎之,一海如湯,而鹽星四濺矣。蓋海之大,天籠之矣,天之大,鹽為貴矣。而海之沸,鹽乃出,民得鹽而生,天下乃安。

      吾得此石,如得海,心頭火自然涼矣,冀其鹽出,以稍安蒼生。

      花面者,乃一鯨形石,五石之中至大至厚者也。其頭寬如半堵,其尾漸收而細,亦如吾母常蒸之晉東南麥饅頭矣。其色亦青,與海沸石近,或出同族。其底也,周以白紋,間以青斑,望之如大鯨威行白浪而目無小魚小蝦也。

      其頭臉,白質(zhì)星星,甚花也,而無眉無目,口嚴而齒不露,亦如大鯨威行四海而不言語不殺生矣。有憨態(tài),可令知者會心自命,亦不足于外人道也。

      龜壽者,乃一龜形扁石,其色玄黃相雜,有同心圓紋周周匝匝由胸及于背,背微隆,環(huán)紋蒼古,似一老龜藏頭匿尾伏甲月下待天明矣。我一向喜龜,樂其心靜年高而善滑稽矣。近得一枚年幼者,大小如瓶蓋,不安生,喜爬越,遂呼之以好高騖遠。而龜壽之石,形貌真如好高騖遠矣,望之一哂。

      水聲者,乃一刀頭狀扁石,其色黃中見赤,如銅如金。有曲紋三道,由頂而下,數(shù)折而及于踵,細觀之,曲紋層疊,似有潺潺之貌,諦聽之,水躍石上,似聞淙淙之音。故名之以水聲。金森見之則曰:“此林黛玉乘船北行矣。名以水聲,恰合也。”

      此五石,非名非寶,而吾貴之,藏于書齋,以日敬月仰。蓋石者,山川之靈也,日月之精也,其身雖頑,其性有靈,其貌雖陋,其心開竅。與之同修同養(yǎng),正吾輩之事也。與之同琢同磨,正吾輩之愿也!

      臨石感喟,不知所言,聊以寄之。

      戊戌年夏月于并州小石山房

      夏至,雨后天地恍如一新

      詠華君:

      一覺睡醒,已是夏至。

      這一刻,地球離太陽最遠,自轉(zhuǎn)也最慢,慢得仿佛都要睡著了。

      這一年里最長的一天,竟總是長得讓我忽略它。在起床前的一會兒恍惚中,極力回想了一下,卻是記不起去年的夏至、前年以及大前年的夏至,我都做過些什么了。

      天很陰郁,連帶悶熱,以致一上公交車便有嘩啦嘩啦猛開車窗的人,令我反感。因我不喜受風(fēng),連胸前身后一絲絲的涼都能讓我如生芒刺。

      上午便猛烈地下起雨來了。雨來之前是隆隆的雷聲,我在雷聲里靠著圖書室的大窗戶假寐了一會兒,醒來時窗下已是汪洋了。

      一片汪洋都不見。嘿嘿,樓下半上午便會送快遞的人沒有來。樓下半上午便會響起的婚慶鑼鼓聲也沒有來。

      后者讓我有點開心。就像你不喜歡噪音一樣,我也不喜歡。每當(dāng)圖書室窗下的婚慶會館外響起太原威風(fēng)鑼鼓聲的時候,我都想開窗丟下一個德國產(chǎn)的長柄手榴彈去。因他們的鑼鼓制造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大到連隨便你翻開的哪本書上的字都會自己跳起來。大到你即使丟下一個德制手榴彈去,怕也是小巫見大巫,反倒會連帶默克爾來道歉。

      但今天的大雨讓圖書室外的一切歸于沉寂,只有猛烈的雨聲橫掃,令人奪氣。玻璃窗外,遠處那一排蘇式二層小樓紅色的屋頂陰沉而干凈,我此刻的心里也一樣。

      我想起你來了。想起你忽然問我見過木槿沒有。

      我怎么可能沒見過木槿呢?我的手機里還存著木槿的照片,我還刻意區(qū)分過木槿和蜀葵的異同。但又必須承認,在你忽然一問的時刻,我竟然真的迷茫了?!澳鹃染烤故鞘裁??”我這樣自問,卻沒有任何活的答案從腦海浮起。

      我必須承認,就像很多沒有經(jīng)過心智過濾而勉強網(wǎng)羅進認知中的知識那樣,木槿真的不是我植物界里的親戚。它的花、它的葉,我其實都沒有過發(fā)自內(nèi)心的凝睇與體驗,這完全不像你,竟每天去看那些木槿,直至它隕落。

      所以,我也可以說,“我并沒有見過木槿”,就像我可以承認我并不認識大多數(shù)我認識的人。

      但是,好在我還認識你啊。

      黃昏,我冒雨從城西乘車去城南喝酒。其實,我早已是個決心不輕易喝酒的人了。只是今天特殊,是一場謝媒酒。而要謝的媒人,當(dāng)然就是我了。

      按太原風(fēng)俗,不喝不好,所以我決定只喝三杯。

      但在去喝酒的路上,想今晚會吃些什么菜的時候,我卻又想起你問我吃過冬莧菜沒有的事情來。

      哇,也許在你心中,我見過的花、吃過的菜實在是少得萬分可憐吧,以致需要常常提示一下,便于我留意,好多吃多認一些。 ? ?但說起來,冬莧菜這種東西,我還真的是沒有吃過呢。也許是曾吃過的,只是吃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它叫冬莧菜。這也便相當(dāng)于并沒有吃過吧。

      不過,你說冬莧菜北方絕對沒有,可能有點絕對了。

      你看,“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這是《詩經(jīng)·豳風(fēng)》里的記載,似乎也是經(jīng)典中首次提及冬莧菜。

      葵就是冬莧菜嘛。而豳風(fēng)之豳,自然是屬于北方的。更何況,《詩經(jīng)》已降幾千年,一切東西不惟早已長腳,甚至連飛毛腿都生出許多條啦。

      冬莧菜,在太原的菜攤上偶爾也可以買得到的。

      但終究,它不如你祖母自己種的好。這是一定的。

      飲酒回來,有點落寞。三杯之外,多喝了十來杯。夏至嘛,也許塊壘大些。

      每年夏至前后的午夜,我的窗下總有納涼者、晚歸者、吵架者以及各種身份不明、意圖含混行路者帶來的噪音,但今夜寂靜,雨后天地恍如一新。我因這種不安分的寂靜覺得了奇怪。如果往日那噪音不意外地到來,我反倒要在與它們的搏斗中睡意沉沉而勉強入夢了。但寂靜卻是插頂利器,它只會使你更深地翻挖著自己,更清晰地看出那里面其實什么都沒有,除了一點點的臟東西。

      戊戌年五月初八于并州聞鐘齋

      塔尖挑出的月亮像最后一粒大米

      詠華君:

      文峰雙塔,太原城里最典型的這兩塊文化積木,此刻遠遠豎在黃昏早升的一片殘月下。

      我睡醒,出門,遠遠朝著月亮也朝著雙塔一路走過去。

      我沿著南沙河北岸上的地下通道一路疾走,當(dāng)通道忽然升上地表,高聳的河堤與貼人行道而起的水泥墻一霎時便將我夾在其中。

      我感覺自己在變矮,且隨著兩面水泥的持續(xù)夾緊越變越矮,而那片塔尖上的月亮一直在河堤的上方高高垂視。

      河堤也很高,以致在它的阻隔下我只看得見月亮而看不見月下的塔尖。但我知道那雙塔一定就在月下懸掛,就像有時你生氣忽然不言不語,我也知道你一定就在某張紙旁或者某朵花下。

      這種感覺是很奇妙的。我是說當(dāng)我被水泥墻夾在其中而月亮高掛其上。我突然想,如果此刻我后有追擊,前遇堵截,我該如何逾墻遁去。以及,你是不是會拍馬趕來,于高墻之后,為我隔墻甩下一條繩索。

      這條貼河而去的路,在河岸立交化后我還是第一次行走。其實自我從城東火車站附近搬家到南沙河北岸居住之后,我就決定要沿河朝東遠遠走一次,沒想這第一次行走竟是在黃昏時分的月下。

      黃昏時分的月下有一條隱隱的白練,長長的垂向我。

      那是一條你隔墻甩出的繩索嗎?

      不,那是一條趁夜幕降臨前最后變幻中的長云。

      這河堤上的月亮,這雙塔尖捧出的月亮,淺淡,悲殘,似最后一粒大米,似稍不小心便要溶于那黃昏消逝前的最后一片暗藍了。

      但它倒是越來越清晰明艷起來,像穿禮服女子夜宴上的側(cè)臉,被我遠遠不小心看見。

      我想,晚明夏夜的月亮應(yīng)也是這般吧?一個朝著雙塔一路走去的明朝人,又該有怎樣的腳步與心緒呢?

      昨天,也是這個時刻,或者稍晚一些,我在太原文廟上方看見的也是這同一塊月亮。那時,許多的燕子在月下飛舞,月下飛舞的燕子尾巴顯得極長,像后鐵匠巷里別有意味的李鐵匠,格外加長了剪刀的鋒刃。

      在我的仰視中,月下飛舞的燕子像正從殘月的眼睛中傾巢而出,于是黑夜緩緩降臨了。那時我再次相信,每一只夜鳥的靈魂都攜帶月亮冰冷的光華,就像每一個夜晚飛濺向紙張的漢字都攜帶骨血的微溫。

      我記得,雙塔寺和文廟你都是來過的,但都是在白日,如果你來時恰好看到月下的雙塔與文廟,對這座城的記憶想必會更皎潔幾分吧。但這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大的分別,因為一切因緣際會似乎都是必然。所以,你什么時候來,都是最合適的好時候。

      而讓月下的我牽心的還是,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片白色的月亮下,其實還有我們所不知道、不理解的太多事情,但做著那些事情的人并不因遠處有我們這樣不知道、不理解的人而稍有猶豫與改變。

      他們依舊熱烈地決絕地奔著自己的意義而去,就像月亮此刻在我頭頂耗費一般奔向越來越深的夜晚。

      而近處的雙塔,像一把合不攏的剪刀,正鉸出一片太原城撕撕扯扯的夏夜。

      戊戌年五月初十于并州聞鐘齋

      大海以濤聲送來茫然

      詠華君:

      我在大海邊給你寫信。

      此刻是下午五點,嶗山正懸在我的后腦勺上,一回頭,可看到白石山頂籠著大海推送而來的云霧。

      海天相接之際低垂的云,都像剛剛沐浴的姑娘穿上了白裙子,一身水汪汪的,就要出門下樓的樣子。

      這里是一個小小的漁村,在嶗山北線長嶺,不到百戶人家。背山面海,這里真是安靜極了,除了生了蹄子一般不停奔涌過來的海浪,就是幾只小狗拉長腰肢在叫。

      在這里,我是一個陌生人。而小狗們自以為是大海和島嶼的本地親戚。

      它們聲勢浩大,這一點,我服。

      大海讓很久都難以諒解的事物突然獲得諒解,大海讓我猛然記起和你不通音訊又已許久,大海讓我覺得應(yīng)該把中斷的書信往來繼續(xù)進行下去。但我真的不知道,這封寫在大海邊上的信你是否還可以看到,就像我并不確定這大海的盡頭還有沒有船來。

      這片大海上有叢生的長條狀的綠藻,它們隨著海浪漂游,它們在海岸線越聚越多,它們還在更遠處滋生,這讓視野盡頭搖晃的蔚藍時而顯出幽綠,也讓此時我寫信的筆生出片刻猶疑。

      我就這樣久久坐在石頭砌筑的堤岸上,看眼下大海盡情表演。

      大海一直在縱聲歌唱,大海以濤聲送來茫然。

      我竟突然想起我們以前和朋友在閩海時的光景了,想起我們各自乘船去鼓浪嶼那小小的島上。

      那小島真小啊,像海風(fēng)遺下的一小塊碎石,但奇怪的是,各自登島的我們竟都沒有遇見彼此。

      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覺得,那個小小島嶼的黃昏有種奇怪的夢幻性質(zhì),我像一直走在一團一團 一團的鋼絲球上。當(dāng)島嶼上起風(fēng)的時候,有人曾在來的一只慢船上睡過了大海。

      我是說,我自己在來時的船上睡過了整片大海。而你一定是清醒著的,而大海一定讓你加倍清醒。

      你知道嗎,在那個小島上,我忽然開始喜歡上貨攤上的鑰匙鏈、眼鏡、書包、小小帶色彩的人偶以及陌生街巷盡頭隱秘的電表箱。因為它們都是密集成群的,都是能吸引我刻意走過去認真看一看的,我不知道并好奇著它們將要與什么樣和我無關(guān)的人發(fā)生聯(lián)系并主導(dǎo)那些人局部的生活。

      (是的,我對充滿了偶然性的事物始終保有宿命性的好奇與關(guān)注。這一點,我們是相似的。)

      你知道嗎,那個被大海包圍的小島,在我們登上它很久之前,節(jié)奏是慢的,那時有小曼們彈琵琶,補漁網(wǎng),燈下細細數(shù)銀錢,備行李;而我在那小島的椰樹下邊行走邊尋你的時候,現(xiàn)在時的小曼們剖大蚌珍珠喝張三瘋奶茶吃榴跡芒果都是飛快。而那攜黑帶白的養(yǎng)狗蒼頭,那吊著贅肉深陷在一副畫像面前等著禿掉頭頂?shù)钠じ耨R利翁,都為那小小島嶼黃昏的奇怪夢幻性留下注腳。

      但我真的沒有遇見你,一直沒有遇見你。

      那孤獨的一下子便陷入夜晚包圍之中的小島,一個偶然性充滿的迷宮。

      那應(yīng)是十一月最后的一天吧?

      那晚,在有月光照臨的大海邊看閃亮行進中的夜航船,我一點一點默默啃完一段新砍的甘蔗??谇焕镄迈r的甜味,海上適時吹拂的晚風(fēng),讓一些事好像真的已經(jīng)很遠。一些曾經(jīng)親近的眼睛,竟再次浮蕩在那近處閃閃的波光里,裹著擊岸的聲音一次次拍打月下的心房。

      “來時路遠是內(nèi)厝澳,回時路近是三丘田。棕櫚樹影里有一盞燈,船在走?!?/p>

      這是我在歸途的大海上默默寫下的幾句話。

      “你的喜悅你的悲傷你曾經(jīng)的愛意在大海的又一次吞吐中無聲無跡。這大海并不會讓你想起誰或忘記誰,即使你拼命想起,拼命忘記,這大海也只會讓你更加茫然地面對你自己。不,是更茫然地去面對它,然后連你自己都忘掉。在大海的聲浪里,在大海以聲浪完成的碾磨中,你內(nèi)心的嘈雜早已碎如齏粉,恰如礁石頂上飛濺的浪沫。”

      這是面對此刻大海的藍色磨盤,我心頭涌現(xiàn)的幾句話。這是我在此刻大海的魔鏡中,看到內(nèi)心的無聲幻象。

      而幻象在黃昏時分持續(xù)。你能相信嗎?我忽然看見了那些內(nèi)心隱藏許久的水怪。在我怦怦的心跳中,茫然的水怪長著大海的形狀。

      它再一次咆哮、再一次撲擊時我看見了海岸線盡頭白色的長長觸須。

      那一刻我把內(nèi)心積壓的礁石一顆一顆投進大海,而一大團烏云在大山入海的地方就要下雨。

      而水怪的撲擊更加頻繁,更加有力,而帶棱角的石頭已經(jīng)扔完,那么就讓我的心臟我的耳膜我脆弱的靈魂(它如果真的存在),再承受一千次大海的轟擊吧。(直到這轟擊不再讓內(nèi)心感到些微疼痛) ? ?這不停發(fā)射白沫的水怪正是我的魔鏡和良藥。

      戊戌年五月十九于青島嶗山長嶺海岸

      燕鳴聲里石獅子也要出汗了

      詠華君:

      地不分南北,雨是一樣的雨。落在你窗前的雨珠,也落在了我的早晨。

      這小暑天的早晨,一個長睡十小時的人在清涼中起身,面對陽臺黃瓜架外靜靜垂落的雨幕,心里竟有幾分登高意思。

      昨日黃昏,我在崇善寺外散步,見群燕于高空飛旋。這些黑燕子,時而驚鳴,時而斜剪,你想不到它們竟能有這樣多,又究竟是從哪里聚來。它們飛到極高處時只是淡淡一點,倏而下落掠過寺外檐前時,剪形的尾巴又如青鐵新鑄,看得極為清晰。

      我站在寺外的石獅子前長時間地望它們。它們在空中的鳴叫恍如正遭受驚嚇與掠奪。

      是的,那鳴叫聲里有女性被欺凌、被壓迫時才發(fā)出的驚悸與不甘,那嘶鳴的喉嚨里像卡著玻璃帶棱角的碎渣。

      我一直覺得燕子并不是輕易鳴叫的鳥類,雖然以前在鄉(xiāng)下也曾聽到檐頭乳燕在待哺時發(fā)出的噪音,但說到底,成年的燕子并不以賣弄喉舌婉轉(zhuǎn)歌唱為能事。在我的印象中,它們是影子一樣沉默的飛行物,它們甚至省略了日常說話,它們像一些披著黑巾的年輕修女,斜著身子掠過時亦是無聲無息。而它們一旦鳴叫起來,便是這樣的凄厲。

      此刻它們拖著長長的鳴聲繞天而飛,像與這塊崇善寺上的天空進行著一次長久的告別。我相信,飛旋中發(fā)出如此鳴叫的它們此刻的身體中正發(fā)生著什么難以承受之事,以致必須以鳴叫加以舒解。

      我在史書中曾看到,元嘉年間南北大戰(zhàn)時,黃河之南,長江以北,屋宇傾圮,千里無人煙。燕子春回時,因無檐可棲竟巢于樹上。我想,那巢于高樹上的燕子,怕要時時發(fā)出這般凄厲悲涼的鳴叫吧?

      黃昏近晚的天是越來越悶了,也越來越暗,燕叫聲里我感到連石獅子也要焐得出汗了。而燕子的身姿在高速經(jīng)過我眼前時開始籠有一層陰影,很像我常常留意的那些民國老照片里的空戰(zhàn)飛機。

      槐樹頂上開始起風(fēng)了,我知道崇善寺周邊就要下雨。

      夜里果然就開始落雨,啪啦啪啦地打在黃瓜架上,一直響到了今天早晨。

      我在上午雨稍止時開車去武宿機場打印上一次的行程單。在停車場,忽然記起你以前的兩句詩。在開車門的一剎那,我有所思,冒昧連了兩句。于是有了這首小小的詩:

      戶牖生青靄,階庭繞綠苔。

      檐前低回燕,斜剪落雨齋。

      嗯,前兩句是你的,后兩句是我的。前兩句是青城山的,后兩句是崇善寺的。前兩句是小暑的,后兩句也是小暑的。

      而小暑在我們頭頂,綿綿以雨水相連。

      戊戌年五月二十四,小暑于并州聞鐘齋

      老海棠樹的果子,竟都像新的

      詠華君:

      在這樣似已無休止的七月雨季,我想與你像真正的古人那樣相遇于風(fēng)煙旅次。

      披蓑戴笠,木槿為號。相逢一飲,各自西東。

      是的,今日我很想飲酒。在這樣一天一天一夜一夜接連不斷的雨聲中,世界開始變得單調(diào),人心日漸粗疏,你能清晰地感到生活的一涓一滴正在看不見的暗處靜靜流逝而你卻無可奈何。但更重要的已不再是你正等待什么,而是雨仍沒有消停之意。

      于是只有飲酒,好像只要飲酒,便可令易殞之物永駐,將消逝之物喚回。

      是的,今日我有些暗自惆悵,一個演電視的陌生人在我所不知道的陌生之地陌生地死去了,而我想自己一個人悼念他。我悼念他只是因為,只有在他去世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這個名叫計春華的武術(shù)演員,我究竟看過多少他演的影視劇啊。在那里面,他總是那個功夫高強且陰險歹毒的壞人,總是陰著一張壞人的臉,使著只有壞人才用的陰險兵器,但卻也不是壞人里最高強、最歹毒的那一個,往往活不到最后,差不多都是半中間就忽然掛掉。

      我是忽然記起他曾演過《薛仁貴傳奇》里的渤遼國兵馬大元帥鐵世文,然后百度到他的。但實際上,他從《少林寺》起就開始了對我們這一代人的觀影伴隨。

      他是禿鷹,他是禿三炮、他是山口、他是龜田、他是蠱神教四長老、他是何不了、他是海大富、他是張大力、他是虞大壽……

      可惜竟不能長壽,他生于1961,卒于2018,今天。

      這樣的人,一個武術(shù)影星,按說已不是常人了,但其一生的意義,于別的人來說,也只不過是在咽氣死去的當(dāng)天,才讓人忽然明白,原來有這樣一個人曾在你的眼前,那樣飛來飛去地活過。

      詠華君,我正為此而黯然。這讓我忽然看到一個人活在世上的意義有些可憐。

      在此刻長長的似無休止的雨季,在連接兩小時的孤身行走之后,面對街邊滴水的木槿,面對湖中白得無辜的睡蓮,面對雨水中幽光閃爍的百合的莖干,我想,我們在活過一生之后也許都是這樣并不會被太多人記起的陌生人,猶如批發(fā)市場被時間淘汰掉的一件發(fā)霉的小商品一樣被人忘記。

      但即使在這樣的雨天里,依舊有人在紀念碑下穿著雨衣歌唱,依舊有人在舉著雨傘舞蹈,依舊有暗啞的腳踏風(fēng)琴與電吹管歡快的伴奏。在眾聲的合唱里,公園的湖水在慢慢變暗,一個雨中的黃昏在我忽然變得濕潤的眼前提前到來,而活了幾十年的老海棠樹,又一次掛滿了青色的果子,密密扎扎,竟都像新的。

      時間啊……我拿它沒有辦法。你呢?

      忽然記起去年還是前年的七月,我在這棵老海棠樹下望著眼前的湖水寫了一首《睡著的蓮花》?,F(xiàn)在,抄寫給你看:

      春天開花的小樹都已結(jié)果

      結(jié)青果的小樹和你陌生

      那些曾經(jīng)的花兒已經(jīng)忘記

      你曾那么親熱叫它們的姓名

      春天開花的小樹已經(jīng)結(jié)果

      在已忘記它們開花樣子的七月

      你的靈魂仍在空空的枝頭輕顫

      哦這亂發(fā)一樣分叉的七月啊

      向遠望一望吧這沮喪的黃昏

      和水肌膚相親的是睡著的蓮花

      戊戌年五月二十八,小暑后三日于并州聞鐘齋

      【作者簡介】成向陽,1979年生,山西澤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歷史圈:我是達人》《青春詩經(jīng)》《夜夜神》。詩文見于《詩刊》《詩選刊》《星星》《天涯》《散文》《青年文學(xué)》《黃河》《山西文學(xué)》《青海湖》《青年作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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