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灝
按《說文解字》所說:“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巫”這個字,在甲骨文里,像古代女巫所用的道具。在小篆里,則是像女巫兩袖舞動的樣子。它的本義就是在上古時代,能夠以舞降神的人。也有人從會意的角度解釋說:“巫”,從“工”從“人”,“工”的上下兩橫分別代表天和地,中間的“丨”,表示能上通天意,下達地旨;加上“人”,就是通達天地,中合人意的意思。總之,在很久很久以前,“巫”,從事著一種極端高大上的職業(yè),是貴族中的智者,或者,他們直接就是有智慧的王,有智慧的領袖。比如那個著名的治水英雄大禹,就是一位大“巫”。據(jù)說,他因為辛勞治水,長年行走于又濕又滑的泥濘中,走起路來邁不開腳,只能以小碎步的形式行進。久而久之,大禹的這種步伐就被時人稱為“禹步”,成為后世的道士們作法時一種儀式感很強的步伐,也成為巫覡求神的舞步。秦漢以前,各朝統(tǒng)治者都以“巫”者的言教作為官方的教化,時以帝王為“巫”師。但是后來,這種言教配上了五行陰陽之說,又滲進了佛教、道教和民間信仰的成分,并逐步走向民間,使跳神、祈雨、祛災、治病、看相、算命、請神、走冥、招魂、靈姑等形式和功能應運而生。“巫”者,終于離開了高貴巍峨的廟堂,成了為社會主流價值體系所輕賤的底層江湖人物。
好了,下面,即將有一位“巫”者閃亮登場了!時間:距今一千余年前的北宋;地點:今天山東鄒平一個小村鎮(zhèn);人物:除了那位居中的算命先生,還有里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圍觀者。不過,真正交錢算命的顧客,并沒幾個。這先生心中氣惱,表面上又不便發(fā)作,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多嘴的看客們閑話。突然,有個七八歲的孩子從大人的腿縫之間擠了進來,徑直請教先生:先生先生,您看看我,長大之后能不能做宰相?先生仔細端詳了一下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屁孩兒,剛好為自己的憤懣情緒找到一個宣泄口,斬釘截鐵地說:不能!在眾人的哄笑之中,那小屁孩兒顯然非常失望,卻并不氣餒。又說:先生先生,那,您再看看我,長大之后能不能做醫(yī)生?背過韓愈《師說》的人一定都記得這段話:“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大意為:巫者、醫(yī)者和樂師,以及那些做各種工匠的人,是君子們所不屑一提的,但是現(xiàn)在,那所謂君子們的見識竟反而趕不上這些人,真是令人奇怪啊!孩子這一問,讓算命先生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自己內心的憤懣,他反問這孩子說:“剛才,你小子還想著要當位極人臣的富貴宰相,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要當?shù)匚惠p賤的貧寒醫(yī)生了呢?”小屁孩兒回答說:“俺娘告訴我,不為良相,即為良醫(yī)。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這兩件事,最能造福百姓。既然當不了好宰相,我就想當一名好醫(yī)生?!彼忝壬犃酥?,大為感慨,不由摸了摸這孩子的頭說:“孩子啊,你有這份心,就是當不了良相,也能成為名將!”
俗話說“高手在民間”,確實是“然哉然哉”,誠不我欺也。這位“巫”者“鐵口直斷”,果然把那孩子的命運斷得極準!書中暗表,故事里的小屁孩兒長大之后,自己給自己改名為范仲淹。
范仲淹,籍貫為蘇州吳縣,卻生于徐州。其兩歲喪父,隨母親謝氏改嫁山東淄州長山朱文翰,遂取名朱說。直長到23歲了,才知道自己是姑蘇范氏之子。因為不愿讓母親傷心和為難,他并沒有立即提出恢復范姓之事。29歲那年,遵母命正式復姓、更名。57歲上,他寫下了千古名篇《岳陽樓記》。
中國文學史將永遠記住北宋慶歷六年即公元1046年的那一天:因為慶歷新政失敗被貶,由中央下放到地方擔任鄧州市長的范仲淹,面對好友滕子京關于請其為新修繕的岳陽樓作“記”的書信,面對隨信所附的《洞庭晚秋圖》,百感交集,思緒萬千!一會兒,他的眼前是“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一會兒,他的眼前是“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一會兒,他的眼前是“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話說,時移事異,對景生情,究竟應該“感極而悲者矣”?還是應該“其喜洋洋者矣”?范市長這兩個問題,問得很老實、很真實、也很務實。
這種問題,有點類似于列子編的“兩小兒辯日”的故事:說是一個孩子講,太陽剛升起時看起來大,到了中午時看起來小,按照近大遠小的道理所說,太陽應該是早上的時候距離人近。但是另一個小孩兒又講,太陽剛出來時天氣涼爽,到了中午的時候特別熱,按照熱源靠近時就感覺熱、離遠時就感覺涼的道理所說,太陽當然是中午的時候距離人更近。結果,據(jù)列子說,這問題連孔子孔圣人都被難倒了。
按我的想法來說,列子的“兩小兒辯日”與范市長的“洞庭湖悲喜之問”,其相似之處在于兩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從自己一時一地的個人感受出發(fā),來做出判斷。這樣的話,天底下又哪有什么“普世價值”,或者“永恒的真理”呢?要說這“兩小兒”,他們可能是真不明白;但是范市長,卻絕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他的心中,早有答案: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說得多好!在鄧州的花洲書院,當此正在奮筆疾書《岳陽樓記》的范市長寫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時,那必定是百花齊放,龍鳳呈祥,天下歸仁,世界大同!
作為中國古代優(yōu)秀讀書人的代表,范仲淹更是一個“知行合一”的典范——他從來都不是光說不練的“假把式”。據(jù)朱熹《三朝名臣錄》記載:仲淹領延安,養(yǎng)兵蓄銳,夏人聞之,相戒曰:“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一說:“予在南鄭,見西郵俗謂父為老子,雖年十七八,有子亦稱老子。乃悟西人所謂大范老子、小范老子,蓋尊之以為父也?!狈吨傺椭诬?,胸中自有百萬雄兵,且軍紀嚴明、戰(zhàn)斗力倍增,西夏人相互提醒說:這位“范爺”惹不起!老百姓們,還編出歌來唱:“軍中有一范,西軍聞之應破膽。”又據(jù)記載,范仲淹主政蘇州,曾在南園買了一塊地,準備卜筑安家。一位風水先生看了之后說:這可是塊風水寶地呀!誰家在此建家族學堂,必定會出文曲星,代代高中,輩輩富貴。范仲淹聽了之后,說:那,太好了!就用這塊地給公家建一個蘇州府學吧,讓吳中子弟都來受教育,大家都富貴。后來,吳中“登科者逾百數(shù),多致顯”。再后來,當年的府學,就成了現(xiàn)在的吳中學子們心向往之的蘇州市第一所國家示范級高中、“中國百強中學”——江蘇省蘇州高級中學。
有學者考證:范仲淹終其一生,都沒有去過岳陽樓。但是,他在自己的官場生涯向下走的那個階段,為自己、也為后人,造了這座岳陽樓。他自己,先登此樓,作了示范。然后,他也想看看:看看后世的公務員們,有多少人,能登上這樓去。
(責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