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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號的自白

      2019-10-11 03:21劉歡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彩霞

      劉歡

      失足少女,剖心自白;被賣深山,命運(yùn)多舛。同病相憐,患難成姐妹;逃離魔窟,漂泊無所依。囊中羞澀,朝不保夕。因生計(jì)做小姐,遇恩客結(jié)姻緣;救小妹殺親夫,犯命案赴黃泉。舊夢破碎,再結(jié)新緣;心有隱衷,不辭而別!

      失足少女

      這家桑拿中心規(guī)模不大,劉小北洗過澡,帶了隨身小包,一個(gè)服務(wù)員將他領(lǐng)進(jìn)了一間小房,倒了一杯茶,問:“先生,有沒有相熟的小姐?”

      “沒有?!眲⑿”彼难霭瞬娴靥上?。

      “好的,請稍等?!?/p>

      這間小房頂多十平米,放了一張床,窗子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空調(diào)正呼呼吹著熱氣。墻上貼著一幅圖,是一個(gè)半遮半掩的摩登女郎,空氣中彌漫著沉悶而酸腐的氣息,這讓劉小北感到不舒服,他下意識地點(diǎn)燃一支煙,思緒回到30分鐘以前……

      30分鐘前劉小北的手機(jī)響了,他一看,原來是最近一段時(shí)間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友甄美麗打來的,約劉小北見面。兩人有段日子沒見了,劉小北溫柔而悶氣地說:“你別急,我就來?!?/p>

      10分鐘以后,玉樹臨風(fēng)的劉小北蹲在街邊聽甄美麗訓(xùn)話,甄美麗提出要他下崗的要求:“愛情是建立在面包的基礎(chǔ)之上的,老大!你的房呢?你的車呢?你還要讓我等到什么時(shí)候?在一起這段時(shí)間,你給我買過什么?”甄美麗一副豁出去的架勢,話從口里出來,變作了刀子,殺向劉小北最孱弱的部位。

      “哦——我想起來了,你當(dāng)初追我的時(shí)候,給我買過一包果凍。對,對,就是一包果凍!我……我……”她的目光四處搜尋,突然拉著劉小北,以劉翔的氣勢飛越馬路邊的護(hù)欄,沖到對面一個(gè)小賣部,在貨架上抓了一包果凍啪地摔在劉小北手里,手腕一翻,將一張紅票子塞在瞠目結(jié)舌的老板手中。整個(gè)動作一氣呵成,堪稱行云流水,絕對女俠風(fēng)范。

      “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差你的了,就這樣吧!”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點(diǎn)兒零錢。

      劉小北目送她離去,似乎想醞釀一點(diǎn)兒悲壯的灑脫。一輛奧迪A6突然闖進(jìn)他的悲壯里,甄美麗上了車,劉小北的灑脫霎時(shí)成了傻逼。

      “嘖嘖!現(xiàn)在的女娃兒,怎么著也得走遠(yuǎn)點(diǎn)兒?。 痹瓉砗陀駱渑R風(fēng)的劉小北一起搞目送儀式的還有小賣部的老板,他的頭禿了,中間的那幾根毛用一支手也數(shù)得過來,屬于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

      “別瞅了,跟人跑了!你看那車,嘖嘖,黑黑的,壯壯的,沒個(gè)幾十萬怕是整不來!嘖嘖,嘖嘖……”

      劉小北盯著老板道:“你要再嘖嘖一聲,我就把你的頭發(fā)拔得一毛不剩——找錢?。 ?/p>

      他從小賣部出來,抬起頭,就見這家桑拿中心,上面寫著:“將你的煩惱釋放出去……”

      “咚咚!”有人敲門,將劉小北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進(jìn)來。”

      一個(gè)女孩推開門,她站穩(wěn)了,拋給劉小北一個(gè)儼如畫在臉上的笑容,原地旋轉(zhuǎn)了一圈,笑著問:“可以嗎?”

      劉小北斜著瞟了一眼,無可無不可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他也沒看清她的樣子,也沒心情。

      “老板稍等,我去拿東西!”她轉(zhuǎn)身出去了,劉小北忽然又想起了甄美麗,心里頓時(shí)煩躁不堪。

      不一會兒,那女孩又進(jìn)來了,手里托了一只托盤,上面有一個(gè)白色的床單、一壺水和幾只杯子,她關(guān)好門,沖他笑道:“老板起來一下,我鋪床。”

      起身的時(shí)候劉小北才看清她的模樣:年紀(jì)很輕,留著一頭中長的直發(fā),大大的眼睛像是小燕子,穿一件紫色的袒肩連身短裙,露出豐滿的乳溝和白嫩的大腿。

      她麻利地鋪好床單,倒了兩杯熱水,脫了連衣裙隨手扔在床邊,將雙手翻在背后,那里是胸罩的扣子,她卻沒有馬上解下來,但嘴里已在嬌嗔:“老板,你來幫我嘛!”那聲音猶如一道被堵住的急需宣泄的浪。

      劉小北坐起來,心不在焉地問:“怎么稱呼啊?”

      女孩怔了一下,才媚笑著說:“我呀,你高興叫我什么都成,小辣椒啊,小甜心啊,都行,總之啊,我是12號,你現(xiàn)在不記得,等會兒你出去了……”她握住劉小北的手放在她飽滿的胸前,嘴唇貼在了他的耳邊,“你一定就記得清清楚楚的了!”她的手在劉小北的身際撩撥,像一條曼舞的蛇。

      劉小北卻輕輕地推開了她。他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碰上現(xiàn)在心情不好。

      劉小北出了會兒神,拿過小包,準(zhǔn)備拿煙抽,不想?yún)s摸出了那袋果凍。劉小北一怔,搖了搖頭,掏出煙來點(diǎn)了一支,順手將果凍扔給了女孩。女孩蹙了眉頭,說:“呵,花樣還不少,不加錢我可不干!”

      劉小北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一口煙岔了氣,一邊嗆一邊哈哈大笑,半晌咳完才說:“湊巧有包果凍,我不吃這個(gè),你拿去吃……我們就聊聊天算了,錢照付?!?/p>

      “聊什么?”她的眼睛瞪大了,在這不經(jīng)意間終于像了一個(gè)孩子。

      “嗯……就聊聊你的事吧?!?/p>

      “我的事?我有什么好聊的?”她的神情多了些許戒備,將背后剛解開的扣子又扣了回去。

      劉小北說:“你說說你的事吧,就當(dāng)給我講故事,聊得好了,還給小費(fèi)。”

      女孩忽然起身,冷冷地說:“老板,別拿妹兒瞎溜達(dá)。你要是來尋快活,妹兒拿你當(dāng)爺伺候;你要是窮逗樂子,妹兒可不奉陪!咱雖干的是下賤事,可也還是個(gè)人!”她仔細(xì)地瞅了一圈,又說,“你要是那順藤摸瓜的主兒,咱可什么也沒干——衣服穿得涼快可不犯法吧!”

      她如一個(gè)嶄新的人立在劉小北的面前,這股子辣勁兒夠味。劉小北覺得有意思了,忽然就想和她較較勁兒,掏出兩百塊錢遞出去,淡淡地說:“這是小費(fèi),你先拿著——我要是摸你的瓜,叫我變個(gè)活王八?!?/p>

      女孩“撲哧”一笑,暗道:“難不成遇上個(gè)那玩意兒不行的?”她盯著劉小北的褲子看了半天,終于伸手接過票子,懶懶地說:“看在‘鬼推磨的份上,聊聊就聊聊吧——不過話得撂前頭,這可是你自己不干的,出去了可別瞎告狀!”她將裙子又穿上,把果凍推在一邊,拿過劉小北的煙來點(diǎn)了一支。

      劉小北問:“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園園吧。”

      “你今年多大?”

      “二十。”

      “讀過書嗎?”

      “讀過,小學(xué)。”

      “你是哪里人?”

      “不記得了!”這個(gè)問題她答得有點(diǎn)兒慢。

      “家里還有哪些人?”

      “家里人?都死絕了唄!”女孩的聲音忽然有點(diǎn)兒怒意了,“你怎么一個(gè)勁地問這些???”

      劉小北凝視著她的眼睛,又掏出兩張票子,冷冷地說:“有問你得答,或者你自己說。”

      女孩接過票子,似乎覺得有點(diǎn)兒過意不去,熄了煙,說:“你要我從哪兒說起呢?”

      劉小北一愣,半晌湊過去將窗子推開一條縫,頭也不回地說:“就從你怎么做上這行的說起吧?!?/p>

      女孩半晌兒不說話,又點(diǎn)燃一支煙吞吐起來,青色的煙慢慢彌散在橘色的光里,繼而無辜地消散不見。她的目光似乎漸漸變得空遠(yuǎn),遠(yuǎn)得猶如駭浪里的一盞殘燈,深邃無盡……

      狠心父親

      在川鄂交界之地,坐落著一片翠油油的山,山臉子下臥著一條小溪,溪的上頭有一個(gè)村子。園園就在這片土地上生長,那淳樸的山和水養(yǎng)育了她,將她養(yǎng)得天真無邪,活脫脫像一頭鮮活的小鹿。

      園園和村子里大多數(shù)的女孩一樣,讀完小學(xué)便輟學(xué)了。園園自小沒了娘,家里就一個(gè)爹和一個(gè)哥哥,家務(wù)農(nóng)畜,她樣樣麻利在行。

      那一年她十六歲,正是天地間孕育的一個(gè)鮮嫩的花骨朵兒。鄰家的那個(gè)小力哥哥總是有意無意地找她的“麻煩”,昨天居然將她堵在林子后頭親了一下她的臉。園園登時(shí)滿臉緋紅,抓了一根竹條在后面追打。

      秀柔的微風(fēng)將小溪里的月鉤兒吹散成一灣漣漪,她將背靠在了他的背上。溪畔的枝條颯颯曼舞,兩只鮮活而囂張的小跳獸變作了天地間最靦腆的含羞草。

      她不知道,這一切原來可以消失得那么快。

      當(dāng)時(shí)哥哥要成家,女方要彩禮,家里沒錢,來來回回地總有那么幾個(gè)人往家里來說事,說著說著便爭吵起來,爹總是愁眉苦臉地嘆氣。在園園的記憶里,爹好煙、好酒、好賭,但把傳宗接代看得比命重要。

      這天一大早,爹把園園領(lǐng)到鎮(zhèn)上買了一雙鞋,白花的,鑲著蝴蝶結(jié),還有一件天藍(lán)色的裙子。園園高興壞了,這可是一向不曾有過的好事。爹說:“丫頭,爹帶你出去玩玩?!?/p>

      他們坐車出了山,又換車進(jìn)了山,這一天下來全是坐車、看山。這山一座接著一座,如一條條鎖鏈連著。路越走越深、越走越窄,這里面再不見有大車過路,兩邊是一塊塊的菜田子,遠(yuǎn)處仍然是望不斷的山脊。車又停了,前面再也沒有走車的道,爹牽著園園的手向前走,園園問:“我們這是去哪里?”

      爹不說話,他的手又濕又燙,握著有些不舒服。

      天色擦黑了,兩人走了近一個(gè)小時(shí)的山路,終于來到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就窩在一爿土疙瘩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屋子就由黑的、褐的壘起來,齜牙咧嘴的像只怪物。屋前的院子不小,用籬笆圍了,兩條黃狗老遠(yuǎn)就沖他們吠了起來。爹站在院子外頭吆喝了兩聲,便見那門哐的一聲開了,三個(gè)人從里頭急急躥了出來。打頭一個(gè)是個(gè)老頭子,該有六十幾了,他旁邊站了一個(gè)老婆子,還有一個(gè)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落在他們身后半步,穿著一件黑不黑黃不黃的西服,椰子般的腦袋上,五官趕集似的擠在一處笑,忙得不可開交。他盯著園園笑的時(shí)候,嘴里的哈喇子就流了下來。

      那老頭子園園隱約間是見過的,好像不久前去過她家里。她被這三個(gè)人瞧得不自在,便轉(zhuǎn)過頭去。進(jìn)了屋里,中間是一間堂屋,南北各有一房,偏廂里有一間廚房,也堆草料柴禾。爹將她領(lǐng)到里屋坐了,就出來和那幾個(gè)人談話。一盞茶的工夫后,他進(jìn)來說:“丫頭,爹有事要去辦,你就在這兒,過兩天爹再來接你?!?/p>

      那個(gè)男人正站在門外伸著腦袋往里瞅,他不時(shí)盯著園園傻傻地笑,園園不由得一陣心怯,連連搖頭。爹重重地說:“丫頭聽話!”他將兩張票子塞在園園手心里,指了指那個(gè)男人說,“那是你二狗哥,要聽他的話。這錢你留著花,爹再……再來看你?!?/p>

      園園心底發(fā)涼,叫道:“不行!爹,我要跟您走!”

      “聽話!”爹猝然紅了眼睛,猛地吼了一嗓子,奪門就走。園園想攆出去,那三個(gè)人一起扯住了她。

      爹就這樣去了,他像一個(gè)殘忍而懦弱的逃兵,在女兒聲嘶力竭的呼喊聲中頭也不回地去了,慢慢地消失在山路間……

      “我當(dāng)時(shí)很害怕,但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被他給賣了?!眻@園接著點(diǎn)煙,擠出一絲笑容。

      “賣了?”劉小北盯著她瞅,本能地想辨別一下這件事情的真假。眼前的園園依然平靜而冷漠,只眼睛里泛著一層灰色的暗光。

      劉小北立起身子問:“為什么呀?是你親爹嗎?”

      “當(dāng)然是親爹。”園園依然平靜得如一潭死水,“他說帶我出去玩幾天,買了一雙鞋、一條裙子,就把我賣了一萬塊錢——還是送貨上門,呵!”

      親爹,十六歲的女兒,一萬塊錢。劉小北愣了半晌,緩緩問道:“后來呢,他有沒有來接你?”

      “你這個(gè)問題好傻,傻得跟我當(dāng)時(shí)一樣,呵!”園園笑了。

      劉小北沉默了一陣,又問她:“那……你是怎么過來的?”他的聲音像一個(gè)穿過雷區(qū)的新兵蛋子。

      “那天夜里……那天夜里……”

      園園突然下意識地看了看門,似乎已經(jīng)穿越到了另一個(gè)世界,她的表情木然,聲音有些發(fā)顫:“那天晚上下著大雨,雷在天上拼命地吼著,把我的聲音都給淹沒了……”

      生不如死

      三個(gè)人,不錯(cuò),是三個(gè)人??赡苁怯捎趫@園的抵抗過于猛烈,也可能是由于二狗沒有經(jīng)驗(yàn),也可能是因?yàn)榛舜箦X后的不放心,要瞅個(gè)眼見為實(shí)心里才能踏實(shí),是以二狗的爹娘也來幫忙。

      老頭子咽著口水將園園的雙手死死按著,二狗娘手把著手地引領(lǐng)著兒子完成動作,她嘴里不停念叨:“孫子!我的孫子!”

      二狗一邊抽動一邊哼哼:“爹媽,這錢值了……”

      劇烈的疼痛襲遍全身,園園凄厲的慘呼被傾盆大雨沖散在風(fēng)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園園的掙扎漸漸弱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了力氣,這樣躺著,心里只在想:“誰來救我!”

      二狗卻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他一次又一次地發(fā)泄著他那山洪般的旺盛精力。園園終于不再動彈,也不再出聲,過往的一切,那山、那水,那竹林和小溪,還有小力哥哥,像幻燈片一樣掠過腦海,又被什么東西擊得粉碎,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天終于亮了。他們搜走了園園身上的錢,又扣了她的衣褲和鞋子,把她赤條條地鎖在房里。園園歇出點(diǎn)兒力氣來便去拍打叫罵,他們除了給園園拿吃的喝的,竟不理會她。她聽見門外邊二狗娘在教兒子:“這丫頭性子野,熬順了性子才是你媳婦兒!”

      園園哭鬧一陣,將那些吃的喝的摔得稀爛,他們也不補(bǔ)上,似乎要在這一節(jié)上扳過一個(gè)頭來。她餓得頭昏眼花,卻并不妨礙二狗進(jìn)房里來發(fā)泄。他來得勤,園園慢慢弱了,從里到外像被洗劫了一遍,于是掙扎和抵抗逐漸變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她心里只存著最后一絲希望,那就是第三天爹能回來把自己接走。

      第三天,她在窗子邊望了一天,一絲不掛地自被子里一遍遍地爬起來,赤著腳豎著耳朵聽了一天,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

      天黑了,她終于還是失望了。爹不會來了……他不會來了……那個(gè)騙子不會來了……那個(gè)禽獸將自己賣了!園園在心里一遍遍地拿鞭子逼自己去相信這個(gè)事實(shí),在相信了之后她又想,自己還能活嗎?

      一聲響動又牽動了她的神經(jīng),二狗要進(jìn)來了。

      她的淚水已經(jīng)干了,她的傷口早已感覺不到疼痛,似乎那疼痛變作了無數(shù)只毒螞蝗,沿著血肉鉆到了身體最深的地方,然后變成了一頭惡獸,瘋魔般地啃著她的魂。想著想著,那門被她拿身子狠狠地堵了。

      二狗這幾次本來已經(jīng)順手了,在門外叫喚:“媳婦兒,明天擺喜酒了,給你做了新衣裳?!?/p>

      園園的淚水又流了下來,身上的傷口又在火辣辣地痛。她心口猛地迸出一腔子熱血,伸著腦袋便向著墻壁撞了上去。

      園園醒來的時(shí)候還是在那張床上,她的頭破了一處,已經(jīng)被包扎了,手腳都被綁了,身上還是沒穿衣服,房間里沒人,但屋外院子里卻熱鬧非常,聽得出有不少人在外頭喝酒說笑。她不禁又豎起耳朵去聽,有幾個(gè)男人的聲音似乎有點(diǎn)兒像爹,她逐一去細(xì)聽,又沒有一個(gè)是的。她自嘲地想:“又犯傻了嗎?怎么還去指望他?”

      不一會兒房門開了,二狗和二狗娘一起進(jìn)來,二狗娘手里拿著里外的衣衫,說:“丫頭,給你句實(shí)話,你爹把你賣給咱劉家做媳婦了,你要能好好過日子,咱劉家不會虧待你;你要耍橫賴死,吃虧的是你自己?,F(xiàn)在外頭擺喜酒呢,鄉(xiāng)里八親的,你得出去認(rèn)認(rèn)臉?!彼龑⒁路佋诖差^,手里還剩一根棍子。

      園園說:“我死也不給你家做媳婦!”

      二狗娘說:“那可由不得你!”她抖出一張紙條撐給園園看,“白紙黑字紅手印兒,錢貨兩清,這可寫得明明白白的。你不樂意盡管去逃,你逃得了嗎?”

      連衣服都不給穿,自然是逃不了的。二狗娘又換了臉色,道:“丫頭,生米已成了熟飯,你不跟我兒子還跟誰去?女人嘛,總要嫁人的,不就那么回事!”

      園園想了想,說:“好,那你把我解開吧?!?/p>

      二狗和二狗娘都樂了,將她解開,等她穿了衣服和鞋子,梳順了頭送到外面。院子里擺了幾桌席面,酒已經(jīng)吃殘了,眾人見她出來都跟著起哄叫好,說俊說俏說值的沒個(gè)完。二狗和他爹娘都樂壞了,忙不迭地挨個(gè)兒認(rèn)臉,什么三叔四伯五姨六姑的,總之全是沾親帶故的。園園心思不在上頭,見對面有塘子,猛地沖了過去。誰也未曾想到,醒過神來急忙去追。園園一氣不停,縱身一跳便扎了進(jìn)去,豈料這塘子只有齊腰深,她還沒嗆幾口水便被二狗拎著頭發(fā)捉了回來。

      二狗娘劈頭就是兩巴掌,罵道:“就不信收不了你這野性子!日頭有的是,打得你服!”

      園園說:“那你們弄死我吧!你們不弄我自己弄!”

      二狗娘怒了,手里的棍子噼噼啪啪地落了園園一身。眾人看得乏了,又拿起筷子吃酒吆喝。

      半晌,終于有一個(gè)女孩子出來勸道:“嬸子,打壞了可是你劉家的人,旁人賠不得錢的?!彼硨χ鴪@園,也瞧不見模樣,那嗓子聽著透著干練潑辣。

      她笑著接過棍子,又道:“今兒是二狗兄弟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再打了。您不也說這日頭長著嗎?再慢慢勸吧?!?/p>

      邊上的人聽了這不要本錢的人情話,便也各自揣了一股莫名的、殘忍的優(yōu)越感紛紛勸說起來。

      同病相憐

      園園身上的傷浸了涼水便發(fā)炎了,燙得像一塊剛出爐的燒餅,她躺在床上緊咬牙關(guān),吃食、清水也一概喂不進(jìn)了,只偶爾發(fā)出兩聲模糊的夢囈。這下可把二狗和他爹娘急壞了,這可是花大價(jià)錢買回來的!二狗忙去集子上找來了醫(yī)生。醫(yī)生給園園打了消炎退燒的針,說這病來得猛了,明天還得來。這一天,園園就這么沉沉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醫(yī)生又來打了一針,園園終于開始退燒,慢慢地醒了過來,醫(yī)生又囑咐要喂一些清粥,這才去了。園園虛得沒有力氣,連一碗粥也打不翻了,于是便將這點(diǎn)兒力氣用在了牙齒上,二狗娘也沒轍,只家長里短地苦苦勸說,卻是無用。

      天亮之后醫(yī)生來了,他打了最后一針,臨走前留了一些藥片和一句話:“要還是這般不吃不喝的,便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二狗和他爹娘更急了,先是苦苦勸說,而后掐肉扯頭發(fā)地去威脅,見園園全然不顧了,最后三人齊上陣,硬捏著往嘴里灌,只是見不著效果,折騰了一番也只得罷了。二狗在院子里叫喚:“我不管,我可不管,這個(gè)要不行了,你們再給我弄一個(gè)來!”老頭子上去劈頭就給了二狗兩巴掌。

      園園已經(jīng)虛脫了。她漸漸地看見了一個(gè)美麗的世界,那世界里天藍(lán)得像一塊寶石,上頭的云白得似一團(tuán)團(tuán)的雪,那輪日頭像極了一團(tuán)粉色的棉花糖,將整個(gè)世界織成了一張無憂無慮的網(wǎng)。園園聽見一個(gè)聲音在呼喚自己:“湊近點(diǎn)兒,再湊近點(diǎn)兒……”

      “嬸子,這事兒交給我了!你去做一碗番茄面來,番茄要搗得爛些,肉不必給?!焙雎犜鹤油庥腥苏f話,將她從那暖暖的虛幻中拉了出來,那聲音有些耳熟,正是那天那個(gè)勸架的女人。

      “彩霞,你能行嗎?這丫頭……”這是二狗娘的聲音。

      “嬸子,您把心安在肚子里,我一準(zhǔn)兒叫妹子把面湯都給喝了。可就一條,你們都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瞅眼撿耳朵的,不然我這法子可不靈驗(yàn)!”

      “誒,成成成!只要你能辦成,咱就是鉆到洞里去都成!”

      “呵呵,那倒不必,您啊,就帶著叔跟二狗兄弟上我家串串門,好了我叫您!”

      園園聽了心中冷笑:“你有什么法子能叫我把面湯都給喝了?”她抱定了念頭,閉了眼睛。

      沒過一會兒就見房門開了,一個(gè)十八九歲的女孩端了一碗面條進(jìn)來,中等個(gè)兒,瓜子臉,初看臉面只三分看頭,卻透著七分干練潑辣。她坐到園園床前,笑著說:“妹子,我是你彩霞姐?!?/p>

      園園有氣無力地說:“誰是你妹子?我不吃你們的東西,你省省吧!”

      彩霞也不惱,仍是笑道:“和我從前一樣??!”

      園園打量著她,說:“一樣什么?難道你也是……”

      彩霞回頭看了看,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也是被拐來的,我數(shù)著日頭,一年又一百一十九天了?!?/p>

      園園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卻又熄了下去,問:“他們不打你嗎?”

      彩霞緩緩收了笑容,翻開衣衫,一個(gè)接一個(gè)的舊傷像一枚枚勛章一般閃耀在園園眼里?!澳哪懿淮蜓剑∧憧?!”她又捋起褲腳,小腿上爬著一條蜈蚣般的傷痕,“這是先前被他們拿棍子活生生地打折的!”

      園園的眼角濕了,仿佛一個(gè)迷失在沙漠里的旅人遇到了同伴。

      “來,妹妹,吃了這碗面!”彩霞端起碗,眸子也溫柔了起來。

      園園搖搖頭道:“我和你不一樣,我的魂不會安在這兒?!?/p>

      彩霞凝視著園園的眼睛,道:“所以,你得吃了這碗面!”

      園園抬起頭來,顫聲道:“你說什么……”

      彩霞按了按手,壓低嗓子說:“好妹妹,我這幾天一直在看,你是一個(gè)真有血性的!你和我一樣,是永遠(yuǎn)熬不順的鷹?。 ?/p>

      園園又驚又喜,道:“你是說……”她下意識地收了聲,“我們一起逃?”

      彩霞沉了半晌兒,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們要逃,但不是現(xiàn)在,你看現(xiàn)在這架勢逃得了嗎?所以你得吃東西,得將身子養(yǎng)得好好的,到了那么一天,你才能跟上姐的步子??!”

      園園一把抓住彩霞的手,眼里迸出淚來,問:“那我們什么時(shí)候逃?”

      彩霞撫著她嘴角的淤青,道:“機(jī)會一定會有的,我們先得養(yǎng)好身子,再慢慢地懈了他們的心。你一切都要聽姐的,再不要耍性子,明白嗎?”

      園園點(diǎn)點(diǎn)頭道:“嗯!”

      “來,姐喂你吃面,你一邊吃咱們一邊說話?!?/p>

      彩霞一邊喂她吃面一邊跟她說話,園園從她口里得知,這里村前村后共有幾十戶人家,都姓劉,全都沾親帶故。她是被人販子給賣進(jìn)來的,買她的男人叫劉三才,是劉二狗的堂兄。她前頭逃過兩次,都被逮住了,第二次還被打折了腿。劉三才家對她看得嚴(yán)實(shí),她韜晦了這么久,到如今只明面上寬了些,其實(shí)內(nèi)里那口勁從沒松。她還告訴園園,這里像她這樣買回來的媳婦有六七個(gè),但都受不得熬,一個(gè)個(gè)的早埋汰了。末了彩霞一臉嚴(yán)肅道:“咱倆的事也就是咱倆知道,千萬不要說給第三個(gè)人聽!”

      園園對所有被拐來的女孩都有一種油然的親切感,就像是在厄難中陡遇的親人。她問:“要是有姐妹也要一起走呢?她們會幫我們嗎?”

      彩霞的臉色更顯鄭重,道:“不會的!她們有時(shí)候比那些男人還更危險(xiǎn)!你不一樣,姐不會走眼!”

      園園奇道:“她們危險(xiǎn)?”

      彩霞說:“是!二狗他娘早年也是被人販子賣進(jìn)來的,你看現(xiàn)在,吃人最兇的不就是她嗎?”

      園園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姐,我都聽你的!”園園撲進(jìn)彩霞的懷里,兩個(gè)人緊緊抱在一起。彩霞說:“好妹妹,咱先得忍啊,這忍字頭上一把刀,得熬過去啊……”兩人的淚珠簌簌滾落,抱得更緊了。

      那碗面吃完,兩人又說了許多的話,聽到外面有聲響,知道是二狗他們回來了,彩霞捏了捏園園的手,出去了。

      “嬸子,沒錯(cuò)兒吧!”彩霞攤著個(gè)空碗。

      “哎喲!那敢情好!”二狗娘樂得不行,一張老臉皮像被剝開了的橘子,“彩霞,你真有能耐,我看這十里八村的媳婦就沒人攆得上你,三才這小子福氣好啊——你是咋弄的?這丫頭野著呢!”

      “好好勸唄!這妹子是順毛獅子,吃軟不吃硬!”

      “哎呀,彩霞??!你是不知道啊!好話歹話咱也撂了一籮筐,可棉花掉進(jìn)水里,全不見響動啊——二狗,還不快過來謝謝你嫂子!”

      “您想啊!”彩霞怕她回頭起疑,信口加了顆釘子,“我這妹子性子烈,你們當(dāng)著那么些人的面抖落她,她如何下得了臺面兒?所以啊,我叫你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然她哪能張嘴?”彩霞又沖二狗說,“兄弟,你媳婦這兩天身子弱,你就別去招惹她了。這幾日我一準(zhǔn)都來陪著,待這妹子養(yǎng)好了身子,你們再擺一桌席面—— 一桌就好,也就近前挨胸貼肉的三兩家子聚聚,嬸子,我保管大妹子當(dāng)場管您叫媽!”

      二狗一家聽完都樂了。

      忍辱負(fù)重

      一連幾天,彩霞都來陪著園園,把她的病慢慢養(yǎng)好了。

      這日天氣好,彩霞對二狗娘道:“嬸子,我想帶妹妹在山上轉(zhuǎn)轉(zhuǎn)!活人不能整日里這般憋著吧?您安心吧,丟一個(gè)我賠您十個(gè),一準(zhǔn)兒沒錯(cuò)!”

      二狗娘早已視彩霞為英雄,忙道:“有你在,我放心!”

      日頭懶懶地掛在天邊,山坳間被漉漉的霧氣罩了一層,將原本就不潑辣的陽光擠對得更為吝嗇。多少天了,園園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間屋子里,此刻望著那山、那路,心口突然迸出一個(gè)字:逃!

      “彩霞姐!”園園的聲音在發(fā)顫。

      彩霞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緩緩地指著三面的山說:“你看,這三面都是山,只有東邊開著口子,筆直出去就到了集鎮(zhèn)上,只有集鎮(zhèn)上有出去的客車——那是唯一的路!你看,那道口子像什么?”

      彩霞手指村口那條進(jìn)出必經(jīng)的路,這片山坳就像一只胖肚子茶壺,到那里卻突然變細(xì)了,就像這只茶壺的細(xì)嘴。彩霞接著說:“那路口上有一家小賣部,誰進(jìn)來誰出去瞧得清清楚楚,吆喝一嗓子,整座村子就沸了!”

      “彩霞姐,我們……”

      園園的話還未說完,就聽彩霞拉高了嗓門道:“妹妹,你能這樣想就對了!女人嘛,總是要嫁人的,尋個(gè)真心實(shí)意待自個(gè)兒的,比什么都強(qiáng),你說是不是這么個(gè)理兒?。俊?/p>

      園園正覺奇怪,手臂上就被彩霞重重地揪了一把,她待要回頭去看,卻被彩霞一把拽住,這才回過神來?!岸沸值苁莻€(gè)實(shí)誠的,他自然會待你好的,這個(gè)姐姐是敢打包票的!他要待你不好,你來跟姐說,看我不大嘴巴打他!”

      “我……全聽姐姐的?!?/p>

      過了好一陣子,彩霞方吐了一口氣,她走過去仔細(xì)看了,這才說:“走了?!?/p>

      園園問:“是誰?”

      “二狗和三才,你看吧。”園園順著彩霞的手向山腳下看去,果見兩條灰影正一路下去,依稀可見是兩個(gè)男人?!昂秒U(xiǎn),這日頭來得好,叫我瞧見了地上的影子,就在那草垛子后頭?!?/p>

      園園嚇出汗來,說:“他們來監(jiān)視我的?”

      彩霞點(diǎn)點(diǎn)頭,道:“還有我,他們也不曾真的放心。妹妹!”彩霞將雙手搭在園園的肩頭,“現(xiàn)在還不到火候,我們凡事都得多長個(gè)心眼,還是那句話,第一步先得懈了他們的心,要真到了那一天,咱姐妹還得看老天長不長眼!”

      園園點(diǎn)點(diǎn)頭,道:“再不濟(jì)我姐妹倆死活一處也是好的!”

      彩霞喃喃自語:“死活一處……”她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良久才說,“妹妹,姐帶你去看個(gè)地方?!?/p>

      園園問:“看什么?”

      彩霞不答,只在前面帶路。兩人剛轉(zhuǎn)下坡子,就見一個(gè)年輕女子湊了過來,道:“彩霞,干啥呢?”只見她二十歲出頭,說話透著和氣,叫人聽了親切。

      彩霞說:“是銀仙啊,沒啥,帶園園妹子轉(zhuǎn)轉(zhuǎn),也好熟稔熟稔!”

      銀仙對著園園瞅個(gè)沒完,道:“哎喲,二狗兄弟真是走狗屎運(yùn),找了個(gè)這么俊俏的妹子,跟花骨朵一般!這是要上哪兒去???要不上我家去坐坐?”

      彩霞懶懶地說:“日子長著呢,早晚要去的,也不急。”她指著側(cè)邊一片山坡,“園園瞅著那邊兒山花開得紅紅黃黃的,想過去看看,要不咱們一起?”

      銀仙忽然變了臉色,似乎遇著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支吾道:“哦,那不……不了,家里還有事兒,我先走了?!闭f完頭也不回地去了。

      待銀仙走得遠(yuǎn)了,彩霞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園園說:“彩霞姐,這是怎么了?”

      彩霞冷冷地說:“這也是他們派過來的人!跟著我的。”

      園園十分震驚。

      沒過多久,她們來到側(cè)邊的一爿山坡,坡上遠(yuǎn)遠(yuǎn)壘著一座土堆子,上面長滿了齊腰高的野草蒿子,彩霞的眼神一直落在那里,腳下卻并不走近,牙齒磨得吱吱作響。園園問:“那是什么?我們過去嗎?”

      彩霞濕了眼眶,緩緩地說:“不……不過去。那里……那里埋著一個(gè)姐姐,和我們一樣,被人拐進(jìn)來的,熬不順的鷹??!”

      園園駭?shù)蒙碜悠鹆苏钭?,驚道:“姐!這怎么……”

      彩霞說:“好妹妹,你坐下來聽姐說———你這般坐著。”她讓園園和自己面對面坐了,她可以望見整個(gè)山腳,而園園可以望見山梁子上的動靜。

      “這個(gè)姐姐叫做小花,比我大兩歲,也比我早來。那一年我來了,自個(gè)兒跑了一趟被抓了回來,她待我好,把我當(dāng)知心朋友,我們是好姐妹,就和現(xiàn)在你我一樣。當(dāng)時(shí)我被抓了回來,若沒有她,我也是活不下去的?!眻@園立時(shí)覺出了其中的分量,她和彩霞雖只相處了幾天,但心里已將她當(dāng)作了最親的人。

      “我們無話不談,商量著一起逃。當(dāng)時(shí)和我們談得攏的還有一個(gè)人,就是你剛才見過的銀仙,她也是被人販子給拐進(jìn)來的?!眻@園聽到這里隱約間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彩霞話里透著森森的寒氣。

      “我們?nèi)齻€(gè)人苦苦擠出些錢糧來備著,算好了日子,瞅準(zhǔn)了機(jī)會,就準(zhǔn)備逃!”彩霞的眼圈已經(jīng)紅了,“那天夜里村里一戶人家出喪,上下正忙活,我們?nèi)思s好了在一處見面,然后就一起逃出去,誰知道……誰承想啊……銀仙遲遲沒來,她……她把我們出賣了!”

      “為什么?她不也是被人害的嗎?”園園驚得跳了起來。

      “我哪能知道她是為啥?”彩霞按下園園來,“可能是露了餡,為了討好她男人……”

      園園問:“后來呢?”

      “后來……那天夜里落著牛毛雨,我跟小花姐沒命般地逃,慌不擇路。我們爬上了山脊子,黑燈瞎火地亂跑,身后就見燈棒子閃閃的,叫罵的、吆喝的響作一片,我們不敢歇?dú)?,跑得就更急了。你也看了那山脊子,頂面兒沒一輛車寬,全是走出來的土道,落雨就不見的,下面能有十層樓高!小花姐一腳……她一腳……踩滑了!”彩霞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整個(gè)人都摔散了,軟得像抽了骨頭,她還睜著眼睛,血嘔了一身??!剛被抬到這里就咽了氣,那眼睛可還睜著啊……嗚嗚,睜得大大的……”

      “彩霞姐!”園園也忍不住地哭,剛放了聲卻被彩霞一手掩住了嘴,她落著淚,顫著嗓子說:“好妹妹,我們不能哭,他們看著呢,挺住點(diǎn)兒,??!”

      園園終于完全明白了那天彩霞對自己說的話:“咱倆的事也就是咱倆知道,千萬不要說給第三個(gè)人聽……其實(shí)她們有時(shí)候比那些男人還更危險(xiǎn)!”

      未雨綢繆

      “這彩霞一定是一個(gè)……”劉小北思索著腦子里不多的詞匯,“是一個(gè)很聰明、很堅(jiān)強(qiáng)的女孩子!”

      “嗯!”園園點(diǎn)點(diǎn)頭,“若不是遇著她,我早成了一堆黃土?!?/p>

      “那后來呢?你們是怎樣逃出來的?”

      園園用手指將床單摳出一個(gè)洞來,說:“后來我就假裝屈服了!媽我也叫了,爹我也認(rèn)了,活兒搶著做,到了晚上,也咬著牙任那畜生撒野……”

      園園的頭和嗓音一樣壓得很低,將這段經(jīng)歷幾句話帶過,她瞅著劉小北的眼睛,氣氛有點(diǎn)兒壓抑。劉小北輕咳了兩聲,問道:“那他們對你倆應(yīng)該松了吧?”

      “明面上的而已,里頭還那樣!”園園摸出煙盒里最后一支煙,“后來,彩霞姐有了身孕,肚子鼓了,劉三才家上下喜作一團(tuán),高興之余,那股子特務(wù)勁兒才終于懈了一半,連帶著我也受益了。那當(dāng)口,托孩子的福,在有人‘陪著的情況下,我和彩霞姐可以到集子上去買買東西,兜兜風(fēng)。當(dāng)時(shí)我們知道機(jī)會來了,錯(cuò)過只怕就沒了,可又擔(dān)心孩子……”

      忽然丁零一陣電話鈴響,園園接了電話,回頭問:“滿鐘了,你還要加嗎?”

      劉小北道:“你告訴她,少廢話,我不出來就一直加,出來后一并算錢,要再打電話進(jìn)來,我就點(diǎn)火燒房子——叫拿兩盒煙!”

      園園“撲哧”一笑,將劉小北的話原封不動地遞了過去,電話那頭笑了一個(gè)珠落玉盤。劉小北做了一個(gè)繼續(xù)的手勢。

      “照彩霞姐的計(jì)劃,那陣子我們?nèi)ペs集,有說有笑的,不到天黑就回來,頭前他們也看得緊,見沒啥事,慢慢的也懈了。趕集的時(shí)候,我們把賣膠布的、賣硫酸的地方摸得清清楚楚,把客車每日幾點(diǎn)停車、幾點(diǎn)發(fā)車記得絲毫不差。這一切,都是為了那一天!”園園的臉色顯得有些潮紅,透著一絲狠勁。

      劉小北問:“膠布和硫酸是做什么用的?”

      園園道:“彩霞姐說,到最后那天,他們極有可能叫銀仙跟著我們?nèi)ゼ?,這是為她準(zhǔn)備的?!?/p>

      劉小北說:“?。‰y道你們要?dú)娜???/p>

      園園說:“不是,彩霞姐算得精細(xì)??!”她還沒解說清楚,卻換了話頭,“還有劉三才的堂叔劉四寶,那時(shí)節(jié)還沒娶媳婦,想女人想瘋了,瞅著渾身骨頭沒二兩重,遇到彩霞姐就涎著張臉笑。也不為別的,因?yàn)榕匀硕疾粣鄞罾硭?,只有彩霞姐對他有好臉色。這家伙膽子被養(yǎng)得肥了,到后來嘴里就開始不清不楚起來,順帶著動起手腳,彩霞姐仍是對他笑,笑得他魂跟安了翅膀似的?!?/p>

      劉小北沒聽懂,問:“這是為什么?”

      園園說:“劉四寶家住在集子上,大面兒朝街,正對著上下車的地方,有啥動靜看得明明白白,彩霞姐說那里就是我們的最后一道坎。劉四寶靠開電三輪過活,幾次我們往返都由他來接送。旁人要蹭他的車比吸他娘的奶還難,但遇上彩霞姐,他每次都是自告奮勇。彩霞姐料定那天劉四寶一準(zhǔn)兒得同走,不然他們怎能放得下心?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機(jī)會,不仔細(xì)一點(diǎn)兒,能成嗎?”

      聽到這里,劉小北也仿佛身臨其境,緊張了起來。

      那天,天色灰得厲害,寒風(fēng)將枯葉當(dāng)逃兵一樣地掃落,給大山披了一層頹頹的黃。

      “園園,你那里還有多少錢?”彩霞的表情很嚴(yán)肅。園園心口一緊,她知道這個(gè)問題意味著什么。

      “有兩百塊!”

      彩霞道:“我這里差不多有四百……這些日子勁兒松了些,月底劉大栓家孩子滿月,他們喝酒、耍牌得鬧上一整天……我想了好些日子,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們必須得把握這次機(jī)會,我們逃!”

      園園知道這是彩霞拿身子拼出來的機(jī)會,擔(dān)憂道:“彩霞姐,可孩子……”

      “孩子……”彩霞捧著園園的臉,“這回若要錯(cuò)過了,這肚子一天天大了,還能逃嗎?再挨些日子等孩子生了,只怕那心思也枯了,人也埋汰了,我們姐妹這一生就……我們要能逃出去,就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養(yǎng)活他,我是他娘,你就是他的干娘;若是老天不長眼,叫他們抓了,咱三個(gè)死活一處得了……”她淚珠兒止不住地滴,望著遠(yuǎn)處的墳頭,輕聲說道,“小花姐,你在天有靈,保佑我們吧……”

      姐妹倆細(xì)細(xì)地合計(jì)了一番,將一點(diǎn)一滴都篩出來,再剝開來想……

      月底,劉大栓家擺滿月酒。

      “喲!你看這娃娃,腦殼兒大,面盤兒寬,趕明兒不是大款就是大官!”彩霞一句話就熱了場子,旁人來了勁頭,全跟著起哄。

      大栓媳婦說:“彩霞啊,你這也快了,肯定也是個(gè)帶把兒的!”

      眾人哈哈大笑。大栓娘說:“二狗子,你也得加把勁啊,園園的肚子可不見動靜!”

      二狗咧著大嘴,也不說話。劉三才說:“二狗兄弟,你是不是有啥難處?要不我去給你幫幫手!”

      二狗雖笨,也品出味來,狠狠推了劉三才一把,旁人哄堂大笑。園園心里緊成一團(tuán),他們說的什么全然沒聽清,一張臉漲得通紅,只顧瞟著彩霞,好在旁人還以為她是害臊了。

      待酒吃得殘了,彩霞對劉三才說:“等會兒我和園園妹妹去集子上玩,順便扯點(diǎn)兒布料,趁這日子手頭閑,給孩子做些衣衫備著。你要啥不,給你帶回來?!?/p>

      她們這些時(shí)日幾乎隔天就出去,滿以為十拿九穩(wěn),不料劉三才說:“我喝了這杯,陪著你們一道?!?/p>

      彩霞心里一緊,仍是笑道:“你們爺們兒幾個(gè)不是要耍牌嗎,怎好掃了大家的興?”

      劉大栓聽了,忙說:“就是這話!三才兄弟可不能走!那婆姨的里短,你去摻和個(gè)鳥??!”

      一旁的劉四寶聽了這話巴不得就坡子滾驢,嚷嚷道:“我順道兒走,回頭我還給送回來!”劉三才拗不過,就作罷了。

      園園挨到跟前,吞吞吐吐地對二狗娘說:“媽……我跟彩霞姐去……可以吧……”她心里緊張,手心捏了一把汗,滿臉通紅,彩霞見了暗暗著急。

      二狗娘皺了眉頭,說:“媳婦兒,你咋啦?心里頭有事?”

      園園心里猛地一跳,又急又窘,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二狗娘更是狐疑。彩霞見了不好,節(jié)骨眼上腦子一閃,拉了二狗娘到旁邊,咬著耳朵說:“園園有些日子沒來了,怕是有了,我們準(zhǔn)備上衛(wèi)生所看看,回頭就給您準(zhǔn)信——妹子臉皮薄,害不得臊,您別聲張?!?/p>

      二狗娘喜道:“哎呀,那敢情好……”

      彩霞捂了她的嘴巴,笑道:“不是才說了不要聲張的嘛!”

      二狗娘說:“哦、哦!對、對!”轉(zhuǎn)頭卻又叫,“銀仙,你不是也要去集子上嗎?跟彩霞一塊兒吧!”

      彩霞笑得隨意,說:“不用麻煩了,有我照料著,還能出啥事?再說了,不還有他七叔在嗎?”

      銀仙湊過來,臉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也要去搗騰點(diǎn)兒貨回來,怎么,不待見??!”

      這話再沿著說恐怕就要著痕跡,彩霞笑道:“巴不得啊,姐妹幾個(gè)湊一起倒還添熱鬧!”

      四人各有心思,一路無話,走了半小時(shí)的山路才見著道。劉四寶的電三輪就停在路邊一戶熟人家門口,解了來,她們上了車,一起到了集子上。

      千鈞一發(fā)

      彩霞跟園園擇了一家布店,做樣子挑揀了一番,討價(jià)還價(jià)的,又放下了。那兩個(gè)有意無意地跟得緊,彩霞皺眉說:“唉,算了,都看不好——房里的瓷磚又臟又膩,還帶著鬧蟲,得捎瓶硫酸回去咬咬?!?/p>

      劉四寶踩著機(jī)會,笑嘻嘻地說:“彩霞,我看那匹紅花緞子與你般配,要不我送你,做一件貼身肚兜,早晚吸吸香汗兒!”

      彩霞道:“好是好,就怕三才吃飛醋,尋你晦氣,叫我去心疼哪一個(gè)?”說罷,拿肩頭在劉四寶胳膊上拱了一下,順帶著飛了一個(gè)秋波。

      劉四寶說不出的受用,正待說些輕薄話湊趣,卻見銀仙在一旁冷笑,忙斂了心氣兒,假裝咳嗽。四人轉(zhuǎn)身出門,他見銀仙走在前面去了,大著膽子,伸手就在彩霞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彩霞心里暗罵,回頭卻笑了一個(gè)春花燦爛,還合著一聲撩人的嬌嗔。劉四寶喜得渾身骨頭直冒仙氣兒。

      四人逛了一圈,彩霞和園園買了一瓶硫酸和一卷寬膠布,銀仙見了,就說:“買硫酸是洗地,買膠布是干啥?”

      彩霞說:“用來封你的嘴啊!”

      銀仙一呆,彩霞笑道:“開個(gè)玩笑!屋里電線爛了,拿一個(gè)回去粘粘?!?/p>

      銀仙說:“時(shí)候也差不多了,我們折回去吧。”

      劉四寶說:“哪能啊,這不才下地嗎?回頭我用車送你們,著啥急??!”

      彩霞說:“就是,咱們來了,難道七叔還不叫我們?nèi)コ员柩???/p>

      劉四寶一聽來勁,忙說:“就是這話!怎么著也得上我那兒坐坐去,若回頭說一杯茶也沒吃的,叫我往后哪兒有臉呢!”話說到這份上,銀仙也無可奈何,只得允了。幾人說話間,園園蹲下來在地?cái)偵厦艘话研〉?,藏進(jìn)兜里。

      劉四寶家是平房,前后兩間對開,中間一個(gè)小院。幾人各懷鬼胎地吃著茶,彩霞忽說:“七叔,你院子里養(yǎng)著仙人球,那玩意兒我倒沒見過,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劉四寶大喜,忙不迭地領(lǐng)著彩霞進(jìn)去了,彩霞起身的時(shí)候在園園肩頭重重地捏了一把。銀仙本想跟著同去,一來園園坐著沒挪步,二來劉四寶也不曾叫她,明面兒上過不來,只得罷了。

      彩霞到了院子里,柔柔地叫了一聲:“寶哥!”

      劉四寶一聽這稱呼,渾身如打了雞血,一把摟過來就要親嘴。彩霞將嘴側(cè)過一旁,劉四寶便在她臉上、脖子上亂啃一氣,手也在她胸前亂摸。

      彩霞推開他,低聲說:“寶哥,你聽我說!”

      劉四寶說:“嗯,你說……”嘴卻又來親她。彩霞說:“銀仙……”

      劉四寶一怔,訕訕地住了。

      彩霞接著道:“寶哥,我知道你待我好,其實(shí)我也樂意跟你好。但這銀仙是來干嗎的你不知道嗎?那是三才使過來監(jiān)視我們的!”

      劉四寶奇道:“三才?他為啥……”

      彩霞呸了一口,嘆道:“唉,也是我命苦,她跟三才有事,叫我給撞見了,這騷狐貍倒打一耙,說我跟你……”

      劉四寶又驚又怒,說:“有這事?前頭我兩個(gè)可是干凈的!”

      彩霞說:“對啊!我雖撞見了他們的丑事,本也不敢鬧騰,誰知她竟這樣壞!也是我沒用,鬧也不敢鬧,反倒怕了她……你想想,哪次我來趕集子不都是她跟著?要不我早就跟你……”

      劉四寶一聽,再往回細(xì)細(xì)一想,猛地一拍大腿道:“對?。∶看味际沁@臭婊子礙手礙腳的!他娘的!”

      彩霞咬著嘴唇,說:“如今我也不顧了,我今日就要和你好!”劉四寶一聽,喜得連祖墳都冒了一層青煙,正待親熱,又想起銀仙和園園還在外頭,說:“這銀仙跟園園咋辦?”

      彩霞說:“園園是自己人,我的話她全聽,哼,銀仙,她既然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劉四寶說:“你有法子?”

      彩霞說:“我這就出去降她——你好歹是叔輩,先別露臉了?!?/p>

      銀仙正坐得煩躁,忽見彩霞一人折回,就問:“七叔呢?”卻見園園擰開了硫酸瓶,還未回過神來,肩膀已被彩霞按住,一把小刀已經(jīng)頂上她脖子了。

      銀仙驚道:“你們這是干嗎?七叔、七叔!”

      彩霞喝道:“你要再動再叫,就潑你一個(gè)滿臉花!”

      銀仙見了硫酸,哪里還敢再動,說:“彩霞、園園,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

      彩霞說:“也不瞞你說,我跟七叔好了,既然叫你知道了,你說該怎么辦呢?”

      銀仙驚道:“你們的事我可管不著,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她話未說完,就被園園拿膠布封了嘴,跟著手腳也被捆了。彩霞大聲說:“你跟劉三才的那點(diǎn)兒爛事我都忍了,如今你們卻要來管我和七叔的事,只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diǎn)燈,天下哪有這般霸道的理兒?”銀仙聽了一個(gè)云里霧里,但嘴巴被封住,又爭辯不得。劉四寶在院子里卻聽了個(gè)真,心里想:“就是這話,他奶奶的!”

      彩霞接著說:“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不管用,晚了!”她將那瓶硫酸拿過來,在銀仙眼前晃動,“莫說我沒良心,兩條道讓你選。一是宰了你,剁成泥,丟糞坑里去,倒一層土給填實(shí)了,我們回去就說你跑了,這叫死無對證;這二嘛,有道是見面頂一半,今兒你也得叫七叔睡了,我才信你不會咬人,這就叫和尚不告禿子——你自個(gè)兒挑吧!”

      銀仙嚇得面如土色,嗚嗚叫喚。彩霞說:“你搖頭,我就當(dāng)你選第一條,這就動你的手;你要選第二條,就點(diǎn)點(diǎn)頭。”

      銀仙哪敢不從,立馬點(diǎn)了一個(gè)雞啄米。

      她這幾句話全沒收音,劉四寶在院子里喜得直搓手,道:“他奶奶的,這法子高,實(shí)在是高!”

      彩霞叫道:“寶哥,還不過來抬進(jìn)去!”

      劉四寶過來,和彩霞一起將銀仙抬進(jìn)里屋,彩霞說:“園園,你到外屋守著去?!贝龍@園出去,兩人將銀仙剮了個(gè)精光,扔在床上。彩霞說:“你還愣著干啥,干這騷貨?。 彼鰬蜃鲎?,又補(bǔ)了一句,“順便把她身上有哪些記號記著,來日她就不敢反水!”

      不料劉四寶說:“彩霞,我要先跟你!”

      彩霞說:“我有了身子,不便當(dāng)?shù)??!?/p>

      劉四寶說:“我輕點(diǎn)兒就是,不礙事的。”說著就摸了上來。

      彩霞一看手表,耽擱了這許久,離最后一趟車發(fā)車只有十來分鐘了,她心里萬分焦急,卻仍是笑道:“日子還長著呢,萬一搞壞了孩子,不就穿幫了嗎?”

      劉四寶仍是不依,騷得像一團(tuán)糯米黏。彩霞一咬牙,說:“我來給你親親,一龍二鳳的,叫你做回皇帝!”

      園園在堂屋里,忽聽外邊車聲轟鳴,趴窗子邊一看,巴士已經(jīng)來了,這是今天最后一趟車!她見彩霞還不出來,心里急成一團(tuán),卻又拿不出主意。忽見西首邊路盡頭三人騎著摩托車過來,正是劉二狗、劉三才和銀仙的男人劉根生!

      園園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蹲下身來,大氣也不敢出。沒一會兒就聽劉三才他們在外頭叫喚,他們和園園只隔著一扇門,園園下意識地捂住嘴巴。

      三人見沒人應(yīng)聲,就在外頭說話。劉二狗說:“沒人啊,大概是七叔給送回去了,叫咱們給錯(cuò)過了?!?/p>

      劉三才卻是精細(xì),說:“咱們一路走來,哪里會錯(cuò)過?哼,七叔做事一向不牢靠,我們翻進(jìn)去看看!”

      園園心口一緊,一泡尿就流了下來,她怕流到外面被他們看見,連忙用袖子去沾,淚珠滾滾落下,怕哭出聲,又用手捂住嘴,黑的黃的抹了一臉。卻聽劉根生說:“好歹也是叔輩,我們也不好翻他的墻頭,許是他們一道兒上哪里逛去了,我們再找找看?!眻@園見三人要走了,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忽聽里屋傳來劉四寶“啊”的一聲叫!

      外邊三人本來要走,聽了這一聲叫,立時(shí)又站住。劉根生說:“什么聲音?”劉三才說:“好像是里頭傳來的!”劉二狗摸著腦袋,說:“沒聽見啥啊!”三人又一起大聲叫門。

      那叫聲是劉四寶發(fā)出來的,他的大腿被彩霞抓了五道血指印,剛叫了一聲,就聽外邊劉二狗他們叫門,只好壓著嗓子說:“彩霞,你干嗎?”

      彩霞低聲說:“你別叫,現(xiàn)在他們都在外面,要是進(jìn)來了,我就說你和銀仙通奸被我們抓住了——你們兩個(gè)都赤條條的,你說得清嗎?”

      劉四寶說:“你……你要干嗎?”

      彩霞一咬牙,狠狠說道:“不瞞你說,我跟園園要走,今兒這最后一趟車我們非得趕上不可!這事兒已經(jīng)兜不圓了,給你兩條道選:一,你成全我們走,我跟園園一輩子念你的好;二,我去叫他們進(jìn)來,這里總共四個(gè)人,就我和園園穿著衣服,咱們各看造化,瞧他們信誰、收拾誰!”

      劉四寶一張臉紫得像豬肝,說:“你……你……”

      彩霞知道成了,加了一句:“我們走了,你跟銀仙干脆私奔吧,你也白撿一個(gè)老婆!”

      園園蹲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就聽劉根生說:“聽錯(cuò)了吧。我們再折回去找找,要是她們已經(jīng)到家了豈不是冤枉?!?/p>

      劉三才卻說:“這樣,二狗你先回去,要是她們在家你就不來了,要是不在家你還過來,我和根生哥沿著街再去篩一遍。”

      外頭三人各自去了,園園這才矮著身子向里爬,剛進(jìn)院子里,就見彩霞出來,手里還摟著銀仙的衣服。

      園園低聲說:“那兩個(gè)呢?”

      彩霞道:“他們現(xiàn)在哪敢出來,不怕被打死嗎?我們趕緊上車!”

      兩人來到堂屋,就窗子里一看,那大巴還在,賣票的正在大聲吆喝:“走啦、走啦!沒上車的抓緊啦!”兩人正要開門沖過去,忽見車上一人正從后邊走到前邊,正是劉三才。姐妹倆吃了一驚,忙蹲下身子,彩霞自窗角去看,見劉三才下了車,慢慢向西街去了。

      彩霞說:“園園,我開門了,咱倆一氣跑上車,別回頭!”

      園園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都在微微發(fā)抖。

      彩霞打開門,兩人出來,又將門合上,一氣不停地沖上了車。車上已經(jīng)坐了個(gè)八九成,只有最后一排還空著座位,姐妹倆走到后頭坐了,將側(cè)窗的遮陽簾拉上。彩霞自后窗里一看,卻見劉三才和劉根生正湊一路兒,慢慢地向這邊走來!

      彩霞對著園園的耳朵說:“他們來了,在后頭!”

      園園迸出淚來,瑟瑟發(fā)抖,兩人緩緩矮下身子,兩只冰涼的手握在一起,掌心全是冷汗。

      這時(shí),一名乘客叫道:“這都坐滿了,怎么還不走啊?錢是今天賺得完的?”旁邊也有幾人跟著起哄。那售票的盡打太平腔,車就是不動。彩霞和園園急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卻不敢跟著開腔。忽聽車窗外頭劉根生在說話:“幾條街都找遍了,全不見人,車棚里七叔的電三輪卻還在?!?/p>

      劉三才說:“那就不對勁了,得防著她們逃!”

      劉根生說:“銀仙怎么會跑?再說還有七叔在!”

      劉三才說:“那可沒個(gè)準(zhǔn)!車上找過嗎?”

      劉根生說:“前頭剛找過了,沒有,要不你再上去看看?!?/p>

      彩霞和園園從窗子邊就見劉根生朝中門走來——這車只有一扇中門。

      園園只覺得腦子霎時(shí)空了,兩眼瞪得通紅,將那把小刀抽了出來。忽聽劉三才叫道:“根生你看,二狗折回來了!”

      劉根生回頭,小跑過去。便在這時(shí),就聽那售票員道:“買票了,走了啊……”汽車終于開了。

      亡命之路

      劉小北長噓了一口氣,豎起大拇指道:“彩霞了不起!只是苦了劉四寶——那可真是個(gè)活寶!也不曉得他后頭是如何交代的?!?/p>

      園園說:“他又不是什么好人,你替他操的哪門子心?彩霞姐有句話說得對,男人就沒一個(gè)好鳥!”她說了這話覺得失了口,回頭沖劉小北笑了笑,連忙又補(bǔ)了一句,“姓劉的男人就沒一個(gè)好鳥!對了,你是做什么的?姓什么啊?”

      劉小北不知該怎樣答她的話了,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給她。她接過去一看,念道:“武漢‘搞得定賬務(wù)清理跨國總公司市場調(diào)查部經(jīng)理,劉小北……啊,你姓劉!”

      園園瞄著他,想笑,又抿嘴兒去忍,卻終于忍不住,嘴里的氣一點(diǎn)點(diǎn)地?cái)D出來,撲哧撲哧地響。劉小北無奈地說:“照你們姐妹倆的說法,若是劉德華遇著你們大概也死定了——你想笑就笑吧!”

      園園噴出一口氣,哈哈大笑起來。園園極認(rèn)真地把名片收了起來,然后極認(rèn)真地說:“謝謝你!”

      劉小北笑道:“謝我什么?”

      園園說:“到這里來玩的男人,別說名片了,就連名字也是輕易不肯說的,便是說了,多半也是假的。所以我要謝謝你?!?/p>

      這個(gè)不難理解。劉小北笑道:“我倒忘了這一茬。要不你還我算了,免得我睡不著覺。”

      園園笑道:“我才不還呢!往后沒飯吃了就找到你單位去,看你怕不怕!”

      他們一起大笑了一回,劉小北感嘆道:“你跟彩霞總算是逃出來了!但是你怎么做了這個(gè)……”

      園園嘆道:“也是我們命不好……”

      汽車沿著山路飛馳,姐妹倆都喜極而泣,依偎在一起,暗暗地壓著嗓子,若是旁邊沒有別人,她倆早就像瘋子一樣又哭又笑、又蹦又跳了。

      行出近一個(gè)小時(shí),車突然停了。原來這段盤山公路路況較為險(xiǎn)要,一輛帶尾巴的大貨車翻在了路中間,路本來就不寬,這一下攔了個(gè)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那賣票的去前邊人堆子里看了看,回來沖大家說:“真他娘的晦氣,大伙兒都下來歇歇腳吧,他們叫吊車去了,不是一時(shí)半會兒的事!”這里也沒有第二條路走,滿車的人只得一邊罵娘一邊等,姐妹倆剛剛放下的心卻又提了起來。如此又等了二十來分鐘,前邊仍是不見動靜。

      這時(shí)天還沒黑,姐妹倆站在路沿上,心里不落底,緊緊盯著來路看,竟看見三輛摩托車順著彎道爬了上來,看那模樣正是劉三才他們!

      園園駭?shù)眯哪懢懔眩暯械溃骸安氏冀?!?/p>

      彩霞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說:“別慌別慌!看著近,等他們轉(zhuǎn)過來,還隔著幾里地呢!”她回頭一看,前邊的路仍是堵著,旁邊有一爿山坡子,下去有個(gè)三四十米,坡度也不算太陡,就說,“園園,別驚動旁人,我們順著坡子慢慢溜下去?!?/p>

      她們怕別人看見留下線索,又向回跑出一點(diǎn)兒,這才沿著山坡滑了下去。到了下邊是好大一塊平平的山盆底子,格著一塊塊的水田,足有一里來寬,看不到一間屋子。園園正要撒腿跑,被彩霞一把抓住,道:“他們在上面,這地兒沒遮攔,我們這一跑出去,他們在上邊一眼就看得著!”園園一驚,回過神來。彩霞見旁邊堆著一大堆野蒿子,拉著園園就鉆了進(jìn)去。

      她們也不敢出來,上面的情況全然不知。天色暗了,下起雨來,雨水透進(jìn)來浸在身上,冷得人直哆嗦。園園說:“他們應(yīng)該走了吧?”彩霞說:“一缸水都喝了,不差這最后一口,再等等吧?!?/p>

      天色更暗了,兩人凍得渾身烏青,這才顫著身子爬了出來,向上一看,那巴士早沒了蹤影。雨漸漸大了,寒風(fēng)像刀子刮過面頰,整個(gè)世界灰茫茫一片。彩霞下腹疼痛難忍,緩緩滑倒在地。

      “彩霞姐!”園園忙脫下外套,披在彩霞頭上,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

      彩霞咬緊了牙,扶著園園站了起來,說:“好妹妹,我們得走起來,不走動就完了!”她們依稀記得北邊遠(yuǎn)處有一片林子,想林子后頭可能會有人家,姐妹倆一腳高一腳低的,費(fèi)了好大勁,摔成了兩個(gè)泥人,這才蹚了過去。彩霞的身子抖得厲害,腳下越來越軟,堪堪到了林子邊,就摔倒在地。

      園園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彩霞的頭發(fā)被冷雨粘在了一起,一條條地搭在臉上,把那張臉襯得像一張白紙。一陣驚雷閃過,園園依稀看見彩霞的下身已經(jīng)出了紅!

      彩霞說:“不要哭,扶我起來……”

      園園仍是哭道:“彩霞姐,我來背你!”她背起彩霞,一步步向林子里頭走,怕摔了彩霞,她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這林子里黑黑的,地上的泥太滑,園園摔了一跤,起身就認(rèn)不出東南西北。她摸索著找到彩霞,心里急作一團(tuán)麻,“彩霞姐,我不記得方向了!怎么辦??!”

      彩霞說:“摸腳印!鞋頭寬,鞋跟窄,鞋頭指向哪邊我們就向哪邊走?!?/p>

      園園趴在地上摸了半天,終于摸到了幾個(gè)鞋印,認(rèn)準(zhǔn)了方向,背起彩霞來。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子逐漸稀了,前邊終于看見了一束亮光!園園仔細(xì)一看,不錯(cuò),是燈光!那是燈光?。∵@風(fēng)、這雨、這黑夜,這天、這地、這大山,已然混沌成一個(gè)謎一般的困局,在這渾渾噩噩的天地間,這束燈光就像一個(gè)奇跡的存在,點(diǎn)燃了在黑暗中即將隕落的希冀。

      園園大聲地叫著:“彩霞姐,你看啊,那里有燈!那里有人家!”背上的彩霞沒有應(yīng)聲,她的顫抖更為劇烈,變成了抽搐。

      “彩霞姐!”園園瘋了一般向著那間亮燈的屋子跑去,“救命?。【让 ?/p>

      門開了,門口站著一個(gè)大娘,只看了一眼,就說:“進(jìn)來吧?!?/p>

      劉小北呼了一口氣,說:“彩霞怎么樣了?”

      園園道:“彩霞姐的孩子沒了……我們總算遇到了一個(gè)好人,就是張大娘,是她救了我們。”

      劉小北說:“就是那間屋子的主人吧?!?/p>

      園園點(diǎn)點(diǎn)頭,道:“張大娘聽見叫聲就開了門,她啥也沒說就讓我們進(jìn)去了。那時(shí)彩霞姐的下身都被血染透了,臉上白得見不著一絲血色,咬著牙關(guān),盡在那兒打擺子。我當(dāng)時(shí)都傻了,多虧張大娘,忙前忙后的,燒水、擦洗、煎藥樣樣利索,這才將彩霞姐的半條命硬生生地從閻王殿里奪了回來。也是老天可憐我們,叫我們遇著了這么一個(gè)好人?!?/p>

      劉小北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那后來呢?”

      園園道:“第二天,彩霞姐醒了,她知道孩子沒了,就在那里發(fā)怔,既不說話也不哭。我知道她心里難受,若不是這個(gè)孩子,我們哪來的機(jī)會逃出來?那不僅是她身上的一塊肉,而且還是咱們的恩人,我們是拼著這孩子的性命才逃了出來??!可憐的孩子……”

      眼前的園園慢慢將平靜收了起來,露出了深處的憂傷,半晌兒才繼續(xù)說道:“彩霞姐哭了一場后,就開始吃東西了。張大娘家就只有她和她的小孫子兩人,四下里人家也少,我們就安了心將養(yǎng)下來。彩霞姐拉著我一起對張大娘跪下,磕了三個(gè)響頭。張大娘把我們扶起來,我們正要將來歷告訴她,卻不料張大娘先說了話:‘你們是逃出來的媳婦吧?她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自然不會對她隱瞞,只是奇怪她怎么會知道的?!?/p>

      “張大娘說,那天她開門的時(shí)候就看出來了,也不為別的,她自個(gè)兒年輕的時(shí)候也這么干過,所以一眼就看得準(zhǔn)準(zhǔn)的。我們問她怎么現(xiàn)在又回這里了,她不說,只說我們現(xiàn)在不會明白,又說每個(gè)人的造化不一樣,各是各的命,各有各的緣法。我們當(dāng)時(shí)確實(shí)聽不明白,見她不愿多說,也不再問。過了幾天,彩霞姐的身子養(yǎng)好了,我們就向她道了別……”

      園園不再說話,她的臉緩緩抬起,眼睛由蒙眬變得透亮,而后慢慢地躺了下來,將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只漂泊了一個(gè)世紀(jì)的倦鳥,睡著了。

      劉小北掩上門,輕輕地出來,已經(jīng)整整三個(gè)鐘頭了。接待他買單的是園園的經(jīng)理,她穿著一身暗綠色的長裙子,像一只綠孔雀。綠孔雀除了盯著劉小北傻笑以外,順手就給他打了八折,還外帶兩盒香煙。劉小北將打折省下來的兩百多元又遞還給她,說:“園園睡著了,不要去叫她,這就算房錢,讓她自然醒?!?/p>

      夜深了,劉小北收到一條短信:“姓劉的男人,謝謝你?!焙竺媸且粋€(gè)圓乎乎的笑臉。

      流蕩山城

      連著下了幾天的大雨,這天是11月11日,劉小北看了眼手機(jī),那是幾天前園園發(fā)過來的第二條短信:“姓劉的男人,你的戒指掉這兒了,我收著了,有空過來拿?!?/p>

      劉小北撥了電話,說:“你在哪兒,我現(xiàn)在過來拿戒指?!?/p>

      “是你啊,我還以為你不要了呢!我沒在那里做了,現(xiàn)在金海岸夜總會上班,KTV部,就是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的那種,你要來嗎?”

      “哦,那敢情好,必須捧場??!”劉小北笑道。

      “好!我先去開個(gè)最小的包間留著,煙要自帶,不要在這里頭買,這里面一盒煙的錢要買外頭兩盒!還有……”她啰里啰唆地說了半天,最后才將地址告訴了劉小北。

      這家夜總會劉小北去過幾次,熟門熟路找過去,進(jìn)房就看見了園園。

      她今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連衣裙,領(lǐng)口系著一個(gè)紫色底粉色斑的蝴蝶結(jié),比上次清麗了許多。

      她見劉小北盯著她瞅,道:“這會兒看什么,上次你又不看!”說著把戒指塞在劉小北手里。

      茶幾上擺滿了啤酒、飲料,還有一袋香瓜子。她順手撬了兩瓶啤酒,遞給劉小北一瓶,說:“這些酒水喝不完的可以退回去,我跟吧臺的好說話?!?/p>

      劉小北拿起那瓶酒咕嘟嘟地喝了一半,唱了兩支拿手金曲,園園聽得入神,眼睛瞪得大大的,便似一個(gè)孩子。劉小北唱完了歌,玩鬧了一番,才尋園園喝酒,園園卻開了一瓶飲料來喝。劉小北說:“你不喝酒嗎?”

      園園說:“在這里上班哪能不喝酒啊,只不過酒是陪客人喝的,我自己不怎么喝?!?/p>

      劉小北一怔,仰頭就將那瓶酒喝干,又問:“那你開兩瓶干嗎?可以喝一瓶開一瓶嘛?!?/p>

      園園又給劉小北開了一瓶,說:“那一瓶是給彩霞姐留的……她挺能喝酒的?!?/p>

      劉小北又驚又喜,問:“彩霞也要來?太好了,我正想見見這位女中豪杰!”

      園園說:“她……她要到夜里很晚才能來?!?/p>

      說了這話,他見園園在那里發(fā)怔,就問:“你怎么了?”

      園園道:“沒什么……唱歌吧?!?/p>

      劉小北又問:“彩霞現(xiàn)在哪里呢?”

      園園道:“在重慶?!?/p>

      劉小北說:“你們后來去了重慶啊,說來聽聽?!?/p>

      園園道:“你為什么要聽這些?”

      劉小北一怔,道:“我就想聽聽,你要是不愿意說,也沒關(guān)系?!?/p>

      園園呆呆地出了神,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從張大娘家出來的姐妹倆不知道去哪兒,就商量著,不管前面那人說去哪兒,她們就也去哪兒。前邊那人買了票,說去重慶。

      不到正午時(shí)分便到了重慶。她們下了車,眼前是鱗次櫛比的摩登大廈、逶迤盤旋的高架橋,整潔的馬路上,衣著光鮮的人們接踵擦肩,將姐妹倆淹沒在人群之中。她們看得呆了,繼而抱在一起快活地跳。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個(gè)地方飽餐一頓。兩碗擔(dān)擔(dān)面和一籠小包子,是她們出山后的第一頓飯,彩霞說這是她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

      第二件事情就是找一個(gè)地方落腳。大氣漂亮的酒店,她們沒敢去招惹,尋了一圈又一圈,路慢慢的窄了,房子也漸漸矮了,這才掂量著去搭腔,豈料又被一件事情給攔了——她們沒有身份證,身份證還擱在那大山里。

      終于,她們找著了一家小店,店老板是個(gè)大嫂,只管差不差錢,其余的倒無所謂。這里頭有兩人包間,得七十元一天,彩霞和園園咂了咂舌頭,就她們身上那三核兩棗的,撐得了幾天?再就是三人間了,按人算,每人每天二十元。

      彩霞拿捏著問:“大嫂,還有便宜一點(diǎn)兒的嗎?”

      店嫂子說:“有,大街上,不收錢,運(yùn)氣好還能撿錢?!?/p>

      姐妹倆只得允了,店主一路帶她們進(jìn)去,一邊交代:“晚上十點(diǎn)熄燈,衛(wèi)生間出房門口左拐,衛(wèi)生紙、牙刷、牙膏、毛巾自個(gè)兒準(zhǔn)備,逢周二、周五有熱水洗澡……你們沒有身份證,要遇上公安查房,你們可得躲起來,不要連累我罰錢!”

      這一晚兩人睡得不踏實(shí),墻太薄,隔壁一女的扯著嗓子叫了半宿,床架子也咿呀咿呀地跟著叫,還撞得墻壁咚咚響。

      直到天色透了點(diǎn)兒白,姐妹倆才蒙眬睡去。

      不知幾時(shí),忽聽旁邊有人哼歌,園園睜開眼來一看,嚇了一跳——那張空著的床上坐著一個(gè)小個(gè)子男青年,正搖頭晃腦地吹著泡泡糖。彩霞也醒了,驚道:“你是誰?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那人斜著眼說:“這話問得可稀奇了!還能怎么進(jìn)來?走進(jìn)來的唄!”他的嗓子又尖又細(xì)。

      彩霞大聲地叫:“老板、老板!”

      店嫂子進(jìn)來,彩霞說:“你怎么讓一個(gè)男的住進(jìn)來了?”

      店嫂子說:“男的?哪有男的?”

      園園和彩霞對望一眼,定著眼睛去看那人,頭發(fā)不長不短,穿著不陰不陽,長相不男不女,臉上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又去看喉結(jié),是平的,再去看靴子,也是女孩子的碼子,兩人噓了一口氣。

      店嫂子說:“沒事別一驚一乍的!馬上到12點(diǎn)了,你們兩個(gè)還續(xù)不續(xù)房,要續(xù)現(xiàn)在就交錢?!?/p>

      彩霞道:“續(xù)、續(xù)。”店嫂子收了錢出去,那假小子也不跟她們搭話,鞋也不脫就躺在床上睡了。

      只一天工夫,一百塊就沒了,兩人手里頭加起來還剩兩百多塊,這第三件事情,自然是出去找工作了。她們想著這城市大,找個(gè)活應(yīng)該不難,還想著最好是找個(gè)可以先預(yù)支點(diǎn)兒工錢的單位,解一解燃眉之急,待手頭有了錢,就租個(gè)房子搬出去。

      姐妹倆想得好好的,誰料她們沒有身份證,找了整整兩天,愣是連洗碗的活也找不著!兩人算了賬,每天住店得四十塊,兩張嘴吃飯,就是省到河底摸螺螄的份上,每日也得二十塊,還有出去找事得路費(fèi),一天下來總得七十塊錢。兩天工夫下來,就只剩下一百塊錢了,里頭還含著中午沒交的四十塊房錢,那可是一回去就得交的。

      兩人心里著急,一直找到天擦黑,卻仍是沒有找著活兒。她們肚子餓了,買了一碗面,兩個(gè)人分了來吃。腿像灌了鉛,也舍不得搭車,就那么走著回去。剛走到一個(gè)商場門口,忽聽有人問道:“擦鞋嗎?”

      園園心想,我們哪還有閑錢擦鞋?兩人走了一會兒,彩霞忽然停下,回頭跑過去問那人:“擦一次多少錢?”那人說擦一雙一塊。彩霞仔細(xì)地盯著那人手里的家伙看,將整套東西記了個(gè)齊整,把園園拉到一邊,說:“這不有了嗎?”

      園園恍然大悟。姐妹倆說干就干,先去撿了兩只紙鞋盒子用來裝東西,再去商場買了兩支皮鞋油,一盒鞋蠟,四支毛刷,兩條毛巾剪成四條,牙刷沒舍得買,商量著回去拿自個(gè)兒的頂上,又撿了兩支礦泉水的瓶子來裝水?,F(xiàn)在還差兩條板凳和兩個(gè)搭腳的小木墩子,這些只能回去再弄了。

      她們回到旅店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很晚了,店嫂子過來收了房錢。她們雖然很累,但買東西用了四十幾塊錢,再把房錢一交,便只剩下十幾塊錢,實(shí)在是沒有心思休息。

      園園說:“我們自個(gè)兒坐不坐也沒干系,大不了蹲著擦,就是這擱腳的家伙不能沒有。”

      彩霞道:“明早我們就帶兩個(gè)高凳子和兩個(gè)矮凳子出去,高凳子給客人坐,矮凳子就用來擱腳,等過了這一關(guān),回頭有了工夫再去做兩個(gè)木頭盒子出來?!?/p>

      園園道:“店里倒是有幾個(gè)凳子,可老板會讓咱們帶出去嗎?”兩人去找店嫂子商量。

      店嫂子說:“拿凳子去干嗎呀?”

      彩霞說:“就用一下,回頭拿回來,您行個(gè)方便?!?/p>

      店嫂子道:“押金二十。”

      彩霞不敢說身上沒有二十塊錢,說:“押十塊吧,難不成您還指著這破凳子下崽?”

      店嫂子道:“不金貴你別拿呀!罷了,我做好事,就十五吧,否則甭談?!?/p>

      彩霞應(yīng)了,交了十五塊錢,身上還有最后兩塊錢。

      睡到半夜的時(shí)候,忽然聽見那假小子發(fā)夢囈,似乎很難受的樣子,兩人點(diǎn)了蠟燭去看,只見她滿臉潮紅,身體蜷成一團(tuán),不住地打著寒戰(zhàn)。彩霞摸她額頭,燙得厲害,她們還有一點(diǎn)兒張大娘給的藥,就取了來,扶起那假小子的身子喂她。假小子半夢半醒的,叫道:“你們喂我吃什么?”

      園園說:“你發(fā)燒了,喂你藥呢?!贝傩∽映粤怂?,彩霞又拿自己的被子替她蓋上,自己和園園擠在一張床上睡了。

      第二天姐妹倆起得早,那假小子還在睡,看她臉色好了些,呼吸也勻稱。彩霞和園園刷完牙,就把牙刷放進(jìn)鞋盒子里,裝了滿滿一瓶水出了門。她們昨天就沒有吃飽,肚里餓得慌,聞著街上那些早點(diǎn)攤飄出來的香味直吞口水。彩霞花一塊錢買了兩個(gè)饅頭,一個(gè)留著,另一個(gè)掰作兩半,和園園吃了。

      到現(xiàn)在,她們身上一共還有一塊錢,手里的兩只鞋盒子,是她們?nèi)康南M?h3>求生艱難

      這擦鞋做的是人的生意,彩霞和園園雖然沒有吃過豬肉,但也瞧過豬走道,尋思著得找一個(gè)人流量大的地方。這個(gè)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十字街,大廈門口,那廣場漂亮、氣派,人也很多。兩人剛擺下架勢,就見一大蓋帽、藍(lán)制服的跑過來,沖她們叫:“喂,誰讓你們在這兒的?這是停車的地兒!走、走!”

      兩人連著換了兩個(gè)地方,都叫保安給攆走了。她們足足走了兩站路,見一條大街上一字排開正候著五六個(gè)擦鞋的大嫂,人流量也足,也不見有人來攆。彩霞說:“就擱這里了?!?/p>

      她們挨著擺下架勢,先看別人是怎么擦的,還未等看出道道,生意便上了門。她們倆的位置明明擱在后頭,那男的像首長來搞視察,背著手拿眼角掃了一圈,徑直走到彩霞跟前坐下。彩霞又歡喜又緊張,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先將客人的褲腳卷起來,將鞋帶塞進(jìn)鞋里,用水浸了牙刷,將邊邊角角的泥塵刷洗掉,再用鞋布將皮鞋上的污跡擦掉,然后上油,用刷子抹勻了,再換另一只腳,待這只腳也一般的弄好了,就又換回先前那只腳,用鞋布上下左右地拉,最后再用手抹了鞋蠟?zāi)ㄔ谏线叀?/p>

      客人丟下一塊硬幣,滿意地走了。彩霞手里拿著一枚硬幣,說:“看呀,這是我們賺到的第一塊錢!”兩人高興了一會兒。

      那些來擦鞋的大多是男的,前頭那些擦鞋的大嫂都有個(gè)四五十歲的年紀(jì),所以彩霞和園園這邊上座上得最好,只要是座位還空著,前頭的也要走到后頭來尋她倆擦鞋。只幾個(gè)回合,兩人也漸漸地擦熟了,還不到中午,就賺了二十來塊錢,旁邊的那些大嫂早紅了眼睛。

      晌午客人少,忙活半天,兩人分吃了早上剩下的饅頭,坐著閑聊。

      兩人正說著話,又過來一個(gè)男的,坐在園園身前。這男的五十來歲,一臉猥瑣,穿得也土。

      園園將鞋洗擦了一遍,正要給鞋上油,就聽那男的說:“妹兒,跟哥去玩玩,勝過你擦一百雙鞋的?!?/p>

      園園心口一緊,也不搭理他,低著頭仍是擦鞋,那男的竟伸手過來摸她的胸。園園將手一格,叫道:“你干什么?”她手里還拿著鞋油盒子,鞋油濺到了那人袖子上。

      那人一把抓住園園的胳膊,兇道:“好啊,你把我的衣服弄臟了,你賠錢,我這可是牌子貨!”

      園園叫道:“你這流氓!放開我、放開我!”她力氣小,掙不開,急得眼圈都紅了。彩霞扯住那人的胳膊叫,那人仍是不松手,還威脅說不賠錢就不客氣了。旁邊的那些大嫂見了,笑了一個(gè)開花。

      旁邊圍著的人多了,那男的就嚷嚷道:“大家看啊,這小婊子擦鞋,拿鞋油把我的衣服弄臟了,不賠還罵人!”

      彩霞罵道:“呸!你個(gè)不要臉的老王八!”那人一聽怒了,幾腳把她們的鞋盒子踩得稀爛,伸手就要抓彩霞的頭發(fā)。園園急了眼,一口咬在他手上,那人痛得松了手,給了園園一巴掌。彩霞拾起凳子照著他頭砸了一下,那人血流了出來,倒在地上。兩人一下子呆了,那人還未爬起來,就聽旁邊一個(gè)擦鞋的老女人叫開了:“殺人了、殺人了!”

      彩霞醒過神來,順手搶起地上的一只鞋盒子,抓了園園的手就跑。那男的爬起來,和兩個(gè)擦鞋的老女人在后頭追。

      兩人狂奔了一陣,終于將他們甩了。清點(diǎn)了鞋盒子里的東西,還有一只刷子,兩塊鞋布,一只被踩破的黑鞋油,其余的東西則全不見了。她們又?jǐn)?shù)了數(shù)身上的錢,數(shù)了三遍,一共是三十八塊。

      這時(shí)日頭已然西落。彩霞說:“咱們還得擦。”她撩起園園粘在臉上的發(fā)絲,“好妹妹,累了吧?”

      園園說:“不累。姐,咱們的凳子沒了?!?/p>

      彩霞道:“就是蹲著,讓人把腳擱膝蓋頭上也得擦呀?!?/p>

      她們怕遇著那撥人,不敢再上大馬路,盡在背街里穿,遇著穿皮鞋的就問人擦不擦鞋,好不容易遇著兩人,人家見坐沒處坐,擱沒處擱,便又走了。她們只得再向前走。

      前頭迎面過來一個(gè)穿高筒皮靴的中年女子,彩霞上去問:“大姐,擦個(gè)鞋吧!”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高筒皮靴是要收三塊的,心里頭火辣辣地盼著。那女的瞅了一眼腳下的皮靴,見有點(diǎn)兒臟了,說:“那就擦擦吧?!?/p>

      姐妹倆大喜,彩霞說:“大姐,委屈你站一下?!彼膊淮桥脑僬f話,立時(shí)單膝跪下,捧起那女的一只腳來,擱在自己的膝蓋上,說:“園園,你來擦?!?/p>

      那女的蒙了,說:“你們這是干嗎?”園園見彩霞跪了,心里難受,但她知道這時(shí)候不能再說話,得馬上上手,不然又得黃。她趕緊蹲下身子,拿鞋布將靴子擦了一遍,擠出油來上了。到這份上,那女的也不好再走,只得罷了。

      這只靴子抹完油,換了另一只腳上來。園園擠了幾下,油沒了,望著彩霞。彩霞說:“使勁再擠擠!”園園手?jǐn)D酸了,出來了一點(diǎn)點(diǎn),卻是不夠。彩霞拿過來,一層層地往上卷,終于又?jǐn)D出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卻還是不夠,她見鞋盒子里有飆出來的油,就撕了一片紙去刮。

      那女的見了,說:“誒,這可不行,我這是上檔次的靴子。”

      彩霞說:“大姐,這是干凈的,你放心?!?/p>

      女的說:“誰知道干不干凈啊,沾灰了就不能用?!?/p>

      園園說:“那怎么辦?”那女的想了想,說:“那就擦一只,給一只的錢唄?!?/p>

      她們就這樣擦了一只靴子,那女的給了一塊五毛。她們又細(xì)細(xì)地?cái)?shù)了三遍,現(xiàn)在身上的錢一共有三十九塊五毛。

      回到店里,店嫂子早就等得不耐煩,堵在門口收錢。彩霞捧了一掌碎錢,交在她手里。店嫂子數(shù)了一遍,說:“還差五毛??!”

      彩霞說:“今兒沒零的,明天再補(bǔ)上吧。”

      店嫂子冷笑道:“沒零的?哪來這規(guī)矩?你就拿一張一萬的我也找得開。”

      彩霞道:“這不還有十五塊錢押您那兒了嘛!”

      店嫂子說:“這倒稀罕了,你東西沒還回來,這押金能當(dāng)錢使啊!”

      彩霞道:“那幾張積年?duì)€凳子,值十五塊錢?”

      店嫂子說:“不值你別要??!總之你住店就得給錢,天經(jīng)地義,差一分也不行!”

      姐妹倆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店嫂子嘆了一口氣,說:“罷了罷了,也是你們遇著了我?!彼查_腿兒讓她們進(jìn)去,末了又補(bǔ)了一句,“你們白天出去干啥,我也瞧得出來,這個(gè)也不關(guān)我的事。但只要有一天斷了房錢,就兩個(gè)山字摞一塊兒——請出了!”

      進(jìn)了房,三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卻不見那假小子回來。她們折騰了一天,身上全是汗灰,難受至極。恰好趕上今天有熱水洗澡,她們?nèi)ハ戳?,卻沒有衣服換,那里頭的衣服都穿黑了,想要洗了,可瞧著這天氣一晚上又干不了,只得接著穿了。

      兩人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彩霞說:“園園,你后悔逃出來嗎?”

      園園說:“那怎么會!永遠(yuǎn)也不會的!”

      彩霞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也是!”

      園園說:“姐,我們的東西沒了,明天怎么辦呢?”

      彩霞沉默了一陣,說:“明天會有辦法的?!彼f到這里,肚子咕嚕嚕響,園園受了傳染,也響了一回。園園說:“姐,剛才回來的時(shí)候,我看見巷子口橫著一段軟木頭,上面長了十幾只菌子,灰灰白白的,都有小孩巴掌大,應(yīng)該可以吃的?!?/p>

      她們?nèi)グ涯切┚诱嘶貋?,洗了一遍,點(diǎn)了蠟燭來烤,烤一只就吃一只。

      忽聽有人敲門,彩霞以為是那假小子回來了,開了門,卻是一個(gè)男的,依稀認(rèn)得他也是在這里住店的。彩霞堵在門口,詫異道:“有什么事嗎?”

      那人嬉皮笑臉地說:“我看見兩個(gè)妹妹在采蘑菇,料想著有沒有啥事咱能幫襯一把的,過來瞧瞧。”

      彩霞說:“無聊?!本鸵P(guān)門。那人伸手格著,涎著臉皮說:“別呀,妹妹!是不是差錢使了?言語一聲嘛,叫哥來疼疼,不就啥都有了嗎……”

      他越說越不像樣子,彩霞罵道:“疼你個(gè)犬犬!”啪地把門關(guān)了。那人就在外頭罵罵咧咧:“他媽的,生就一副婊子樣,裝啥清高?像你們這般的貨色,老子一晚上睡七個(gè)……”

      彩霞臉色蒼白,園園一言不發(fā),摸出那把小刀就要出去。彩霞一把拉住她,搖了搖頭。她深知園園是外柔內(nèi)剛的性子,真要怒起來,比自己還要瘋。

      兩人心事重重地睡到半夜,忽被一通急促的叫門聲驚醒,聽得出來是店嫂子的聲音。開了門,就聽店嫂子叫:“快、快,公安的來查房了,你們趕快收拾出去躲躲!”

      彩霞說:“我們一沒做壞事,二不是逃犯,躲什么呀?”

      店嫂子說:“你們沒有身份證呀!要不然這罰款算你們的?”

      姐妹倆無奈,只好起身穿衣服,還未等穿個(gè)囫圇,那店嫂子等不及了,把她們還沒穿上的衣服、鞋襪一股腦地塞床下了,催促道:“就一會兒工夫,回頭再進(jìn)來,快呀!”開了門,就聽店里的小工說:“老板,來不及了,他們進(jìn)門口了!”

      店嫂子急道:“這可咋辦?”

      那小工說:“從窗子出去唄!”

      店嫂子說:“對、對——你們來!”她打開窗子,低著嗓子叫,“快啊,還愣著干啥!”

      園園和彩霞翻了窗子出去,店嫂子說:“就蹲在這兒,別說話!”說完“啪”的一聲把窗子關(guān)了。

      她們就這樣赤著腳,衣衫不整地蹲在窗子下。夜色很濃,寒氣下了一層,這冰冷而深邃的世界像一只巨大的黑獸,呲出一陣陣的冷風(fēng),欺向孱弱的生命。

      絕處逢生

      躲過了檢查,天亮之后,那股生存的壓力就像煮沸了的水,更加清晰地?cái)[在彩霞和園園眼前。出門的時(shí)候她們回頭看了一眼,她們都明白,如果今天找不到活兒,晚上就不能睡這兒了。

      沒有鞋油,也丟了凳子,她們只好沿街去找活干,她們挨家挨戶問,一直挨到中午,仍是一無所獲。她們最近吃的一餐飯還是昨天中午的半個(gè)饅頭,現(xiàn)在實(shí)在是沒了力氣,就坐在路邊休息。

      旁邊是一家餐館,規(guī)模不大,一陣陣的喧囂聲合著香氣飄了出來。園園說:“姐,我過去問問,你在這里歇歇?!?/p>

      彩霞流產(chǎn)不久,體力比園園更弱,就說:“好,你去吧?!?/p>

      園園進(jìn)去,找到老板就問:“老板,你們這兒要人做事嗎?”

      這里的老板姓孫,是一個(gè)和和氣氣的老頭,他說:“今天我們這兒辦喜酒,人手有點(diǎn)兒不夠,這洗涮、打掃的事你都做得來吧?”

      園園哽咽著點(diǎn)頭道:“會、會、會!全做得來!”

      孫老板說:“那你來吧,嗯……就算二十塊一天,吃兩餐飯,不過活兒很多,要做到很晚哦!”

      園園說:“行、行,謝謝老板……還有,我還有一個(gè)姐姐在外頭呢,您還用得著人嗎?”

      孫老板說:“成,你叫她進(jìn)來吧!來了先吃飯吧,吃飽了再干活——張嫂,你給安排一下?!眻@園迸出淚來,向老板鞠了一躬,出去叫了彩霞,兩人歡喜無盡。

      姐妹倆一直忙到天黑,洗碗、洗菜、打掃樣樣一絲不茍,里里外外井井有條,孫老板很是滿意,末了給她們算工錢,還額外多給了五塊。園園說:“謝謝老板,我們明天還能來嗎?”

      孫老板嘆道:“唉,你們姐妹倆干活是沒說的,只不過我這是小本生意,也就趕著今天辦酒才缺人手,平日里都是自家人在操持,不用人幫忙。”

      這一天總算是這么對付過來了。

      第二天卻再也沒了昨天的“好運(yùn)氣”,從出門直到天色擦黑,兩人還是沒找到活干。昨天掙的四十塊交了房錢,那五塊錢用來買了今天的食物,兩人現(xiàn)在身無分文。

      夜色更濃了些,將漆黑一層層地涂抹在大地上,城市的輪廓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蒙眬之后,繼而在霓虹燈的照耀之下更加清晰了起來。穿過這光明和黑暗相互撕咬的世界去看,遠(yuǎn)處一座座若隱若現(xiàn)的山巒猶如一只巨大黑獸的鐵脊。

      園園說:“姐,你看,山!”

      彩霞擠出一絲笑來,道:“傻妹妹,重慶本來就叫‘山城,怎能沒有山。”

      園園道:“原來我們還在山里頭?!?/p>

      彩霞嘆了一口氣,說:“我現(xiàn)在知道張大娘為什么會回去了?!?/p>

      園園搖了搖頭,說:“就算餓死在外頭,我也不會回去的!只是,咱們今晚睡哪兒?”

      她們被路燈拉在地上的身影漸漸模糊,似乎還伴隨著一絲詭異的漣漪。彩霞半晌才說:“起霧了?!币话褜@園摟在了懷里。

      “兩個(gè)小妹妹……你們別害怕?!焙鋈贿^來一個(gè)三十五六歲的男人,長得瘦瘦高高的,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皮衣,透著一股子精干勁兒。

      “妹子,你們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我看你們很久了,你們是不是在找活干?”

      姐妹倆對望一眼,彩霞囁嚅道:“是……是啊?!?/p>

      那男的說:“我叫陳志伍,你們可以叫我伍哥,我開著一家按摩店,正缺人手——前邊拐個(gè)彎就到,要不你們?nèi)デ魄疲 ?/p>

      彩霞說:“可是,我們不會按摩啊?!?/p>

      陳志伍說:“嗨,誰生來就會的?兩天工夫就能上手?!彼娝齻儎恿诵模€是有些害怕,就說,“大馬路邊,你們就去看看,想留下來做就做,要不想做誰也不勉強(qiáng)誰!”

      彩霞說:“那好吧,我們?nèi)タ纯??!?/p>

      往前走,再拐了個(gè)彎,不到一刻鐘就到了。陳志伍指著一家店鋪說:“這就是我的店?!眱扇艘豢?,這門面朝街,約有三米多寬,亮著紅燈,上邊的招牌上寫著“緣夢來美容美發(fā)”,透過外邊的玻璃門去看,里邊坐著幾個(gè)打扮妖艷的女子,正對著大街上瞅。

      園園嘀咕道:“美容美發(fā)?”扯了一下彩霞的袖子,“姐,我們可不會做頭發(fā)。”

      彩霞搖搖頭,道:“我先前聽人說過,這里不是做頭發(fā)的。好妹妹,你別說話?!?/p>

      陳志伍說:“進(jìn)去喝杯茶,聊聊吧?!?/p>

      彩霞說:“慢著——園園,你到那邊站會兒?!贝龍@園走開了點(diǎn)兒,彩霞說,“就在這兒說,你給個(gè)實(shí)話?!?/p>

      陳志伍說:“好,痛快!我們這里說簡單點(diǎn)兒,也就是給客人按按摩、談?wù)勑模粋€(gè)鐘頭收三十,小姐提十塊,每天一結(jié)賬,管一餐飯,要沒地方去的,晚上也可以在這里睡。至于你們跟客人做不做其他的事,怎么收費(fèi),我管不著?!?/p>

      彩霞鎖著眉頭不出聲。

      陳志伍等了半晌兒不見個(gè)言語,又說:“得,你倆要是來了,一個(gè)鐘頭我給十二,但你們嘴巴可得閉緊了,怎么樣?”

      彩霞沉默良久,終于說:“我妹妹還不經(jīng)事,要做也就是我一個(gè)人。有兩件事兒得撂前頭,你要是依得,我明天就來上班;要是依不得,也只好罷了?!?/p>

      陳志伍說:“說來聽聽?!?/p>

      彩霞說:“第一,我要來了你這里,該做的我都做好,但誰也不能逼我干我不愿意干的事兒;第二,你先支兩百塊錢,讓我們應(yīng)應(yīng)急?!?/p>

      陳志伍略微一想,說:“成,一言為定!”說罷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彩霞。彩霞接了錢,說:“你不怕我們拿著錢走了?”

      陳志伍說:“我見的人多了,瞧你倆不是那號人?!?/p>

      彩霞拉著園園,埋著頭往回走,氣氛很沉悶。

      園園說:“姐,你怎么了?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的?為什么只能你做,我不能做?”

      彩霞說:“那不是啥好地方,你別多問了?!?/p>

      園園說:“既然不是好地方,那你也別去了!”

      彩霞道:“別說了?!彼统瞿嵌賶K錢來,“好妹妹,你不是說想換身干凈的里衣穿嗎?你不是想有瓶洗發(fā)水洗洗頭嗎?走,咱們這就去買回來,再好好吃一頓!”

      園園道:“姐……你怎么哭了?”

      彩霞道:“沒事,眼里進(jìn)沙了?!?/p>

      夜色濃到極點(diǎn),晶瑩的淚珠滑過彩霞的臉龐,掙扎在魖黑之中,更顯閃亮……

      就這樣,彩霞的手干著骯臟的活兒,養(yǎng)活了兩條性命。她每天都要面對不同的男人,對他們笑,讓他們摸,只為了早點(diǎn)兒攢錢,租個(gè)房子跟園園住。而園園也沒閑著,又去擦鞋了。兩個(gè)人都做事就可以更快地?cái)€夠錢。但園園擦鞋老是被人欺負(fù),陳志伍說他有個(gè)朋友開了個(gè)正規(guī)洗腳城,園園就去學(xué)著給人洗腳,后來她就學(xué)會做全身按摩了。

      浴火重生

      “園園,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了!”彩霞一臉的興奮,“我們得把這個(gè)家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努力了幾個(gè)月,兩人終于租下了一個(gè)一室一廳,位置在三樓,雖然很舊了,但環(huán)境還不錯(cuò),安靜中透著一股和諧。

      園園一邊收拾,一邊問:“姐,你在屋子中間燒一鍋水干嗎?”

      彩霞笑道:“這你就不懂了!這叫風(fēng)生水起,能給住在這里的人帶來好運(yùn)!”

      園園忽然閉上眼睛,一副虔誠的樣子。彩霞問:“你這是做什么?”

      園園道:“我在許愿啊?!?/p>

      彩霞大笑,說:“小傻瓜,這鍋水又不是流星,許什么愿啊——你倒說說看,你許的是什么愿啊?”

      園園說:“一愿我們姐妹倆永遠(yuǎn)有房子住,有飯吃;二嘛,希望快點(diǎn)兒有個(gè)帥姐夫才好!”

      彩霞笑罵:“你個(gè)小蹄子,干嗎扯我呀!”說著就去撓園園的癢,一直追到里屋,兩人笑作一團(tuán)。

      兩人瘋鬧了一陣方才罷了,彩霞忽然嘆道:“唉,說真的,干我這行的,現(xiàn)在還不能想這個(gè)?!?/p>

      園園說:“等有了本錢,我們就轉(zhuǎn)行去做點(diǎn)兒小生意,到時(shí)候不就可以了嗎?”

      彩霞幽幽地說:“是啊,一個(gè)女人,誰不想被人疼、被人愛呢?誰不想找個(gè)心愛的人成個(gè)家呢……”

      “彩霞、彩霞——”樓下有人在叫。彩霞一看,原來是店里一起做事的張姐,便招呼她上來。

      張姐道:“彩霞,騾一刀來了,酒喝多了,還帶著兩個(gè)渾小子,在那兒發(fā)酒瘋呢!乖乖,姐妹們都嚇壞了,這才央我來請你的大駕!”

      彩霞蹙眉道:“伍哥不在嗎?”

      張姐道:“嗨!他們是一塊兒灌的貓尿,伍哥自個(gè)兒醉得跟一攤泥似的,還在東海龍宮里找那定海神針呢!現(xiàn)在呀,也只有你還鎮(zhèn)得住這姓馬的!”

      彩霞無奈道:“休息一天也不得安生!園園,我去去就來?!?/p>

      這個(gè)騾一刀,園園是知道的,本來姓馬,是這一帶有名的道上人物,從前以代人架梁子、看場子為生,坐過兩次牢,現(xiàn)今做著點(diǎn)兒沙石生意,為人好勇斗狠,幾句話不對就使刀子砍人,因他動手之前總愛來一句:“是騾子是馬,出來溜溜!”別人知道他撂了這句話下一步就要?jiǎng)拥蹲?,因此大家送了他一個(gè)“騾一刀”的綽號。但也不知怎的,他竟獨(dú)獨(dú)怕彩霞,每次見到彩霞,乖得就跟那剛從幼兒園里爬出來的一樣,所以張姐才來求彩霞過去解圍。

      彩霞隨著張姐過去,還未進(jìn)店門就聽見騾一刀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在里頭號:“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就要彩霞來陪老子,你們這些個(gè)破貨兒,全給老子爬!”店里的幾個(gè)姐兒嚇得臉色煞白,大氣也不敢出。

      彩霞站在門口說:“喲,是誰這么大的威風(fēng)呀,比那梁山的黑旋風(fēng)還厲害!”

      騾一刀一聽這話,立馬像觸了電一般,那股酒勁兒也醒了一半,回頭就換了笑臉,狗吐舌頭似的說:“彩霞,果真是你啊,呃,馬哥想你了……”上去拉了彩霞的手就要摸。

      彩霞將他的手打開,虎著臉說:“我當(dāng)是誰呀,這不是英雄了得的馬哥嗎?怪不得把幾個(gè)姐們兒嚇成這樣!”她把“姐們兒”三個(gè)字加重了語氣,騾一刀說不出話來,只涎著個(gè)臉皮笑。

      彩霞喝道:“坐下!誰跟你嬉皮笑臉的?灌了幾斤貓尿就分不清黃瓜跟絲瓜了!”

      騾一刀訕訕地坐下,耷拉著腦袋,盡摳板凳縫兒。他手下的兩個(gè)馬仔見了,想笑又不敢笑。騾一刀嬉皮笑臉地說:“彩霞,咱倆進(jìn)去,你再慢慢訓(xùn)我,好吧?”

      彩霞說:“你現(xiàn)在回去睡一覺,醒了再來見我——去?。 彬呉坏独洗蟛磺樵?,又真是怕彩霞,只得怏怏地帶著兩個(gè)小弟去了。

      待他們走遠(yuǎn),張姐說:“彩霞,他真是喜歡你呀,要不你考慮一下?”

      彩霞嘆了口氣,說:“沒安全感?!?/p>

      張姐說:“啥子沒安全感嘍?我看啊,就只有你欺負(fù)他的份!”

      彩霞搖搖頭,沒說話。張姐嘆道:“唉,干咱們這行的,誰不想尋棵粗脖子樹上岸啊!只要他真對你好,你真該好好考慮一下……”她喋喋咻咻地說個(gè)沒完,彩霞說:“好了,我還有事,回頭再聊吧?!?/p>

      彩霞一路往回走,還沒走多遠(yuǎn),就見園園迎面跑來。彩霞見她神色慌張,忙問:“園園,你怎么了?”

      園園勻了口氣,說:“姐,我瞧見劉二狗和劉三才了!”

      彩霞吃了一驚,隨即道:“別怕!慢慢說?!?/p>

      園園說:“我剛才上街買東西,見一家門面正在裝修,那做泥水的正是他們!我怕你回來的時(shí)候被他們遇上,才跑過來找你。我們繞一圈,從那邊回去吧?!?/p>

      彩霞沉思一會兒,道:“不用……園園,我們?nèi)ベI兩套新衣裳,穿得漂漂亮亮的,這就去找他們!”

      園園驚道:“???我們……去找他們?”

      彩霞道:“是!我們難道還要躲一輩子?憑什么!”她盯著園園的眼睛,“園園,我們?nèi)プ鰝€(gè)了斷,以后永遠(yuǎn)都不用再躲著他們了!”

      園園眼眶紅了,點(diǎn)頭道:“嗯!”

      兩人買了新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奔赴戰(zhàn)場。

      園園手一指,說:“姐,就是對面那家店面。”

      彩霞順著一看,果見劉三才、劉二狗和另外幾名不認(rèn)識的工人正在里頭做事。她牽了園園的手,走到近前,叫了一聲:“劉三才!”

      劉三才一愣,對著彩霞和園園看了半天,這才認(rèn)了出來,大叫道:“二狗兄弟,是她們!”

      兩人跑了出來,劉三才罵道:“你他娘的……”他話音未落,彩霞兜了一嗓子:“你罵誰?”

      劉三才一怔,就來抓彩霞的手,彩霞猛地甩開了,劉三才搧了彩霞一巴掌,彩霞立馬還了他一巴掌。這巴掌搧得脆,把個(gè)劉三才搧得呆在那里。

      彩霞大聲說:“劉三才,我和園園往日里被你們欺負(fù)得飽了,那些恩恩怨怨的如今也不必再提,今天來找你們,就是要告訴你們,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如果你們還要啰唆個(gè)沒完,我們就不客氣了!”

      這時(shí)圍觀的閑人漸漸多了起來,劉二狗本待要去抓園園,一來見旁邊的人多,二來見園園穿得光鮮漂亮,正冷冷地瞪著自己,心里先就怯了。

      劉三才說:“你是我老婆,我要帶你回去,旁人管不著!”

      彩霞冷笑道:“誰是你老婆?”

      劉三才一怔,說:“喜酒都喝了,難道不是的?”

      彩霞冷笑道:“呵,吃餐飯就成老婆了,那開飯館的不成了婚姻登記所了?”

      圍觀的眾閑漢聽了紛紛笑罵:“這倆瓜娃子想婆娘想瘋了嗦!”

      “這倆妹子看著也不像是他們的婆娘啊,硬是整得安逸……”

      他二人臉皮紫漲,又驚又窘,那劉三才畢竟比劉二狗多見了一些世面,一咬牙,叫道:“二狗兄弟,先抓了她們再說!”上前就要?jiǎng)邮帧?/p>

      彩霞猛地喝道:“誰敢!”

      兩人被她震住。彩霞接著說:“這可是在城里,只要我叫一嗓子,再告你們一個(gè)拐賣婦女罪,立馬就得把你倆送公安局給關(guān)起來!”

      這時(sh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劉二狗和劉三才聽了彩霞這話,心里更虛了。

      彩霞拿挑釁的目光在二人臉上轉(zhuǎn)了個(gè)遍,見他們說不出話來,這才說道:“就這樣了,你們別想抓我們,不然我就去報(bào)警!園園,我們走!”

      姐妹倆牽著手不緊不慢地去了,夕陽的余暉快活地灑了下來,在她們身上披了一層七彩絢麗的霞衣,那是浴火重生的鳳凰才應(yīng)有的美麗。

      夫妻離心

      陳志伍的按摩店在這一段時(shí)間里可謂是歷經(jīng)滄桑,小姐接客被抓了,連帶店子也被封了兩次。

      店里被沖,這里頭本來沒有彩霞的事,但她也跟著受牽連,只因陳志伍折了本錢,干脆將門面轉(zhuǎn)了出去。這條街上按摩的店多,要換一家接著做容易,但這事彩霞也不想干了,便也去了園園所在的那家洗腳城。兩人做夢都想著能有一家像孫老板那樣的小餐館。為了早一天達(dá)成這個(gè)心愿,姐妹倆就沒日沒夜地干,只盼望早一天存夠開餐館的本錢。別人一天上七八個(gè)鐘頭就了不得了,她們做了白天還做夜里,經(jīng)常一天要做十幾個(gè)鐘頭,有時(shí)候困了也不回去,就在店里胡亂地睡一覺,有人叫醒了又接著干。

      就這么干了一段時(shí)間,園園病了,暈倒在了按摩店里。

      彩霞急壞了,送去醫(yī)院后,醫(yī)生道:“病人心律失常,且伴有泵衰竭,現(xiàn)在認(rèn)為是急性心肌梗塞,需要馬上入院治療。你先去辦手續(xù),交入院押金?!?/p>

      彩霞道:“謝謝大夫,我去交?!彼叩介T口,回頭又問,“大夫,我妹妹會有危險(xiǎn)嗎?”

      醫(yī)生道:“她這是長時(shí)間過勞引起的,總算她還年輕,送來得也及時(shí),應(yīng)該不會有危險(xiǎn)。但是她得靜養(yǎng),即使出了院,也不能再勞累了?!?/p>

      彩霞道:“哦……大夫,她需要住多久的院?需要多少錢啊?”

      醫(yī)生道:“這個(gè)要看病人恢復(fù)的情況,不一定的。”

      彩霞道:“大夫,您說個(gè)大概,我也好準(zhǔn)備呀!”

      醫(yī)生估著報(bào)了價(jià)后,彩霞將園園安置妥當(dāng),給騾一刀打了個(gè)電話:“你出來一下。”

      兩人見了面,彩霞說:“你是不是想我做你老婆?”

      騾一刀道:“做夢都想??!”

      彩霞道:“拿三萬塊錢來,我就跟你了……”

      “就這樣,彩霞姐跟了騾一刀,她對我說,她認(rèn)命了,只要騾一刀能真心待他,窮也好、富也罷,她就真心跟他過一輩子。我住了一段時(shí)間的院,回來后就在家歇著,那段時(shí)間里彩霞姐什么事情也不讓我做,里里外外全是她料理?!?/p>

      劉小北說:“騾一刀想來對彩霞倒是真心的?!?/p>

      園園道:“他自然是很喜歡彩霞姐的,但是……但是喜歡就是喜歡,那不能算愛的?!?/p>

      劉小北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理論,側(cè)過頭,猝然發(fā)現(xiàn)園園那一貫的平靜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瓦解,就像一座正在快速融化的冰山。他隱隱覺得不安起來,問道:“后來怎樣了?”

      園園看著燭光,慢慢地道:“后來……”

      “彩霞,你快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啊,哪有夫妻這般‘兩地分居的!”騾一刀很不滿意。

      彩霞道:“園園身子沒好利索,我這做姐姐的得看著她?!?/p>

      騾一刀道:“嗨,這還不容易,我那邊房子大,叫園園跟我們住一塊兒不就得了嗎?園園,你說是不?”

      園園說:“我聽姐的。”

      彩霞想了一想,說:“那也成,不過有三件事情你得答應(yīng)我!”

      騾一刀忙道:“哪三件,你盡管說。”

      彩霞道:“一、我不能這般不明不白地就跟你住一塊兒,你要擺上幾桌席面,叫我有個(gè)名分?!?/p>

      騾一刀道:“依得!”

      彩霞道:“二、園園嫁人之前我都不會和她分開,你待她要像自己的親生妹子一樣好?!?/p>

      騾一刀點(diǎn)頭道:“依得!”

      彩霞道:“三、我和園園在這邊一沒有親人二沒有朋友,以后不管啥時(shí)候,你都不許欺負(fù)我們——你一個(gè)大老爺們兒,說話不能當(dāng)屁使,不然就變龜兒子!”

      騾一刀道:“依得!”

      沒過幾天,騾一刀就帶了幾輛車過來接彩霞,又在酒店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cái)[了二十桌席面,來的都是他那些道上的朋友。騾一刀帶著彩霞挨桌兒敬酒,彩霞總覺得有那么幾個(gè)瞧著有點(diǎn)兒眼熟的男人沖自己不懷好意地笑,還在竊竊私語著什么。彩霞心里生了一份影影綽綽的擔(dān)心。

      這一天總算是這么過去了。晚上在婚房里,園園見彩霞臉色不好,便問:“姐,你怎么了?”

      彩霞撫摸著殷紅的婚裝,搖了搖頭道:“沒事,就是有點(diǎn)兒累。”

      園園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說:“姐,我們以后就在這里生活了?!?/p>

      摩天大樓的全玻璃外墻在夕陽的照射下刺得人眼睛生痛,彩霞摟著園園道:“是啊,我們就在這里生活了……”

      在這座城市扎下根來,從此不再漂泊,這是彩霞和園園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現(xiàn)在這件事情似乎正在一步步地成為現(xiàn)實(shí),起碼在這一天之前,看不出有絲毫破碎的跡象……

      “嫂子,我是毛豆,大哥喝醉酒了,開門啊!”

      叫門的是騾一刀下頭一個(gè)叫毛豆的馬仔。彩霞開了門,就見騾一刀渾身噴著酒氣,像抽了骨頭似的搭在毛豆身上,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罵著什么。彩霞忙架起他的另一條胳膊往臥室里拖,不滿地道:“毛豆,這又是上哪兒灌的貓尿?你怎么也不看著點(diǎn)兒!”

      毛豆一臉的委屈,道:“嫂子,大哥要喝酒,我敢放個(gè)屁嗎?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性子!”

      兩人將騾一刀放在床上,彩霞說:“得了!你看著點(diǎn)兒,我去弄水來。”

      她倒了一杯茶,又拿盆子接了點(diǎn)水放在床頭,剛剛放下,騾一刀便對著盆子嘔了起來。彩霞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說:“你這么大個(gè)人了,怎么不知道愛惜身子,活受罪不是……”

      “夠了!”騾一刀陡然吼了一嗓子,一掌將彩霞推開,“破爛貨,給老子爬!”他叫完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彩霞心口猛地一沉,好似掉到了冰窖里。她看著毛豆,問:“毛豆,你馬哥今天和誰喝的酒?”

      毛豆抓了抓頭皮,說:“和聾老七他們幾個(gè)喝的?!?/p>

      彩霞自語道:“聾老七?那是誰?”她仔細(xì)回憶了一下跟著騾一刀見過的那些人,卻全對不上號。毛豆說:“聾老七跟馬哥是多年的兄弟,從前一塊兒蹲過號子,你們擺喜酒那天他還來了的?!?/p>

      彩霞還是對不上人,說:“你既然在邊上,我來問你,他們都說啥了?”

      毛豆眼珠兒打轉(zhuǎn),說道:“我只管在旁邊候著,幾位大哥說話,我哪敢撿耳朵?!?/p>

      彩霞臉一沉,道:“放你娘的屁!你既長著耳朵沒用,割下來算了!”她摸了一把水果刀作勢要?jiǎng)邮帧?/p>

      毛豆一邊躲一邊叫:“別呀,嫂子!別、別!我說、我說……”

      毛豆只得原原本本道來。

      原來今天中午,騾一刀和聾老七還有幾個(gè)老兄弟一塊兒喝酒,幾個(gè)人多時(shí)未見,一時(shí)喝得興起,話也跟著多了。聾老七醉醺醺地說:“我跟老馬鐵得跟一個(gè)人似的,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我的?!?/p>

      騾一刀說:“就是這話,就是只剩一條褲子,我倆也可以一人穿一條腿兒。”

      聾老七說:“對,老馬要是沒了腦袋,割了我的拿去,一樣的吃飯喝酒使,安逸?!?/p>

      旁邊有人打趣道:“聾子你他娘的棒槌腦袋,拿去喝酒吃飯也就罷了,這要真給換了,老馬回去了,嫂子還能讓他上床?”

      聾老七這時(shí)早喝得屁股蛋跟臉蛋都分不清了,就說:“怕啥子!早年他婆娘在小伍子那兒的時(shí)候,我就去耍過,那咪咪白白嫩嫩的,捏著巴適得很!”

      全場一下子沒了聲音。聾老七雖然醉得不行,但也隱約知道說冒了,連忙又說:“老馬,兄弟我有酒了……咱倆誰跟誰啊,來,走一個(gè)?!?/p>

      騾一刀眼睛瞪得通紅,一言不發(fā),拿起一瓶白酒對著瓶嘴兒就吹了下去。

      毛豆說完了,彩霞呆在那里不說話。毛豆說:“嫂子,要沒……沒啥子事,我……我先走了?”他說了兩遍彩霞才聽見,點(diǎn)了點(diǎn)頭。

      毛豆出了門,恰逢園園自外頭回來,見彩霞臉色慘白,就問:“姐,你怎么了?”

      彩霞道:“哦,沒事……沒事?!?h3>消香玉隕

      從那日起,彩霞跟騾一刀就陷入了冷戰(zhàn)。騾一刀常?;貋碚f,那個(gè)誰誰誰,一定在背后談?wù)撍蝗凰麄儾粫菢訉χ?,嘴里嚷嚷著明兒就去劈了那幾個(gè)龜兒子。

      彩霞說:“我從前做的事情,我也沒有瞞著你,你也知道。雖然讓人動手動腳了,但我沒跟人亂來過。你要真受不了了,我們好聚好散,反正我們也沒有領(lǐng)證,你再去找個(gè)干凈的吧?!?/p>

      騾一刀不吭聲。

      彩霞說:“要不我們換個(gè)城市去過活,有手有腳的,還怕找不著飯吃?”

      騾一刀還是不吭聲。

      彩霞說:“你不說話,我也明白了,你是有頭有臉的漢子,我不能臟了你的臉面……”

      就這樣,彩霞和園園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gè)小旅店。

      園園說:“姐,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彩霞說:“我不想呆在這里了,我們找個(gè)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就向東邊走吧,日頭不就是從那邊起來的嗎?”

      彩霞說著哆嗦起來,臉紅得嚇人,園園摸她的額頭,叫道:“姐,你發(fā)燒了!”趕緊帶她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檢查完了卻不給用藥,因?yàn)椴氏紤言辛恕?/p>

      園園想了想,還是撥了電話告訴騾一刀了。

      騾一刀趕到醫(yī)院,歡歡喜喜把彩霞接回去了。

      彩霞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騾一刀像換了個(gè)人似的,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再也不去搭理,沉浸在孩子即將降生的喜悅里。

      但好景卻不長,孩子卻流產(chǎn)了,醫(yī)生說是習(xí)慣性流產(chǎn),是上次流產(chǎn)留下的后遺癥。

      騾一刀聽完,一語不發(fā)地走了。

      病房里,園園摟著彩霞,那臉灰得沒有一絲血色……

      自從出院回家以后,騾一刀就常常不回家了。彩霞對他說:“你別這樣,我們好好談?wù)劜恍袉幔俊?/p>

      騾一刀說:“談個(gè)鳥啊,你都爛到懷不住娃兒了,還說沒做不干凈的事兒?”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姐,我們還是走吧。”園園輕聲說。

      彩霞手指微微地抖了起來,說:“我要等他回來,跟他原原本本地說清楚。畢竟夫妻一場,我們要這樣走了,這一輩子只怕也見不著第二面了,不說清楚,我心里憋得慌??!”

      園園說:“姐,你身子不好,還是先睡吧。”

      彩霞怔怔地望著窗外,不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哐啷一聲響,門開了,騾一刀打著酒嗝,靠在墻上,一臉戾氣。

      彩霞過去扶他,想說點(diǎn)兒什么,卻開不了口。騾一刀一把將彩霞推倒在地,罵道:“爛貨,別碰老子!”

      園園扶起彩霞,叫道:“你不要欺負(fù)我姐!”

      彩霞說:“園園,我沒事,你回房去。去??!”

      騾一刀趔趔趄趄地進(jìn)了房,躺下了。彩霞坐在床邊發(fā)了一會兒愣,窗外的夜色濃得像潑了一層厚厚的墨汁,黑得可怕。忽聽騾一刀在哼哼,彩霞怕他要吐,便出去端了盆子進(jìn)來,卻見騾一刀坐了起來,滿眼血絲,瞪著彩霞不動。

      彩霞見他一臉的兇光,驚道:“你怎么了?”

      騾一刀站起身來,竟向園園的房間走去。

      彩霞驚叫:“你要干嗎?!”她跑過去拉住騾一刀,卻被他一掌打翻在地,騾一刀歇斯底里地狂叫:“你不叫老子好過,老子也不叫你好過!”他一腳將房門踹開,撲在園園身上,就要撕她的衣服。

      園園大叫:“你干嗎?姐、姐!”她拼命掙扎,卻掀不開他。

      彩霞爬起來,撲過去抱著騾一刀的頭,把他的臉上抓了一個(gè)五指印兒。騾一刀又疼又怒,翻身抓著彩霞的頭發(fā),狠狠搧了兩巴掌,一腳踹在她的 肚子上。彩霞跌出去,撞在鏡子上,玻璃碎落一地,她吐出一口血來,一時(shí)間再也站不起來了。

      園園想沖過去,卻被騾一刀摔倒在床,他騎在園園身上,將園園全身衣服撕得精光。園園害怕極了,大聲哭叫:“姐、姐……”

      彩霞掙扎著撐起身子,手指碰到了什么東西,原來是碎落的玻璃。她拾起一塊大的來,雙手緊緊捏住,猛撲上來,對著騾一刀的后頸就刺了下去!

      殷紅的血像噴泉一樣射了出來,騾一刀倒在地上,一陣痙攣過后,再無動靜。

      姐妹倆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房間里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園園說:“姐,我們跑……快跑!”

      彩霞呆滯地轉(zhuǎn)過臉來,幽幽地說:“往哪里跑?人是我殺的……報(bào)警吧!”

      “不……不!”園園撲在彩霞懷里,哭道,“不要,你要不在了,我還能活嗎?我們一起逃吧!”

      彩霞輕輕地?fù)崦鴪@園的頭發(fā),淚珠止不住地滾落,說:“我不想跑了……我真的累了……”

      園園道:“姐,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啊……哪怕被逮住了,我們死活一處也是好的!”

      彩霞淚如雨下,半天才道:“好吧,你穿好衣服,收拾一下東西,我也回房間收拾衣服?!?/p>

      園園哆哆嗦嗦地找出衣服,好半天才穿好,手抖腳抖地打了一個(gè)包袱,出了房間,見彩霞的房門緊緊關(guān)著,她推了一下沒開,心口猛地一沉,疾叫道:“姐、姐,你干嗎?開門呀!”她拼命地撞門,里頭卻毫無動靜。她慌忙跑去廚房拿了菜刀來砍,不停地砍,不停地叫,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把門弄開了。

      “姐——”一聲凄厲的慘呼,劃破了迷霧般的沉沉黑夜。

      “彩霞姐她……她渾身都是血,胸口插著一塊玻璃,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正看著我啊……”園園摟著劉小北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全身抖得厲害,熱淚順著劉小北的脖子滑了下來。當(dāng)劉小北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的時(shí)候,她終于放聲慟哭起來。

      好久,園園才將頭抬起來,說:“沒多久警察就到了,彩霞姐自殺前已經(jīng)打電話報(bào)了警。她留了兩張紙條,一張是留給警察的,上邊記著事情經(jīng)過;還有一張是留給我的,上邊寫著:‘園園,我的好妹妹,姐真的累了,請?jiān)徫?。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學(xué)會堅(jiān)強(qiáng)。姐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姐在天上看著呢。你不要太難過,姐的身子雖不在了,可姐的魂就寄在你身上了,你一個(gè)人活的就是咱們兩個(gè)人的命,記住了。永遠(yuǎn)愛你的姐!”

      “那天,是11月12號?!眻@園望著茶幾上點(diǎn)的那支蠟燭出神,那支蠟燭燒得只剩一層皮,撲閃了兩下,終于熄了。

      劉小北看了看手表,剛剛轉(zhuǎn)鐘,現(xiàn)在是11月12號了。他拿著酒瓶在給彩霞留的那支酒上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園園的淚又流了下來,問:“彩霞姐是好人嗎?”

      劉小北回答:“是的?!?/p>

      園園問:“那她為什么會死?是誰逼死了她?”

      劉小北一愣,準(zhǔn)備說是騾一刀逼死了她,但想想這個(gè)答案似乎有點(diǎn)兒蒼白,再想的時(shí)候,才覺得自己無法回答這個(gè)問題。劉小北想起了那支熄滅的蠟燭,或許當(dāng)她飛翔在狂風(fēng)里時(shí),哪怕她對生活從未放棄過熱愛,但熄滅仍是注定的命運(yùn)。

      仗義相助

      這個(gè)秋天來得極慢,去得卻是飛快,仿佛這世界只剩下夏季的酷熱和冬季的嚴(yán)寒。劉小北與園園告別后,心情一直很沉重,在家宅了好一段時(shí)間。

      “小北,有活做,單子不小。今晚七點(diǎn),老地方見?!眮黼娫挼氖枪纠洗蟊敫?。說是公司,其實(shí)就是幫忙要債的,平時(shí)不拿工資,都是活來了便做。劉小北掛了電話,又打給了小弟至尊寶。

      晚上吃飯,至尊寶帶來了一個(gè)染著綠頭發(fā)的丫頭,得意地道:“靚吧?般配吧?”

      劉小北說:“你若戴頂綠帽子,那才叫般配。”他見彪哥還沒到,也不問那倆貨喜歡吃什么,就點(diǎn)了一個(gè)自己喜歡吃的辣火鍋。

      這三個(gè)都屬于那種既沒什么坐相也沒什么吃相的人,就那么歪歪斜斜地靠著,甩開腮幫子猛吃了一通。劉小北看著那女孩,忽然想起了與她差不多大的園園。他將一瓶啤酒干了,說:“至尊寶,你說一個(gè)人活著,總會輪上點(diǎn)兒好事吧,為什么就有些人偏偏啥好事都沒遇著一件,遇著的全他娘的是壞事呢?那遇著這樣的人,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幫幫?”

      不料至尊寶卻哭喪著臉說:“哥誒,你真是我的好哥呀,難怪你巴巴地叫我出來!啥也別說了,先拿兩千塊錢來救救急吧,也只有你還記得我……”

      劉小北一腳把他踹開,笑罵道:“滾你娘的蛋,吃屎去!”

      兩人正說著,一輛白色豐田停在路邊,下來一男一女。那男的約摸四十歲上下,滿臉橫肉配上一頭板寸,很是兇狠。那女人著一件紅色緊身羊毛裙,挽著男人的胳膊,一步一扭,模樣甚是妖艷。

      至尊寶連忙迎上去讓座遞煙,湊趣道:“彪哥,這是新嫂子啊,瞧著跟那電視里走出來的似的,彪哥果然法力無邊??!”

      彪哥笑罵道:“滾你娘的蛋——說正事,小北,這是單子?!彼鲆粡埣垼釉谧雷由?。劉小北接過單子一看,是一張借條,債權(quán)人姓許,有二十萬的賬目要收回,待看到落款,欠債人是任鋒,這是道上有字號的人物,為人狠辣,道上人都叫他任瘋子。

      劉小北愣了半晌,說:“彪哥,這單子不好弄啊?!?/p>

      彪哥瞇著眼說:“好弄?jiǎng)e人還遞個(gè)鳥!”

      劉小北說:“不是,彪哥,這任瘋子他……”

      他話沒說完,彪哥揮手打斷道:“我說小北,你小子怎么越混越回去了,先前那股子狠勁上哪兒去了?任瘋子又咋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天義!這單子肥,多少兄弟都眼巴巴地瞅著!你要不做,我就派給阿強(qiáng),回頭甭三天兩頭跑來哭窮,說哥不照看你。”

      劉小北看了一眼至尊寶不說話,至尊寶囁嚅道:“北哥,最近手頭兒有點(diǎn)兒那個(gè)什么……這單子肥,要不就那個(gè)什么……”

      劉小北沉吟了半晌,拿起酒杯一口干了,說:“做吧。”

      彪哥拍了拍劉小北肩膀,說:“這才像點(diǎn)兒樣子!明晚九點(diǎn),任瘋子約了人在金海岸夜總會巴黎包間說事,身邊沒人。老規(guī)矩,摟草打兔子,先把人架回來圈著,熬他一陣,不怕他不給錢?!闭f完帶著那女人去了。

      劉小北一怔,金海岸?那不就是園園上班的地方嗎……

      一夜無話,劉小北睡到中午才起來,召集人手開了個(gè)小會,又不放心,親自跑去踩點(diǎn)忙了一番,待吃過晚飯?zhí)煲巡梁?,帶了至尊寶和五個(gè)兄弟,開了一輛面包車趕到了金海岸夜總會。

      幾個(gè)人上了三樓,找到了巴黎包房。劉小北自門上的小窗往里探了探,這包房不小,里頭空落落地坐著兩男四女,其中一人約摸三四十歲,面相陰沉,正是任鋒。坐在他左手邊的是一肥頭大耳的胖子,兩人正交頭接耳地談著什么。另外四女料想是這兒的小姐,一人正在唱歌,其余三人分坐在左右。

      劉小北交代道:“任瘋子在里頭,留下一個(gè)兄弟在門口盯著,其余人跟我進(jìn)去?!?/p>

      他推開門,徑直走到沙發(fā)跟前一坐,里頭眾人都是一愣,至尊寶嚷嚷道:“都坐好了,手別到處亂摸——那個(gè)誰,把音樂給關(guān)嘍!”

      他話音剛落,忽聽一人叫道:“你怎么來了!”

      劉小北側(cè)頭一看,無巧不巧,竟是園園!剛才她背對著窗子,劉小北沒認(rèn)出來,剛要下意識地回一句“怎么是你”,話到嘴邊心里一動,狠狠說道:“誰他娘的認(rèn)識你啊,閉嘴,坐下!”

      園園嚇了一跳,不再吱聲。

      劉小北轉(zhuǎn)頭對任鋒說道:“瘋子哥,許老板向你問好。兩個(gè)月前有筆賬,許老板怕你貴人多忘事,委托兄弟給你送來,你看數(shù)目可對?”說罷掏出欠條,攤在任鋒面前。

      任鋒冷哼一聲,自顧喝酒,倒也處變不驚。劉小北道:“既然數(shù)目不錯(cuò),這就請瘋子哥把賬給結(jié)了吧。瘋子哥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想來也不至于賴賬吧!”

      任鋒冷笑道:“哪里來的小癟犢子,嘴皮子倒是利索——今兒這賬,叫姓許的自己來要吧。”

      劉小北也不惱,點(diǎn)了一根煙,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既然瘋子哥今兒個(gè)不方便,我們也不好強(qiáng)人所難。只是兄弟我有一好去處,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今天跟瘋子哥一見如故,想請瘋子哥去享幾天清福,瘋子哥不會潑了兄弟這點(diǎn)兒面子吧?”

      任鋒哈哈大笑,說道:“就憑你們幾個(gè)黃毛小子,也想把我姓任的摘了去?”

      劉小北斜睨道:“瘋子哥這是瞧不上咱哥幾個(gè)了?既然文請不動,那就只好得罪了!”他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一個(gè)蘋果,自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削了起來。

      那胖子打了個(gè)哈哈,說道:“瘋子,看來今兒個(gè)咱們那事是談不成了,你們的事我也不好摻和,改天吧——幾位兄弟,有事好商量,不要傷了和氣。借光,借光?!闭f罷自行去了。

      劉小北一刀將蘋果切成兩半,惡狠狠地說道:“瘋子哥,這就請吧!”幾名馬仔將任鋒團(tuán)團(tuán)圍住,手按在腰間。任鋒沉吟了半晌,說:“罷了,今兒個(gè)龍游淺灘,隨你們走一趟吧?!?/p>

      一行人擁著任鋒下得樓來,剛出到門口,任鋒忽然叫道:“咦,許老板!”眾人一恍神間,任鋒猛地推開一人嗖地躥了出去。

      眾人邊罵邊追,劉小北跑得飛快,一馬當(dāng)先追到岔路口,堪堪將要追上,豈料任鋒猛然回頭,摸出一把小刀刺向劉小北胸口。劉小北暗叫不好,慌忙間斜了一下身子,那刀仍是狠狠地扎了進(jìn)去,血像箭一樣噴了出來,他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當(dāng)劉小北醒來的時(shí)候,映入眼簾的是至尊寶那張大圓臉。

      “北哥你終于醒了,嚇?biāo)辣緦毩?,還以為你要嗝屁了呢!”他眼圈有些發(fā)黑,話里卻透著興奮。

      “這是哪兒?”劉小北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是在一個(gè)病房里,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剛下意識地想要撐起來,只覺胸口一痛。

      “還沒拆線呢,躺好別亂動!這都暈了三天三夜了,老天爺保佑。刀尖斷了,卡在你骨頭里了,大夫說了,只要偏上那么一丁點(diǎn)兒,傷著心臟,你就得去閻王爺那兒報(bào)到了。他娘的任瘋子,回頭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這時(shí)候醫(yī)生聞訊進(jìn)來,檢查了一番,見無大礙,囑咐了幾聲便去了。

      劉小北這才想起前因后果,說:“其實(shí)也沒啥,吃我們這碗飯的,難免遇上硬茬,時(shí)間久了,哪有不遇鬼的——看你這鬼樣子,幾夜沒睡好吧,難為你了!”

      至尊寶說:“嗨,我這算啥!這次多虧了你馬子,手術(shù)費(fèi)幾萬塊全是她掏的。這還不說,幾天幾夜守著你。前頭我跟彪哥打電話拿錢救命,他竟說什么賺了是你的,賠了也是你的,就跟那做買賣一個(gè)理兒。我求他,他又說什么要我去找你爸媽。你看這不是扯淡嗎?公司上下誰不知道北哥你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啊?我也想明白了,這樣的老大沒啥跟頭,正兒八經(jīng)地找份差事,尋個(gè)真心實(shí)意的馬子才是王道……”

      他絮絮叨叨地說個(gè)沒完,一副感慨無限的樣子,卻把劉小北聽了個(gè)驚,打斷道:“美麗來了?”

      至尊寶說:“啥?甄美麗?拉倒吧!我跟她也去過電話,她說早跟你掰了,人家正忙著結(jié)婚呢,哪有工夫搭理你啊。我說的是你的新馬子,是叫園園來著?嘿!夠情意,就是脾氣有點(diǎn)兒沖?!?/p>

      劉小北愣了好一陣,才問:“園園人呢?”

      至尊寶說:“醫(yī)生估摸著你今兒個(gè)會醒,她回去熬粥去了,看這點(diǎn)兒也快來了?!?/p>

      正說著,一人推門進(jìn)來,正是園園。她面容有些憔悴,手里拎著一大包東西,見到劉小北,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醒了?”

      至尊寶連忙接過包來,嬉笑道:“嫂子辛苦了,帶了我那份沒有?”

      “誰是你嫂子?”她麻溜地自包袱里拿出一個(gè)保溫盒和兩副碗筷,“你們吃吧,我吃過了。”坐在一旁也不說話。至尊寶一瞧,連忙拿了碗盛滿了,說:“你們聊,我到外頭吃去?!?/p>

      劉小北和園園顯得有些尷尬。良久,劉小北說:“其實(shí)那天我不是……”

      “不用解釋,我能明白?!眻@園打斷道,“你裝作不認(rèn)識我,還大聲吼我,其實(shí)是想保護(hù)我,怕別人日后要找你找不著,就來為難我,是吧?”

      “是的?!眲⑿”秉c(diǎn)點(diǎn)頭,“沒想到這次是你救了我,還讓你墊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p>

      園園說:“相識一場,我總不能眼瞅著你死在床上吧?我現(xiàn)在不差錢使,你也不用急,安心養(yǎng)傷吧?!?/p>

      劉小北一時(shí)無語,半晌兒才說:“你天天來照顧我,不用上班嗎?”

      園園說:“你身邊也沒個(gè)得力的人照看,你要活不過來,我找誰要錢去?”

      劉小北一笑,牽動了傷口,捂著胸口仍是笑。園園盛出一碗飯,說:“別笑了,吃飯吧。你手上吊著瓶,我喂你——張嘴!”她舀了一勺稀飯,吹了吹,才遞到劉小北嘴邊。那稀飯里合著青菜和肉末,又熬得火候十足,不一會兒就被劉小北吃得精光。

      園園給他削了一只蘋果,嘆道:“想不到你也是個(gè)沒娘沒家的,血葫蘆似的躺床上,除了外頭那二桿子兄弟,竟沒一個(gè)人過來。”

      劉小北說:“我自小父母就離婚了,他們都不管我,我跟著奶奶長大,后來奶奶走了,就剩我一人?!闭f到這里,不禁也有些黯然。

      園園說:“你沒去找你爸媽嗎?”

      劉小北搖了搖頭,道:“他們當(dāng)初不管我,我也不屑再去找他們?!?/p>

      兩人沉默了一陣,劉小北說:“那你呢,你后來回家里去看過嗎?”

      園園沉默許久,才說:“去過……”

      舊夢難圓

      失去了彩霞的園園,猶如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望著彩霞的身體被推進(jìn)熔爐里,剎那間仿佛她自己也被火化了??伤肫鹆瞬氏紝λf過的話:“姐的身子雖不在了,可姐的魂已寄在你身上了,你一個(gè)人活的就是我們兩個(gè)人的命?!?/p>

      園園拖著沉沉的軀殼,回到了最初的那家小旅店。那些和彩霞在一起時(shí)朝不保夕的苦日子一一涌上心頭,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那是最美好的日子。她甚至愿意再回到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只要彩霞能夠活過來。

      她覺得身體沉沉的,腦袋痛得要裂開。她躺在床上,噩夢連連,一會兒夢見被二狗抓住了,一會兒夢見騾一刀兇狠地壓在她身上,她一回頭,看見彩霞渾身冒著血……她大叫:“放開我!姐,姐……”

      “你醒醒!”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陌生的面孔,仔細(xì)一看卻有點(diǎn)兒熟悉,原來是從前一塊兒住在這里的那個(gè)假小子。她現(xiàn)在頭發(fā)留長了,終于像一個(gè)女孩了。

      園園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發(fā)燒了,又哭又叫的,一晚上把我折騰壞了!”

      園園見她眼圈發(fā)黑,看來是一夜沒睡好,就說:“謝謝你了?!?/p>

      假小子笑道:“沒事,那天你們不也喂我吃藥了嗎?對了,你姐呢?”

      園園說:“我姐……沒了?!?/p>

      這假小子名叫趙蘭,也不是本地人,恰逢這些日子又住在這里,這才遇著了園園。她照顧了園園幾天就向園園道別。她要去武漢,說是有個(gè)朋友在那邊做事,能掙錢,還叫園園也一塊兒去。

      園園想了想,搖了搖頭。趙蘭說:“那好,這里有個(gè)地址寫給你,你以后要沒地方去了,就過來吧。”

      告別了趙蘭,園園心事重重,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這個(gè)傷心地。臨走之前她決定再去孫老板店里吃一餐飯,那是她和彩霞關(guān)于這座城市唯一溫暖的記憶了。

      她找了一個(gè)靠門口的位置坐下,點(diǎn)了兩個(gè)彩霞最喜歡吃的菜。就在這時(shí),她聽見靠里的一張桌子上正有人說話,其中有一個(gè)人的聲音聽著耳熟。她的手抖了起來,循聲去看,一直抖到心里。她慢慢地靠近,輕輕地喚了一聲:“小力哥哥!”

      那人回過頭來,筷子掉到了地上……

      “真沒想到能夠遇見他,就跟做夢似的?!眻@園對著劉小北微微地笑。劉小北握了握園園的手,問:“然后呢?”

      園園道:“然后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他在一個(gè)工地上班,我就去給他洗衣做飯,那段日子雖然艱苦,我卻覺得非??鞓??!?/p>

      劉小北說:“他有沒有問你從前的事情?”

      園園道:“有。我就如實(shí)告訴他,爹把我賣了,我逃了出來。后頭的一些事情沒說,覺得沒那必要?!?/p>

      劉小北說:“那他聽了怎么說呢?”

      園園道:“他說他喜歡我,從前的事情都不在乎,只要跟我在一起,說做完這個(gè)活兒就帶我回家?!?/p>

      劉小北說:“那你跟他去了嗎?”

      園園道:“嗯,那個(gè)工地沒多久就做完了……”

      “爸、媽,這是園園,你們還記得吧!”小力一臉的熱乎。園園有點(diǎn)兒怕,將禮物放在桌子上,怯生生地叫道:“叔叔阿姨好。”

      小力他爹叼著根煙沒有說話,小力他娘愣了半天,說:“哦……哦,記得……小力,你進(jìn)來一下。”

      小力隨他娘進(jìn)去了,園園就在堂屋里站著。屋子里太靜了,只聽見小力他爹呼哧呼哧的抽煙聲。陡然間小力他娘的聲音大了起來。小力粗著嗓子吼了幾句什么,漲紅著臉出來,拉過園園的手就走。

      他們就這樣走著,誰也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日頭落了下去,紅紅的晚霞照在青青的竹林子上。

      園園問:“小力哥哥,他們不喜歡我,是嗎?”

      小力說:“我們總要在一起的,誰也拆不開,再不濟(jì),咱們一起走就是。”

      當(dāng)晚他們?nèi)チ诵×Φ奶媒慵易?,第二天一早小力就回家了,臨走時(shí)說:“園園,你等著我,都會好的?!?/p>

      這里離園園家不遠(yuǎn)了,翻一個(gè)坡子就能到。園園糾結(jié)了半天,還是出門,站在坡上,看到了那個(gè)再也熟悉不過的家。她看到家門口的那棵歪脖子樹上飄著一簇彩色的絲帶,那是有一年過年的時(shí)候她爬上去親手系上的。她望見了家門口的那條壯壯的黑狗,是小黑嗎?它還記得自己嗎?

      她的視線模糊了,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一步步地向著那邊走了過去。

      她到了院子跟前,小黑就迎了上來,園園柔聲說:“小黑,你來接我了呀?!?/p>

      小黑卻對著她吠了起來。

      “小黑,別叫!”屋里出來一個(gè)男人,對著小黑吼了一嗓子。園園認(rèn)了出來,那是哥。哥杵在那里,盯著她看了半晌,沒有說話。

      “是誰來了?。俊眻@園爹從屋里出來,看到園園,三個(gè)人都沒有說話,空氣被擰成了一團(tuán)麻。

      一個(gè)女人抱著一個(gè)嬰兒出來,問:“這是誰?。俊睕]有人回答她,她揣摩道,“你是……園園?”

      園園拿袖子拭了把臉,擠出笑來,說:“你是嫂子吧?”

      女人說:“是啊!你回來了,吃早飯沒?進(jìn)來……進(jìn)屋里說話……”她望著兩個(gè)男人,漸漸收了嗓子。

      哥怒氣沖沖地說:“你還回來干啥?劉家的人不知跑過來鬧了多少趟了,把咱們家都給鬧翻了天!”他舉起手來給園園看,那只手?jǐn)嗔艘桓割^,“這就是被他們砍掉的!這也就算了,他們說看到你在重慶做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整座村子都知道了,你讓咱家怎么做人!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嫂子道:“別說了,她畢竟是你妹妹!”

      哥道:“你閉嘴!為啥不說了?她寧可去做婊子,也不愿干干凈凈地過日子,盡連累家里……”

      園園搧了她哥一巴掌,她哥重重地還了一巴掌,園園倒在地上。這時(shí)來了幾個(gè)街坊,見是園園,都在一邊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

      哥說:“你滾吧,以后這家沒你這人!”爹和嫂子在一旁沒有說話,那只黑狗卻又吠了起來。

      園園慢慢爬起身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看見了遠(yuǎn)處的山,那山被霧蒙蒙地遮著,就像她的人生一般,一片茫然。

      當(dāng)彎彎的月爬上樹梢的時(shí)候,小力終于折了回來,一語不發(fā)地帶著園園出門了。他低著腦袋在前面走,她在后邊跟著,一直走到小溪旁。溪畔的柳條颯颯輕揚(yáng),一切就如分別的那晚一樣。

      園園道:“你怎么了?”她的聲音顫了,如風(fēng)中的枝條。

      小力沉默半晌,將整張臉無聲地藏進(jìn)了黑暗中,只剩下一個(gè)淡淡的輪廓,半晌才沙啞地說:“我想問問你……你……你是不是做過見不得人的按摩女?”

      園園想說那是彩霞,但聽他的語氣,頓時(shí)來了氣。誰也不能辱沒了彩霞,她的命有一半是彩霞的!于是她大聲回答:“是,我在發(fā)廊工作過,那又怎么樣?”

      小力沉默了。

      園園愣怔了半晌,輕輕地說:“回去吧?!彼D(zhuǎn)身的時(shí)候,一顆晶瑩透亮的淚珠終于落了下來。

      當(dāng)天蒙蒙亮的時(shí)候,孤身一人離開的園園走出了山坳,小溪流淌到這里便到了盡頭。在兒時(shí)一貫的印象里,出了這片山坳就是離開了家鄉(xiāng)。園園停了腳步,她看見溪邊生了一片野黃菊,在寒風(fēng)中緊緊蜷縮著身軀。她摘了一束在手里,晨風(fēng)吹來,花瓣一片片地凋零,落入溪水中,像一場無聲的葬禮。

      互生情愫

      在講述這段經(jīng)歷的時(shí)候,眼前的園園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劉小北自從認(rèn)識園園以來,她只有一次情緒波動很大,那就是說到彩霞去世的時(shí)候。其余的時(shí)間里,她一直保持著這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到現(xiàn)在,劉小北似乎終于明白了這種平靜的由來。

      園園說:“我出來了,不知去哪兒,想起了趙蘭給我留的地址,就到武漢來了。她留的地址就是你去過的那家桑拿中心……我也無所謂了,太累了……”

      劉小北凝視著她,夕陽的余暉自窗臺照了進(jìn)來,落在兩人身上,誰也沒動,靜得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直到護(hù)士進(jìn)來拔針,兩人才醒過神來。劉小北說:“我不該問的,又害你想起這些事來?!?/p>

      園園說:“也沒什么,其實(shí)說說也挺好的。”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園園嘆了口氣,信步走到窗前,望著外邊,良久,忽然說:“你看。”

      劉小北走過去,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樓下正有一個(gè)女孩蹲在路邊撒嬌,作出欲哭狀,旁邊一個(gè)男孩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地哄她,好一陣子,那女孩終于破涕為笑,那男孩高興地叫:“回家嘍!”兩人手挽著手去了。

      園園目送他們遠(yuǎn)去,輕輕地說:“為什么我不能像她那樣生活,不能像她那樣有一個(gè)可以回的家……”

      劉小北沉默了。

      過了半個(gè)月,這段日子里園園天天都來照顧,劉小北終于出了院。但他一出院,園園反倒不再理他了。劉小北約她幾次都被她推托不見。

      劉小北不甘心,一連給園園打了好幾個(gè)電話,說一定要當(dāng)面致謝,園園終于同意見面。劉小北把時(shí)間約在中午,地點(diǎn)就在黃鶴樓。他仔細(xì)收拾了一番,心情有些莫名的雀躍和緊張。

      等劉小北到的時(shí)候,園園還沒來。劉小北等啊等,一個(gè)小時(shí)過去了,正準(zhǔn)備打電話時(shí),抬頭卻看見了園園,她微微地低著頭,囁嚅了半天,說:“對不起。”

      她今天沒有化妝,將長發(fā)束了起來,用紅繩子扎了一個(gè)馬尾辮,穿了一件雪白的緊身羽絨服,下穿一條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白色的球鞋,顯得十分清純。

      劉小北說:“女孩子嘛,約會遲到正常。走,吃飯去?!?/p>

      二人有說有笑地吃了一頓火鍋。吃過了飯,劉小北便帶著她上了黃鶴樓,此時(shí)正是日落時(shí)分,鵝黃的夕陽將大江染得金光粼粼,兩人不禁看得癡了。劉小北看著身旁的園園,她的臉和天際的云霞一樣的紅,美極了。

      出園的時(shí)候,兩人并肩而行,劉小北看著園園的手近在咫尺,心里癢癢的,想牽又不敢牽。正當(dāng)他低著頭心緒不寧的時(shí)候,忽然有人叫道:“園園?”抬頭卻見是一個(gè)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園園瞧了一眼,也不說話,拉著劉小北就走。那人愣了一下,也就走了。

      夜色落了下來,兩人信步來到了江灘。佇立在江邊,寒風(fēng)呼嘯起來,劉小北對園園說,這是他小時(shí)候最喜歡來的地方。只要一到這里來了,心氣就開了,很多事情自己都有勇氣去做了。

      園園說:“我來武漢好久了,好多地方都沒去過?!?/p>

      劉小北說:“你想去哪里,我?guī)闳?。?/p>

      園園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這陣子忙,也不見得有時(shí)間……其實(shí)我也不想做了?!?/p>

      劉小北沉默了,園園的頭微微地低了下去。

      兩人不再說話,夜色更深了一層,寒風(fēng)將周圍的喧囂漸漸吹散,偌大一個(gè)天地,仿佛只剩劉小北和園園兩個(gè)人。劉小北問:“今天白天那個(gè)人……”一回頭,卻見園園在顫抖。劉小北忙問:“你冷嗎?”園園搖了搖頭。他解下風(fēng)衣披在了她身上,她側(cè)過頭去,劉小北能感到她隱隱的壓抑的顫抖。

      晚上,兩人去了吉慶街,劉小北選了一個(gè)半露天的地方坐下,點(diǎn)了一個(gè)火鍋。在這寒夜里,這里不單吃飯的人多,街頭藝人也不少。有唱歌彈曲的,有說書敲鼓的,還有表演魔術(shù)、小雜技的等等,園園覺得新奇,興致一下子被提了起來,眼睛瞪得大大地去看。忽然她打了一下劉小北的胳膊,說:“你看,還有擦鞋的!這地方人多,擦鞋好。我剛剛看了,好多穿著皮鞋的……”

      她說到這兒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望著劉小北調(diào)皮地吐了一下舌頭。劉小北有點(diǎn)兒難受,摸了一下她的頭,熱乎乎地說:“鍋開了,吃吧!”

      劉小北吃得很少,只是一個(gè)勁地喝酒。園園說:“你身體剛好,干嗎喝這么多?這么大個(gè)人了,也不讓人省心。”替他夾了菜,“還有,你那行最好也別做了,瞧著怪怕人的,整日提心吊膽的總是不好?!?/p>

      劉小北說:“那我還能做啥?這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要文憑沒文憑的。”

      園園咬了咬筷子,說:“其實(shí)我也不想做了……咱們有手有腳的,尋個(gè)正兒八經(jīng)的事,勤扒苦做,還怕沒活路嗎?”

      劉小北半晌不語。

      這時(shí)前邊來了一個(gè)擦鞋的小女孩,看她年紀(jì)只有十四五歲,身板兒薄薄的。她沿桌去問生意,向這邊走了過來。旁桌有一男的叫住了她,那男的大概四五十歲,正一個(gè)人喝悶酒。于是她就給這男的擦鞋,擦著擦著,那男的就開始有一茬沒一茬地尋她說話。小女孩很緊張,只低著頭擦鞋,不作聲。那男的忽然伸手就抓在小女孩的胸上。小女孩嚇得一叫,錢也不要了,收起盒子就要走。那男的大概是有酒了,竟拉著她的手不放。

      這一切就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了。園園滿臉赤紅,端著一大杯啤酒就過去了,也不說話,全潑在那男的臉上。那男的待要發(fā)作,見劉小北起身站在園園身后,愣了一下,悻悻地去了。

      園園叫過那小女孩,掏出幾百塊錢來,數(shù)也沒數(shù)就拿給她道:“天冷,快回家去吧!”她摸著小女孩的頭,滿臉慈愛。

      小女孩說:“謝謝姐姐!”含著眼淚去了。

      劉小北說:“你出手好大方?!?/p>

      園園說:“我多這幾百不多,少這幾百不少,可對她來說,興許就能幫到大忙?!?/p>

      劉小北忽然想起園園和彩霞在最窘迫的關(guān)頭得到的那兩百塊錢,心想,如果那錢不是陳志伍給的,而是一個(gè)像眼前的園園這樣的人給的,她倆的人生路是否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忽聽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男的正沖著這邊叫罵:“你個(gè)賣屄的臭婊子、爛婊子,老子日你先人……”正是剛才喝酒撒潑的那男人,他站在四十米開外,指著園園罵街。劉小北沖了出去,那男人轉(zhuǎn)身就跑。

      他們一前一后地開始賽跑,這一跑居然一直跑到了中山大道。那人沒料到劉小北會不放棄,他終于跑不動了,喘著氣回過身子,大叫:“你想怎么樣?”

      劉小北沖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拳來腳往,兩人都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后劉小北終于把他撂倒在地。劉小北騎在他身上,那人瘋叫,像殺豬一樣,臉上的輪廓已看不清是誰。劉小北忽然覺得他是劉二狗,也是園園那沒心肝的爹和哥哥。他酒勁上來,咆哮著道:“混蛋王八蛋,畜生東西,都該打!”拳頭雨點(diǎn)般落下,紫的、紅的、醬的冒了一片。

      那人不再動彈,像一攤爛泥趴在馬路上。劉小北顫著手站了起來,轉(zhuǎn)身的時(shí)候看見了園園。她淌著淚立在那里,擠出微微的笑遞過來。他緩步向黑暗中走去,園園默默地跟在身后,乖得讓人心顫。

      不知過了多久,這世界真的再不見有一個(gè)人了,園園在身后輕聲喚道:“你受傷了……”

      劉小北停下腳步,一雙溫暖的手自背后將他緊緊抱住。

      ?溫柔告別

      送別了園園,劉小北回到了家中,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傷口好像徹底醒了過來,痛得他心煩意亂。擦了藥以后,他想該睡了,但身體卻杵著不肯動。他掏出了手機(jī),有園園發(fā)來的一條信息:“你還好吧?家里有沒有藥?要不要去醫(yī)院?”

      劉小北回信說:“我沒事,別擔(dān)心,我要睡了?!?/p>

      園園回道:“好,那你睡吧?!?/p>

      劉小北悵然若失,不知道干嗎,打開電視,盯著雪花點(diǎn)發(fā)呆。不知過了多久,覺得一陣涼意襲來,又收到一條信息:“你怎么還不睡?”

      劉小北回信:“我睡了?!?/p>

      園園道:“你沒有?!?/p>

      劉小北問:“你怎么知道?”

      等了好久,園園終于回信:“你房里的燈還開著?!?/p>

      劉小北覺得奇怪,問:“你在哪里?”

      園園道:“我在樓下,怕你有事,一路跟過來的?!?/p>

      劉小北打開窗子看,才知道下雪了。漫天雪花中,昏暗的路燈下,正蜷縮著一個(gè)羸弱的身影,她竟已在那里呆了半夜。劉小北沖下樓去,摸著她凍得通紅的臉,任由她的淚落在手心。他將她緊緊擁在懷里,瘋狂地吻著她。他們的淚合在一起,驕傲地飄灑在風(fēng)雪中,不自量力地要用它微薄的熱去溫暖這個(gè)迷茫雪夜。

      這一夜,旖旎無雙……

      當(dāng)劉小北醒來的時(shí)候,窗外的雪光刺進(jìn)了房間,但園園已經(jīng)不在枕邊。劉小北的手觸到了枕上的濕跡,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拿起電話,手開始發(fā)顫,撥了電話,顯示關(guān)機(jī)。他奪門而出,一路跑到園園上班的那家夜總會,她仍然不在。

      大雪像鵝毛一樣飄落著,絲毫不見停歇,天地混沌一片。劉小北對著天空嘶吼:“園園,你在哪里……”

      天空用它冰冷的雪花無聲地回答了他的吶喊,他跪了下來。雪更大了,落在他的面頰上,合著淚滴,緩緩滑落。

      這場雪連著下了三天才停,劉小北收到電臺發(fā)過來的一條短信:“尊敬的劉先生您好,12號小姐為您點(diǎn)了一首歌……”后邊是電話號碼和驗(yàn)證碼。

      劉小北撥了電話去聽,這首歌是他最喜歡的,曾唱給園園聽過的《一生中最愛》,后邊是一段原音告白:

      對不起,我走了。謝謝這段日子里你給我的夢。我也曾經(jīng)做過好多的美夢,夢里的男主角是你,女主角是我,那夢好甜、好美……但那畢竟只是一場夢,也許我們的開始,便注定了這只能是一場夢。

      我知道你對我好,有一個(gè)人肯為我這樣,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我們曾真正地彼此擁有過,雖然只有一晚,卻值得永遠(yuǎn)銘記。但如果我不離開,哪怕我們在一起了,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想想彩霞姐的遭遇,想想我和小力在一起的那段經(jīng)歷,我真的怕了,我不愿看到有一天你也變成那樣……所以我還是走吧,在我們彼此感覺最美好的時(shí)刻。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也要保重身體。想你的時(shí)候,我會聽這首歌的。

      慢慢放下電話,窗外的雪又落了下來。劉小北伸出手掌接過一片雪花,忽又想起園園對他提過的問題:“為什么我不能像那個(gè)女孩一樣,有一個(gè)可以回的家……”

      再看時(shí),那片雪花已在掌心消融。劉小北輕輕地說:“園園,跟我回家吧,我愿意給你一個(gè)家……”

      這遲來的聲音合著卑微的淚滴,隨即被寒風(fēng)吹散,落在迷霧般的世界里,弱得連一片雪花也帶不起來,更顯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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