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李娟
羊群遠離廣闊荒涼的南戈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渡過烏倫古河后,它們將會在額爾齊斯河南岸溫暖的丘陵地帶停留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四月,阿爾泰山南麓春牧場的青草剛剛冒出頭,羊在大地上深埋臉龐,仔細啃食著眼前的淡淡綠意,緩緩移動。很久很久后它抬起頭,發(fā)現自己在這寂靜空曠的群山中已是孤零零的——不知什么時候失群了。它四處尋找伙伴,又爬上光禿禿的山巔,站在懸崖上四面眺望。大地起伏動蕩,茫茫無涯。后來時間到了,它開始生產。新出生的羊羔發(fā)現自己也是孤零零的,它站在廣闊的東風中,一身的水汽被吹干后,陡然長大了許多。母親帶著孩子沒日沒夜地在群山間流浪,有羊群遠遠經過時,就停下沖那邊長久地張望、呼喚。不是自己的伙伴,仍然不是。
而前去找羊的騎馬人在半途遇上了沙塵暴,昏天暗地。他策馬在風沙中一寸一寸摸索行進,直到馬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一步。滿天滿地都是風的轟鳴聲,世界搖搖欲墜。他下了馬,牽著韁繩順著山腳艱難頂風而行,實在走不動時,便側過臉靠在石壁上勉強撐住身子。一低頭,他看到腳邊深深的石縫里有四只明亮溫柔的眼睛。
告別寒冷空曠的冬牧場應該是快樂的事吧。做一只春羔看上去也是那么幸福,能夠降生在溫暖又干燥的春牧場,白天被太陽烤得熱烘烘的,柔軟的小卷毛喜悅地蓬松著,黑眼睛那么美、那么寧靜,夜里則和小伙伴擠在一起,緊緊地蜷著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不遠處的星空下,母親靜默跪臥著,頭朝東方,等待天亮。
卡西帕家養(yǎng)了一群花里胡哨的羊。趕羊的時候,遠遠看去跟趕著一群熊貓似的。
其實,大羊都還很正常,都是純種的阿勒泰大尾羊,不是淺褐色的,就是深棕色的。但是小羊……就很奇怪了。
一共兩百來只羊,大羊約一百二十只,小羊七十多只。在小羊中,有一半是白色羊,四分之一是黑色羊,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棕褐色羊。其中白色羊里有五分之一長著黑屁股,五分之一則半邊屁股黑、半邊屁股白,剩下五分之一是“奶?!保宸种皇恰靶茇垺?,最后的五分之一里黑脖子與黑額頭的大略對半。至于黑羊,約有一半戴了白帽子,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陰陽身子,前半截漆黑,后半截雪白,像嫁接的一樣,其他的則全是小白臉。而花哨得最為離奇的則是那群棕褐色的羊羔:有褐色身子白色腿的;有渾身褐色四個小蹄子卻是黑色的(像穿了黑皮鞋);有深色腳踝上繞了一圈淺色毛的(像纏了一圈創(chuàng)可貼);另外還有三條腿是深色,一條腿是淺色的;有的渾身都沒什么問題,就是脖子上系了條雪白的餐巾——相當標準的倒三角形;還有的屁股上被誰踢了兩腳似的印著兩團腳印形狀的深色斑塊;還有的渾身純褐色毛,就后腿兩個小膝蓋上有兩小撮耀眼的白毛;更多的則干脆像被人拿排刷蘸了顏料,左一筆右一筆胡亂涂抹過一通似的,花得毫無章法可言。
當看到一只安靜的淺棕色羊媽媽幸福地為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哺乳時……一般來說,白羊生白羊,黑羊生黑羊,白羊和黑羊生黑白花羊。可是,棕色的羊媽媽又是怎么生下黑白花的寶寶的呢?
估計是品種改良的結果,傳統(tǒng)地道的阿勒泰大尾羊越來越少了。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開牧放。可可在我家氈房駐扎的山坡東側,用舊的房架圍搭了一個簡易的羊圈,簡單地蒙了些破氈片擋風。每天晚上只趕小羊入圈,大羊就會在羊圈外守著,一整夜一步也不離開。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趕得很遠很遠,遠得一時半刻回不了家為止,這才把小羊放出來往相反的方向驅趕。大約中午時分,母親惦記著給孩子哺乳,就會急急忙忙往家趕。而那時孩子也開始饞奶水了,不知不覺扭頭走向來時的路。這樣,母親和孩子就會在我們氈房外下方那片傾斜的巨大空地上匯合。
當母親和孩子匯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種情形時,簡直給嚇壞了!我目瞪口呆、雙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簡直無處藏身——發(fā)生什么事了?我駭得連連后退。群山震動,“咩”叫轟天!群羊奔跑的聲響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忽閃忽閃的。塵土從相對的兩座山頂彌漫開來,向低處滾滾奔騰。煙塵之中,每一個奔跑的身影都有準確的、毫不遲疑的目標,每一雙眼睛都筆直地看向孩子或母親。它們不顧一切,整個山谷都為之晃動,如同已經離別了一百年似的,驚狂的喜悅啊……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場面失控了,以為它們預感到了某種即將暴發(fā)的自然災害,以為它們在被什么野獸追趕。地震了嗎?狼來了嗎?嚇得我大喊:“媽媽!”又大喊:“卡西帕!”沒人理我。兩隊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親急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屬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聲慢慢沉淀下去,塵土仍漫天飛揚。
最后只剩唯一的一個水淋淋的小嗓門兒仍焦急地穿梭在煙塵沸騰的羊群中——它的母親昨夜剛剛死去。
我站在沼澤邊的亂石堆里遠遠看著這一幕壯烈的相會,頭蓋骨快要被掀開一般,某種巨大的事物轟然通過身體,而身體微弱得像大風中的火苗。
這樣的相會,盡管每天都會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一般。
(長夜深藍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歌以言志》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