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下回不去，昔日“物理天才”殞命虛假的風光

維維

2019年4月19日下午3時，一雙兒女尚未放學，妻子朱蓮去救濟站領免費食品了。韓耀獨自在家，生無可戀地躺在臥室里，注射獸藥二甲苯胺噻唑自殺身亡。離世前，他在電腦里給父母留下了遺言：“爸媽，其實這些年我早已沒有了當初的驕傲?？赡銈兒陀H友卻一直把我當驕傲和神話，我被推上了神壇下不來了?，F在兒子是加拿大留不下，國內回不去，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脫。對不起，兒子不能給你們盡孝了，來生再見……”

韓耀當初是頂著“物理天才”的光環(huán)出國的，一直是父母和親友的驕傲。他為何要在加拿大自殺？其背后有著怎樣令人心碎的隱情？

“ 物理天才”忍受屈辱海外謀生

韓耀1980年出生于北京，父親韓宏巖退休前是出租車司機，母親董玉梅曾是北京一家職業(yè)學校食堂的職工。韓耀天資聰穎，高中時兩次在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中獲獎，是師生公認的“物理天才”。1998年高中畢業(yè)，韓耀考出了650分的高分，清華、北大爭相錄取他。當時“留學熱”方興未艾，韓耀最終選擇進入加拿大某名校攻讀計算機專業(yè)。

2005年韓耀研究生畢業(yè)，被加拿大一家著名軟件公司錄用為程序員，年薪12萬加元。為在公司站穩(wěn)腳跟，韓耀將才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牽頭研發(fā)的兩款財務軟件堪稱經典。僅4年，他就以火箭般的速度升職為軟件工程師，年薪漲到20萬加元。

如此一來，韓耀不僅還清了父母供他留學借的50多萬元欠款，每月還補貼他們2000加元，每年還組織雙親出國旅游一次。寒門出貴子，韓耀的成功和孝順，在鄰里親友間傳為佳話。

多年奮斗下來，韓耀順利完成了一系列人生大事。到2006年春天，他如愿拿到了加拿大的綠卡，并在多倫多認識了妻子朱蓮。朱蓮小丈夫1歲，江蘇鎮(zhèn)江人，國內名校畢業(yè)。2008年，兩人在多倫多組建家庭。次年朱蓮生下兒子安安，后又有了女兒可可。一家四口住的是200平方米的別墅，屋前是綠茵茵的草坪，屋后是果園，環(huán)境優(yōu)美如畫。妻子能干賢淑，一雙兒女聰明活潑，自己收入穩(wěn)定，韓耀過著標準的中產階層生活。原以為海外生活會一直歲月靜好，哪知一夜之間，韓耀的幸福被擊得粉碎……

2016年11月8日，韓耀就職的公司官網上，驚現一則公告：“受全球經濟影響，下個財年本部擬減員30%?！惫纠锓羌蛹畣T工占40%，裁員首當其沖，韓耀非?；炭帧?0歲以前，韓耀從未有過職場壓力，孰料過了35歲，因年齡不占優(yōu)勢，加之知識結構老化，韓耀感到職場危機撲面而來。入職11年，韓耀經歷了3次大規(guī)模裁員，不知這次會怎樣。

傍晚，韓耀回到家，妻子朱蓮驚訝地問：“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呀？”韓耀敷衍著說：“工作壓力太大，我有些累?！毕掳胍?，韓耀因過度緊張，突然流起鼻血來，血滴到了枕頭上。朱蓮被吵醒了，驚駭不已：“到底出什么事了？”韓耀這才黯然告訴妻子：“公司要裁員，工作可能保不住了?！币痪湓拰⒅焐弴樋蘖恕?/p>

次日上班，韓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公司主管人力的副總溝通：只要能留在公司，自己愿意降薪20%。副總給他的反饋竟然是，公司有的員工甚至能接受降薪40%。韓耀連忙改口說：“我也愿降薪40%保職?！?/p>

即便如此，韓耀依然經受著煉獄般的煎熬。每天走進辦公室，只要沒接到裁員通知，他就會如釋重負地舒口氣。因心情過分壓抑，韓耀陷入魔怔中：上司哪怕多看他一眼，甚至在他面前打了個噴嚏，他就一整天心緒不寧。

原以為能躲過這場裁員風暴，誰知2017年3月，韓耀還是被公司解雇了。自己將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奉獻給了公司，而今卻被無情地掃地出門，韓耀不甘、糾結、憤懣。他將車泊在馬路邊，靠在方向盤上發(fā)出壓抑的抽泣聲。晚上9點，韓耀回家了。見丈夫從汽車后備箱拖出裝物品的帆布包，朱蓮意識到，自己最害怕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她摟著一雙兒女，傷感地哭了起來。

見妻子哭得很傷心，韓耀黯然給她解壓：“我馬上找工作，一天也不懈怠?！碑斖恚n耀一直忙到凌晨，才在網上將80份求職簡歷發(fā)完。朱蓮也沒有睡覺，一直陪著丈夫。

經過3個月艱難奔波，韓耀終于進入多倫多一家普通IT公司就職，月薪1萬加元。上司是一名脾氣暴躁的中年人，經常埋怨中國留學生搶占加拿大有限的資源，推高了當地房價，將一腔怨氣全都發(fā)泄到亞裔職員身上?？蓱z的韓耀無緣無故就成了上司的出氣筒，哪怕他工作上有一個小失誤，甚至哪句話說錯了，都會遭到上司的當眾訓斥。韓耀稍稍辯解，對方就揚言要扣發(fā)獎金，甚至威脅要解雇他。

為保住飯碗，韓耀選擇了逆來順受，不管上司用什么刻薄言辭羞辱他，他都一言不發(fā)。而且，韓耀還經常被要求無薪加班到深夜。想起曾經的傲氣與意氣風發(fā)，再看看現在的可憐處境，韓耀不禁悲從中來。心中的壓抑無處發(fā)泄，他經常在家喝悶酒，喝醉了就一邊向妻子訴說悲涼，一邊號啕大哭。朱蓮給丈夫泡茶醒酒，然后跟著韓耀一起落淚……

? ? ?為了虛榮偽裝成功人士

2017年10月，多倫多勞資關系委員會接到韓耀同事的投訴，聲稱工作時間過長，公司待遇差，嚴重違反勞工法。隨后，當地勞資委派人來公司調查。工作人員向韓耀求證時，他卻違心地說：“公司根本不存在這種現象，我對工作現狀很滿意。”調查人員取得了韓耀的文字及錄音證據，此事便不了了之。

從此，韓耀成了同事排擠、孤立的對象：大家不拿正眼瞧他;中午在餐廳吃飯，同事們都躲著他。而且他的車胎還兩次被人惡意用刀劃破。

面對丈夫這種不堪的境地，朱蓮哽咽著對丈夫說：“與其在這里受欺負，還不如回國。憑你的知識技能，在國內也有用武之地?！?/p>

韓耀低聲道出心結：“當初我是頂著‘物理天才的光環(huán)出國的，沒有勇氣走下神壇?，F在灰溜溜地回去，我丟不起這個臉?！敝焐徔蘖耍骸斑@種憋屈虛偽的生活，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啊？”

8歲的安安和6歲的可可，一前一后來到朱蓮身邊。兄妹倆伸出小手給她擦眼淚：“媽媽不哭，我們再也不要巧克力和玩具了?！边@一幕讓韓耀不忍心再看，他含著眼淚躲了出去。

此后韓耀將自尊踏碎，把頭低到了塵埃里：他挖空心思諂媚上司;遇到對方有個頭疼腦熱，他第一時間跑出去買藥;每逢重大節(jié)日，他都會給上司送禮品。為緩和與同事的關系，韓耀主動與大家套近乎。他察言觀色，只要誰看他的眼神有一絲柔和，他馬上報以微笑。加拿大的冬天奇冷無比，2017年12月，韓耀從國內郵購了20個電熱寶，作為暖心小禮物分發(fā)給同事，卻沒有一個人肯收。韓耀仿佛被打了20次臉，內心的屈辱直沖云霄。

下班后，韓耀將車開到僻靜處停下，然后瘋狂地用車鑰匙扎自己的大腿。扎夠了，哭夠了，韓耀這才開車回家……

2018年春天，公司爆出裁員的傳言，韓耀再次陷入緊張焦慮中。當晚睡覺時，他的心臟突然出現痙攣，臉色慘白、呼吸困難。朱蓮將丈夫送往醫(yī)院，經吸氧、打點滴等緊急治療后，韓耀的癥狀才得以緩解。此后，只要公司一出現什么風吹草動，韓耀就會習慣性心臟痙攣，需要借助藥物才能恢復正常。

朱蓮沒有收入，養(yǎng)家重擔全壓在丈夫肩上，不免有些自責。2018年4月，她放下尊嚴和面子，開始每周去救濟站排隊領香蕉、面包、奶粉等免費食品。為保住那份可憐的自尊，不將真實處境曝光在父母和親友面前，韓耀夫婦對領救濟一事諱莫如深。隨著經濟壓力越來越大，這年5月，韓耀向父母撒謊，說自己與妻子各生了一場大病，花了3萬加元。父母體諒兒子的不易，不再讓他付贍養(yǎng)費。韓耀深感對不起雙親，將每月的贍養(yǎng)費由2000加元降至500加元。父母提出去加拿大看他們，韓耀又謊稱自己要去歐洲出差，妻子和兩個孩子準備回江蘇探親，才將此事應付了過去。

此后逢年過節(jié)，韓耀夫婦不再花錢給父母買禮物，而是將領來的救濟食品撕去標簽，再寄給雙親。為保住成功人士的光環(huán)，每隔一段時間，韓耀就去當地的豪華酒樓前拍照，然后上傳到朋友圈，謊稱自己或帶家人或與朋友在此就餐，并煞有介事地評論：這里的大龍蝦新鮮美味、那里的煎牛排外焦里嫩。看著國內朋友或羨慕或恭維的跟帖，韓耀露出一絲苦笑。

6月，韓耀的姨媽隨團來多倫多旅游，韓耀咬牙花800加元請她在酒店吃了一頓大餐。隨后他借口陪上司去美國考察市場，就沒敢再與姨媽見面，更不敢讓她來家里做客。一周后，姨媽返回北京，朱蓮才得知丈夫請她吃一頓飯就花了800加元。她大聲指責：“你不會讓她來家里吃飯嗎？成本最多100加元。一頓飯就花去了一家人大半個月的生活費，這日子還怎么過？”韓耀皺著眉頭回擊妻子：“你怎么變得這么俗不可耐？”“是生活逼的！要是你收入高，我會這樣嗎？”韓耀英雄氣短，一聲長嘆后不再接腔。

2018年國慶節(jié)，韓耀的母親在北京接受了甲狀腺結節(jié)切除手術。為節(jié)省往返機票，韓耀沒有讓妻兒隨同，而是獨自回京看望母親。董玉梅嗔怪兒子：“為什么不讓安安和可可一起回來，我想一對寶貝都想瘋了?！表n耀不便吐露真實原因，掩飾說：“安安和可可要上學，不能請假?！倍衩芬妰鹤右幻婧茈y，不停地問長問短。韓耀擔心言多有失，被父母窺破自己的真實狀況，一個勁地勸母親少說話，安心靜養(yǎng)身體。

親友將韓耀回國當成了一件大事，輪流請他去酒店吃飯。高中同學也覺得韓耀是衣錦還鄉(xiāng)，熱情地給他安排飯局。這幫同學當初都不如自己，現在有的卻做了上市公司的總裁，有的成了董事長，還有的是政府官員，事業(yè)風生水起。再看看自己，錯過了國內發(fā)展最好的10年，不僅事業(yè)停滯不前，還成了國外受排擠的二等公民。兩相對比，韓耀內心充滿說不出的辛酸和傷感。在外人眼里，韓耀風光無限，誰知背后盡是屈辱與悲涼！

悲情自殺撕裂親人心

返回多倫多，韓耀始終在內心與自己較勁，越想越糾結。

韓耀認真地告訴妻子：“咱們在這里生存越來越難，我打算回國發(fā)展?！敝焐徱宦曢L嘆：“咱們早就該離開加拿大了，跟一輩子的幸福相比，面子算不了什么。為了虛榮在這里硬撐著，多愚蠢啊?！表n耀決定在加拿大就找好北京那邊的工作，實現事業(yè)的軟著陸后，再安心帶妻兒回國。

隨后，韓耀在網上積極與國內的知名IT公司聯(lián)系，并投放求職簡歷。但這些年，從歐美回流的IT專業(yè)人才一抓一大把，韓耀無論年齡還是技術，都不具備明顯優(yōu)勢，雙方談崩了。

朱蓮開解丈夫：“現在國內工作也很難找，先找個地方落腳，以后再謀發(fā)展。再說，月薪1萬8在北京也不算低，咱們一家四口生活沒問題。”韓耀怒懟妻子：“我是‘物理天才，拿這點工資還不讓人笑掉大牙？人活一張臉，我不想讓自己的面子在親友和同學中毀了?！薄澳阍诩幽么筮€有臉面嗎？要是真實情況曝光了，別人會怎么看你？你馬上就40歲了，以后恐怕想回國都沒單位要了?！笔聵I(yè)不如意，讓韓耀變得格外敏感、脆弱，最怕別人看不起自己。他覺得妻子這是在譏笑自己，沖動之下，他扇了朱蓮一巴掌。

長久積聚的委屈在朱蓮內心爆發(fā)了，她哭著吼道：“離婚！兩個孩子我都要！我明天就帶他們回國，再難也要打工掙錢養(yǎng)活他們?！?/p>

這番話鎮(zhèn)住了韓耀，他“噗通”一聲跪在妻子面前懺悔：“對不起，我是愛你和孩子的，離不開你們?？丛谠蹅兌嗄旯不茧y的份上，原諒我好嗎？”望著丈夫兩鬢早生的白發(fā)，朱蓮心軟了。她知道，丈夫要求高薪，一方面是虛榮心作祟，另一方面也是想讓一家人過得好一些。這樣一想，她原諒了韓耀。

2019年1月13日，韓耀將一組程序代碼交給上司，對方發(fā)現有一組代碼寫錯了，當著眾多員工的面，將一沓資料狠狠地甩在韓耀臉上：“白癡！這么簡單的工作都做不好，還有臉在這里待？”韓耀強忍屈辱的淚水，默默地將資料一頁頁撿起來，然后向上司道歉：“對不起，是我疏忽了，馬上改正?！?/p>

盡管韓耀謙卑到了極致，但一個星期后，他領了當月工資就被解雇了。深重的挫敗感摧毀了韓耀的自信，他閉著眼睛，像一灘爛泥癱在沙發(fā)上。

次日，韓耀馬不停蹄地雙線作戰(zhàn)：在多倫多和北京同時投放簡歷。因剛剛經歷過互聯(lián)網寒冬，很多IT公司或裁員或倒閉，韓耀一直未收到滿意的回復。在巨大的壓力下，韓耀患上了重度抑郁癥。情緒穩(wěn)定時，他還能在網上聯(lián)系工作;可一旦抑郁癥發(fā)作，他就萬念俱灰，將求職簡歷撒得滿地都是……

4月19日下午3時，一雙兒女尚未放學，朱蓮去救濟站領免費食品了。韓耀獨自在家，生無可戀的他注射了獸藥二甲苯胺噻唑自殺身亡。

丈夫悲情自殺，朱蓮哀慟欲絕。與公婆料理完丈夫的后事，她就帶著一雙兒女返回北京。董玉梅和老伴一直不相信兒子會走到這一步，朱蓮再也不想隱瞞，如實向公婆揭開了丈夫在加拿大的點點滴滴。老兩口痛心自責：現在國內發(fā)展得越來越好，要是他們當初知道兒子的真實處境，肯定會放下虛榮心，將兒子一家接回北京。

編后：韓耀以死解脫了，卻將悲痛和心碎留給了親人。他的人生悲劇不僅給妻子、兒女和父母帶來無法抹去的傷痛，也給那些一心想移民的人敲響了警鐘。

責編/伊和和

E-mail：yihehe@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