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穩(wěn)姣
棄? 枝
張麗鈞
清理陽臺的時候,不小心折斷了一根米蘭的枝椏。我難過地舉著那根斷枝,在米蘭前懺悔了半晌。
要知道,這株寶貝米蘭,可是我家元老級花木了。它的每一個葉片,都是在我充滿愛意的注視中長出來的。七八年了,我舍不得剪掉它身上的半個枝葉,任它由著性兒生長。
有一次朋友來訪,看到張牙舞爪的它,笑道:“這棵米蘭長得也忒放肆了吧?這么亂長一氣,還能開花嗎?”我趕忙替我家米蘭唱贊歌:“能開呀!它似乎忘了季節(jié),心情一好,立刻開花!”
我沒有謬贊它。雖說它的花越開越稀少,但它從沒有忘記過開花的使命。小米粒般的花朵,卻有能耐把香氣充滿所有房間。每次開花,我都要饒舌地問老公:“香不香?難道你不覺得滿室皆香嗎?”
彎下腰,下意識地把斷枝安到米蘭新鮮的傷口上,又絕望地移開。告訴自己,端的是接不上了,放棄吧。
米蘭失了那根重要的枝椏,樹形變得難看,成了“殘樹”。看它形象受損,自責的同時,也替它羞赧。想起朋友的提醒,終于下了狠心,拿來剪刀,學著果園老農的樣子,一口氣把那張牙舞爪的枝椏理成了馴順的短發(fā)。
天天去陽臺看它。好擔心它連痛帶氣,一命嗚呼??此琅f青蔥,便也釋了懷。
一連幾天沒搭理它,那天提壺去為它澆水時,竟驚喜地發(fā)現(xiàn),滿樹都爆出了新葉!我忙虔誠地朝那些新葉行注目禮,繼而贊美它們的顏色真?zhèn)€是“令碧羞,使翠愧”。
許是不愿枉領了我的贊美吧,今天,米蘭又給了我一個天大的驚喜——綴了滿樹綠瑩瑩的花蕾!好稠密的花蕾呀!在我以為該著花的地方,著花;在我以為不該著花的地方,也著花!特別是,那曾被我絕望地撫弄過的傷痛處,竟也冒出了一穗穗的花蕾!我站在它身旁,只顧傻笑。好想問問它:喂,你究竟打哪兒偷來了這一嘟嚕一串的小骨朵呀?你竟要用一場空前豪奢的綻放來“報復”我這個撞掉你枝椏的冒失鬼嗎?
從小到大,我們受到的教育都是如何努力,如何永不言棄。其實,很多時候,我們應該學會的反而是如何放棄。就像我們放棄悲傷和痛苦,會獲得心靈的輕松與解脫;就像秋天時的樹葉放棄大樹,是為了收獲明年春天更蔥蘢的景色。有了舊的舍棄才能擁有新的收獲?;ㄈ绱?,人亦如此。
我的米蘭,謝謝你告訴我——棄枝,原是棄憾。那被騰出的空位,自會有好花綴滿。
在人生漫漫的征途中,我們經(jīng)常會贊賞有著鍥而不舍奮斗精神的人,但有時要成就一番事業(yè),適當?shù)纳釛壏炊鴷屛覀兊娜松訄A滿。作家用一株米蘭的故事耐人尋味地說明了這個道理。
在寫作中,作家注重擬人、人稱變換等手法的運用。一開始她就把米蘭人格化,不僅稱它為“元老級”的花木,而且七八年來還“任它由著性兒生長”,讓它的枝椏“張牙舞爪”著,長得忒是“放肆”。當朋友來訪擔心它亂長一氣,還能不能開花時,“我”卻毅然為“我”家米蘭“唱贊歌”,“它似乎忘了季節(jié),心情一好,立刻開花!”擬人化手法的運用,讓這株受盡寵愛的米蘭自帶光彩,也與作家因誤折花枝而修剪米蘭,和米蘭的絕地重生產(chǎn)生對比。
文章前半部分,作家一直稱米蘭為“它”,而當米蘭綻放出勃勃生機,特別是那曾被“我”絕望地撫弄過的傷痛處竟也冒出了一穗穗的花蕾時,作家的感情噴薄而出,直接稱呼米蘭為“你”,與其所敬所愛之物面對面地傾訴,人稱的轉換讓作家的情感宣泄得淋漓盡致。
文章短小耐讀、意蘊深遠,還得益于細膩的心理描寫。剛折斷米蘭枝椏后的“難過”,在米蘭面前半晌的“懺悔”,無法把斷枝按到米蘭新鮮傷口上的“絕望”,看它形象受損后的深深“自責”,狠心剪去張牙舞爪枝椏后見它依舊青蔥后的“釋懷”,幾天不搭理它去為它澆水時看到滿樹都爆出新葉的“驚喜”,繼而對它們顏色“令碧羞,使翠愧”的“贊美”,這些字眼無不把米蘭帶給作者的一驚一喜、一顰一笑生動鮮活地表現(xiàn)了出來。
除了寫作技巧,我們還要跟作家學習其選材的精妙。一株被折了枝的米蘭,本是生活中的常見物象,可是她觀察到了,并用如花妙筆寫就了這篇啟迪心靈的作品,讓讀者受益匪淺。其實仔細想想,我們的身邊有很多可以入文的物象,小到家中種下的一株花、養(yǎng)的一缸魚,大到一座高山、一片凈水,它們就那么尋常又不尋常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如果我們缺乏對生活素材的敏感與敏銳,就看不到它們的存在,更感受不到它們的生命之光,當然無法寫就如作家筆下動人的文字。去擦亮你那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吧,從看一只飛鳥或一只螞蟻開始,寫它們的故事,抒自己的情感。
葦岸《去看白樺林》選讀
我去看白樺林時,是在秋天。秋天旅行是一種幸福,草木豐盈,色彩斑斕,大地的顏色仿佛在為行者呈現(xiàn)。
我平生沒有實地見過白樺林。但我從內心深處感到,在白樺與我之間存在著某種先天的親緣關系,無論在影視或圖片上看到它們,我都會激動不已。我相信,白樺樹淳樸正直的形象,是我靈魂與生命的象征。秋天到白樺林中漫步,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我可以想象,紛紛的落葉像一只只鳥,飛翔在我的身旁,不時落在我的頭頂和肩上。我體驗這兒的白樺林,本身便是一群棲落在大地上的鳥;在一年一度的換羽季節(jié),抖下自己金色的羽毛。
我是走了幾個地方后,在圍場北部的“壩上”找到它們的。這里的節(jié)氣遠遠早于北京地區(qū),使我感到遺憾的是,白樺林的葉子已經(jīng)脫盡。盡管我面對的是蕭瑟凄涼的景象,我也沒有必要為白樺林悲傷。在白樺林的生命歷程中,為了利于成長,它們總會果斷舍棄那些側枝和舊葉。我想我的一生也需要這樣,如果我把漸漸獲得的一切都緊緊抓住不放,我怎么能夠再走向更遠的地方?
葦岸的散文《去看白樺林》中描繪的白樺林的葉子已經(jīng)脫盡,給人一片蕭瑟凄涼的景象,但葦岸并沒有為白樺林悲傷,因為在白樺林的生命歷程中,為了利于成長,它們總會果斷舍棄那些側枝和舊葉。文章從白樺林蕭瑟凄涼的景象中很自然地過渡到自己的人生,讓文章更有了一番動人的魅力。確實,我們的人生又何嘗不是時時在放棄呢?“鳥在深林筑巢,所棲不過一枝。”學會放棄,才能卸下人生種種包袱,輕裝上陣,安然地等待生活的轉機,度過風風雨雨;懂得放棄,才能擁有一份成熟,才會活得更加充實、坦然和輕松。
賈平凹《落葉》選讀
法桐的歡樂,一直要延長一個夏天。我總想那鼓滿著憧憬的葉子,一定要長大如蒲扇的,但到了深秋,葉子并不再長,反要一片一片落去。法桐就削瘦起來,寒傖起來,變得赤裸裸的,唯有些嶙嶙的骨。而且亦都僵硬,不再柔軟婀娜,用手一折,就一節(jié)一節(jié)地斷了下來。
我覺得這很殘酷,特意要去樹下揀一片落葉,保留起來,以作往昔的回憶。想可憐的法桐,是誰給了你生命,讓你這般長在土地上?既然給了你這一身的綠的歡樂,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一片收去呢?!
然而,它們并不悲傷,歡樂時須盡歡樂;如此而己,法桐竟一年大出一年,長過了窗臺,與屋檐齊平了!
我忽然醒悟了,覺得我往日的哀嘆大可不必,而且有十分的幼稚呢。原來法桐的生長,不僅是綠的生命的運動,還是一道哲學的命題在驗證:歡樂到來,歡樂又歸去,這正是天地間歡樂的內容;世間萬物,正是尋求著這個內容,而各自完成著它的存在。
我于是很敬仰起法桐來,祝福于它:它年年凋落舊葉,而以此渴望來年的新生,它才沒有停滯,沒有老化,而目標在天地空間里長成材了。
賈平凹的散文總是有讓人警醒之感,而警醒則來自他的敏銳。誰說自然無情?誰說落葉無意?它比人更懂得成長,更懂得生命。當我們在挫折中嗟嘆神傷時,落葉卻在歡樂與凋落的輪回中詮釋了生命的真諦:將每一次輝煌作為起點,凋落也就成為了生命的快樂,成長會隨之而來。
沒有心的檀樹
有誰見過這樣的樹,樹冠枝繁葉茂,透著一種生命的恣意,而樹冠卻是空的,空得只剩下樹皮。一個人能夠從樹下的空洞里鉆進去,再從樹干頂端的枝椏間鉆出來。就是這樣一棵樹,歷經(jīng)近千個春秋,櫛風沐雨,傲雪凌霜,依然挺拔撐天,翠色蓋地,頑強生長著,向世人展示著生命的綠意。
這就是我見到的一棵偉大的樹,用“偉大”來形容一棵樹,是否確切,我沒多想。但是,從我看到它的那一刻,我就認為,這棵樹的確是偉大的。不敢想象,一棵沒有樹心的樹,它是怎樣生存的。就像一個人,沒有了心臟,他還有生命嗎?也許,這就是樹的偉大之處吧!
看著枝繁葉茂的檀樹,我有點弄不明白,如此一棵大樹,為何成了一棵空蕩蕩的無心樹呢?了解它的經(jīng)歷的人告訴我,空心樹多是樹枝枯死后,遭到風雨的侵蝕,雨水順著干枯的樹枝疤痕往下滲水,慢慢地樹就空了,便成了無心樹。那個人還告訴我,空心樹很罕見,就是在原始森林里,這種從上到下空到底的樹,也是不多見的,但凡這種樹,都有著頑強的生命力。
應對一棵歷經(jīng)磨難依然生機勃勃的空心樹,它使我脆弱的生命從未有過的地感受到生命的生長與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