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宇軒
站在鏡子前二十分鐘之后,家明還是選了那件格子襯衫。上周他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出來干洗的時候,翻到這件閑置了許久的格子襯衫。他實在已經(jīng)過了穿這種款式的年齡,可潛意識使他一直沒有扔掉。
“翻都翻出來了,就熨一下吧?!泵鎸Φ昀习宓暮闷妫颐鲬?yīng)付道。
“你這衣服該多少年沒穿了,你看這皺的,要不就扔了吧?!?/p>
“算了,興許什么時候會用到呢?!?/p>
這么說著,過了兩天從前的同學(xué)就張羅著要同學(xué)聚會。
“看吧,有空我就去。”
“哎呦,您老日理萬機,千萬抽空來啊?!?/p>
“一邊去。對了,你們這次找來多少人???”
“基本都來了吧,對了,你跟芝子還有聯(lián)系嗎?我們沒法聯(lián)系到她?!?/p>
“芝子?不曉得啊?!?/p>
“哎?我還以為你們很熟呢,你沒有她聯(lián)系方式嗎?”
“我只有她QQ?!?/p>
“那也行啊,你問問她來不來。”
“我其實……”
“什么?。俊?/p>
“沒什么,你把時間地點發(fā)給我,我聯(lián)系她,我還有事,就這樣吧。”
“喂,老楊,我上次拿去干洗的衣服,洗好了嗎????沒事,其他的無所謂,那件襯衫,我讓你給我打理一下的那件,你弄完了沒有?哦,我……我這兩天……哎,算了,沒事,那你弄好了告訴我,就這樣……哎,等等,你先幫我熨一下,我馬上來拿?!?/p>
芝子瞥了一眼亮起來的手機屏幕,扔下筆,一把抓起手機,輸了三次好不容易輸對了密碼,軟件反應(yīng)速度慢得她想扔手機。
點開對話框,跳出鍵盤,光標閃爍了好久,吐出一個問號。
對方?jīng)]有回應(yīng)。
“在,怎么了?”
又過了好久,光標爬出去又爬回來,最終又無奈地待在原地閃爍著。
“他們說要組織同學(xué)聚會,你去嗎?”
“聚會?什么時候???”
“2月5日。”
“嗯……應(yīng)該吧,怎么突然想起來聚會???”
“不知道?!?/p>
良久無言。
“你知道大概有哪些人去嗎?”
“班長說基本上都去,但我知道的只有我和班長,其他的我沒細問?!?/p>
“你居然對同學(xué)聚會感興趣?”
對方回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怎么?你不去?”
“沒有,只是覺得驚訝。我應(yīng)該有空,對了,你把班長聯(lián)系方式給我一下?!?/p>
“好?!?/p>
關(guān)掉屏幕,芝子長舒了一口氣。畢業(yè)這么多年只有這一點沒變,無論什么時候和他說話,總是提心吊膽的。
不過,沒想到,他居然會去同學(xué)聚會,他有什么朋友么?印象里,那時候他脾氣不好,對班上的事都沒什么興趣。
他總坐在最后一排,看書。
他們是從什么時候?qū)υ捘兀孟袷悄囊淮嗡谡n上看推理小說,下課的時候,家明拍了拍她,說:“書你看完能不能借我?”
從那以后他就時不時地來向她借書,看完了也會聊上兩句,熟了之后,他會同她講自己看過的,覺得不錯或是最近感興趣的書。
芝子也喜歡看書,不過只看自己感興趣的,比起家明而言,高下立見??善淖宰鹦臉O強,時時都不愿在人前丟了面子,人人都說班上她和家明看的書最多,要是因此而丟了這個“榮耀”豈不叫人笑話。
所以每每和家明聊完天她都努力去讀家明提到過的書,有時候看到家明在讀什么,她也默默地買回來看。那些半晦澀艱深,講述著一個她不曾接觸過的世界,戰(zhàn)爭、貧窮、政治、倫理……
芝子尤其不喜歡外國小說,翻譯過來的那些奇怪的長句,詭異的比喻使人眼花繚亂,常??戳讼马摼屯松享?。可是偏偏家明就是喜歡看這些名著,逼得她不得不摁著自己的腦袋努力讀。
即便如此,她始終無法趕上家明的步伐,她從前讀書全憑興趣,只看情節(jié)是否有趣,句子是否優(yōu)美,她仰視并且崇拜那些作家,極少質(zhì)疑他們寫的內(nèi)容??杉颐鞑煌?,無論讀什么他總有自己的見解,他評價一位作者,就像說起他的朋友。每次同他說話芝子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適時地應(yīng)和兩句以證明自己在認真聆聽,如果運氣好遇到自己也看過的,便小心地發(fā)表兩句無關(guān)痛癢的看法,她并不指望家明能予以贊許,只是以此表明自己確實看過,有自己的看法并提心吊膽地希望家明不要覺得自己的觀點過于淺薄無知。
但總有運氣不好的時候,這實在是一門技術(shù),如何既顯得不那么膚淺,又不暴露自己的無知,每一句回答都要恰到好處。
起先確乎只是為了面子,后來漸漸地就有了別的目的。
在仰視他的某一天里,芝子突然生出了一種沖動,她想和家明比肩,想和他多一點,再多一點共同的話題,想他能因為自己的某個見解或是看過的某本書而驚嘆。
畢業(yè)之后許多年了,芝子依然保留著當年的習(xí)慣,她手邊總是有一份書單,上面寫著她認為一定要看的書。有些書她其實是看不下去的,可是總有一種莫名的動力迫使著她去讀,并且一遍一遍地讀,直到能記下其中的內(nèi)容。
無論在什么樣的場合她總是害怕被人提到自己沒看過的書,仿佛是一種莫大的罪孽。
有時她也為此頭痛不已,可是往事已然隨風過了,習(xí)慣卻根深蒂固揮之不去。
當時分班之后,家明去了理科班,他們的同學(xué)時光就此結(jié)束。不過后來聚餐時,大家建了一個聊天群,她這才和家明成了線上好友。
時不時他們?nèi)栽诰W(wǎng)上聊天,每每芝子覺得自己有所進益的時候,家明新提出的話題總會打她個措手不及。線上聊天的好處是她可以時時百度,對方聊起浮世繪她就查浮世繪,說起尼采她就搜尼采。
虛榮嗎?或許有一點吧,可她絕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想把對話拖得長一點,再長一點。
她會將她讀過的每一本書以及讀過的看法和感受都寫下來,發(fā)到自己的博客上,然后一遍一遍地打開訪客記錄,直到看到家明的頭像,才欣然關(guān)上電腦。
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她和家明是無話不談極好的朋友。有時候連芝子也這么以為。
有一次家明受傷住院,她去看望。去之前幾方打聽才知道,是踢球的時候被別人踩斷了腿。
她到的時候病房里有很多人,似乎是他的隊友,他們在一起聊著足球,興致勃勃?;蛟S是在病床上躺得久了一些,家明看起來有些疲倦,可是說起某某球隊他依舊神采飛揚。
芝子從來沒有見過家明那么像一個孩子,她以前從來不知道家明喜歡足球,他也不曾提起自己除了讀書之外的愛好。看著滿屋子的陌生人,芝子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包括家明都很陌生。
在那之后芝子想了很久,她發(fā)現(xiàn)除了家明讀過的書和他對一些時事的看法之外,她對家明本身一無所知,他的愛好,他的朋友,他的生活。他們一起說過的話比許多朋友都要多得多,她可以猜出家明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和好惡,可是拋開這些他們又如此陌生。
在后來的談話里,芝子總是想找機會將話題引向彼此的生活,可不知是不得其法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談話總是因此戛然而止。
一直到畢業(yè),他們的關(guān)系都沒有更近一步。
在畢業(yè)幾個班一起的聚會上,大家各種起哄,每個人都喝了點酒。此去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了,她看到朋友們擁抱著,哭著笑著說不舍。人群中沒有看到家明,他坐在角落里,就像平時一樣。
原本芝子也想上前去說兩句道別的話,可家明只是在角落里坐著,似乎毫不在意離別的到來,一時間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里。
遠處,有幾個女孩抱著哭了起來,有人哭著說:“可是我舍不得你嘛?!?/p>
那一刻芝子才覺得,原來能說不舍也是一種權(quán)利,因為此刻,她覺得自己連說不舍的立場都沒有。
臨走的時候,大家相互告別,芝子借著涼風和酒意走去拍了拍家明的肩膀。
“我喜歡你這件格子襯衫。再見啦!”
在家明看來芝子一直是不同的,那個年齡的人,尤其是女孩,少有像她那樣愿意靜下來讀那些書的。也不乏閑來讀兩本書的,只不過都是一些言情武俠,再不就是那些酸臭冗長,看起來辭藻華麗實際上不知所云的雞湯或者散文。
男孩子就更不用提,游戲、打球和隔壁班的女孩才是生活的日常。班上的人十有八九都與他沒什么共同語言,久而久之他也就愈發(fā)不合群,可以說芝子幾乎是唯一一個愿意靜下來認真聽他說話的人。
平時的芝子風風火火得像個男孩兒,可是閱讀和寫作的時候判若兩人。她談起自己喜愛的作家充滿了仰慕之情,書籍對于他而言不過是知識或是感知這個世界的渠道,可對于芝子則不同,她是真的樂在其中。
畢業(yè)許多年了他們都沒什么聯(lián)系,只是時不時地在空間里看到她最近讀到的有意思的書,有時他會在評論里聊上兩句自己的看法,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默默關(guān)注。
分班之后他們的聯(lián)系就少了,以至于到最后也沒有好好告別,他只記得那個晚上大家都喝了酒,芝子說喜歡他那天穿的那件格子襯衫。
不是沒有后悔,那天晚上他想了一百種開始對話的方式,如何既不顯得刻意又恰到好處地表示希望保持友誼的意圖。線上聊天一切都很順利,不知為何真的面對面坐下來時卻格外別扭。大約就在他想第一百零一種方式的時候,聚餐結(jié)束了。
所有的故事都戛然而止,差一點點,就晚了那么一步他就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措辭。
可惜世上從來沒有什么如果。
不過好在今天芝子也會來,家明總覺得當年有些話沒有同她說起,只是快要見面了,腦子里卻是一團漿糊什么也想不明白。見了面再說吧,或許見到故人就什么都想起來了。
推開門,屋子里早就熱鬧起來了。
“呦,大人物來了,快,坐坐坐,沒想到你百忙之中還能抽出空來?!?/p>
“就是,太給面子了?!?/p>
他看見芝子的旁邊剛好有空位,正打算坐過去,沒成想班長一把拉住了他:“哎,那邊的往里挪一點,長條桌不好往里坐,大家挪一下啊?!?/p>
就這樣,一整頓飯他都沒能和芝子說上話,只是遠遠地看著,她與從前大不一樣了,長裙,長發(fā)和耳墜子,沒有一星半點當年那個假小子的影子。她看起來沉默了許多,聽著旁邊人說話只是笑笑,并不言語。
飯畢,大家嚷著要去唱歌,芝子推說精力不濟要回去休息,家明是一貫不喜歡吵鬧的,也就此告辭。班長再三邀約不應(yīng),無奈帶著其他人與二人告別。
深秋的晚風中襯衫顯得有些單薄,可家明莫名地覺得渾身發(fā)燙,所有人都走了,酒店門口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你怎么走?”
“我?哦,我叫了車,一會兒就到?!?/p>
“最近怎么樣?”
二人寒暄了一陣,皆是一些近況之類的客套話。廢話說了一陣二人又沉默了,芝子拿起手機看了看,似乎車已經(jīng)快到了。家明想起自己未說的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哪一句。
“這件格子襯衫你還記得嗎?”話一出口,家明簡直想給自己一耳光,不知道自己如何想得出這么沒有價值的問題。
芝子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好像是你上學(xué)那會兒經(jīng)常穿的那件吧,居然還留著?!?/p>
“是啊,我還記得臨畢業(yè)那天你說你喜歡這件格子襯衫,我還納悶?zāi)?,這衣服有什么好看的,沒想到質(zhì)量確實是好,能穿到現(xiàn)在,哈哈?!?/p>
芝子聽著他的話一臉茫然,還沒等她回答,車已經(jīng)到了。
芝子只得同他告別,向著車子走去,走了兩步她突然停了下來,回頭說道:“我想起來了,我確實這么說過。不過……”
“不過什么?”
芝子莞爾:“我這句話的重點并不是這件格子襯衫啊?!闭f罷便轉(zhuǎn)身上了車。
車子揚塵而去,留下家明愣在原地,當年分別時的話如在耳畔,讀過那么多書的他沒道理抓錯重點聽不懂話啊,他顛過來倒過去反復(fù)想著那句話。
“我喜歡你這件格子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