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力

在鴉鎮(zhèn)，父親玩斗雞玩得風生水起，是大家公認的“斗雞王”。

那時候，鎮(zhèn)上男人飼養(yǎng)幾只拿得出手的斗雞，如同女人衣柜里備有幾套能穿得上街的名牌服裝。斗雞的斗性賦予了男人們身上的血性。傳到父親們這一輩，雞種更優(yōu)良，排場更大。在原有的斗性血性上又濃墨重彩地增添了賭性。

很早就耳聞?wù)l家玩斗雞贏了一棟房子，誰家玩斗雞又輸了一個老婆。玩斗雞的人下注越下越兇，兩只眼睛比斗雞還血紅。斗雞賭博流傳至今，已進入“地下”，聽說大佛山最出名。政府部門多次下文取締斗雞賭博，但屢禁屢賭。鎮(zhèn)上每月都要舉辦“斗雞王”爭奪賽，以雞會友。每每比賽的消息傳達到鎮(zhèn)上，整個鎮(zhèn)子的人們都跟著熱血沸騰。一旦在斗雞比賽中獨占鰲頭，那飼養(yǎng)斗雞的男人走起路來都像只斗雞趾高氣昂。

后來，父親突然不玩斗雞了，經(jīng)營起了鎮(zhèn)上第一家磚瓦廠。父親這一轉(zhuǎn)變，據(jù)說和一次可以載入鴉鎮(zhèn)斗雞史的比賽有關(guān)。這次斗雞比賽中，父親贏了一個叫歐陽峰的人。歐陽峰輸?shù)煤軕K，工廠轉(zhuǎn)給父親，妻離子散后就“跑路”了。歐陽峰走的時候給父親撂下狠話，你姜自力吃進去的東西總有一天要加倍吐出來。

過了五年，父親因為經(jīng)濟合同問題，被人告上法庭，刑期三年。出來后，老了一大截，躲在小鎮(zhèn)一角幫人馴養(yǎng)斗雞。斗雞場上再也看不到父親的身影。

初中畢業(yè)后，我想跟隨一伙前往深圳打工的同齡人，拿自己的青春賭一把虛無縹緲的明天?？墒悄赣H獨自經(jīng)營著夜市攤，老是喊頭暈。妹妹還在讀初中，學費什么的總是催著交。家里這種情況，我只得到鎮(zhèn)郊十里坡一家印刷廠干活，無意中發(fā)現(xiàn)附近有村民玩斗雞。一下子，我像是找到了知音，從伙食費里省下錢，買了兩只斗雞，在廠區(qū)食堂邊養(yǎng)著。覺得差不多了，就找人比試。輸贏之間，欠下了別人千元賭債。父親到廠里看我，見我這樣混，黑著臉走了。幾天后，雞友們說一個老頭幫我還清了賭債，還帶走了我的斗雞。

父親的迷彩服上粘滿了雞毛雞屎，樣子狼狽不堪，但一站在群雞中間，那神情儼然就是個指揮千軍萬馬的“雞司令”。有兩只單獨籠養(yǎng)的斗雞，是中原斗雞和泰國斗雞雜交品種。嘴啄、翅打、爪蹬都有很強的攻擊力，見血后斗性更猛，有善戰(zhàn)不降，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戰(zhàn)斗到底的特點。父親把它們租給雞友，按規(guī)矩收取一定的利錢。這兩只斗雞已經(jīng)連贏了九場，是雞友們公認的“斗雞王”。

那天凌晨兩點，母親收拾夜市攤時，突然一跤跌倒，鼻血直冒，神志不清。醫(yī)生診斷是中風前兆。父親捏著賣斗雞的錢，趕往醫(yī)院，一分不少地交給管床醫(yī)生。父親飼養(yǎng)的斗雞很快賣完，母親的中風癥狀卻不見好轉(zhuǎn)。我沒有心思再上班，我想我也應(yīng)該行動起來，做點兒像模像樣的事情。

我偷了母親壓在枕頭下的九千多元醫(yī)藥費，抱著父親的一只斗雞王朝大佛山跑去。

和我比試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臉上有一道從左眉梢斜刺而下的刀疤，像條丑陋兇狠的蜈蚣。我對父親馴養(yǎng)的斗雞王很有信心，將母親的九千多元醫(yī)藥費加上借來的一點錢，湊足一萬，毫不猶豫地全部下注。

沒有想到的是，刀疤男人的越南鬼子雞更勝一籌。戰(zhàn)到后盤，斗雞王被鬼子雞當胸一個飛腿踢倒在地，鬼子雞撲上去猛啄，直到斗雞王動彈不得。我蹲在地上，站不起來，四周的樹林在搖晃，眾人的臉龐在扭曲。刀疤男人走過來，用腳撥了下我，“起來，問你個事？”我搖晃著起來，身子仿佛被掏空一般?！澳闶墙粤Φ膬鹤?？”刀疤男人問。我猶豫了一下，說：“嗯?！钡栋棠腥四樕系哪菞l蜈蚣抽搐一下，“這樣算了，你給我磕三個響頭，再喊我三聲爸，一萬塊錢你揣走?！笔虑樽兓米屛颐恢^腦，心中暗自盤算，照刀疤男人說的做，不虧。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膝蓋處便先就軟了。在眾人的嘲笑聲中，我面向刀疤男人，膝蓋慢慢彎下去。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手從身后直插入我的雙腋，使一股暗勁把我扶直。我一扭頭，看見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斗雞場，懷中抱著另一只斗雞王。父親向那個刀疤男人一拱手，“歐陽峰，當年我們有過節(jié)，不管誰對誰錯，今天你要我兒這樣做，有點過分了！”這個叫歐陽峰的刀疤男人一笑，“過分？看來幾年牢也沒讓你服。要不我倆今天再來一盤？你輸了，當著眾人面給我下跪，說我錯了；我輸了，贏的東西全部歸你?！备赣H說：“好，就玩一盤?！?/p>

歐陽峰的越南鬼子雞血統(tǒng)正基因強，除了腿功厲害，嘴啄、爪蹬、翅撲都很全面。父親的斗雞王一抽一打，一勾一掛，沒有多余的廢招。最神奇的是，斗雞王似乎聽得懂場外父親的喊話。用貼身緊逼和壓脖推靠的招式，讓鬼子雞的腿功施展不開。戰(zhàn)到殘盤，鬼子雞頸部受的啄傷比較嚴重，脖子軟耷耷的勉強支撐。而斗雞王的體力仍然充滿后勁，一招一式盡往鬼子雞的受傷部位招呼。鬼子雞最終敗下陣來。歐陽峰臉上那條蜈蚣抽搐著，一時說不出話。父親說：“東西我不要，我兒欠你的，算抵了。當著孩子面和大家說清楚了，我再不會玩斗雞了，也不再幫別人養(yǎng)斗雞了?！蔽倚呃⒌氐拖铝祟^。

父親說完，走出人群。

我緊緊跟上去。

不覺間，天已黃昏。山下星星點點地亮起了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