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歌德

6月16日

我們到達(dá)獵莊大門前的時候，太陽還有一刻鐘光景便要下山了。其時天氣悶熱，姑娘們都表示擔(dān)心，說那四周天邊的灰白色云朵要是釀出一場暴雨來，可就煞風(fēng)景了。我擺出一副精通氣象學(xué)的架勢來安慰她們，其實自己心中也開始預(yù)想到，我們的舞會將要令人掃興的。

我下了馬車，一名女仆趕到大門口來請我們稍等一會兒，說小姐她馬上就來。我穿過院子，走向那建筑得很講究的住屋。就在我上了臺階、跨進(jìn)門去的當(dāng)兒，一幕我見所未見的最動人的情景，映入我的眼簾。在前廳里有6個孩子，從11歲到2歲，大的大，小的小，全都圍著一個模樣娟秀、身材適中、穿著雅致的白裙、袖口和胸前系著紅色蝴蝶結(jié)兒的年輕女子。她手里拿著一個黑面包，按周圍弟妹的不同年齡與胃口，依次切給他們大小不等的一塊。她在把面包遞給每一個孩子時都那么慈愛，小家伙們也自自然然地說一聲“謝謝”！不等面包切下來，全都高擎著小手在那兒等。而眼下，又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一邊按照各自不同的性格，有的飛跑到大門邊，有的慢吞吞地踱過去，好看一看客人們，看一看他們的綠蒂姐姐將要乘著出門去的那輛馬車。

“請原諒，”她說，“勞您駕跑進(jìn)來，并讓姑娘們久等。我換衣服和料理不在家時要做的一些事情，結(jié)果忘了給孩子們吃晚餐了。他們可是除我以外誰切的面包也不肯吃啊?！?/p>

我略微客套了兩句。我的整個心靈都讓她的形象、聲音、舉止給占據(jù)了。直到她跑進(jìn)里屋去取手套和扇子，我才從驚喜中回過神兒來。小家伙們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瞅著我。我這時便朝年齡最小、模樣兒也最俊的一個走過去，他卻想退開。

“路易斯，跟這位哥哥握手?！边@當(dāng)兒綠蒂正好走進(jìn)門來，說道。

小男孩于是大大方方地把手伸給我，我忍不住熱烈吻了他，雖然他那小鼻頭兒上掛著鼻涕。

“哥哥？”我問，同時把手伸給她，“您真認(rèn)為，我有配作您親眷這個福分嗎？”

“噢，”她嫣然一笑，說，“我們的表兄弟多著哩。要是您是其中頂討厭的一個，那我就遺憾啦?！?/p>

臨走，她又囑咐她的大妹妹索菲——一個約莫11歲的小姑娘，好好照看弟妹，并在爸爸騎馬出去散心回來時向他問安。她還叮嚀小家伙們要聽索菲姐姐的話，把索菲當(dāng)作就是她一般。幾個孩子滿口答應(yīng)，可有個滿頭金發(fā)、6歲光景的小機(jī)靈鬼嚷起來：“她不是你，綠蒂姐姐，我們更喜歡你嘛?！?/p>

這其間，最大的兩個男孩已經(jīng)爬到馬車上；經(jīng)我代為求情，她才答應(yīng)他倆一塊坐到林子邊，條件是保證不打不鬧，手一定扶牢。

我們剛一坐穩(wěn)，姑娘們便寒暄開了，并品評起彼此的穿著，特別是帽子來，還對即將舉行的舞會，作了一番挑剔。正講在興頭上，綠蒂已招呼停車，讓她的兩個弟弟下去。小哥兒倆卻要求再親親她的手。大的可能有15歲，在吻姐姐的手時夠彬彬有禮的；小的則毛毛躁躁，漫不經(jīng)心。綠蒂讓他倆再次問候小弟妹們，隨后車又開了。

表姐問，綠蒂有沒有把新近寄給她的那本厚書讀完。

“沒有，”綠蒂說，“這本書我不喜歡，您可以拿回去了。上次那本要好看些?！?/p>

我問是怎樣的書。她回答了我，令我大吃一驚……我從她的所有談吐中都發(fā)現(xiàn)她是那樣有個性；每聽她講一句，我都從她的臉龐上發(fā)現(xiàn)了新的魅力、新的精神光輝。漸漸地，這張臉龐似乎更加愉快和舒展了，因為她感覺到，我是理解她的。

6月21日

我過著極其幸福的日子，上帝能留給他那些圣徒過的日子想來也不過如此吧。不管我將來會怎樣，反正我不能再說，我沒有享受過歡樂，沒有享受過最純凈的生之樂趣。你是了解我的，威廉；我在這兒已完全定居下來，此處離綠蒂家只有半小時路程，在這兒我才充分感覺到自身的存在以及作為一個人所能享有的全部幸福。

過去我也曾一次次地到瓦爾海姆散步，但何嘗想到它竟離天國這么近！我在作長距離漫游的途中，有時從山頂上，有時從河對岸的平野里，不是已無數(shù)次地眺望過如今珍藏著我的全部希望的獵莊嗎？

親愛的威廉，對于人們心中那種想要自我擴(kuò)張，想要發(fā)現(xiàn)新鮮事物，想要四處走走，見見世面的欲望，我曾經(jīng)考慮得很多很多；后來，對于他們的逆來順受、循規(guī)蹈矩，對周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的本能，我又作了種種思索。

奇怪的是，我怎么會來到這兒的小丘上，眺望那道美麗的峽谷，那周圍的景物竟是如此地吸引著我——那兒有一座小小的樹林！——你要能到林蔭中去有多好！——那兒有一座高高的山！——你要能從峰頂俯瞰遼闊的原野有多好！——那兒有連綿的丘陵、幽靜的溝壑，你要能徜徉其中，流連忘返有多好！

我匆匆趕去，去而復(fù)返，卻不曾找到我所希望的東西。呵，對遠(yuǎn)方的希冀猶如對未來的憧憬！它像一個巨大、朦朧的整體，靜靜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靈魂面前，我們的感覺卻和我們的視覺一樣，在它里邊也變得迷茫模糊了。但我們?nèi)匀豢释?，唉！渴望著獻(xiàn)出自己的整個生命，渴望著讓那唯一的偉大而奇妙的感情來充溢自己的心?！墒?，當(dāng)我們真的趕上去，當(dāng)那兒成了這兒，當(dāng)未來的一切仍一如既往，唉！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平庸，仍然淺陋；我們的靈魂仍然焦渴難當(dāng)，期盼著吸吮那已經(jīng)流走了的甘霖。

這樣，浪跡天涯的游子最終又會思念故土，并在自己的茅屋內(nèi)，在妻子的懷抱里，在兒女們的簇?fù)硐拢跒榫S持生計的忙碌操勞中，找到他在廣大的世界上不曾尋得的歡樂。

清晨，我隨日出而出，去到我的瓦爾海姆，在那兒的菜園中采摘豌豆莢，采夠了就坐在地上撕去莢兒上的筋，邊撕邊讀我的荷馬?；氐綇N下，我又挑選一只鍋子，切下一塊黃油，把黃油和豆莢一塊兒倒進(jìn)鍋中，放在爐子上燉，蓋好蓋兒，自己坐在一旁，時不時地把鍋里的豆莢攪兩下——這當(dāng)兒，珀涅羅珀那些高傲的求婚者們屠牛宰豬、剔骨烹肉的情景，便栩栩如生地讓我感覺到了。感謝上帝，古代宗法社會的特殊生活習(xí)俗竟如此自然地與我的生活交融在一起，這比什么都更使我心中充滿了寧帖與踏實的感覺。

我真快活喲，我的心竟還能感受到一個人將自己種的蔬菜端上飯桌時那種純真的歡樂。此刻擺在你面前的，可不僅僅是這么顆卷心菜啊——那栽插秧苗的美麗清晨，那灑水澆灌的可愛黃昏，所有那些為它的不斷生長而滿懷欣喜的好時光，統(tǒng)統(tǒng)都在一瞬間讓你再次享受到了。

（本文選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歌德文集》，楊武能譯）

賞析

《少年維特的煩惱》是德國作家歌德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歌德根據(jù)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有感而發(fā)，僅僅花了四個星期便完成了這部作品。雖然它的篇幅不長，但因為寄寓著歌德豐富的情感和思想，很受他的珍視。在晚年，歌德還曾對友人說：“這本書是用自己的心血哺育出來的，其中有大量出自我心胸中的東西，大量的情感和思想足夠?qū)懸徊勘却藭L10倍的長篇小說?！?？

小說以維特和綠蒂的愛情故事為主要線索。維特是個十幾歲的翩翩少年，他愛上活潑、美麗的少女綠蒂，但不幸的是，綠蒂已同別人訂婚。感情上的受挫，加上他多愁善感的氣質(zhì)，導(dǎo)致他心灰意冷，最終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里節(jié)選的文字，是小說的開頭部分。在一次聚會中，維特認(rèn)識了綠蒂，深深地被她吸引。綠蒂素雅而不失活潑的穿著，不凡的談吐舉止，以及對孩子們的悉心照顧，仿佛一陣春風(fēng)，吹走了籠罩在維特心頭的陰霾。同時，綠蒂住所附近的自然環(huán)境也讓維特沉醉。他常常在山間漫步，眺望美麗的峽谷，采摘豌豆莢……盡情享受著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在作者詩一般優(yōu)美的文字中，維特心靈單純、情感真摯、喜愛孩子、親近自然的形象徐徐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

《少年維特的煩惱》采用書信體，大多以第一人稱“我”的口氣敘述，拉近了與年輕讀者的距離，讓人仿佛走進(jìn)維特的內(nèi)心，和他一起感受生活里的喜怒哀樂。整部小說雖然以愛情為題材，但并不局限于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內(nèi)心豐富而獨(dú)特的少年形象，他思想單純，熱愛自然，渴望感情自由和個性解放，對未來懷有強(qiáng)烈的憧憬與期待，同時又喜歡思考，經(jīng)常感到憂郁、苦悶。在有血有肉的維特身上，似乎每個人都能夠找到自己年少時的影子，從而獲得心靈上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