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借英國文化評論家泰瑞·伊格頓的文學真實觀理論論述文藝的真實,通過對《苦菜花》與《金鎖記》中母親形象的對比分析看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人文主義在真實觀中的異同。
關鍵詞:文學真實;《苦菜花》;《金鎖記》;母親形象
英國文化評論家泰瑞·伊格頓曾言:“我們稱之為文學的東西,通常在寫作時主要不是為了告訴我們事實”“文學作品希望讀者‘想像出這些事實,從這些事實中建構想像的世界”“因此,一部作品可以同時是真實的與想像的”[1]。不可否認,文學的真實首先是文學的對象——被反映的社會生活的真實。而真實是一個相當模糊的概念,真的基礎是科學,但如果在創(chuàng)作中按科學的真去書寫,那么文學作品將與“實驗報告”無異。
其實,真實所包含的含義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實在性。文藝創(chuàng)作要求的創(chuàng)作的真實,受創(chuàng)作者的政治傾向、思想意識、世界觀、本質等主觀見解的影響,作品自然也就成了依賴人的主觀意識的真實,即作者的真實觀的反映。
但無論如何,追求“真”進而向讀者展現(xiàn)“善”與“美”是任何民族任何時期作家的理想,也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目標所在。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當他全面地掌握史實,并對史實進行深入研究與分析后,創(chuàng)作時又從史實中跳出來,那么這個作品所具有的是歷史的真實感。
而當作家植根于現(xiàn)實生活的同時,又進行必要的藝術虛構與藝術創(chuàng)造,他的作品則具有藝術真實。無論是哪位讀者,他愛讀的肯定是“真“的作品,無論這個作品是屬于歷史真實還是藝術真實。當然,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除了品味作者所展示的真實觀外,讀者本身的”真實觀“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真實感的獲具除了作品所反映的社會生活的真實,讀者本身的社會環(huán)境、生活閱歷、人生觀甚至喜好都會影響讀者的判斷。當我們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去評判過去的已遠離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真”與“不真”在每個人心中的衡量度也是不均衡的。同樣,作家所處的年代、當時創(chuàng)作的思潮的要求同樣也在影響甚至左右作家的真實觀。那么到底怎樣去認識文學作品的真實觀呢?
文真實觀有規(guī)范的無論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人文主義,都有它們自身的特點。對于現(xiàn)實主義,在《馬克思恩格斯論現(xiàn)實主義傾向文學:莎士比亞與席勒化》中談到“在我看來,現(xiàn)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2]。”而盧卡契則認為文上上的現(xiàn)實主義指現(xiàn)實的主要特征在文學作品中得到真實的表現(xiàn),既真實地表現(xiàn)現(xiàn)實。
在中國,現(xiàn)實主義幾經(jīng)發(fā)展。從20年代后期開始,“五四”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論點還是強調“要講真話,強調生活的真實[3]”。邵荃麟也說,要“深刻反映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長期性、復雜性、艱苦性與困難與挫折[4]”,以鞏固社會主義制度、推動歷史前進。
了解了什么是真實,那什么是人文主義?人文主義是文藝復興時期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和思想體系,主要針對前現(xiàn)代的宗教、倫理、政治對于個體的壓抑,主張個性的張揚,強調感官、此岸、現(xiàn)實、工具的重要性,主張從宗教的神靈的彼岸的王國,回歸到世俗的感官的物質的生活,認為前者是虛幻的,后者才是現(xiàn)實的,才是人本身。簡單說就是主張以人為本,一切為了人的利益,贊美人性,追求現(xiàn)世幸福,否定禁欲主義和來世思想。而人文主義的真實觀就是尊重人。
當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人文主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相遇了,彼此雙方又是如何表現(xiàn)?謹以革命現(xiàn)實主義作品《苦菜花》人文主義作品《金鎖記》為比較,看看這兩個不同時期不同思潮的作品在真實觀方面的異同。
《苦菜花》是馮德英寫于20世紀50年代的革命作品,是“紅色經(jīng)典”中特殊的一部。說它特殊,是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典型人物的刻畫還是歷史事件的描寫都能在作者的生活歷程中找到原型。據(jù)作者在《后記》中記載:《苦菜花》這本書,就是以這些真實的生活素材(作者年少時曾在軍隊中生活,借車不少干部與八路軍戰(zhàn)士,目睹或聽聞不少平凡而樸素、崇高的人民戰(zhàn)士的英雄事跡),有不少情節(jié)幾乎是真是情款的寫照,書中所有的人物都有一定的模特兒為藍本……
《金鎖記》創(chuàng)作的素材則來自張愛玲曾生活過的家庭,來自她所接觸的“新舊文明雜糅交錯”的社會,是她親身經(jīng)歷的生活或事件,文中人物也大凡來自她身邊的人,如文中的“長白”就與她弟弟十分相似。
這是《苦菜花》與《金鎖記》在取材中真實觀的一個相同點。就都從現(xiàn)實出發(fā),講述身邊的人或事。
在這兩部作品中,主人公的形象都為“母親”。《苦菜花》中的母親這個典型人物,是個沒有文化的農(nóng)民,但她身上有著深仇大恨且愛恨分明?!督疰i記》講述了一個母親曹七巧的成長經(jīng)歷,用張愛玲的話來說,曹七巧是個“極端病態(tài)”、“徹底的人物”。她“三十年來帶著黃金的枷鎖“,”用沉重的枷鎖劈殺了幾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一談到母親,,母愛是凝聚的焦點?!犊嗖嘶ā分械哪赣H,時刻為子女的安危冷暖牽腸掛肚。但是,她“并沒有把兒女捆在身邊”,當革命需要的時候,她毅然決然把兒女交給黨。當兒女真的離去時,她又是那樣心疼、難過,擔心受怕?!懊慨斈莻€聽說發(fā)生了戰(zhàn)斗,聽到槍聲,她——母親的心就收緊起來?!彼踔梁蠡?,不該讓孩子離開自己去冒險,可又不希望孩子當逃兵,只好自我安慰希望孩子們“只有勝利沒有死亡”。
曹七巧是“開麻油店”的人家的女兒,兄長貪圖錢財,把她嫁入姜家,丈夫病殘,十個半死的人。出身的低微與丈夫的不中用讓她在夫家地位低下。在金錢欲望的支撐下,她在精神與肉體的勞役海中煎熬了十年后,終于分到了財產(chǎn)。此刻,她已經(jīng)由一個有過純真夢想與憧憬的少女變成一個刻薄、神經(jīng)質、而又變態(tài)的母親。她對孩子的愛是畸形,對子女的感情已不是出于正常的母親心態(tài),而是出于極度壓抑的變態(tài)心理。她千方百計把孩子拴在身邊,甚至是已婚的兒子,只因他能稍微減輕她對“性”的壓抑。她在女兒十三歲時還硬要給女兒纏足,痛得女兒“鬼哭神號”。她存心與本家比賽,別人的孩子上洋學堂,她也托人說情送女兒上學——女兒成了她與別人攀比的物品。沒多久又因女兒的衣物常丟失而用惡毒的話與大罵女兒“天生的敗家精”。這還不算什么,女兒生病了她“不替她研醫(yī)服藥”、“只勸她抽兩口鴉片”,讓女兒“上了癮”。 而女兒因戀愛而“時時微笑著”,“她不由得有氣”,最后甚至不惜毀掉女兒的名聲而讓她孑然一身。
在對待兒女的婚事上,《苦菜花》中的母親對孩子的愛從不加干涉,即使是德強所愛之人杏莉出身于地主家庭。對娟子與姜永泉以革命為基礎的戀愛更是放一萬個心。曹七巧在盤問兒子的房闈之事中,她“伶牙俐齒,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銅片,也不管傷人有多深”,在“咯咯咯”的尖笑中將兒媳婦逼迫致死;在不經(jīng)意的“偶爾抽兩口”聲中徹底扼殺了女兒最后的幸福。
在兒女相繼參加革命后,《苦菜花》中的母親眼界不斷開闊,思想境界不斷提高。她由愛自己的子女發(fā)展到愛革命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她悉心照料著住在家里的姜永泉、趙星梅、侯敏,像母親一樣為她們的婚事操心。每當她想念自己的孩子時,便“覺得每一個八路軍戰(zhàn)士都和自己的兒子一樣,家里也有一個像她一樣的母親在日夜思念著兒子?!币虼耍裏o私自覺地照顧著戰(zhàn)士們,這種擴張的愛,體現(xiàn)了正常人性與革命性的統(tǒng)一,極具人情味。母親無名無姓,但是放眼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靠的就是千千萬萬的無名無姓的母親的支持、付出與犧牲。
曹七巧的一生就是被金子鎖住了的一生。一開始因為錢,她被賣了;到后來有了錢,她又被壓抑地變瘋狂,最終成了金錢的奴隸。追蹤曹七巧的不幸開端,源于她的兄嫂,他們無財無勢,但又貪財,所以將曹七巧“廉價出售”——這是命運的無常性。沒了父母,唯一的親人卻又不珍惜她;掌握了經(jīng)濟權,她又將小叔子姜秀澤趕走,不讓他對自己用一生換來的那點錢動念。曹七巧恨兄嫂的薄情,恨姓姜的每一個人的勢利,包括她兒女的累贅,繼而發(fā)展到她身邊所有的人。從她違心地討好姜家的人不被她們接納開始,她認為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她的敵人,都是沖著她的錢而來的,特別是男人,除了兒子外,連小侄兒都被她訓成“狼心狗肺的東西”,想“霸占我們的家產(chǎn)”,對長安則教導她:“表哥雖然不是外人,天下男人都是一樣混帳——誰不想你的錢?!卞X在她看來比親情、比一切都要重要得多,對她的兄嫂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就是作家所塑造的兩位不同時期、環(huán)境下的母親形象。前者的一切所作所為都以革命為出發(fā)點,圍繞革命展開,對孩子的愛與擁護革命是統(tǒng)一的,這與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觀點一脈相承。后者的言行,乍一看似乎不太可能,但只要仔細揣摩,看她在姜家所受的委屈與她潑辣的性格,以及她曾經(jīng)渴望愛與被愛的心,一切都豁然開朗。
曹七巧是一個深受壓抑而又不得到充分釋放的人,恨丈夫的無能與恨家族的怠慢讓她同樣恨子女,以致發(fā)展到恨身邊的所有人,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張愛玲在這里講述的不僅僅是社會對曹七巧這樣的女人的殘害,還展示了與曹七巧有關的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傷害以及生活于這種情態(tài)下的人們病態(tài)心理。她以深刻的筆觸去撩撥這根冷澀的琴弦,把一切都撕開來放在我們面前,這位“母親”的形象也就豐滿了,這是人文主義的真實觀——寫人的本來面目,不加夸飾。
在《金鎖記》中,作者并沒有忽略對曹七巧性壓抑的描寫。在姜家中,她曾愛戀過身體健全的姜永澤,也有過和她在一起的幻想,但這一切最終因她對金錢的固守而破滅。最終只有從身邊最后一個男人——兒子身上尋找解脫,讓兒子給她講閨闈之時事,從臆想中獲得精神上的滿足。這與人文主義的否定禁欲主義相承合,她不否認人的這一需求,這與顯現(xiàn)了人文主義中尊重人的核心。文章中曹七巧、長白、長白、長安都吸食鴉片,鵑姑娘還吞噬鴉片自殺,這一幕幕都是舊上海封建家庭特有的,張愛玲詳盡地闡述了。讀后讓人感到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情景、產(chǎn)物,真實可信。
由此看來,在這兩部作品中,作者都用了真實的筆觸,現(xiàn)我們展示了符合各自潮流的生活場景,它們各自符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流派。文中的主人公,兩位母親,身份、地位、言行各不相同,但都遵信了各自的創(chuàng)作原則。兩部作品對母親的塑造是革命新世主義和人文主義的真實觀的反映。她們不盡相同,但都是從各自的創(chuàng)作原則出發(fā)的,這是二者在真實觀中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表現(xiàn)。由此可得,《苦菜花》和《金鎖記》在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人文主義中的真實觀,是求同存異的。
參考文獻:
[1]如何閱讀文學[M]. 泰瑞·伊格頓.臺北:商周出版社.2014(01)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馬克思.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06)
[3]再談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J]. 康濯.文學評論.1979(06)
[4]中國當代文學講座[A]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編.1982(02)
作者簡介:
吳彩云(1978-),女,海南??谌?,碩士,??诮?jīng)濟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藝批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