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剛
李杭春的《重走西遷路:我的求是精神之旅》為讀者展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浙大西遷的歷程。此書分上下兩卷,上卷主要是作者重走浙大西遷路的種種感悟。作為浙江大學校史研究專家,李杭春在當下重走浙大西征路,歷史的感悟與現(xiàn)實的思考有機交融在一起;下卷主要以竺可楨日記為線索,探究了四個方面的內容:浙大的西征始末、竺可楨掌浙大的歷程、死于浙大遷徙路上的名師、竺可楨日記中的浙大學子。
抗戰(zhàn)時期的浙大是非常成功的。這不僅表現(xiàn)在浙大歷經(jīng)千難萬險萬里遷徙(杭州—天目山禪源寺—建德—江西泰和—廣西宜山—貴州湄潭、遵義)依然屹立不倒、不屈服于日寇的骨氣,還體現(xiàn)在在如此惡劣環(huán)境下,浙大依然培養(yǎng)了李政道、谷超豪、騰維藻等杰出的人才。因此,在讀此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抗戰(zhàn)時期的浙大為何如此成功?讀完此書,我認為有以下幾個因素值得重視:
一、廬山談話會中的知識分子的建議得到了政府高層的采納。抗戰(zhàn)爆發(fā)后,蔣介石在廬山召開了廬山談話會。竺可楨、胡適、傅斯年等學者名流都參加了這次談話會。在這次會議上,政府高層與大學中的知識分子達成了以下幾個共識:第一、戰(zhàn)爭發(fā)生,大學不停辦。第二、戰(zhàn)時教育即常態(tài)教育。第三、黨派勢力退出大學校園。
這三點,以后世眼光來看,至關重要。1937年戰(zhàn)爭爆發(fā)后,許多人都主張將青年學生訓練成士兵,補充兵員,由此出發(fā),主張大學停辦或者大學為戰(zhàn)爭服務,并進一步主張學化學的去造炸藥,學物理的去做槍炮等等。這種戰(zhàn)時教育的思維,無疑是殺雞取卵的功利教育。為此,浙大竺可楨、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等人堅決反對,并提出了以上主張,這些意見影響了蔣介石,最終兩者達成共識。這三點共識,奠定了抗戰(zhàn)時期的大學能成功的重要因素。
二、陰差陽錯形成的導師制與書院制。書院制,是中國古代行之有效的教育制度。民國時期,清華國學院的創(chuàng)辦,很大程度上參考的就是古代的書院制。抗戰(zhàn)時期,浙大西遷,遷移的地方在古代都是書院,例如江西泰和的大原書院。不特如此,竺可楨還特聘了國學大師馬一浮來此任教。這樣,師生之間,每日都有長時間的接觸,這樣的從游之樂,是身居都市的學生所未曾經(jīng)歷的。這種建立在書院制度上的導師制,是抗戰(zhàn)時期浙江大學之所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對此,竺可楨在日記中寫道:“此間導師制制度實行以來尚稱順手,學生既覺有一師長時可問詢,而老師亦有數(shù)青年為友不致寂寞,天目山實為導師制之理想地點?!?/p>
三、游學與旅行。人們在談教育時,多習慣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說法,實在蘊含至理??箲?zhàn)時期的學生,跟隨學校遷徙萬里,自是倍嘗艱辛,有時候甚至還有性命之憂。不過,從另一種角度來看,這種萬里遷徙,在一定程度上擴展了視野,讓青年人充分領會了中國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也領略了祖國的大好河山。這種“行萬里”的教育,也是固守在城市的大學中的學生所不能領略的。在這方面,既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又是“九葉派”詩人的穆旦就是最好的例證。倘使穆旦沒有經(jīng)歷萬里遷徙,他很難寫出“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數(shù)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這樣的詩句。
四、士紳階層的大力支持??箲?zhàn)時期,幾乎每所大學在選擇遷徙地時,都要考慮當?shù)厥考澋囊蛩?。當?shù)氐氖考潱^大多數(shù)都非常熱情地接納了大學。同濟大學計劃遷到李莊時,當?shù)氐拈_明士紳羅南陔表示歡迎,并發(fā)出了“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的電文。具體到浙大,也有這樣感人至深的故事。1939年,面對日寇的節(jié)節(jié)進攻,浙大教授李絜非來到浙江麗水尋找合適的辦學地,他看中了一處中西合璧的宅邸——曾家大屋。屋子的主人,是當?shù)厥考澰濉5弥罱e非的意圖后,他說:“先生真的看上這棟樓了?那就借給你們吧!想借幾年,就借幾年?!笨梢哉f,抗戰(zhàn)時期,那些受過古典教育的士紳階層,明是非,具遠見。在他們看來,教育,乃是國家的命脈,乃是國家民族發(fā)展的根本。因此,這些人都張開懷抱接納了顛沛流離的大學師生??箲?zhàn)時期的大學,正是有了這些士紳階層,才會弦歌不輟,書聲瑯瑯。
五、竺可楨的個人魅力??箲?zhàn)時期的浙大之所以被李約瑟譽為“東方劍橋”,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竺可楨的個人魅力。具體而言,在浙大任上,竺可楨在關心師生、捍衛(wèi)學術自由、聘請名師這三個方面的表現(xiàn)讓人印象深刻。
首先說關心師生。在竺可楨執(zhí)掌浙大的13年中,他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浙大師生的故事。記錄背后,自然是關心。浙大西遷中,竺可楨的妻子張俠魂病故,為紀念她,竺可楨捐款設立了“俠魂獎學金”,幫助了王愛云等家境貧寒的學子。此外,竺可楨在日記中還詳細記載了浙大名師在抗戰(zhàn)時期的生離死別,不論是數(shù)學家章用,還是文史天才張蔭麟,抑或是“不要錢,不怕死”的心理學家黃翼,他們的死亡,都讓竺可楨傷心欲絕,一一記載在日記中。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費鞏,莫名其妙“被失蹤”,竺可楨依然念念不忘,即便不做校長了,依然讓有關部門徹查此事。此外,作者李杭春通過竺可楨日記,還勾勒出了西遷途中浙大亡故師生名單,有64人之多,既有校警、校醫(yī),又有借讀生、學校會計等,由此可見竺可楨對全校師生的關心。
其次,再說學術自由。1936年,竺可楨在擔任浙大校長之前,就與當時的國民政府有約定:“用人校長有全權,不受政黨之干涉?!彼沁@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費鞏在當時是知名的“左”傾教授,但竺可楨照樣聘用。針對學生在浙大校園中的政治活動,竺可楨不盡同意。他說:“希望學生應埋頭學問,否則從軍可也。在學校鬧黨派,則不特于抗戰(zhàn)無益,學校亦不成其學校,故本人主張政黨一律退出”,“學生在校,盡可以自由信仰,但不得有政治活動”??梢哉f,溫文爾雅的科學家竺可楨在捍衛(wèi)學術自由方面,是毫不退讓的。有了學術自由,浙大才會成為新思想的發(fā)源地。
第三,在聘請名師方面,竺可楨也不遺余力。執(zhí)掌浙大初期,竺可楨就認為“振興浙大的第一步在首先覓得一群志同道合之教授也”。為此,在實行導師制的同時,竺可楨邀請軍事學家蔣百里來校講學,邀請李約瑟做學術演講,聘請馬一浮給浙大學生講國學,邀約豐子愷來給浙大學生講藝術史。正因如此,抗戰(zhàn)時期的浙大,既有“左”傾學者費鞏,又有國學大師馬一浮,還有“學衡派”主將梅光迪。竺可楨的這一做法,恰恰是繼承了蔡元培“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之義”的做法,實踐了梅貽琦的那句名言:“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献诱f: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xiàn)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p>
可以說,正是有了以上諸多因素,才造就了抗戰(zhàn)時期浙大的輝煌。這也是此書給我們帶來的重要啟發(fā)。
(摘自2018年7月30日《經(jīng)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