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
現(xiàn)在經(jīng)常聽到一些新詞匯,比如“尬舞”“尬聊”,推而廣之,作為一個作者,是不是會有“尬寫”的情況發(fā)生?
李白就遇到過。據(jù)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記載:有一次李白登黃鶴樓欲賦詩,猛抬頭看到崔顥那首《黃鶴樓》渾然天成,“逼”得李白擱筆而去,“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當然,后來詩仙畢竟還是忍不住,送孟浩然的時候又路過此處,忍不住手癢還是寫了幾句。兩首詩都是送別,但論起意境,崔的“白云千載空悠悠”明顯超過李的“唯見長江天際流”。
可以理解每個作者都希望自己文思泉涌,永遠有寫不完的靈感,即使沒有靈感,也要一直不斷地寫,直到蠟炬成灰。
然而由于環(huán)境和認知,加上年齡的增長,不得不承認一種情況,也許是“欲說還休”,也許已有人妙筆生花在前,也許是有附庸阿諛之嫌……總之就是寫不出心聲,哪怕是一個字都擠不出來,覺得是廢話。這時候如果非硬著頭皮,就會出現(xiàn)“尬寫”的情況了。怎么辦?是不是像哈姆萊特一樣尷尬——“To beor not to be?”
在這種情況下,就我的經(jīng)驗,會給出兩個選擇,可以不讓自己痛苦。
第一是去看書,看以往大師們的書。就會發(fā)現(xiàn),哈哈,原來人家的思想比我豐富,比我深刻,恐怕自己再讀十年也趕不上。白活!好了,不必寫了,寫出來也是拾人牙慧,何必再浪費腦汁,還不如好好學習。這樣一讀,讓我謙虛了,那點兒自我膨脹也立馬像漏了氣的球,癟下去;當然還有一種心情在作祟——不服。于是更使勁去看書,縱橫交錯,上下、古今、中外……怕記不住還做些筆記,于是腦子“亂”了起來,活躍了起來,最后這些思想碰撞在一起,被我投入“煉丹爐”,開爐前,最重要的是投入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推理和懷疑,于是屬于自己的那顆“丹”才煉成。
并不是每一次都成功。如果“煉丹爐”出了毛病,比如成分比例失調(diào)、佐料失衡等,都有可能導致失敗,讓這爐子里的“丹”變味,變得沒有營養(yǎng),甚至成為毒藥。每每一想到此就害怕,就更小心謹慎地讀書,既不敢仰止高山,又不敢自嗚得意,更不敢妄自尊大。
讀書讀出“負”能量,這并不是危言聳聽。不過,這種“負”能量其實也很勵志。因為看到自己的不足和渺小,就不會夜郎自大;看到前人已在某個地方捷足先登,就不必再苦苦尋路,而是順著他們的腳步繼續(xù)前行。這樣的“走捷徑”,繞過障礙,用省下的腦細胞去思考他們還沒瞅見的東西,有什么不好呢?我相信前面的大師們定會有落下的東西還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就轉(zhuǎn)頭了,或者生命不夠長,前行未窮盡。作為后人,我們大可以沿著他們開墾出來的路徑繼續(xù)探索下去,說不定會柳暗花明。用前人的遺留做補給,再繼續(xù)開發(fā),想想好賺!何樂不為乎?
第二個方法是干脆書也不讀了,出門去,看山看水,遠離塵囂。讀書如果不思考,終難免被洗腦的危險,把自己的思想擠光了,繼而大腦只變成一個裝著別人各種思想(也有可能是歪理、偏見或糟粕)的垃圾桶。這樣的情形,還不如傻點好。讀書是要費腦子的。讀錯書就更糟。
大自然給了我們最好的禮物,可惜現(xiàn)代人卻越來越遠離她。寧可在萬丈紅塵里混得灰頭土臉,也不愿意用滄浪之水灌洗一下。古人早說過,看山水也有三個境界。第一種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第二種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種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我覺得自己在第二種境界了。也就是虛實開始交錯,自然的山水會在眼前成為詩句或哲理。大自然從來無私,只要你用心去領(lǐng)會,其實所謂靈感,有時候就是你拋掉了所有定式、所有既成的思維,倒空自我,才會盛裝最原始最“有機”的東西。
第三種境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要做到比較難,大致屬于佛系了。辛棄疾“天涼好個秋”屬于此,而現(xiàn)在的人太忙碌,看山水的時間都沒有,只有臆測妄想。中國文學一直是詩歌的成就大于文章,是不是有些“怕”這種境界?畢竟,文章寫起來是要融入更多層次,熔化更多學說,比起洗練的詩歌來難得多了。老子雖然不寫詩,但他絕對是詩人,五千字,夠后人琢磨幾輩子的。
生命寶貴,寫與不寫,做與不做,首先得承認自己思想上的不足和冗余,一切才都有意義。否則,即使勉強寫出東西,也只是誤人誤己。
欲像辛棄疾發(fā)出“老大那堪說”的感嘆,首先得有他那樣叱咤風云的經(jīng)歷。既然連謫仙李白都有尬寫之時,我輩更可以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指,讀書或去走天下,都是不錯的選擇。
摘自《解放日報》2019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