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紹營
香草回來了,從遠遠的廣東。
香草滿可以開自己的豪車回來,可沒有開,嫌累。坐飛機,直到洛陽機場,打個車,送到鎮(zhèn)上。離家還有四里路,香草說,就送到這兒吧,我東西不多,就想走著回去。
是啊,香草想慢慢走回去,不急,十六年我都能等了,再想見爹娘,還能急在一時?這妮子就是和一般人不同。
香草從家里出去打工的時候,才十七歲,一晃,十六年過去了。
香草從家走的那天,天有小雨。從家里往鎮(zhèn)上的路,還沒有修,有水,有泥。沿著村前的斜溝,走得吃力。香草打著雨傘,爹披著一塊雨布。雖然是春天了,但春的腳步,總感覺離我們的鄉(xiāng)村,還很遙遠。天依然很冷很冷。雨水從香草爹的臉頰流下,掛在花白的眉毛和胡須上。
爹說,你這妮子就是倔,有幾個女孩出去打工的?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出去闖。
爹,你能不能少說?打工咋了?我偏偏不信這個邪。
好,不說了,爹老了,管不了啦。你看會計家的幽蘭,多聽話,她爹不讓去,她就沒去。哪像你。
我咋啦?
沒咋的,你咋樣,爹都聽你的。都是在城里上學上的,大學考不上,又沒有人怨你,說門親不就算了,非不服氣,和命抗,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沒有不強求。北莊鐵頭家這門親,多好,你就是不聽話,人家說了,你不去打工,鐵頭家就愿意。你去打工,就不和咱是親戚啦。爹想做最后的努力。
不是親戚又咋地?又不是非要和他家結(jié)親。他愿意,我還不想愿意呢!
鐵頭想愿意,他爹不同意。
鐵頭爹拿著扁擔,追著鐵頭打。你要是敢和香草結(jié)親,我打斷你的腿。
村人都搖頭,都撇嘴。香草這孩子……
唉,多好的孩子!
這孩子,高中上的啥呀?沒治了,完了……
好像香草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似的,這一去,非得身敗名裂似的,這一去,不是做三陪女,就是去賣淫似的……
好像多么的為人所不齒。
——在我們偏遠而落后的鄉(xiāng)村,有這些想法是正常的,沒有這些想法是反常的!
唉,怨誰呢?
好多年前,開放的春風,還只在城鎮(zhèn)的上空盤旋,我們鄉(xiāng)間還只能聽到攆狗喚豬的聲響。
家人教育兒女說,可別學香草哈,餓掉牙,咱也不出去……
弄得香草的爹娘抬不起頭。香草的哥嫂,也難在鄉(xiāng)間走動。
爹疼愛女兒,爹也要臉面。爹從不去人多的地方。爹更不在人前人后說起香草。仿佛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女兒似的。
后來,有很多男孩陸陸續(xù)續(xù),出去打工了。
再后來,很多人家的女孩也陸陸續(xù)續(xù)出去打工了。
香草爹總想打聽打聽女兒的情況,又總不好意思開口。
香草,不來信,更沒有電話。那時候,村里,還沒有電話哩。
香草想爹娘了,就寄錢。沒事了,就寄錢。經(jīng)常寄錢。
香草爹經(jīng)常去郵局,郵局有儲蓄所,取了錢,就存。
不知不覺間,鄉(xiāng)間蓋起了一幢灰色的洋樓。是香草家的。
村里人都知道他家里有錢。有多少錢?不知道。
有事了,需要用錢了,找香草爹借,都給。香草爹人緣又上來了。
這小洋樓,這花花的鈔票,讓人眼羨死了。
總有人靦腆地打聽香草的工作,在哪工作。
叔,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閨女也大了,想讓香草帶帶她,找個活干。
我也不清楚具體地址,香草爹說的是實話。
人們都說,這老叔是怕啥呀?怕分他閨女的錢啊,還是咋地?
見過香草的人都說,香草混大了,很有錢。但都不愿說,或者不想說更詳細的消息,有時好像很回避似的。
一晃,過了八年……
是的,是八年,那天,村里喇叭響了,村會計在喇叭里喊,香草爹,有你電話,十分鐘后來接電話。
閨女來電話了,來電話啦。
香草她娘,你去看看吧。
香草的爹,說是說,還鼓不起這個勇氣啊。
那怕啥,村里女孩出去打工的,不是越來越多嗎?幽蘭不是在香草走后的第二年就走了嗎?
哈,怪啦!香草想想都要笑出聲來,才幾天,那時候,女孩出去打工,不好說親?,F(xiàn)在,女孩要是十六七歲,沒出去打工,說不上親。說你沒本事,沒能耐啦。說你沒有見過世面啦。蹲在家里,肯定迂腐啦。你才不好說親呢!
這個世道,咋變化這么快呢?就像眼前的路,一晃眼,都多少年了。香草,小時候上學走過的那條斜溝,不見了。鄉(xiāng)間的小路寬敞了,都修成水泥路了。
還有,那個雨天,爹就是從這送我去鎮(zhèn)上,然后自己去打工走的嗎?咋不像呢。原來泥濘的路,變寬敞了,變明亮了,下回,開車回來,可方便啦。
還有,這塊田地,小時候,我就喜歡這塊地,把自己的加工廠,建在這兒多好。省得一個村里的人,跑那么遠,出去打工了。
村里人不是有很多很多在自己工廠打工嗎?他們信我香草,他們知道我在城里幾年,書沒有白讀。來我廠里打工?可以,得聽我的。在我們沒有干出大名堂之前,誰都不準泄露我的消息。是好朋友吧?聽我的,錢,我香草掙到手了,也讓你們拿到手。讓鄉(xiāng)下的老頭,好好猜想我在干啥吧?
會計的女兒,那個叫幽蘭的,是自己最好最好的伙伴,香草才出來兩年,她就不聲不響地找到了香草。從選料工到操作工,再到倉庫管理,再到會計,香草在前面走,幽蘭在后面跟。哈,現(xiàn)在,幽蘭不是正在自己廠里干嘛。也學她爹,當會計了,靠得住的人啊。
會計家離香草家很近很近,會計家不是有電話嗎?誰給裝的?香草。香草本來想把電話裝自己家里的,可香草心疼自己的爹娘,村里就這一門電話,外出打工的多,都打電話給家里,讓父母轉(zhuǎn)接,去喊人,早早晚晚,香草才不愿意呢。倆人一合計,裝幽蘭家吧,反正離自己家近,想爹娘了,說一聲。嗬,你看女兒孝不孝?
女兒回來了。
村里人都輪換請吃飯,尤其是小孩在廣東打工的,必請。還要香草爹作陪。
吃飯時,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敘。彼此心照不宣。
香草,只是笑……這些不爭氣的!連保守秘密的小事都做不到。
香草,多少還是看出老爹的心事。老爹怎么臉上沒有笑容呢?怎么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高興呢?
閨女,爹說。十六年了,爹知道你沒少為家里出力,沒少為老少爺們著想,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都感念你的恩情??勺约?,也不能苦了自己啊。省吃儉用是好,該花的也要花啊。爹看你穿的衣服,心疼啊,你看你那褲子,那褂子,又小又瘦不說,都破破爛爛的,盡是窟窿,你要是沒錢,家里還有,這帶洞的衣褲,我讓你娘昨天晚上,都給你縫補好了,你娘說,可苦了孩子啦。
爹吔,我娘干啥了?補衣服?那是新款,城里人都穿這。
我的天,爹這幾天心里不高興就為這呀!
香草看著這幾件前天剛剛買的新衣服,還有被娘密密縫補過的針腳,不知道說什么好……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