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9日,習近平向他頒授“共和國勛章”。
袁隆平的家是一座帶圍墻的小院,里面有座二層小樓。整個小院裹在綠色里,種滿了冬青和樹木,廊子里還掛了兩排紅燈籠。袁隆平的秘書楊耀松給《環(huán)球人物》記者指了指,袁老的臥室就在小樓的二層。住在二層,對袁老有一個很大的好處,“來到窗戶旁邊就能看到心愛的試驗田,甚至躺在床上側個身子就能看到”。是的,袁隆平的試驗田跟他的家之間,連圍墻都沒有,只一道矮矮的鐵柵欄。
每天清晨就會有這樣一幕,還沒吃早飯的袁隆平出門來到田邊,看一看、望一望、查一查……只在田邊上看,不能再下到田里,因為他現(xiàn)在的身體不如從前,水稻田是軟的,“一腳踩下去,起不來的”。
今年8月份,袁隆平過了90歲生日。他現(xiàn)在走路有些緩慢,家距離辦公室有幾百米,以前常常走路上下班,但是現(xiàn)在需要車把他接過去。他的聽力也不像以前,“年紀大了,耳朵不靈了 ”,但他不愿戴助聽器,“不管用,主要是分辨率不高,(我)聲音聽得到”。他湊近了仔細聽別人的提問,回答時不由得放大音量。因為呼吸系統(tǒng)有些問題,他戒掉抽了六七十年的煙……但身體的一切變化,都不能改變一點,他要繼續(xù)上班。
袁隆平的辦公室有張巨大的辦公桌,上面摞著整整九摞書,這些都是他平常要用的。桌上放著眼鏡、放大鏡,“眼鏡不行就用放大鏡”,光放大鏡就有3個不同型號的。他的辦公室里有來自世界各國的紀念品:美國科學院院士的證書、“世界糧食獎”頒獎現(xiàn)場的照片……其中巴基斯坦送的畫像上還注了一行英文——The man who puts an end to hungry,即“饑餓終結者”。
長沙的夏季氣溫高、水汽大,水稻田里蒸騰出熱氣,讓人感到憋悶。就是這樣的天氣,袁隆平也會在中午去試驗田轉轉。得知自己獲得“共和國勛章”時,袁隆平正在試驗田里查看第三代雜交水稻生長情況,12畝試驗田正處于對花時期,這是關鍵階段。
采訪期間,《環(huán)球人物》記者見他穿著黑鞋、黑褲、條紋衫來到田邊,略有些蹣跚,但精神尚好。他認認真真地聽田間技術人員的反饋,不時點頭,不時詢問。一會兒,他的家人朋友也都跟了出來,有人拍了一只落在他身上的蚊子。等袁隆平跟工作人員交流完工作,轉過頭,故意提高嗓門,喊了一句“是誰打了我?!”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袁隆平的學生鄧啟云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道,“他永遠保持著年輕心態(tài),現(xiàn)在很多事情,他還是很想要身體力行地參加。其實到了這個年齡,做一些指導,口頭上說說就可以,但他不是?!?p>
試驗田跟袁隆平家之間只有一道柵欄。(本刊記者 王媛媛 / 攝)
2004年,很多科學家到海南島去參加一個國家高技術研究發(fā)展計劃相關會議。74歲的袁隆平也在其中。會上,科技部有位處長說,以后像袁院士這樣的老科學家慢慢地退出一線了,可以主要培養(yǎng)年輕人,為他們做一些顧問和指導?!霸袭敃r就站起來說:‘我不是裁判員,我是運動員!”鄧啟云回憶,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但隨即哈哈笑了起來?,F(xiàn)在又過去了十幾年,袁隆平還是這樣的心態(tài),要做“運動員”。
袁隆平是很多個第一的獲得者。1973年,他和團隊研究成功三系雜交稻。此前,國際水稻研究所的專家也搞過同類研究,但搞了兩年就放棄了。當時國際上給出這樣的評論:中國雜交水稻是在脫離了西方這個所謂農(nóng)業(yè)科學源頭的情況下,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項成果。1981年,他的秈型水稻研制成功,獲得國家技術發(fā)明特等獎。這是我國第一項特等發(fā)明獎授予農(nóng)業(yè)方面的發(fā)明。
《湖南日報》原科教部主任譚毅挺曾多次采訪袁隆平,兩人因此也成了朋友。他覺得袁隆平非?!暗驼{”,“我第一次見他,他不擺架子,很熱情、很坦然,動不動就哈哈哈笑起來”。
1982年秋,袁隆平參加第二次國際馬尼拉水稻研究所的會議。會議期間,他跟譚毅挺通過一個電話,譚毅挺寫了一則短消息報道此事。后來,譚毅挺應《大自然》雜志社的邀請,寫一篇有關袁隆平的文章。譚毅挺記得那是快過年了,兩人聊著聊著,袁隆平用重慶話講了這樣一句,“我們在國際水稻所就有位兒了,他們說我是‘雜交水稻之父” 。譚毅挺趕忙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袁隆平講了那次會議的狀況,國際水稻研究所所長斯瓦米納森稱他是“the father of Hybird Rice”。緊接著,他又謙虛:“不不不,哪有這樣的事咯!”
憑著職業(yè)敏感,譚毅挺認真地說:“袁老師,這不是你個人的事,我的文章雖然寫的是你,但這是中華民族的光榮,‘雜交水稻之父不是中國人封的,是國際水稻所的專家公認的,是不是?”“‘啪,我就把這個消息給捅出去了!”譚毅挺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笑說。
1986年9月,雜交水稻國際學術討論會在長沙召開,譚毅挺參與報道此事。他記得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總干事愛德華·薩烏馬博士致辭時說:“中國有一句話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但對我們搞雜交水稻的人來說,‘上有天堂下有長沙,為什么?這里是我們雜交水稻的‘麥加圣地?!彼_烏馬博士接著說,“搞雜交水稻的科技人員,如果你沒有見過袁隆平博士,那你的雜交水稻研究還沒有起步?!?/p>
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員辛業(yè)蕓覺得袁隆平的特點是“沒有休止”。辛業(yè)蕓記得,超級雜交水稻第一期攻關時,記者來采訪袁隆平:“袁院士,什么時候是個頭?。俊彼穑骸俺夒s交稻實現(xiàn)了,我就心滿意足了。”2000年第一期攻關目標實現(xiàn),畝產(chǎn)達700公斤,記者再問,他答:“實現(xiàn)了超級雜交稻第二期目標,我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2004年就實現(xiàn)了第二季目標,畝產(chǎn)達到800公斤,比國家計劃提早了一年。后來,袁隆平也不好意思再這樣回答記者了。
“就像跳高一樣,到后面每升高一點點都很難。我們到第三期的時候實際上花了7年時間,畝產(chǎn)900公斤的目標2011年才達到。但之后,他似乎又摸清了規(guī)律,找到了技巧,后面的進度好像又快了,第四期、第五期……”辛業(yè)蕓說?,F(xiàn)在,超級雜交稻已經(jīng)達到了每公頃18噸(相當于每畝1200公斤),袁隆平又把目標提高到了每公頃20噸(相當于每畝1300多公斤)。看來,超級水稻的畝產(chǎn)數(shù)字像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里程數(shù),袁隆平“是不會停止的”。
少年時的袁隆平曾跟隨老師參觀一座資本家的園藝場。碩大粉紅的桃子吊在樹上,葡萄一串串地掛著,場里還有一棟別墅,景色甚是美好。那時候,卓別林的無聲電影《摩登時代》正在上映,電影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卓別林打開窗子,伸手就夠得著葡萄;打開門,奶牛走過來,新鮮的牛奶擠了出來。這樣富足的田園生活是身處戰(zhàn)爭年代的孩子無法想象的。
成年后的袁隆平做過這樣一個夢,夢里雜交水稻的莖稈長的像高粱一樣,穗子像掃帚一樣,籽粒像花生一樣,他和助手們一塊在稻田里散步,在稻穗下乘涼……后來他把這個夢稱為“禾下乘涼夢”。
電影中的場景、夢中的場景,他畢生都在努力把這些變?yōu)楝F(xiàn)實?,F(xiàn)在,他的夢想又擴大了。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袁隆平和他的團隊通過開辦雜交水稻技術培訓國際班,已經(jīng)為80多個發(fā)展中國家培育了1.4萬名技術人才。全球有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實現(xiàn)了雜交水稻的大面積種植。每年種植面積達到了700萬公頃,普遍比當?shù)厮驹霎a(chǎn)20%以上?!澳屵@種雜交水稻的技術世界共享,為什么呢?”曾有人這樣問袁隆平?!盀槭裁床蛔屖澜绻蚕砟兀繛槭裁床荒??這是個好事情啊!”沒想到袁隆平以一個反問句作答。“全球有1.6億公頃稻田,如果有一半種植雜交水稻,每公頃增產(chǎn)2噸,可以多養(yǎng)活5億人口?!边@是袁隆平現(xiàn)在的夢想。
很多人覺得,現(xiàn)在中國糧食夠吃了。袁隆平說,中國糧食是不夠吃的,有些要進口一部分。比如中國人愛吃豆腐,大豆每年進口七八千萬噸。“現(xiàn)在國家有錢買糧食,如果人家一卡你,不賣糧,那就麻煩了。這個是問題,是個大問題。”他若有所思地說。“關鍵時刻,一粒小小的糧食能救一個大國,也能絆倒一個大國?!辈簧偃硕贾涝系倪@句話。
現(xiàn)在,如何提高農(nóng)民的種田積極性也是袁隆平思考的問題。因為用工需求等原因,青壯年農(nóng)民很少在家務農(nóng),多是老年人和婦女在家務農(nóng),這被稱之為“婦老農(nóng)業(yè)”?!艾F(xiàn)在最需要的是好政策,來調動他們的種糧積極性?!痹∑接X得現(xiàn)在的惠農(nóng)政策很好,但擔心有些人不執(zhí)行,就變成了空口號,“光有好種子沒有好政策不行,光有好政策沒有好種子也不行?!薄拔铱偸呛軗鷳n的?!痹∑秸f這句話時,黑黑的額頭上深深的皺紋格外明顯。
在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的雜交水稻展覽館,記者看到一張圖譜,介紹雜交水稻育種專家代表?!斑@是朱英國院士、謝華安院士、張慧廉院士,他們都不在了。袁老的師姐李成荃是前年走的……”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他們曾同袁老一起走過科研道路,他們都為共和國的農(nóng)業(yè)獻出畢生精力?!痹∑竭€在繼續(xù),以他不再強壯有力的身體,以他馬拉松運動員式的毅力,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在田間。
袁隆平1930年生于北京,中國工程院院士,一生致力于雜交水稻技術的研究、應用與推廣,發(fā)明“三系法”秈型雜交水稻,成功研究出“兩系法”雜交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