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多年以前,我在鄉(xiāng)下度過整整一個夏天。那時,我剛剛遭遇一場挫折,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去男人那里打牌。村里總有些閑人天天湊在一起打牌,幾張毛票搗過來搗過去,直到搗成碎紙片。那時,我和男人都是這群閑人中的一員。
男人獨自拉扯著兒子,生活很不容易。妻子在兩年以前與他離婚,因為他的不求上進,更因為他的殘疾。
牌局結束,幾個村人很快離去,我和男人卻仍然為剛才的牌局進行世界上最無聊的爭吵。終于,我起身,準備回家。
男人這才注意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的兒子睡得正香。
男人拉住我說:“先別走?!蔽覇枺骸斑€有事?”男人尷尬地說:“能不能幫我把兒子抱下平房?”
“你可以叫醒他?!蔽艺f。
“不要叫!”男人看著兒子,說,“他睡得那么香……白天他瘋玩了一天,很累……你幫我把他抱回屋吧!”
我答應了。按照男人的囑咐,我動作很輕,生怕將他的兒子驚醒。男人先于我下了平房,動作迅速得讓我不敢相信。當我抱著他的兒子進屋,我看到他已經(jīng)為兒子鋪好了被褥。
他向我致謝,并將他一直力爭的幾張毛票塞給了我。
“謝謝?!蹦腥苏f。
他是農(nóng)人、粗人,他沒有文化,不懂文雅。但在那天,為了兒子,他竟說出那兩個字。我看到,說完后他的臉飛快地紅了一下。
我重回城市,很多年沒有再回老家。前些日子回去,聽別人說,他幾年前就帶著兒子進城了。我問:“不再天天打牌了?”答:“早不打了,說是為了他的兒子——兒子長大了,盡量找所好一點的學校?!眴枺骸翱墒撬渴裁瓷睿俊贝穑骸皵[了個修鞋攤,就在百貨大樓對面。”
回到城市,我很快找到男人。他正在專注地修著一雙鞋子,比多年前蒼老了很多。
晚上在酒館,我們喝下很多酒。酒間男人喊來他的兒子,兒子已經(jīng)長得高高大大,正在這個城市讀著大學。兒子對我說他功課很忙,所以很少過來看他的父親。
“還記得我嗎?”我問他。
他搖搖頭。畢竟我離開老家已經(jīng)很多年,畢竟我離開時他還那么小。
男人很快醉倒,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我與他的兒子碰杯,借著酒興,我說:“你不經(jīng)常來看父親,不僅僅是因為功課忙吧?”
他低下了頭。
“因為你父親是殘疾人?!蔽艺f,“還因為他在最繁華的路段修鞋,無法向別人掩飾你有一個殘疾的父親。你靠他賺來的錢讀大學,卻不想與他親近……”
“我沒有。”他急忙辯解。
我笑笑,然后給他講了多年前那件事。我說:“你肯定忘記了,但是我不會忘記——我們剛剛爭吵完,他便求我把你抱下臺階,抱回屋子——因為這件事,我第一次從他的嘴里聽到‘謝謝?!?/p>
他的兒子靜靜地聽,臉上的表情起伏難定。他扭頭看一眼父親,父親摟著酒瓶,睡得正香。
夜很深,男人仍然沒有醒來。我去門口叫出租車,回來時愣住了。我看到男人的兒子將父親輕輕抱起,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桌椅,出門,走向出租車??吹轿叶⒆∷?,他笑笑,解釋說:“父親累了一天,又喝醉了,不想擾動他……”
那天,他一直將父親抱上出租車。出租車停在公路的另一側,那段路他走得并不輕松。他以為懷里的父親仍然熟睡,可是我知道,他的父親其實已經(jīng)醒來。
當男人的兒子邁過花壇,我分明看到,黝黑、粗糙并且殘疾的父親,從眼角悄悄滑下一滴眼淚。
(王世全摘自《家庭》)(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