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
按說路菁是金窩出來的寶貝疙瘩:獨生女兒,家境良好,父母全是有頭臉有知識的高干??伤齾s成了不想回家的小鳥。怪只怪家里關著一只母老虎和一只公獅子,沒事就要咬幾口。
自小路菁就是這樣生活的,如今父母親退休后,更有大把的閑暇,不用來吵架真是沒事做。
這不,為了穿什么衣服見未來女婿,他們又起了爭執(zhí)。
“怎么穿綠的?土死了,換件顏色艷的?!?/p>
路媽虎起了臉:“第一回見女婿,你要我打扮成燒雞嗎?看你那衣服的四個口袋,就那點品位?”
“我品位不好,怎么我能管上千號人,你就只是個小科長?”路爸飛快接上。
“你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早早退居二線?!?/p>
路菁一跺腳:“小軍第一次來,你們就這樣,讓人家怎么想?”
路爸臉黑黑的:“讓他看到還不如看不到,我去娛樂室,就說我出差。”
“你以為你還是局長?出什么差!”路媽凈往人家傷口上捅。
路爸一副“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落泊,氣鼓鼓摔門而去。
跟往常一樣,路媽眼淚滾了下來,路媽的哭訴無非三方面:一是路爸脾氣粗暴,在機關是官,在家還是官,退休了依然是官,路媽沒有尊嚴地位;二是好吃懶做,不會關心人,路媽感覺不到溫情;第三就是在路菁十歲那年,路爸跟女職員的風流韻事,傷路媽很重,雖然沒離婚,但自此好日子就到頭了。
路菁一拍腿:“媽,干脆離了算了,這個家還有什么意思?”
路媽一愣:“還不是為了你!”
“我都這么大了,你有工作有知識,還將就這破碎的婚姻干什么?單身的老頭多得是,就算你不嫁,我也會一輩子陪著你?!?/p>
剛才還喋喋不休的路媽打了啞炮,不吭氣了。路菁火氣上頭,打手機過去:“小軍,你別來了,我爸媽在商量離婚的事?!?/p>
“我是不怕離,我沒準兒能找年輕二十歲的呢!”路爸口氣堅決。
路媽也不示弱:“那就離,菁菁歸我,房子歸我,你愛去哪兒去哪兒?!?/p>
路媽龍飛鳳舞地寫完離婚協(xié)議,路爸大概掃兩眼就簽了字。
父母鬧了十幾年,現(xiàn)在終于要離婚了,路菁感傷之余,卻隱隱有種解脫感。
這個夜晚分外寧靜,沒有爭吵,也沒有摔打,獅子和老虎像打了鎮(zhèn)定劑,沉默不語。
路爸慢騰騰地收拾衣物,準備明天搬出去,路媽則守在電腦邊,不知在看什么。
路菁移到父親身邊:“爸,你去哪兒???要不暫時住家里吧?”
路爸垂頭喪氣,沒了往日的囂張:“去你叔叔家吧?去單位宿舍讓人笑話,都五十多歲了還離婚。不能住在這兒,要騰地方給你媽創(chuàng)造新生活。”
原來路爸還想著給路媽創(chuàng)造新生活,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
第二天早上,路媽臉上掛著霜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一家人吃得沉默無語。吃完飯,路爸在屋內轉了個圈,提起皮箱就往外走。
路菁冷冷地說:“爸,離婚證沒辦呢,趕早辦了吧?!?/p>
可是這關口,結婚證死活找不到了,要離婚得有結婚證,路爸路媽齊刷刷投向女兒“怎么辦”的眼神,路菁手一揮:“總有辦法的,大不了單位開證明。爸先搬出去吧,證后面再補?!?/p>
臨出門前,路爸給了母女倆一個復雜的眼神。“咚”,一道門把三個人隔成了兩個家。
“你為什么一定要讓我和你爸離婚?”路媽問女兒。
“這種婚姻有意思嗎?當初你就該死心離婚的,也許現(xiàn)在早找到好男人了。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沒有婚姻一樣能過得很好?!甭份冀o母親打氣。
沒有父親的日子,家里氣氛特別和諧,母親再也不對人紅眉毛綠眼睛了,路菁把她拉到附近的老年拉丁舞班,專門介紹哪幾個老頭是單身的。
路媽進入狀態(tài)的速度比路菁想象得快,不到十天,她就跟一個老頭打得火熱,買來件時尚玫紅長裙,把頭發(fā)染成棕黃色,看上去起碼年輕了十歲。
這回倒是路菁不高興了:“媽,您也太心急了吧?那個叔叔我了解過,月工資才1800,跟前妻因家庭暴力離婚的,兒子是無業(yè)游民,他真適合你嗎?就算適合你,那適合我嗎?”
路媽眼神閃爍了,老年人再婚,不能不顧及家庭成員是否適合。
“再看看吧,單身老頭多著呢!”路菁成功攪黃老媽的好事。
這些天,路菁與父親都是用手機聯(lián)系的,一向少耐性的父親變得啰唆了,向女兒道歉,對妻子有愧的話一籮筐,路菁長輩似的訓父親:“你早干什么去了?男人出軌了沒理還不饒人,是個官就了不起嗎?如果是我,早跟你離婚八回了?!?/p>
“可是你媽也太不給臺階了,你這孩子,人家都勸父母合好,你怎么勸我們離婚?”
“你們這種婚姻,比雞肋還不如,早該各奔幸福了。”
路菁悄悄地去看過父親,他壓根兒沒有住到兄弟家,他丟不起這個臉。他住在一家小旅館里,沒人給他做飯,沒人管他的死活,從背后看去,他身形單薄,竟有些可憐。
躲在人群里,路菁輕嘆了口氣。
幾天后,正在熱舞拉丁的路媽電話召回女兒:“明天說有日報記者要采訪我和你爸,我們是第一批支邊青年,以前當過勞模上過報紙,被推薦成典型了,外面還不知道我們離婚呢,你說這怎么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過就是作秀嘛?!?/p>
路爸被急召回來,他也接到了報社記者的采訪通知,為了做好采訪,他西裝皮鞋,又理了發(fā),官架子也回來了,不再像前段日子的孤魂野鬼。他神采奕奕回到家,遲疑地問路媽:“明天記者一早就來,我從菁菁她叔那兒趕過來,只怕來不及……”
“那你住一晚吧!女兒說了,不過是作秀?!甭穻尷淅涞卣f。路爸喉嚨響了一下,有火苗往上躥,但還是忍住了。
這晚,路媽打扮得很招搖出去玩到半夜,路爸眼睛瞪得鼓鼓的,強忍著沒有發(fā)作。
“爸,你在吃醋嗎?”路菁打趣地說。
“哼,都是人家吃我的醋,你爸年輕時迷人得很呢!”路爸把手上的報紙狠狠地抖了抖。
“可您現(xiàn)在畢竟不年輕了。”路菁毫不留情。
路爸眼睛抬了抬,有點挫敗。
那個記者姓劉。他一進門,路爸路媽一個上茶,一個讓煙,默契十足。采訪時,兩人并排而坐,很和諧。
“聽說您二位是一起參加支邊的,還是自由戀愛,能說說當年的經(jīng)歷嗎?”劉記者開始采訪。
“嘿嘿,當年本來我們沒分到一個隊,是我主動要求調過來的,因為小麗在那里?!薄靶←悺笔锹穻尩男∶@樣被路爸甜甜地說出來,路媽臉上溢滿幸福。
“這么多年走過來,一定遇到過坎坷風雨,你們是怎么度過的?”
路媽說:“哪家夫妻不吵架?只要還有感情能過下去,就要好好過,我這人心直口快嘴巴毒,我家老頭子總是讓著我?!?/p>
“我以前老忙工作忽略了家庭,小麗可是付出了不少,現(xiàn)在退休在家,也沒能回報一下,真是慚愧??!”
路媽動情地說:“男人忙事業(yè)也是沒辦法,記得有一回我生病,老頭子都打算賣掉房子湊手術費,幸好經(jīng)過復查沒那么嚴重,這么多年他一直要求吃淡的,怕我內臟會受損傷,其實他是四川人口味很重的?!?/p>
“我當年去鄉(xiāng)下蹲點,我父親病了,是小麗守在他身邊照顧直到送終,我有時候回來晚了,她一整夜都不睡……”路爸有點哽咽了。
“我們是夫妻嘛,說些高興的,別叫劉記者笑話了。”路媽深情起來,手情不自禁握住了路爸的手。
兩個小時的采訪結束后,劉記者起身告辭,兩個老人把他送到過道門口。路菁從拐彎處一把捉住“劉記者”:“小軍,采訪得怎樣?”
“你爸媽挺好啊,一點也不像吵架吵了幾十年的冤家?!?/p>
這個男人,就是路菁的男友劉軍,要不是路媽路爸吵架,也早見過面了,今天以這種方式見面全是路菁的安排,父母是有身份的人,都要面子,他們一定會對記者秀恩愛,有時假戲真“秀”也能秀出真情來。
路菁翻看劉軍的采訪本子,想不到在母親眼里,父親有這么多優(yōu)點,在父親心中,母親做了那么多犧牲,怎么之前都看不到呢?如果不是這回分居,不是記者采訪勾起他們的往事,可能一直都沒留意過彼此付出的愛。
路菁回家時,屋內飄滿了久違的菜香,路爸難得系上了圍裙,路媽不動聲色地說:“你爸腰痛病犯了,回家住幾天?!?/p>
路菁捂嘴沒敢笑,她悄悄從自己臥室床下的皮箱里摸出兩個紅本來,看了看又趕緊收起來,那是她藏起來的父母的結婚證,她還要繼續(xù)藏下去,藏到哪天她也不知道,或許要等爸媽真正明白,其實他們誰也離不開誰,再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