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白夜從玉林西路,搬到窄巷子?!?·12”地震的余震中,新白夜開張。我清楚記得:有一天,坐在新白夜的書房。身下的椅子,突然橫向搖晃。搖晃并不十分劇烈,但你知道:這是自然之力,而非人力。書房中的人都跑了出去,唯我不動。那一瞬間,我知道,有一種變化,將要伴隨成都。
余震中開業(yè)的新白夜,蕭索冷清、慘淡經營。今天,走進寬窄巷子,看到擁擠不堪的人流,無法想象,當年寬窄巷子悄無一人的狀況。在新書《以白夜為坐標》的后記中,我寫下了新白夜開張時的熱鬧。但其后,孤寂、冷清和困難,卻是用了好多年,才得以復原。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走進寬窄巷子,欲為白夜遴選一個院落。我看了許多院子,不是太大,便是太小;不是造作,便是簇新,終不如我意。直至步入窄巷子32號。進得門來,只見一方庭院,筑基四尺。進門拾級而上,入狹而腸曲。左有一小小亭閣,讓我想起電影《春夏秋冬》中的一個場景。右有一道據傳是清代傳下來的老墻。中有庭院,幽深,有古韻。兩棵枇杷樹,樹高及檐。我看了很喜歡,就對朋友說:以后,可以每年在此枇杷樹下,開“枇杷詩會”。當場拍板,我租下院落。10年之后,這個庭院,發(fā)生了許多變化。當年及檐的枇杷樹,早已沖出屋頂。遮天蔽日,層層疊疊。夏日暑氣不到,雨天滴水不侵。每逢枇杷結果時,工作人員需扶梯而上,才能夠及累累果實。那枇杷果,總也香甜沁口,勝過街賣。每年,白夜周年慶,均可拾摘一大筐,每桌勻分。詩會,卻從未在枇杷樹下開過。皆因窄巷子日益喧鬧,小吃叫賣聲、游客嬉笑聲、對門川劇頂燈聲、隔壁小品曲藝聲,聲聲入耳。致使需洗耳靜聽、不合時宜的詩歌吟誦聲,只能移入內堂,供少數知音鑒賞。這10年,為了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白夜吧臺,換了3次,終于挪至左邊角落,讓空間得以敞亮和開闊。
唯2005年夏天,我的好友克非,在此枇把樹下,排練和演出了“詩歌劇場”——《坐過山車飛向未來》??朔巧瞄L根據環(huán)境排戲,枇杷、庭院、門廊、書房,均成舞臺裝置。觀眾可從內堂、書房及藝廊,三面環(huán)向,隨意觀賞。那一天,我覺得:在此環(huán)境中,白夜,的確有很大空間,可供挖掘。
10年,好似一個輪回,中國正在“坐過山車飛向未來”。白夜,未來會搭上這輛過山車,還是被甩出車外?抑或被拋到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欲知答案,10年之后,再聽分曉。
我的父親去世于2009年的1月,距今10個年頭。10年前,在他的葬禮上,我曾經在天空中見過一只碩大的蜻蜒,東北話俗名叫大綠豆,通體碧綠,永遠在高空飛行,速度極快,奇難捕獲。按理說,當時乃隆冬,不可能有蜻蜒,可我就是見到了,別人看沒看見我不知道,我也沒問。
很小的時候,我擁有一只竹竿網,姥姥給我做的,上可擒飛蟲,下可撈魚蝦,但我就是永遠都沒捉到過一只屬于自己的大綠豆。兒時天空中的蜻蜒,按體積大小和品種的不同,常見的有:小老虎、紅辣椒、白醫(yī)生、大老黃、二愣子、鋼筆水、大綠豆。大綠豆是每一個孩子的終極夢想。在我多年都未能如愿的一個午后,父親徒手提了一只大綠豆送我。全程我親眼所見,他靈巧的身手令我瞠目結舌。父親說,等我長大了,身高超過他那天,也會輕而易舉。后來我把那只大綠豆養(yǎng)了數日,還是餓死了,尸體風干之前,被我做成了標本,封存在一個透明的磁帶盒里,興奮之余,我意識到,今生我可能不會再對任何物質或物體產生欲望。然而就在10年前的那個冬日清晨,另一只突如其來的大綠豆,勾起了我全部的欲望。近10年間,我的人生經歷過支離破碎,我又重新把它一點點兒拼湊起來,用多余的、不知該安插在何處的碎片,換取了些許物質所得,這些東西曾令我一度很滿足,可是偶爾,很偶爾,我還是會在某個涼醒的深夜,想起一只大綠豆,然后陷入沉思,自己已經32歲,身高注定不會超過父親,很多當年父親做起來異常艱難的事,對于今天的我來說,輕而易舉,但我就是捉不到一只大綠豆。
2019年的1月,剛好就是父親過世10周年的當天,我因機緣巧合站上了一個講臺,講起了我跟父親之間的故事,以及我近10年來的生活,即便乏善可陳,也被我在燈光下包裝得跌宕起伏。下臺便有些后悔,因為我原本想講起那一只,麗只,大綠豆的故事,但那又不算是故事,不知道該怎么講,站在臺上還是決定放棄。走出會場,廈門的冬季不冷,我漫步在街上,遇見一個中年男人,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把手槍,遞給我說,你可以用這把槍報仇,殺死那些曾經讓你心碎的人,且不用負任何責任。我反問,這么神奇?他點頭,就是這么神奇。我接過手槍,定了定,最后抬起頭,朝天空放了幾槍,似乎幻想著,可以隨機射中一只大綠豆,我就能把所有的心碎都放下了。然而這不可能,自從10年前,至今我都再沒有見過一只大綠豆,甚至是任何一只蜻蜒。天空中的云朵被我射出了許多個洞,似極了一顆破碎的心。我對中年男人說,謝謝,我的欲望死了,這些年我欠過很多人,也欠下許多情債,請你將這把槍交給想要找我報仇的人,他們知道我在哪兒。隨后我便走了,沒入街邊的行人中間,果真沒有人注意到我放槍。
大一暑假將盡的一天晚上,我剛洗完澡,電話響起,陌生男人說您好,樓下有您快遞。那會兒還不怎么流行網購,我連淘寶賬號都沒有,一般買書還得自己上郵局取去。我開門去找快遞員,他兩手空空,說有人給你送了部自行車,在那兒,手一指,我還真看到草地上停著自行車了。走過去,車后面還蹲著個人,臥槽,好死不死,那就是我當時單方面特別喜歡的一個男孩子,心里激動得要放炮仗了。(這會兒我才想起,男孩子之前說過,他去外地旅游給我寄了東西,讓孫己得查收。)原來是這東西……他解釋說假期結束前和朋友騎行旅游,騎到這兒順便看看我。我嘴巴木,依稀記得問了好幾遍重復的問題。然后我們仨兩部車出去兜風了。初秋夜里挺涼快的,路上人也不多,我們也沒說什么話,我坐在后座,覺得自己的城市有完全不一樣的空氣。很快夜晚的時間就用完了?;丶宜X、起床,一切照常。開學之后我和男孩子并沒有更多的交流,也沒談上戀愛……這中間是為啥我也說不出,總之漫長的單方面喜歡過程中就剩下這一件夢一樣的好事兒。要不是讓我寫這個,我都快忘了去咂摸這個滋味?,F在想想這事兒真可愛呀。
2010年7月28日
對,我難以忘記這一天。
正帶著放暑假的女兒去爬黃山,當天下午的返程巴士上,突然接到若干短信:你怎樣,沒事吧?家里人都好?原來就在十幾分鐘前,我所在的城市,我所住的小區(qū)附近,有家塑料廠發(fā)生了管道大爆炸,離我家僅有215公里?;氐郊掖蜷_門:陽臺整幅落地窗完全震飛.廚房移門變形倒地,圓木板凳斷成數截,其殘肢飛到冰箱上,使之裂出一條長口——如果我在家,在廚房或陽臺,多少也會有些瓜葛吧。
毫發(fā)無損的我懷著奇怪的心緒打掃起了滿地的玻璃屑,我聽到對門鄰居也在掃玻璃,我聽到整個小區(qū)的人、附近一條街的人都在掃玻璃,聽到方圓2.5公里的所有的人家都在掃玻璃。
玻璃聲瑣碎略有刺耳,傍晚的光線傾斜而照,我突然汗毛豎起,伴隨著某種激動,想起手中被擱置太久的長篇——最早從2009年4月動筆,各種原因,寫得挺不順的,寫到七八萬字時,完全中斷了。很絕望。我不論是到哪里出差,哪怕就一天,或者是很輾轉的境外行,都把電腦一直帶在身邊,總幻想和等待著突然靈感一通就會接著寫下去??ㄗ〉脑蛑皇俏乙恢睕]有找到主人公如何去死。是的,小說人物的死亡方式對小說家而言,是重要的武器和資源,我不太愿意讓他心梗發(fā)作或吃東西卡住了死掉。人們的死亡應當帶有命運的信息或祝福。這也許是有點兒LOW的技術主義想法,但當時確實很讓我苦惱。
而就在掃玻璃的這個時刻,面對一地玻璃碴子,我想起了小說里的六個親人,感知到一股難抑的哀傷,并清晰地知道,我的主人公會死在一場大爆炸中,死在滿天滿地的玻璃碎片里,有意無意與無人知曉之中,有塊尖玻璃就把他的動脈給割了。這是個極為失敗的廠區(qū)青年,他正被巨大的生活齒輪拋棄碾壓。
當天晚上,到小區(qū)附近的市民廣場散步,名聲頗惡的露天卡拉0K如同前面任何一天一樣扎堆開張,帶著城郊結合部特有的縱情。夜色中,那些面孔模糊的人們穿著看不出顏色的衣服,快活地唱著老款歌,《愛拼才會贏》、《真心英雄》什么的。兩公里之外,大爆炸后的廢墟余溫尚在,天空中仍然可見黑紅色的殘云,有些人已永遠失去了他們的晚餐。
隨后的夏天熱而漫長,我僵死的小說復活了。我推倒前面的篇幅,重新鋪墊一個倒計時的悲劇核心,并由此重塑死亡的力量,并調整了愛的方向。這本小說后來定名《六人晚餐》,是我還算滿意的長篇之一。
2011年5月,我又去北川。3年前我也在這里,躲在一架直升機提供的微弱陰涼下面,等待另一架直升機把方便面、火腿腸、礦泉水、攝影記者和我一起運上唐家山。那個軍用機場整日暴曬,我蹲在地上打傘,每隔半個小時就猛涂厚厚一層防曬霜,完全說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都這個時候了,我為什么還在操心紫外線?可能人就是這樣的,天空和大地一起碎裂了,我們惦記的卻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碎片。12號那天我撥了4個小時,終于撥通家里電話,媽媽說,地震時她在打麻將,本來都跑出麻將館了,后來覺得虧了,又回去拿了抽屜里的六百多現金。過了幾天又聽到報社的成都同事說,她媽媽住6樓,鍋里燉著雞,都跑下樓了,實在舍不得,又回頭端上那鍋雞。
我涂了幾十層防曬,和火腿腸一起坐直升機去唐家山。風太大了,飛機無法降落,一直在北川縣城上空盤旋,縣城自然都是廢墟,廢墟中升起零星的煙,那是有人偷偷進去,給死去的親人點香蠟和燒紙錢,風最大的時候,頂上螺旋槳發(fā)出巨大聲響,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墜入燃燒的蠟燭、飄散的紙錢中。我理應寫的就是那個時刻了,但那居然已經不是發(fā)生在這10年,原來那個時刻已經過去,是我自己的問題吧,一部分的我好像永遠被困在了2008年。
所以只能寫北川第三年。新縣城修好了,嶄新、漂亮,一模一樣的樓房整整齊齊連綿不絕,看不見盡頭,像上帝下凡,在這里玩起了樂高游戲。六百塊一平方米的兩室一廳關住了所有東西,殘缺的身體、哀痛的心,憤怒、不甘,客廳里掛了遺像,供著蔫下去的蘋果、不怎么甜的梨。
2011年夏天,我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汕頭休假,一次飯局上,發(fā)小偶然講起一個60公里開外的小鎮(zhèn)——貴嶼,說是全球最大的電子垃圾回收中心之一。我直覺這背后會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決定去實地看一看。這便成為我寫作《荒潮》的起點。
8年過去了,《荒潮》已經出版了數個語言版本,并即將被改編成影視作品,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變化卻發(fā)生在現實世界里。中國在2018年初頒布了停止進口24類外國垃圾的法律規(guī)定,貴嶼就像小說結尾寫的那樣,進行了產業(yè)升級,建立了環(huán)保經濟產業(yè)園區(qū),讓垃圾回收工人在更能保障健康安全與勞工權益的環(huán)境中工作。在當地居民的口中,空氣和水體質量都有了明顯提升,而重金屬對土壤的污染則仍需要時日加以恢復。歷史的潮水開始掉轉方向,從貴嶼折射出的不僅僅是垃圾回收產業(yè)的變遷,更是整個世界政治經濟格局深刻的變化。中國開始告別“先污染、后治理”的粗放型經濟發(fā)展模式,開始轉向更為綠色、環(huán)保、可持續(xù)的生態(tài)經濟模式,這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事關重大。更嚴峻的是,所有未能在本土被處理回收的垃圾,都將會從一個后院轉移到另一個后院,也許是東南亞、非洲、南美或者大片海洋。進一步的追問是,如果我們依然遵循著這種過度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繼續(xù)追求更新、更快、更貴的產品理念,也許我們終將難免承擔垃圾所帶來的無法轉移、無可避免、不可回收的惡果。我們都會變成這顆星球上的垃圾人。這個夏天,當每一個上海居民都面對“你是什么垃圾”的終極詰問時,或許我們的思考才剛剛開始。
2011年11月1日下午兩點半左右,我與孟教授(定居美國多年的一位成都老友)乘地鐵,在世貿大廈站下車,然后步行500米,去祖柯蒂公園。整個2011年我都待在紐約,正好碰上了震驚世界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我?guī)缀趺恐芏紩砜棺h現場看看,有時一周來兩次。當然,我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11月1日那天,陽光燦爛,但秋意已深,我清楚記得有一位抗議者,拿著便攜式喇叭四處說:朋友們,記住多穿一件衣服。我慢慢走動時,發(fā)現今日的氛圍有些異樣。到處靜悄悄的,沒有口號,沒有任何公開辯論。不經意間,我倆看見上千名抗議者靜坐在草地上,安靜而虔誠地面對一位僧侶模樣的異國人。哇塞,我一見此人,立時有倒吸一口氣的感覺。此人完全不像是21世紀的同時代人,甚至不像是地球人,他年紀輕輕,身著一襲瓢逸的純白縞素,身材修長,高約—米九,端的是玉樹臨風,像是一個遠古的印度王子。親睹一人在眾人面前,氣場如此之大,乃我一生所僅見。他在瑟瑟秋風中站著,背對眾人,頭顱略略抬起,目光望向天際,口中喃喃低語。
孟教授研習印度佛學多年,細聽了十來分鐘,輕聲對我說:這位高僧在超度,他正以自古迄今數十億佛眾之合力,將眼前這些抗議者,以及整個占領華爾街運動,完好無損地超度到宇宙的某個佛性空間里保持起來。而且反復強調:生命的能量,人味、神跡、啟示,一樣不少,不壓縮,不轉圜,原樣超度與保存。這個瞬間,至今深嵌我的頭腦,取不出來,磨滅不掉?;蛟S此中真意,我難以解釋。但這個瞬間,是否在當代生活的紛雜與混亂時刻,在不同族群、階層、文明體的相互沖突與對抗場景中,提供了另一種選項:一種更為高貴的、與遠古相接的、攝取靈魂的方案?
此后,我創(chuàng)作了長詩《祖柯蒂之秋》,內心深處一直盤旋著此一瞬間。在這么一個瞬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或許人需要一個奇妙的瞬間,把自己從物理時間的序列中刪除掉,以使自己成為時間的孤兒,一睹無時間和超時間(所謂永恒)的真容。而且,從2011年11月1日下午兩點過的那個瞬間,那個美國紐約祖柯蒂公園的瞬間,來看待今日的中國、美國、整個世界,真的有某種未來考古學的滋味。好像另有一個人在我眼睛里凝視。
2015年9月,我從沈陽采到北京讀作家班,放下行李后,出去和朋友吃飯。朋友指示我坐地鐵到某站,然后出來站在路口眺望即可。那是一個周五下班時分,地鐵里滿是人,聲音巨大,吵到人進入一種安靜的狀態(tài)。我走出地鐵發(fā)現下雨了,圍繞著地鐵口的車流如剛剛醒來的蛇一樣微微蠕動著,是下雨造成的巨大擁堵,是周五造成的巨大擁堵,是不遠處一次微小的剮蹭造成的巨大擁堵。我站在雨里等著,手機沒電了,雨大了起來,我站的位置對嗎?她能找到我嗎?在這么—個公元前1122年就存在的曾屬燕國后叫幽州的城市里。
她找到了我。
2015年11月22日,我?guī)е诙緯洞髧尽泛蛿z影畫冊到長沙做活動。那幾日氣溫驟降,慶幸趕在一場暴雪之前乘高鐵趕到?;顒诱垇碇嚨耐艉踩缂s從外地趕回,他雖經歷了改簽機票、堵車,但還是與我在開場前相會在后臺休息室。出版社、活動主辦方的人都長吁了一口氣。一切繼續(xù)順利。
聽休息室外的人聲能猜得到人滿為患了,我知道多數人是在等涵哥出現,他在湖南文娛界的號召力應該是最強的了吧?不過我的活動請他來也算適當:汪涵自己就是一位超級攝影發(fā)燒友,玩老相機、玩膠片,與我一直有著交流和互動。他很關心我的拍攝,羨慕我有時間去很多地方拍,也一直鼓勵著我。我出了畫冊,他愿意來幫我扎這個場子。
還有幾分鐘就要開場了,涵哥換上了西服,胸前的口袋里還安插了一塊露出尾梢的紅絹,那種忙而不亂的職業(yè)化和給攝影的隆重感令我佩服也感激。
后臺只剩下我和涵哥準備登場。
“嚴明,每次上場前你會緊張嗎?”
“怎么會!”我輕聲否認?!拔乙郧笆歉銟逢牭?,無數次這樣候場,在追光燈下登臺啦!”我追加了理由。說真的,連日來的各種順遂讓我覺得幾乎是志得意滿的,我從來不怕前進,只希望一切都快點兒到來。
汪涵是個好主持。那天的對談聊天很順暢,諸多話題在涵哥的提拎之下變得有序而幽默。記得有觀眾提問:“你最喜歡在哪個地方拍?最喜歡哪張照片?”其實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問題,藝術常是偶發(fā)的,哪有那么多“之最”呢?我們聊到那段時間有個網友按我作品標注的地點、時間等信息弄了個大數據圖表,顯示我拍照最多的地區(qū)是重慶,出作品最多的年份是2009……天哪,圈外人總是以為可以通過理科的辦法探求創(chuàng)作的秘密,我才不信這個。我開始用力地解釋感受的珍貴、信念的重要……
“如果讓你實現一個攝影上的愿望,你最想怎樣?”沉穩(wěn)的涵哥也問了一個“之最”。
這是一個讓我卡頓的問題,我愣了好幾秒。多年來開疆拓土、一往無前的自己似乎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愿望。
“如果真可能,我希望2009那樣的年份再回來……”我緩緩地說著,低下頭,淚珠子差點兒滾下來。
過去十年我印象最深刻的瞬間,是2016年的早春。當時我在東京旅居,某天晚上繞著皇居跑步,意識到這是我最長時間在一個不同社會生活的經歷,有一瞬間,我?guī)缀跤X得可以這樣永遠跑下去,跑下去,黑夜變得越來越短,生命中的黑暗也像影子一樣逐漸褪去。跑下去,跑進春天里,跑進和煦的陽光里。
回到家,在微信上看到有人說華東師范大學政治系的江緒林老師死了。震驚,似乎幾天前還看到他在微博上寫自己的近況。
上微博,看到了他的遺書。
遺書里,他非常體面地交代自己的后事:“宿舍抽屜里約1萬港元,600美元,錢包里的4400元,供清理費用,雖未必夠……”還有難以控制的恐懼掙扎:“上主啊,愿你開啟希望之門。我恐懼,我要喝點白酒。”他在微博上發(fā)完自己的遺言之后,選擇懸梁自盡,幾乎瞬間死亡。
一條條回看他的微博,看到他一直在為自己的赴死做準備,比如去香港要不要跳海等。3個月前,江老師在微博上留下一段話:“常??M繞腦海的是死亡:一想到他者來清掃我的尸身,以之為污染的垃圾,一想到給別人帶來的令人厭煩的料理負擔,一想到那丑陋的不能再自主的尸首暴露在審查的冷酷目光下,我就心悸?!?/p>
我沒有見過江老師,只在微博上和他互相關注。江緒林老師是我認為生活得最真誠和純粹的人,他會因為自己貪圖美食而自責,也會因為浪費一塊肥皂而自責。他一直努力小心翼翼、柔和、正直、忠于自己地活著。奧登有首我喜歡的詩:“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濁中污濁,如果可能,須以贏弱之身,在鈍痛中承受,人類所有的苦難?!?p>
清晰地記得,2002年,英國一間影視公司邀請了全世界15位大師級導演,各自以《十分鐘,年華老去》(TenMinutes 0lder)為主題,拍攝十分鐘短片,其中捷克導演吉利.曼佐(Jiri Menzel)的作品,叫作《一瞬間》(OneMoment)。影片剪輯了與導演合作的國寶級演員霍辛斯基(Rudolf Hrusfnskv)一生中演繹的電影片段。由青春少艾至老態(tài)龍鐘,每個角色的特寫鏡頭交迭于銀幕。歲月流逝的軌跡,成為一瞬面部的印刻,令人動容。
過去10年間,有這樣的一瞬。2016年,我的長篇小說《北鳶》出版。在一次讀者見面會上,答問環(huán)節(jié),一個讀者站起來,說,葛老師,我沒有問題,只是想要告訴您,我一直在等您的這本新書。您寫了7年,我等了7年。7年前,我大二,當時的男朋友,將您的《朱雀》送給了我,于是我們在一起了。就是我身邊這位,現在是我的先生。我們一起上大學,畢業(yè),找工作,創(chuàng)業(yè),成家。有了下一代。她指指身邊神情靦腆的男士,懷里抱著一個還在襁褓中沉睡的嬰孩。
她說,因為您的書,我有了現在的家。謝謝您。這7年,我們時常會翻看您的書,但我們不會打擾。我們知道您一直在寫。您慢慢寫,我們慢慢等。哪怕是又一個7年、10年。我們等得起。
這位讀者忽而哽咽。這一瞬,深深地觸動了我。
我明白。7年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它或許漫長,或許只是一瞬。而或許只是遙遠的陪伴與守望,成為彼此的時間坐標。
這7年,我在做什么。埋首于圖書館和歷史數據文件館,面對發(fā)黃的書頁與故紙堆,鼻腔里充盈著煙塵與經年油墨的氣息。與數十位長者的促膝訪談:上百萬字的筆記:無數思考、疾書與躊躇的夜晚。
7年,我承認對于一個作者,他必然要忍受必要的孤獨,缺席于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熱鬧的現場,承擔著被遺忘的風險。
但所幸,一切都值得。
感謝這位讀者,我們彼此交流的一瞬,原來也是這7年來生命的交疊。
在墓地
那年冬天,我到墓地去看父親,是父親去世的第二個冬天。
這是一個被世界遺棄的角落。田野裸露,艾草的根茬灰黑粗壯,成為堅硬地面的一部分。遠處那兩排白楊還在,好像要以一己之力擋住從更荒涼處吹過來的狂風。
十幾只羊在墳頭吃草。它們從圓圓的墳頂開始,細茅草、野菊花、蒿草,從草的梢部往下,一直啃到根部,細細嚼那些還略有綠色的根。慢慢地,墳就干干凈凈了。
在河坡的最邊緣。一個人坐在那里,朝著河的方向。
我站了許久。羊一直在吃草,一個墳頭又一個墳頭。它們埋頭工作,沒有任何聲響。它們好像在完成它們的工作,又好像在做一件命定的事情,耐心、嚴謹,既心甘情愿,又只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那個人,我等著他站起來,指揮他的羊,疑惑地望望我,或者,哪怕無目的地走幾步也好??伤麤]有。他坐在河坡的最邊緣,凝望遠方,入定了一般。時間停滯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似乎在發(fā)生什么。那被羊清理過的墳頭尊嚴地坐起來,看著遠方的河,那荒草萋萋的墳頭躺在那里,望著灰藍暗淡的天空,任長長的草根穿過身體,他們抬起胳膊、腿,讓忠心耿耿的蟲子——就像地面上那純潔的羔羊——剔除骨頭的血肉,以留下干凈、潔白的長骨。我聽見父親在墳墓里的嘆息。他太寂寞了,他看著四面八方,找不到說話的人。他認真聽蟲子汲取他血肉的聲音,聽他的房屋上面羊吃草的聲音,他抓取他那四方空間中一切可能的聲音、響動。
他渴望聲音,他喜歡熱鬧,他愿意所有的人生都充滿激情和跌宕,就像他的人生一樣。
我聽見很多聲音,模糊不清,卻又迫切熱烈,它們被阻隔在時間和空間之外,只能在幽暗國度內部回蕩。
我想寫出這些聲音,我想讓他們彼此也能聽到。我想讓他們陪伴父親。我想讓這片墓地擁有更真實的空間,讓人們看到、聽到并且傳頌下去。這是2016年的冬天。在梁莊的墓地前。
只這一剎那的想法,我花了將近3年的工夫,寫了一部名為《四象》的小說。每一天,我都似乎站在那片墓地前,看一個個人朝我走過來,說他們想說的話,做他們想做的事。
死者不會缺席任何一場人世間的悲喜劇。
錢有可能是人的靈魂——一篇寫于2016年12月25日的日記,兼致這十年
今年立秋后,我在協(xié)和醫(yī)院內科樓和外科樓先后住院,其中有一位王姓病友是吉林人,在呼和浩特工作。某日他的一位原籍的表姐來探視。她給我們講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一天,當她在暮色中假寐時,看見新死的嫂嫂裸體走來,陳述有人尚欠她人民幣20元整,其情忿然。因為孩子摔倒,有人叫喚,這名做夢的婦人匆促醒來,一時頗為貴陘自己沒有向嫂嫂問清欠債之人為誰。在她第一次向人講起這個夢時,她的公公就站起來說,是的,是我欠你嫂嫂20元錢。我印象很深的是,講述者在形容裸體時使用的是“一絲沒掛”這個詞。
我想起在新奧洋房生活時,大約2015年,寒夜回家,在小區(qū)路燈的照耀下,看見一名老嫗在垃圾桶邊用腳踩蛇皮袋里的礦泉水瓶,以使袋子能裝入更多廢品。有一名路過者丟下一只空塑料瓶,揚長而去,她快步走過去。我很難忘記她在俯身撿起這只空瓶子時扭頭看過來的神情。她毫無疑問是在警覺周圍還有沒有人,同時在臉上還浮現出得手后的竊喜。我心中一陣酸楚,誰沒有一個奶奶啊。后來我將此事講出來,有人和我商榷,覺得有些老年人其實貪財好利。想起來不無道理。
手里正在翻的日本《全怪談》一書講到,在大正十三年(1924年)春,朝三田方向駛去的電車??磕痴緯r,一位背著包袱、氣喘吁吁、年過花甲的老婆婆顫顫巍巍地走上車。片刻后,車長想給她檢票,卻發(fā)現她已不見蹤影。根據傳說,老嫗是木屐店店主,去年年底,收債回家時恰好被這輛電車撞死。當時她身上裝了足足30塊錢。人們說,她是舍不得那些錢,所以變成了鬼也要坐電車來找。
2017年8月重慶與貴州交界處一家廢棄的兵工廠
貴州發(fā)展得不錯,新建的公路比滬寧高速更好。烈日當空,汽車拐進一條小道,有一個近似峽口的地方,零星幾家農戶,莊稼油綠,爬藤植物是南瓜和絲瓜。劇組勘景的小伙子告訴我們,前方是一家廢棄的兵工廠。20年前我走過這條路,路況極差,時有翻車事故發(fā)生。
兵工廠門口已經沒有門衛(wèi),車開進去以后,有一棟四層辦公大樓,看款式是90年代初造的,里面停水停電,成群的野狗在走廊里躺著。人和狗對峙了一會兒,都很緊張。大樓對面是一棟宿舍樓,還有人住。進去看了看,都是些老人。有一個挺大的車間距離辦公樓和宿舍樓僅二三十米(看格局可能是翻砂車間),中間沒有任何隔離,可以想象當年它開工的時候,噪音和灰塵會令人感到不適。
從這個位置再往前走,是一條小溪,溪流來自一個很小的瀑布,那堵山崖也就是工廠的圍墻了。過橋以后,我們來到山洞里,顯然都是人工開鑿的,最初來到這里建廠的人們就是生活在山洞里。和我同行的導演是山東人,撫著一塊碑感嘆。那上面刻著“一九五×年,山東建設隊”的字樣。照導演的說法,這些山東人當時應該都留在了這里,在極為閉塞的地方度過了大半生。
山洞現在是一家餐廳了,提供當地土菜,還能唱卡拉0K,但沒有顧客。又換了一個山洞,那里沒人住,完全廢棄了,進去以后從深處飛出了一些鳥。我們看到在洞口顯著位置放了一排按摩床,積著灰塵,人造革表面全都開裂破損了。導演說,這地方被廢棄過兩次,作為兵工廠廢棄過一次,作為按摩院又被廢棄過一次。說實話,作為場景而言,更適合拍紀錄片,而不是電影,因為廢棄的建筑終究是沒有人氣的。我們往外走時,看見一條野狗從小溪里叼了一條活魚上來,獨自趴在街道上吃著。
這一印象令人難忘,不僅荒涼而且也是莊嚴的。時間過去得太久,新的公路像新的血脈流過山區(qū),舊的兵工廠像舊的細胞死去,然而這個比喻也不恰當,我們去的地方并不是一座廢城,仍然有少量的人生活在這里。你只是會疑惑他們?yōu)槭裁床蝗ゴ蟪鞘?,公路已經修好,離得這么近。當然他們也可能反問你,去大城市干什么呢?
比如策馬入燕郊
布列松的秩序和薩馬拉提的全景不同,那種深思熟慮下的剪裁,屬于徹底的人類儀式。既然可以截取和放大瞬間中的斑點,那么,我需要講兩個瞬間。第一個瞬間:黑龍江中部的一個縣。2018年,應該是4月初,因為正是大田播種。
我最后一次到那地方去。在山上遇到個古怪場面:老王和老王婆子正趕著馬翻地。他家這塊地不大,一黑一黃的兩匹駑馬踉踉蹌蹌瞠幾步,就要互相擠著轉過身來,熱氣噴在老王的臉上。老王家把村西頭,隔壁是廢棄的小學,操場上的草有半人多高,像躥到一半的苞米地。老王不屬于村上的大姓,再加上沉默寡言,我還真不知道他養(yǎng)馬。老王婆子趕過來,像被撞破了似地解釋:“一會兒上家坐會兒去唄……欸你說他是不是有???人家都使拖拉機,誰還使馬耪地?”
“拖拉機貴?!崩贤跽f。
“貴啥貴?二手的才幾千塊錢。倆馬一年飼料多少錢?還得半夜起來喂?!?/p>
“不會開?!?/p>
“不會學?!”
“老王大哥是喜歡馬……”我趕緊住了嘴,老王顯得更局促。六幾年,一匹騾馬要萬兒八千的。他這夢想,也許是自那時有的。如今,馬的價格按馬肉算,不合勞作或生命成分。我路過鎮(zhèn)子時,一輛卡車正在聯(lián)通營業(yè)廳門口賣馬肉,沒有偽裝驢肉,車底下就擺著顆剛砍下的馬頭。4月還冷,雪地上的馬臉凝結著一層溫良。
第二個瞬間是在之后的幾天。北京,建國路和大望路交叉口,立交橋下面。去燕郊方向的公交站排了極長的隊,人人低頭盯著手機屏幕。此時,這—小塊閃爍的斑塊神似尊嚴。隊伍長到一定程度,所排的是什么就不再重要了。這是我對地獄的若干想象之一:據說,全世界的人排起來,可以站滿某個英國港口城市。如果都像雞一樣養(yǎng)在籠子里,那個籠子大概有上海那么大。
每天,經歷兩次。
快車司機是河南口音,很熟悉這路口,趴在方向盤上自言自語:“這個點下班,到家洗洗涮涮,就12點多了。明天早上7點起來趕公交。那個房子啊,也就睡個覺。一個禮拜休息一天,還要洗衣服,收拾那個房子?!?/p>
此時要是接他的話,會引出一大篇來。我也跟著看窗外:即便雨夜,還有很多扶著拉桿箱在走的人,有的臉上還沒有褪去興奮。不知道他們今夜住處找好沒有,在哪兒,能不能在雨變大之前趕到?!澳憧匆娏耸裁础阌钟錾狭擞?/p>
這兩個瞬間有某種聯(lián)系:一個想要停下,一個想要接近,都希望逃避強大的拒絕。我敬重每個對實在世界抱有信仰之人。
去年,2018年6月23日,是我個人生命中一個異乎尋常的重要時刻。確切地說那一天是我65周歲生日。
按照中國人的習慣,那也是我六六大壽的壽誕日。中國人講虛歲,把在娘肚子里的那一年也算進自己的生存時間。我一直以為,這也是中國人關于生命和數字的智慧。
這一天的不同尋常,不僅是一個生日,也是我多年以來全力打造的九路馬書院掛牌的日子。
我是個讀書人,讀書人自小都會有一個理想,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書桌,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書房。書桌早就有了,書房也早就有了,對于我來說,內心的需求就逐漸變得奢侈,我渴望有一問屬于自己的書院。
我去過廬山的白鹿洞書院,也去過武夷山的紫陽書院,長沙的岳麓書院,海南的東坡書院。這些書院無一例外都是當地的文化歷史名勝。我當然知道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書院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2008年,我身體出了些狀況,右肺上長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壞東西。換一種說法,我成了一個病人,一個得了不治之癥的病人。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可以任性,可以不在乎別人怎么說而肆意妄為。一種是小孩子,還有一種是病人。我現在就是一個病人,是個可以任性的人,可以肆意妄為的人。我就要奢侈一下,怎么啦?誰又能把我怎么樣?所以我決定給自己造一間書院,屬于馬原的書院。打從成為病人的那一天起,我就成為一個自由的人,我不再工作。我給自己選擇了另外一種生活,遠離我曾經生活了11年的上海,來到云南的大山之上,與世隔絕的地方。它叫南糯山,是普洱茶核心產地,是普洱茶世界的一座圣山。這里地處熱帶,有1600米海拔,全年只有雨季旱季之分,最冷時10攝氏度,最熱時26攝氏度(高海拔避掉了暑氣)。因為是名茶之山,而只有好水才能養(yǎng)育出好茶,所以南糯山有最好的水,而且我家中就有一泓天然的泉水。
就在這塊寶地上,我用了8年時間,足足8年??!我自己設計,也和工人們一道,含辛茹苦親力親為,終于在8年之后,完成了我的夙愿。九路馬書院建成了,沒錯,就叫九路馬書院。2018年6月23日,九路馬書院正式掛牌。我的好朋友,殘雪、洪峰、蘇童、朱燕玲、呂約、梁鴻、陳鵬、文爽等許多人專程趕來祝賀!那是我一生中一個特殊的節(jié)日。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
2018年10月8日,最后一次回到位于東四環(huán)東南角的公寓。2008年來到北京生活,買了這套小房子,如今它已經易主,我來拿走所剩不多的東西。
10年前,這是一個嶄新的社區(qū),住的都是單身的年輕人,女孩居多,女孩里不上班的居多。大家作息比較統(tǒng)一,中午之后才醒,然后出門遛狗。幾乎每個住在這個社區(qū)的女孩,都養(yǎng)了一只狗。每只狗都長得一樣,那種咖啡色的“泰迪貴賓”。這種狗以小為美,據說越小越純種。一旦長大了,毛色變淺了,就會遭人恥笑。兩個遛狗的年輕女孩在樓下遇見,都要暗暗比較一下誰的狗更小。這種病態(tài)的審美,有點兒像中國舊時的裹小腳。住在這里的人都很愛狗,但也有例外,有天晚上,一個男人把他的狗從10樓扔了下來。
據說是因為他洗澡的時候,狗闖進了浴室。小狗落在一個“國安隊”足球運動員的汽車擋風玻璃上,沒死,后被寵物醫(yī)院收治。社區(qū)的女孩們發(fā)起捐款活動,經過多次手術,小狗終于痊愈。它一度成為這座社區(qū)的明星。
傍晚是這座社區(qū)最繁忙的時間。當時附近還很荒涼,沒有執(zhí)照的黑車在門口排起長隊。剛做完指甲、吹好頭發(fā)的女孩,踩著細帶高跟鞋翩然走向車隊,赴宴,或者開始一天的工作。她們回來得有早有晚,喝醉的比較多。午夜時分下去走一圈,肯定能遇到幾個坐在路邊哭泣的女孩,有時還能看見被扔掉的玫瑰花?!锿?,坐落著這座城市最昂貴的百貨公司,我不知道我的鄰居們是否有時候也會對著蒂凡尼的櫥窗吃早餐,但是我的確聽到有人在窗口彈著吉他唱《月亮船》。沒錯,我住在一群郝莉般的女孩中間。
2018年秋天的傍晚,這座小區(qū)顯得格外安靜。幾輛嬰兒車停在樓下,年輕的媽媽們交換著對奶粉和早教中心的看法。那些郝莉女孩搬走了嗎,還是她們成為了這些媽媽?新一代的郝莉女孩住在哪里,在更遠一點兒的地方,是否有一些社區(qū)也像從前的這里,此時剛剛從睡夢中醒來?
我?guī)ё吡藥妆緯鸵恍┰僖膊粫牭腃D,最后一次使用那把跟隨了我10年的鑰匙,鎖上公寓的門。
2019年7月10日,我在去北京的火車上,情緒復雜,難以描述。我坐在鄰窗位置,開始用手機打字,頭頂是蜂窩形的空調出口,5厘米見方,涼風不斷吹下來,當時覺得十分冷,但這是在夏天的正午,一頭黑牛懈怠地站在高壓線底下,胛骨突出,從某個角度來看,像被鑲在一張相框里,它朝著奔馳的火車抬了一下腦袋。
我寫道:
這是B感冒的第三天,沒有明確原因,吃過一些藥,但也不太見效,睡眠很差,但醒著的時候,也經??匆妷衾锏氖挛?,比如今晨,是一個側臥的女子,閉著眼睛,穿著長裙,被一陣霧繚繞,表情怪異,分不清是享受其中,抑或者無力掙脫。霧氣的顏色也很奇特,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更非灰色,只是一種黯淡的透明,動速很慢,沒有規(guī)律,有點兒像云,將其環(huán)住。
B在某一瞬間,覺得自己認識這位女子,在一個南方的碼頭上,二人遇見,登船之后,女子丟了什么東西,他在幫忙尋找,結果忘記,應該是沒找到。但事實上,B根本沒去過任何碼頭,也沒坐過船。
他離大規(guī)模的水最近的一次,發(fā)生在16歲時的S城郊外,他當時在讀美術,外出寫生,天黑后與女伴返回住處,說說笑笑,走了一小時,才發(fā)現已經迷路,這時,那位女伴表情凝重,忽然半握拳頭,舉向天空,又勻速放下來,像是在夜空里拉了一下燈繩,隨后,一輪月亮便升起來了,照得四處發(fā)亮,B發(fā)現,他們二人正位于泉水中央,沒幾分鐘,便淹沒半身。女伴對B說,請記得這場雨。然后俯身一躍,進入水中,濺起許多浪花,這些浪花相互撞擊,向上向下,不斷分裂、繁殖,一場大雨就這樣落了下來,仿佛永不停歇。
B不覺涼異,只有恐懼,后來漸漸失去知覺,次日被救回,女伴溺水而亡。B被帶去調查許久,沒有結果,意外也不是結果。事實上,二人途經之處,不過是個淺灘而已。沒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B渾身發(fā)熱,問列車員要了點兒藥,橢圓形藥片,上面刻著幾個英文字母,就著溫水吞服,他感受到藥片進入胃部,開始溶解,于是閉上眼睛,準備做一場夢,他想,醒來的時候,也許就到目的地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呢,B自己也不能完全說清,大概與工作有關,他現在是個畫家,很擅長使用黑白線條,作品有很強的故事性與懸疑感:垂頭喪氣的獅面人,遍布轉椅的游樂場,公式組成的解析水潭學等等。在藥物作用之下,B很快便睡著了,列車員經過時,幫他覆上一條厚厚的毛毯。廣播里不斷播報著陌生的站名,沒人知道B夢見了什么,可能又是霧與女子,可能不是??傊?,一些時刻來了又去。
抵達終點時,車門敞開,風吹進來,B終于睜開了眼,他伸了個懶腰,發(fā)現車廂內空無一人,前方的熒光屏正逐漸黯淡,模糊不清。他并不覺得冷,這樣的事情,也不陌生,有了第一次經歷,便會等待第二次,他對此有所準備。B將毛毯丟在旁邊,深吸一口氣,舒展身體,提著行李,一頭鉆進窗外的皚皚白雪之中,從此消失。同一時刻,我也抵達車站,窗外是一個嶄新的季節(jié),在這里,我們都將與一些過去的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