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呈杰
陽臺上,何欽放了一個自制的堆肥箱,瓜皮、土豆皮、菜葉都往里丟。泥土和落葉一層層堆上去,她埋下南瓜的種子,就會有一根毛茸茸的綠藤爬出來。夏天到了,金龜子會飛過來產(chǎn)卵。
母親韓秀珍來到她家,常常會念叨:你就是太懶了,垃圾埋在陽臺上,不會招蟲嗎?堆肥箱可以除味,但韓秀珍說,她能看到小飛蟲,嗅出陽臺上異樣的味道。
今年6月,出差許久的何欽回到上海。沒想到在飯桌上,聊到7月要強制垃圾分類,韓秀珍主動提及了堆肥箱:有了這個,就可以不扔廚余了嗎?倒是個好方法,哪兒能買到呀?
以前,何欽和母親講垃圾要分類,她就擺擺手:有什么好分的?今年夏天的韓秀珍像換了個人,在家背誦一張叫《上海市生活垃圾分類投放指南》的傳單。吃著飯,她會冷不丁地來—句:骨頭是干垃圾還是濕垃圾?
上海的繁榮,與其以每日的消費來衡量,不如觀察它丟棄的物資數(shù)量。這座城市每天生產(chǎn)生活垃圾2.4萬噸,只需要10天就可以堆滿—座東方明珠。如果把一年的垃圾都攢在一塊,可以形成一座占地810畝、高100米的堆體,這和上海最高山——西佘山的體量相近。
何欽問,你現(xiàn)在會分類嗎?韓秀珍說,那當(dāng)然要學(xué)會了,這是必須要遵守的。一向淡然的何父也變得積極起來:“我是黨員,我應(yīng)該起帶頭作用?!?/p>
2019年7月1日,上海正式推行垃圾強制分類。倏忽之間,垃圾從藏身的幽深處,浮出了日常生活的表面。走在上海街頭,四處都能聽到有人在談?wù)摾绕涫窃诶夏耆酥虚g。5天前,在靜安公園,17名精神矍鑠的阿婆和老伯手持著“垃圾分類示范戶”的牌子合影。靜安寺街道老年協(xié)會會長柏萬青拿著話筒說,他們發(fā)起了垃圾分類“一帶三”的創(chuàng)新做法,簡而言之,就是一位協(xié)會理事帶動三位鄰居。
柏萬青曾經(jīng)是本土民生節(jié)目《新老娘舅》的金牌調(diào)解員,“一帶三”也利用了她最擅長的鄰里關(guān)系:居委會干部上門推廣垃圾分類,“嘴上好好好,傷沁里是不舒服的”,但如果隔壁大媽過來敲門:“樓主叫我負責(zé)垃圾分類,我看看你這個垃圾分得怎么樣?!蹦强隙ň偷寐犃恕従勇?,總得講個情面吧?
柏萬青說,老年人是垃圾分類最熱情的響應(yīng)者?!艾F(xiàn)在的老年人絕大部分是老三屆的知青,他們這—伙人有激情,很負責(zé),肯擔(dān)當(dāng)。”從老年人入手,她計劃在8月實現(xiàn)靜安寺街道的全覆蓋。
韓秀珍以前就愛看《新老娘舅》,無非是家長里短,那是她熟悉的世界。她住的是個老小區(qū),周圍公園、超市、醫(yī)院一應(yīng)俱全,住戶大多是老年人。大家彼此也都認識,韓秀珍出門買個菜,走5分鐘,能和一圈人打招呼。她不一定叫得全名字,就喊“25號的阿姨”。
包里,韓秀珍老會揣著幾張周圍各大賣場免費班車的時刻表,哪家最近東西便宜她都清楚。她在家也沒什么要忙的,就一周坐一兩次班車去采購。15分鐘的車程里,她熱絡(luò)地和同齡人攀談起來:我家住在哪里,你兒子做什么工作?最近,垃圾分類也成為了他們之間的一個社交話題:75號那家四川人老是偷偷扔垃圾,真不像話;你知道把報紙塑料瓶送去回收,可以換積分嗎?
為了干好垃圾分類,原本抗拒新技術(shù)的老年人都用上了智能手機。浦東銀橋花苑小區(qū)的535戶居民,每晚8點都會同時收到短信,短信有兩種款式:你于今日幾點幾分投放的濕垃圾分類正確,加10分;或者是:你于今日幾點幾分投放的濕垃圾混裝,不加分。有個叫作“垃圾分類”的App,可以在上面查分數(shù),積分掃一掃,就能在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購物。
這個建于20世紀(jì)末的小區(qū)是智能垃圾分類的試點。今年3月,樓組長上門發(fā)放給每戶定制的500個二維碼,扔垃圾前,要把二維碼貼在濕垃圾的垃圾袋上。每個月的分類隋況會及時張貼在小區(qū)門口和樓道里,比如42樓的這戶人家,投遞33次只合格15次,也許就會遭受一些來自鄰里的壓力。
推行4個月,正確率從27%升至86%,其中自然不乏老年志愿者的功勞:小區(qū)里一個老光棍兒日日酗酒,“喝了他三七二十一全部在—起”。年過60的小區(qū)志愿隊陳隊長就帶著志愿者天天上門去,為他分好類,他只要做出一個扔垃圾的動作就行了。
退休干部李國富居住于此,試行的頭幾天,他把裝有濕垃圾的垃圾袋投進濕垃圾桶,浮出過—個疑問:“外面那個塑料袋,本身就不是濕垃圾的呀?”官方回應(yīng)說,收運垃圾后,清運公司會破袋再做二次的分揀。這個疑問沒在李國富的腦袋中停留太久,“反正分類嘛,大家都要分的?!弊罱缟掀饋淼牡谝患?,就是給濕垃圾袋貼上二維碼。
自制堆肥箱的何欽是一名環(huán)境教育工作者,另一重身份是“自然導(dǎo)賞員”。她隨身挎一個印有節(jié)能減排標(biāo)志的淺灰色帆布包,頭發(fā)扎在腦后。一直以來,何欽都自認踐行了一種環(huán)保的生活方式,直到去年的一次記錄。環(huán)保組織“根與芽”發(fā)動志愿者記錄下自己一周的餐食生活垃圾,結(jié)果是每人平均—周產(chǎn)出55件垃圾,紙巾和塑料袋尤多。
何欽參與了這次調(diào)查,這才對自己每天能生產(chǎn)多少垃圾有個大體的認識:去便利店買一小盒壽司,相伴而來的就有底托、塑料膜、塑料蓋和粘紙價簽,還有一小片裝飾用的綠色塑料草。多數(shù)人用紙巾擦完鼻涕,用塑料瓶喝完水,就想立刻找到垃圾桶丟掉,“所有的垃圾盡可能遠離我,保持一個很干凈的、很規(guī)整的狀態(tài)”。
新政剛立,人們就想出不少讓垃圾遠離自己的點子。7月1日當(dāng)天,家居雜志編輯Cassie點了一份海南雞飯的外賣,吃完后,她才看到辦公室里的垃圾桶不知什么時候貼上了分類的標(biāo)簽。七八個調(diào)料盒都還有殘渣,她一—倒入水池瀝干,把剩飯剩菜倒入濕垃圾桶,再把外賣盒扔進干垃圾桶?!斑@輩子都不會再點海南雞飯了。”她暗自賭咒。第二天,她改點了一碗餛飩。而她的同事為了逃避分類的工序,磨蹭到下午2點、餓到體力不支時才沖進了樓下的餐廳。
上海的繁榮,與其以每日的消費來衡量,不如觀察它丟棄的物資數(shù)量。這座城市每天生產(chǎn)生活垃圾24萬噸(每位上海市民平均貢獻了1公斤),只需要10天就可以堆滿一座東方明珠。如果把一年的垃圾都攢在一塊,可以形成一座占地810畝、高100米的堆體,這和上海最高山——西佘山的體量相近。
很少有人能看到這座城市遮蔽了多少垃圾。倘若想知道數(shù)量最多的那一種,匈牙利女孩Kate會告訴你,是煙頭。她在上海創(chuàng)建了國內(nèi)首個撿跑團,顧名思義,一邊跑步一邊撿垃圾。從2017年開始,上海嚴禁在室內(nèi)公共場所抽煙,煙民們不得不來到戶外,也把煙頭們帶給了外界。短短一百米,就可以藏匿著數(shù)百個煙頭,來自公園長椅、網(wǎng)紅餐廳的等位人流和外賣騎手的電動車聚集處。它們身形靈巧,卡在環(huán)衛(wèi)工都無法顧及的地磚縫隙。
撿跑團新人常犯一種錯誤:蹲下來,看到一個煙頭,用竹夾子夾起來,然后是下一個、再下一個。但Kate會告訴他們:“每個咽頭你都要撿的話,其實可以不用回家?!?/p>
撿跑讓Kate看城市的視角都不一樣了。有時她在街邊走路,也習(xí)慣性地低下頭,看到“這邊有一點兒,那邊有一點兒”,就想:下次是不是也來這邊組織活動?但一個悲傷的事實是,成立一年半來,撿跑周周開展,垃圾卻并沒有減少的跡象。7月以來,他們甚至?xí)诼飞蠐斓揭淮暾?、還未分好類的生活垃圾。
廚余垃圾粉碎機成為了烹飪愛好者的救世主。這種機器發(fā)端于美國大蕭條年代,它可以將廚余垃圾粉碎,并沖入下水道——這意味著以最便捷的方式將垃圾逐出他們的視線。進入中國逾20年,它直到今年的“6.18”才一夕爆紅。在今年的前5個月,一個叫作貝克巴斯的國產(chǎn)廚房垃圾處理器平均每月賣出3000件,6月,僅僅是線上店的銷量就達到了1.2萬件。
為了應(yīng)對洶涌的咨詢熱潮,他們不得不臨時抽調(diào)8位售后客服去做售前。最忙的一位客服的聊天工具同時開著380個窗口,“一直在響,就是要炸了那種”,從“6.18”的早上8點半一直工作到第二天凌晨3點。也許大家真的被小龍蝦的頭和殼是否需要分類搞糊涂了,來訪者的普遍困擾是:小龍蝦可以處理嗎?
盡管上海政府呼吁市民勿用廚余垃圾粉碎機,因為“上海目前的排水管網(wǎng)和污水處理能力還不完善”,但貝克巴斯三分之一的咨詢還是來自上海。一位上海的顧客一口氣買了30多件,問了才知道,是“組織了一些鄰居一起來團購”,最后給他便宜了3000塊。上海的安裝師傅原本一天跑不到10家,現(xiàn)在早中晚20多家排滿,還有長隊在后面等著——7月初下單,安裝就要排到一周之后了。感嘆“春天來了”的同時,這家公司打出了“高薪招人”的啟事。
但被沖進下水道的垃圾,并不是真的就“被沖走了”。下水道和海洋相連,被丟進抽水馬桶的濕巾和隱形眼鏡,會在一場暴雨過后,重新出現(xiàn)在海灘上。還有一些城市垃圾經(jīng)由江河的漂流(長江就曾漂浮綿延數(shù)千里的垃圾帶),抵達海洋,它們被統(tǒng)稱為“失控垃圾”。
上海并不是一個典型的沿海城市,最近的海岸線距離市區(qū)也超過25公里。但2018年下半年開始,越來越多的家庭會在周末驅(qū)車一個半小時,到上海罕見的一片天然沙灘觀海。私家車從海堤一路蜿蜒到大道,燒烤攤也架起來了。夜色漸重,游人們吃飽喝足后回家,一次性餐盒、飲料瓶和不知流浪了多久的泡沫塑料,則一同被遺棄在海灘上。凈灘志愿者們甚至在海邊撿到過冰箱和棉被。
根據(jù)公益組織“仁渡海洋”的介紹,海洋垃圾中超過7成都來自陸地。北太平洋環(huán)流晝夜不息,把中國沿海的垃圾裹挾至太平洋的中心,和來自其他國家的垃圾一起,開辟出一片由1.8萬億件碎片積聚而成的“第八大陸”,面積是上海的260倍。
塑料是其中的主力。它們進入了信天翁幼雛的肚子——信天翁父母誤把海洋塑料當(dāng)作食物投喂給孩子,沒有反流能力的幼雛因胃部破裂而亡。在距離上海5800公里的中途島,三分之一的信天翁幼雛活不到成年。一張解剖后的信天翁的照片里,瓶蓋、鑰匙扣和小熊掛飾在胃里纏繞,還橫臥著一個印有“錦繡時代娛樂城”字樣的紅色打火機。
英國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貝殼類水生物會攝食塑料,平均每個貽貝體內(nèi)有90個直徑小于5毫米的塑料微粒。“我們不會把海鮮的腸子清理干凈,而大多數(shù)塑料都在這些器官里?!闭撐淖髡咧?、海洋學(xué)家亞當(dāng).波特說,“所以當(dāng)我們吃下一整只海鮮時,它吃下去的東西,我們都在吃?!比绻粋€海鮮愛好者每周吃兩個貽貝,一年就會吞下去11000塊塑料微粒。
終生不碰海鮮也并不能讓你幸免于難:在至少470年的壽命中,塑料不斷分解、老化、龜裂,變成越來越小的顆粒,通過海鹽、瓶裝水、食物鏈和空氣,最終重新回到人體內(nèi)。
前些年,何欽試著和韓秀珍講垃圾分類的好處,講中國面臨的污染問題。何欽說,北京又霧霾了。韓秀珍說,太好了,幸虧我們在上海。后來上海也霧霾了,韓秀珍就在那兒嘟囔,肯定是從北京吹過來的。
年輕時,韓秀珍上山下鄉(xiāng)到內(nèi)蒙古,在紡織廠工作。她45歲回到上海,辦了退休,領(lǐng)了20年的退休工資。她的一生都是國家管著的,也為此感到滿足?!昂苊黠@的一條界限,我小老百姓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什么,政府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什么”——學(xué)著美食節(jié)目炸個魚丸并得到家人贊賞是她在意的,而環(huán)保并不在以韓秀珍為代表的小老百姓關(guān)注的界限之內(nèi)。
2000年,上海就曾被定為全國8個“生活垃圾分類收集試點城市”之一。之后幾年,陸續(xù)有小區(qū)成為垃圾分類的試點,其中也包括韓秀珍的小區(qū)。10年前,居委會挨家挨戶發(fā)過兩個分類垃圾桶,還有不同顏色的垃圾袋。韓秀珍膝蓋不好,她試過幾次,把垃圾分成兩類,再慢吞吞地拎到一樓。她看到鄰居們還是混著直接丟進去,垃圾清運車也是一視同仁地倒在同一車。韓秀珍想,總有人不守規(guī)矩,別人不分,我還分什么?她也懈怠了下來。
起初,小區(qū)門口4種顏色的垃圾桶,整整齊齊地貼著宣傳標(biāo)語;過了一年,其中一個垃圾桶壞了,就換成了另一種顏色的;再過幾個月,標(biāo)語剝落了、褪色了,再沒人想得起來換個新的。
在垃圾強制分類之前,老年人并非是一貫熱情。那時候,為了鼓勵老年人參加社區(qū)垃圾分類的講座,何欽要先和居委會打好招呼:本次講座的活躍分子,每人都會送一個堆肥箱。這來自她觀察韓秀珍多年得到的經(jīng)驗:只要活動能送一桶油或者一斤雞蛋,她就會興致勃勃地過去。
從去年6月開始,“圾不可失”創(chuàng)始人周春在88個小區(qū)推廣了垃圾分類,遭遇了各不相同的問題。有居民要求免費發(fā)放家用垃圾桶,有律師鼓足了專業(yè)的氣勢,“哪條規(guī)定要撤桶?”也有面臨拆遷的小區(qū)居民給她打電話:“裝了垃圾桶,小區(qū)變好看了,到時候不拆遷了你負責(zé)啊?”
2018年9月,上海市政府部門在制定2019年度財政預(yù)算的時候,實施垃圾分類的經(jīng)費還不在其列。今年年初,《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在人大會議上通過,上海成為全國第一個垃圾強制分類的城市。
在元宵節(jié)后—天,上海市委書記李強帶頭召開了一場“垃圾分類萬人動員大會”,恰逢中小學(xué)開學(xué),垃圾分類被選^“開學(xué)第一課”。接下來,垃圾分類知識也被納入了上海市初中學(xué)業(yè)水平考試。
條例出臺后,周春遭遇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過去要做半年的項目,半個月就能做出來,“我們難度降1氐了5倍”。由于人手不夠或相距較遠,周春不得不拒絕了很多蜂擁而至的居委會和街道。
在垃圾強制分類之前,老年人并非是一貫熱情。那時候,為了鼓勵老年人參加社區(qū)垃圾分類的講座,何欽要先和居委會打好招呼:本次講座的活躍分子,每人都會送一個堆肥箱。這來自她觀察韓秀珍多年得到的經(jīng)驗:只要活動能送一桶油或者一斤雞蛋,她就會興致勃勃地過去。
但新的問題也接踵而至。在定居上海的第十五年,日本收納師池田惠美見證了自己的童年大事件再度發(fā)生。上海和日本多有相似之處——“人多地少”和“廚余垃圾較多”就是其中兩項,日本因此成為了上海垃圾分類的首選借鑒對象。
20世紀(jì)80年代,日本推行垃圾分類,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一到兩周才會分別上門回收一次。就像上海現(xiàn)在所面臨的,總有上班族會錯過垃圾桶的開放時間。但池田惠美說,“普通”對日本人來說是最高美德,如果亂扔垃圾,“能感覺到背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你”。所以不愿意或沒時間垃圾分類的,會把垃圾堆在家中的院子和陽臺,直到哪天由于臭氣熏天而登上電視臺新聞。
這一點上,中國人顯然擁有更強悍的神經(jīng)——撤桶設(shè)點(撤掉樓道和小區(qū)地面的垃圾桶,設(shè)置統(tǒng)一的投放點)當(dāng)天,池田所住的高檔小區(qū)居然狗屎和塑料袋遍地,第二天,物業(yè)不得不又把垃圾桶悄悄搬了回來。在另一處以高管和干部為主的高檔小區(qū),宣傳垃圾分類時人人都拍手叫好,要撤桶了,居民們把大字報貼到了樓道里。
上海這次新政,推進速度極快,與其他各地實行過的垃圾分類政策都不同。對于家住嘉定外岡的櫻桃小丸子先生來說,接受新政的過程聽起來像個段子。他扔垃圾接連遭遇三次挫折:第一次去,垃圾桶下班了;第二次,裝垃圾的箱子太大,卡在了垃圾桶的落物口;第三次,被志愿者大媽攔住拆袋檢查,露出了一個用過的安全套。結(jié)局是,他每隔幾天就把垃圾扛上車,駕駛10分鐘去相鄰的江蘇昆山扔垃圾。
這種“禍害”鄰近省份的主意并不值得鼓勵,但值得被寫入2019年的年鑒,因為它大概不會在未來發(fā)生了——上海打響了第一槍,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shè)部很快宣布,到2020年底,包括蘇州在內(nèi)的46個試點城市,都要基本建成垃圾分類處理系統(tǒng)。再過5年,范圍將擴大到全國所有地級及以上城市。
小時候,韓秀珍會在飯桌上教育何欽:成績不好,長大以后就去撿垃圾。上海人看不起誰,會罵他是“垃圾癟三”,是臟兮兮的市井混混兒的意思。韓秀珍為何欽規(guī)劃的職業(yè)是公務(wù)員?!澳阒拦珓?wù)員是怎么工作的嗎?”她告訴女兒,“每天早上10點鐘去打個卡,然后到11點去吃個飯,吃完之后就回家睡覺,下午3點鐘再去打個卡,5點鐘就可以下班了。”何欽高中念理科,父母覺得理科好找工作。高考填志愿,參考父母的意見,何欽填了機電工程。
畢業(yè)后,何欽輾轉(zhuǎn)多個行業(yè),逐步偏離韓秀珍理想的軌道。當(dāng)何欽還和韓秀珍同住的時候,矛盾在真刀實槍的日子里顯露開來。她在家里放了樹葉和種子的標(biāo)本,盒口敞開著,韓秀珍每次經(jīng)過,總會皺皺眉頭。韓秀珍命令,你那些破爛兒全部都扔掉。何欽說,這些東西我要給小朋友上自然課用的。
有一天,何欽不在家,韓秀珍錯把標(biāo)本全都扔掉了。“我就瘋了。”何欽無法接受,過后不久,她搬出了父母家,一個人住進了隔壁小區(qū)。
何欽說,“垃圾”在很多家庭都是一個禁忌:“垃圾是一個很low的事隋,大家怎么能在飯桌上面聊垃圾呢,你們已經(jīng)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嗎?”
唐正興就很少會在家人面前聊自己的工作。7月伊始,在上海最東南角的臨港新城,只要有天光,2輛濕垃圾清運車和2輛干垃圾清運車會同時在轄區(qū)內(nèi)的45個收運點穿梭。在臨港土生土長的唐正興是11位“垃圾專車司機”的其中一位。
在鑫鼎6月生產(chǎn)的超過150萬個垃圾桶中,有60%的采購方是政府。6月末,他們接到了一筆來自某地方政府的12萬個垃圾桶的訂單。除了垃圾桶外,這家工廠還生產(chǎn)狗窩和貓籠,但這段時間,一些主人或許得推遲為他們的寵物喬遷新家的計劃:廠里八九十臺機器24小時四班倒地生產(chǎn)垃圾桶,其他產(chǎn)品全都已經(jīng)零庫存了。
在一片昂揚的氛圍中,姜艾佳的憂慮像個噪聲:“新政當(dāng)然是針強心劑,但是它總有一個階段吧,這個階段過了呢?”
6月底,“上海代收垃圾月入上萬”的tag登上了微博熱搜。但這十個字出了兩個偏差:“代收垃圾”并非是代扔,而是支付寶推出的垃圾上門回收服務(wù),范疇局限在家電、報刊、衣服等可回收物;“月入上萬”也是夸大之詞,不過回收小哥的月收入的確能比原來多上個3000塊。
這是回收小哥王志才說的。安徽人和江蘇興化人曾割據(jù)上海的拾荒江湖,王志才是興化幫的一員,在職業(yè)生涯的前20年,他每天騎三輪車,搖響鈴鐺,在街巷間“漫無目的地游走”??偨Y(jié)自己的前半截人生時,他在斟酌后采用了一個書面詞匯:“盲流。”
受到政策和科技的雙重輻射,王志才的工作形式在今年4月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晚飯時分,當(dāng)手機響起“叮咚”聲,一筆新訂彈進入,他拔通對方電話:“您好,請問我什么時候來上門回收?”第二天早上7點,他開面包車出門,穿工服、戴鞋套,在楊浦區(qū)—個半徑2公里的圓圈內(nèi),他每天至少敲響20戶家門。
回收重量可以兌換螞蟻森林的能量,不少用戶是沖著能量去的。有一回,他在一對熱衷消費的小夫妻家收了300公斤的家電和衣服。衣服一看就只穿過一兩次,大多是快消品牌和淘寶爆款。王志才問,那么新的衣服你干嗎扔掉?人家回,過時了,不要了。因為家電能量大,夫妻倆還慫恿父母把家電也回收了?!耙驗樗麄兪俏浵伾值目駸釔酆谜?,他就要種樹”———個被忽略的事實是,需要回收至少11.3公斤舊衣才能種植一棵梭梭樹,一年能吸收18公斤二氧化碳;而生產(chǎn)相同重量的牛仔布,會產(chǎn)生260公斤溫室氣體,過程中還會消耗8000種化學(xué)品和20多萬升水。
王志才有時會為這些“新的舊衣”感到可惜,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小夫妻種樹的熱情感染到了他,“現(xiàn)在有環(huán)保的感覺”。他相信,自己是在執(zhí)行一個重大任務(wù)。
大學(xué)畢業(yè)后,何欽度過了短暫的工程師生涯,隨后跳槽到了一本時尚雜志。那是北京奧運會前夕,哪里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氛圍。整本雜志五分之一都是奢侈品廣告,一頁能賣一兩萬。何欽每天朝九晚五,下班了和朋友吃個飯、唱個歌,回家用碟片放電影看,周末就去購物一下,想的都是“我掙的錢怎么樣讓我自己過得開心”。只有在月末,彩色打印機印出來厚厚一沓雜志清樣,她會有一瞬的猶疑:“雜志它只是一個假的東西,它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印那些廣告?!?/p>
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金融危機來了,雜志社大裁員,何欽又跳到廣告公司,發(fā)現(xiàn)廣告公司也在不斷失去原本財大氣粗的客戶?!氨砻婀獠剩拖裨谝黄∩成厦?,是一種很不穩(wěn)定的感覺?!焙螝J想,每個人都需要一些堅實的東西,好讓日子過下去,媽媽需要的是一斤雞蛋,她需要的是“讓未來更好”的意義感。
年過30,何欽在環(huán)境教育行業(yè)扎下了根,這是她心目中面向未來的職業(yè)。工作中,她常會遇到—些自稱“零廢棄”的90后,他們大多還沒有家庭,過著“非常理想主義的生活”。“零廢棄”的第一要義是refuse,拒絕所有不必要之物,和龐大的消費主義作對抗。
何欽說,她有時候會想10年后,人們會怎么討論這個夏天。也許垃圾分類成了一種常識,那么這就是一切的起點;也許商業(yè)法接管環(huán)保,垃圾回收成為新的藍海;也許以后人們在某一個扔垃圾的瞬間,才忽然想起:還記得2019年的那件事嗎?
在上海,一個叫作“零活實驗室”的零廢棄社群達到了700多人。社群的群主李汧曾經(jīng)是那種“有煩惱就買買買”的姑娘,巔峰期有40多支口紅,一次能買100張面膜和全套16色的眼影。但現(xiàn)在,李汧一身棉麻,不施粉黛。她自制肥皂、唇膏、保鮮膜和洗衣液,一周只產(chǎn)出6件干垃圾。去菜場,她用籃子裝菜;去餐廳,用橡膠折疊碗打包剩菜,用產(chǎn)自荷蘭的液體打包袋裝湯羹;包里還時刻備著紙巾收納袋、竹吸管、保溫杯和兩塊手帕:黑色手帕擦臟物,白色手帕擦汗?!安灰浧贰焙汀吧儆冒b”,是她每次網(wǎng)購會不厭其煩對客服說的話。
一次小小的危機發(fā)生在去年,她被舍友拉去喝了一杯1點點?!巴郏煤煤妊?!”她頻繁去買,不要吸管,帶去辦公室拿勺子舀著喝,但還是對著喝完的奶茶杯一籌莫展。她強迫自己聯(lián)想一下杯子的去處:它會殺死哪些動物?會對環(huán)境帶來什么污染?一想到這兒,她就不愿意再碰奶茶了。李汧相信,物欲是可以被戰(zhàn)勝的,“我也是從消費主義過來的呀,我怎么不說,我是—種進化呢?”
何欽對“零廢棄”有一個小小的保留意見,她覺得平常人的欲望始終是需要一個渠道發(fā)泄的。比如哪天被老板罵了一頓,很不開心,樓下就是商場,看到一件漂亮衣服就買下來,再把隔壁蛋糕店的甜品買回家,“總有一些壞情緒需要來撲滅的嘛”。
對于大部分居民來說,上海依舊是一座消費之城。2018年11月11日零點剛過,上海就躥升至天貓雙十—成交額的城市榜首,并將這個紀(jì)錄一直保持到最后。在10年的雙十一歷史中,上海僅僅在2010年被北京短暫超車。這里也是全中國最愛喝咖啡的城市,6340平方公里內(nèi)坐落著7856家咖啡館,人均每周消費1杯咖啡。上海人對奶茶的癡迷同樣位居中國首位,2017年,上海平均每人的年度奶茶花費達到134元。每天,有842萬件快遞正從上海發(fā)出,或寄達上海;還有至少213萬個外賣盒穿梭在街頭巷尾,從騎手取到貨到送達顧客手中,外賣盒的平均壽命是28分鐘。
“我們的這個體量太大了,產(chǎn)生的廢棄物總量太大了。”環(huán)境史博士毛達對外賣泛濫隴心忡忡。外賣既便宜又方便,是因為我們有廉價勞動力,也很少去想外賣盒流落去了何處,“社會代價都被隱性化了,沒有納入到真實的價格當(dāng)中?!蓖赓u盒重量輕、質(zhì)量差,很少會回收利用,即便回收也容易造成二次污染,最終還是去往填埋場或被焚燒。毛達提議,可以向企業(yè)征收一筆使用塑料的環(huán)境保護稅。
或許會有人歸罪于垃圾的源頭——包裝生產(chǎn)商,但他們其實也滿腹委屈:都說要找別的材質(zhì)替代難降解的塑料,但誰能保證替代品同樣擁有防滲漏、無毒害、耐高溫……的完美特性?一家紙質(zhì)包裝生產(chǎn)商就在進入中國市場時面臨了如上難題。這家生產(chǎn)商總部位于澳大利亞,在澳大利亞的8個行政區(qū)里,7個都實行了全面禁塑令。而對于我們熟知的那些連鎖西式快餐店和咖啡廳,使用紙袋、紙盒甚至紙吸管,都成為了一展企業(yè)社會責(zé)任感的最佳公關(guān)手段。但中式餐飲可不一樣,想想烤串、砂鍋粥和麻辣香鍋,哪一個不是湯汁和油水滿溢?唯有塑料能完美解決。
但在重重挑戰(zhàn)面前,中國政府再次袒露了它拆除“塑料王國”的決心:一家知名奶茶店已經(jīng)收到了政府的通知,要求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將外帶的塑料袋全部替換成紙袋。
看上去,國家力量為環(huán)境問題提供了強力的解決方案。這個夏天,Kate的撿跑團迎來了人數(shù)的暴增,她驚異于垃圾分類的“中國速度”:“這個是在歐洲很少見的現(xiàn)象,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大家對于垃圾,還有垃圾分類有了基本的知識?!?/p>
何欽說,她有時候會想10年后,人們會怎么討論這個夏天。也許垃圾分類成了一種常識,那么這就是一切的起點;也許商業(yè)法接管環(huán)保,垃圾回收成為新的藍海;也許以后人們在某一個扔垃圾的瞬間,才忽然想起:還記得2019年的那件事嗎?
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東西的的確確改變了——比如她和她媽媽的關(guān)系。在屢次失敗的交流后,何欽和韓秀珍“約法三章”,盡量不干涉對方的生活。但垃圾分類是這座城市2424萬人民都要共同面對的事實,“在這個點上,大家重新又碰在一起了?!?/p>
以前,韓秀珍買來魚,會把魚鱗和魚肚腸裝進一個小塑料袋,扎緊再倒進垃圾桶。何欽和她說,塑料袋是要另外扔到干垃圾桶的。韓秀珍嫌臟,也嫌麻煩,很少會聽。現(xiàn)在,她會讓丈夫做破袋的活,再另外擺個容器裝瓜皮菜葉。她偶爾一塊收拾掉了,何欽就會把混雜的大棒骨和塑料袋一點點兒挑出來。韓秀珍在一旁看著,哦哦哦地點頭。她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份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