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舉芳
一
回到家板凳還沒坐熱,父親就起身要去白楊林。
行走在夕陽里,父親的頭發(fā)上不時閃爍著銀針似的光。父親的左腿褲管空空的,在風里飄著。只不過才離開十多天,父親像是和這條走了無數(shù)次的小路有了疏離感,速度比起以往明顯慢了不少。我不知道父親為啥那么喜愛白楊林。
自記事起,每天吃過晚飯,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兒牽扯,父親都要去白楊林轉轉,后來幾乎成了他每天雷打不動的習慣。
白楊林位于村子的西北部。村子西北部修筑有一條很長很寬的渠道,渠道兩側是一米多高的堤壩。父親說這白楊起初只栽在堤壩的兩側,是一群城里來的知青和村里的青年一起栽種的。后來村里有人說這白楊防塵抗風哩,于是堤壩的北側延展出幾米全都栽上了白楊樹,才成了白楊林。白楊成林后,成了村里人的院子。春天,樹上剛剛冒出絨絨的葉芽兒,人們下地回來,總喜歡在白楊林里逗留一會兒;不下地的老人和孩子是白楊林的???,老人們倚靠著白楊樹坐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孩子們撒歡跑著,不時抱住一棵樹莫名其妙地笑一陣,又撒開腿跑。夏天的晚上,村里的男女老少喜歡在夜晚來這里歇涼。逢到干旱天,水從機井里抽出來嘩嘩地淌進渠道里,流向看不見的遠方。小伙子大姑娘爬上堤壩,脫掉鞋子俯下身坐下,把腿伸進水里來回擺動著,撩起水花朵朵,不經(jīng)意間就撩動了哪顆青春的心。有一次我問父親是如何與母親相識的。父親有些羞澀,繼而嘴角漾出溫暖的笑意,緩緩地說:“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們在渠道邊互相撩水打鬧,只有你母親不聲不響地在渠道邊洗野菜。月光照著她的頭發(fā)、臉、手,她渾身發(fā)著光,我看得著迷了。”
遠遠看到白楊們那挺拔的身姿了。白楊們似乎也看到了父親,它們揮動葉子鼓起掌來,嘩啦啦,嘩啦啦,聲音越來越響亮。父親加快了步伐,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像馬兒嗒嗒飛馳的蹄音。
父親在白楊林前停了一小會兒,然后緩慢地走進白楊林,伸手摸摸這棵白楊、摸摸那棵白楊,似與故人久別重逢。圍著白楊林轉了一圈兒后,父親倚靠著一棵白楊樹站定,微微抬頭望向天邊。橙紅色的夕陽照在父親的身上、臉上,父親的眼睛里有光閃閃發(fā)亮。
“老吳,老吳?!备赣H喊低著頭佝僂著腰走來的男人。那個男人好像沒聽見似的,繼續(xù)牽著三只孱弱的羊無精打采地走著。
“老吳,放羊去了?”父親走向老吳。老吳停住腳步,抬眼看一眼父親,迅疾低下頭去,不言不語,眼睛緊盯著地面。
老吳滿臉胡子拉碴,站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拘謹?shù)臉幼佑行┙┯?。上衣和褲子上滿是口子和窟窿眼兒,有兩個腳趾頭從又臟又破的鞋面鉆出來。
我不喜歡老吳這個人。我的小學是在村小學上的,村小學和村大隊部隔著一條街,老吳那時是村干部,每次我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時常碰到他,每次碰到,他總是用那種閃爍不定的眼神看我,像一個小偷或是那種心里懷有鬼胎的人。
后來老吳在村里消失了一段時間,聽父親說是老吳犯事被逮捕,判了好幾年,因為男女作風問題。他老婆嫌丟人,與他離婚,改嫁他鄉(xiāng)。老吳出獄后,家里的房子已垮塌無法居住,他就住到了村外白楊林旁邊廢棄的看瓜屋子里。村委會給他買了幾只羊,他便守著幾只羊,邋里邋遢地過日子。
“王老師,您的腿?”老吳終于開了口,聲音顫顫的。
“鋸了。不礙事兒?!备赣H說得云淡風輕。
“王老師,您好好養(yǎng)著。我,我走了?!崩蠀堑椭^從我們身邊快速走過去,像是走慢了,就會受到巨大的傷害一樣。走出幾步遠,老吳回過頭,用一貫的偷窺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趕緊轉回頭快走。
一連三四天,父親到白楊林時,準要和老吳聊上一會兒。起初老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好像有點怕父親,后來兩人竟越聊越投機,老吳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連弓著的腰仿佛也挺直了些。
父親和老吳聊天的時候,我總是躲開去。我討厭老吳的花花腸子與賊眉鼠眼。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望著老吳踟躕離去的背影,小聲對父親說:“爸,你咋和老吳這樣的人熱乎起來了?以前你不是也很討厭他的嗎?”記得小學時,有一天下雨,老吳拿了一把傘想要給我,被父親看到,他沖過來一下子打掉老吳手里的傘,惡狠狠地瞪著老吳,眼里冒著的火像要把老吳焚燒成灰一樣。
父親說:“爸這一生病啊,有些事就想通了?!?/p>
二
短短幾天,父親的頭發(fā)屬于白色的部分越來越多了。坐在床上沉默的父親,像一座覆蓋了一層霜雪的小山。父親的臉上明顯又多了幾道溝溝坎坎,越來越像從我家通向白楊林的那條小路,深淺不平。父親是個童心未泯的人,他喜歡在學生們朝氣蓬勃、干凈明亮的笑聲里徜徉,喜歡在綠水青山中徘徊,卻也終是無法阻止時光的腳步在他的發(fā)膚上踏滿印痕。當年的縷縷青絲如今已像秋末的草兒漸漸枯萎,也許不久以后,還要被一片一片出其不意飄來的雪花全部覆蓋。我眼里的淚靜靜順著臉龐滑落。
“青兒,你明天去上班吧。家里還有你哥呢,你放心?!备赣H說。
“我想好好陪您幾天。”
“青兒,你爸讓你去上班你就去吧。明天我也下地去,你爸不用咱們陪,他能照顧好自己,過不了幾天,他也要回到學校去給孩子們上課,是吧?老王?!蹦赣H笑著說。母親的笑有些勉強,也有些自以為是的故作輕松。她是不想讓父親對自己的病有任何的猜疑與負擔。
我和母親打配合,我說行,我明天就去上班。
父親的手機忽然響起來。父親拿起手機看看說:“一個陌生號碼,會是誰呢?”說著按了接聽鍵:“喂,您好,您找誰?”
父親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嚴肅:“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备赣H又連續(xù)重復了幾次“不用了”之后才掛掉電話。
“誰???”我問父親。父親欲言又止。我又問一次。父親瞄一眼母親,母親正埋頭洗衣服,雙手被洗衣粉泡沫埋住,雙臂在搓衣板上上上下下快速搓洗著,發(fā)出嚓嚓的響聲。
“一個你媽不愿見的人。”父親輕輕說。
“難道是她?”不知為什么,我的腦子里一下子就蹦出那個女人。
父親住院第十天中午,母親正喂父親喝她煲的湯,那個女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吹脚说哪且豢?,母親慌忙站起身,差點把手中端著的湯撒到父親臉上。
“你,怎么來了?”父親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紙巾擦擦嘴角。
“王大哥,我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迸讼袷烊艘粯樱坏任覀兌Y讓,她就在病床的床沿上坐下來,伸出手,很自然地握住了父親的手?!按蟾纾婵彀?,轉眼,我們都老了。”
父親有些激動,好一會兒才說出聲:“是啊,我們都老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女人說,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不知為什么,趁女人和父親說話的空當,母親拉了我的手悄悄溜出病房。在走廊里我問母親是不是認識這個女人。母親說,她叫許汀蘭,是當年去村里的知青之一,別人都走了她還沒走,她是最后一個離開村子的。母親伸頭看一眼女人,說:“看上去還那么年輕,城里人就是比鄉(xiāng)下人過得滋潤?!?/p>
不多會兒,女人走出病房看到我和母親,親熱地拉了母親的手說:“嫂子,這些年,您受累了。這,是青兒吧?”女人眼睛緊緊盯著我,像我臉上長滿了她稀罕的或是勾她魂的東西。母親看看我又看看女人,答非所問地說:“蘭妹子,你看你還是那么好看,咋一點都不老呢,你看看我,都老得不成樣子咯?!?/p>
我隱約感覺這個叫許汀蘭的女人和我們家有著某種剪不斷、理不清的牽扯。
三
父親出院回家后,母親的臉上經(jīng)常滿是陰云,邊刷碗邊叨叨一些雞零狗碎的陳芝麻爛谷子,那些瑣碎之事和許汀蘭沒有半毛錢關系,但她是點燃母親怒氣的那根火柴。因為她打來電話,說要來家看望父親。
父親任憑母親嘮叨,一言不發(fā)。沉默良久,父親撐著拐杖走出院子,我跟出去,看見父親跟鄰居邱叔要了一支煙點上,才吸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未吸過煙。
“媽,我爸出院了,人家來咱家里看望我爸,也是人之常情?!蔽掖驁A場。
“看什么看?在醫(yī)院不是看過了?還要追到家里來看,看不夠啊?你去一邊去,你知道什么!”母親吼我。自小我還是第一次被母親吼。我賭氣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不再說話。
父親在自己的咳嗽聲里吸完那支煙,把煙頭扔到地上,愣怔怔地盯著煙頭。縹緲的煙霧繞過他空空的左褲管向上升騰,升騰。幾分鐘后,煙頭還顧自在那里明明滅滅,父親挪動拐杖向前一跨,右腳準確地踩在煙頭上,煙瞬時沒了靈魂。父親抬頭看一眼碧藍色的天空,似是自言自語:“有些人不管你多么不想見,但都得見,有些事要發(fā)生,遲早都要發(fā)生,你怎么擋也擋不住。”父親的聲音深沉而有力。
兩天后的周末,許汀蘭來了我家。她大包小包的帶了好多東西,全是保健營養(yǎng)品,有給父親的,也有給母親的。母親嘴角擠出一些笑容,接過送給她的幾個花花綠綠的禮盒說:“她蘭姨啊,你說你來就來吧,還這么破費,多見外啊?!?/p>
許汀蘭笑笑沒說話,眼睛卻在我身上游移。我迎著她的目光疑惑地看過去,她趕忙把目光移到母親身上,說:“嫂子,這禮盒看著挺長面,其實沒花幾個錢?!?/p>
許汀蘭說托人給父親找了省城一家比較權威的骨病醫(yī)院,希望父親能去那里治療。父親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有數(shù),蘭妹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你,省城就不去了。
我和母親也勸父親去省城的醫(yī)院看看,父親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母親捏起袖口抹眼角的淚:“你就不為我和青兒想想?”
“我還沒準備死呢,我不會有事的?!备赣H的語氣十分堅定。
吃過晚飯,許汀蘭對我說:“青兒,你能陪我去白楊林看看嗎?”我看一眼母親,不知為什么,母親很痛快地說,去吧去吧。
蒼勁的白楊林,翠波如流,綠得厚實又輕盈。橙紅的夕陽穿過云彩斜射在枝椏間,斑駁的光點隨著樹枝晃動,像有人在樹葉上撒了水晶。嫩綠的新葉與深綠的老葉相互交融,顯出斑斕的層次。許汀蘭在距離白楊林幾米遠的地方停住,就那樣定定地望著白楊林,眼睛微微瞇著,目光縹緲。
許汀蘭撫摸著一棵棵白楊樹,抬頭仰望著,夕陽溫吞吞地從樹叢間瀉下一縷縷光輝,映照著她的臉,她的眼里有水銀一樣的光影晃動。
走到一處破舊的屋子前,我對許汀蘭說:“我爸說老吳出獄后就住在這里,一個人,還有三只羊?!痹S汀蘭望著屋子愣怔了幾秒,嘴角浮現(xiàn)出怪誕的微笑。
說來也怪,自從許汀蘭來我家后,老吳再也沒有出現(xiàn),像消失了一樣。
許汀蘭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青兒,我給你講件我和白楊林的事兒吧。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早春,知青們都已離開村子回城,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我的父母都過世了,沒人為我的事兒奔走,我很焦灼,又很無奈。平時我和你的父親王大哥比較聊得來,我就把心里的郁悶告訴了他,他陪我到城里咨詢了相關人員,反復跑了幾次,終于落實了我的接收單位。那天傍晚,想著明天就要離開村子,以后也許再也看不到白楊林了,我就一個人去了白楊林。天還有些冷,白楊樹已冒出顆顆黃豆似的嫩芽,讓人感覺到春天的新鮮與驚喜。我用手撫摸著每一棵白楊樹,駐足流連,依依不舍,不想離去。天色已擦黑了,我依然留戀著白楊林。當我將要離開白楊林的時候,忽覺腦袋被重重一擊,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我是被你父親喚醒的。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失去了清白之身,瘋了似的抽打你父親,你父親沒有解釋,任我打,直到我累得抬不起手,你父親這才說他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我已是衣衫凌亂不堪。你父親說他來時碰見一個人,那人神色慌張,十有八九是那人干的壞事。你父親問我要不要報警,我當時木了一般,只知道流淚。你父親把我送回住處,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你父親說,汀蘭,要不,你就忍了吧,報警的話,你的名聲壞了不說,在回城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還需要那人簽字呢。”
許汀蘭的聲音有些哽咽。她伸手擦擦眼,繼續(xù)說,我回城半年后,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又回到了你家。此時你母親也已懷孕。我和你母親互相看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你父親看著我倆的瘋魔樣兒實在受不了了,他跑到白楊林,仰天長吼,那長吼如炸雷一樣在白楊林里回蕩……
那天回到家,父親悄悄問我去白楊林時有沒有碰到老吳。我說沒有。父親輕輕哦一聲,若有所思。
四
遠遠聽見電鋸吱吱伐木的聲音,好像有人在砍伐白楊樹。父親急急地走向白楊林,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像擂聲正緊的鼓點。
“誰讓你們砍伐這些白楊樹的?”父親大聲說??筛赣H的聲音還是太小,瞬間被電鋸的聲音淹沒。父親看到一個在指揮的人,走過去對他說:“誰讓你們砍伐這些白楊樹的?”那人看著父親,目光里充滿了驚疑。
“王老師,是這樣,咱們村要蓋小康樓,批文已經(jīng)下來了。地方是找專業(yè)人士看的,說這片林子是最好的位置。你住院的這些天,村里召開村民大會,90%的村民都同意了的?!贝謇锏囊粋€副主任把父親扶到一邊說。
父親望著那些倒在地上的白楊樹,沉默了好一會兒。每倒下一棵白楊,地上就一陣塵土飛揚。這些曾經(jīng)站立著勇敢對抗大風、煙塵、霧霾的白楊,而今,不得不向這些“塵土”俯首稱臣。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淚眼婆娑。
短短幾天,白楊林已沒有一棵白楊樹,一些村里人在挖掘著白楊樹根。父親撿起一根纖細的白楊樹枝,對著即將落下去的太陽照看著,照看著。夕陽慢慢地不見了,那暖紅色的像炭火一樣的光,熄滅了。天邊留下一片絢麗多姿的霞。
許汀蘭離開后再也沒有來過。有一天,母親不在家,父親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用圓珠筆寫著一個地址:“青兒,這是許汀蘭家的地址,我托人打聽到的。你抽空去看看她,她一個人生活,不容易啊。”
我接過紙條,在一個周末,按照紙條上的地址出發(fā)了。
窗外的景物隨著公交車的前行健步如飛地后移,無論是可愛的,還是扭曲的,連同那些塵世的雜響。路程還遠,我閉上眼睛靠在靠背上打迷糊,恍惚中,那些被砍伐的白楊樹忽然烈烈燃起驚心動魄的火苗,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就像是一種宿命一樣勢不可擋,我感覺有些窒息,火苗卻在瞬間無緣無故地熄滅了,那一棵棵滄桑的白楊樹干上,冒出了蕊一樣的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