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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島希良梨

      2019-10-30 18:23:14白琳
      湖南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馬修麗麗

      白琳

      蘇麗麗發(fā)消息來說她在奈良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聯(lián)系了。我問她在奈良做什么,她說她去賣一套房。

      然后呢?

      然后回國。

      她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外文系英文專業(yè)。后來我輔修德語,她輔修日語。她的英文名字是日文的翻譯Kirarin,我們叫她Kira。譯成中文是月島希良梨,一定要有意思的話,那個名字意味著“閃亮”。

      蘇麗麗入學(xué)沒多久,就讓我們年級的大部分同學(xué)認(rèn)識了她。那時候我們還在軍訓(xùn),每個人手里都端著槍,匍匐待命,瞄準(zhǔn)前方。教官沒有喊停,我們就那么保持姿勢半小時以上。她的槍端得東倒西歪,腳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翹了起來,兩腿交叉,在身后晃動著,像一尾人魚。

      教官用槍托輕輕敲了她一下,把走神的她敲醒,她怪叫一聲,引來我們都側(cè)身看她,那時候我們的身下是一片煤灰渣滓。訓(xùn)練場在一個煤山上,我們在砂石煤灰上爬行,手肘和膝蓋,都磨掉了一層又一層的皮。

      但是敲一下還是沒用。她那個毛病一直沒有改掉。后來她總是喜歡匍匐在宿舍的床上看書,看書的時候腳翹起來。我們班男生私底下有起一個夢幻一點的名字給她。他們叫她“人魚公主”。

      “人魚公主”當(dāng)然不是人人都可以當(dāng)?shù)摹LK麗麗人長得漂亮,也確實是一個公主。她是我們中最早出國的女孩,她家里有錢。

      有錢是鮮明可見的。無論是調(diào)系,還是出去念書,她比別的人都要容易。整個的一二年級,她都在為出國做鋪墊。那時候她常??从⑽膱蠹?,把每一個不熟悉的細(xì)節(jié)和片段弄明白。那些報紙被她畫出紅彤彤一片批注。有人說蘇麗麗無需如此賣命,因為不論語言過不過關(guān)她總是可以過關(guān)。有人說蘇麗麗這輩子只需吃喝就可幸福何必受累。人人都說蘇麗麗好命,這輩子想怎么來就怎么來。

      我和別人一樣,也認(rèn)為她滿是底氣,這人生我們只能看到眼前,而蘇麗麗可窺全貌。

      畢業(yè)好多年之后,我慢慢和自己的英文名字告別,也就漸漸想不起來那時候每一個人的英文名字。唯有蘇麗麗的名字被我記得牢固,因為那是一個日本女孩子的名字,月島希良梨,這名字是從一本日本漫畫書里來的。

      那套書叫《偶像宣言》,漫畫的主角是一個非常活潑開朗的超級美少女,和日本的很多少女漫畫一樣,洛麗塔風(fēng)格。蘇麗麗也是洛麗塔,有時候來上學(xué),她頭上戴著黑底白點點蝴蝶結(jié),身上穿著洋裝,蛋糕裙一層一層蔓延過臀部。就像漫畫中那樣,公主在變成公主之前,也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她的腳上套著半筒襪,白色的,過了膝蓋,從襪筒里長出一層粉紅色的蕾絲花邊?;ㄟ吙囋诖笸壬希挥欣w細(xì)的腿,才可以把那些花邊輕輕兜住不至于勒成肉塊。

      我問她那本漫畫在說什么,她答非所問,說里面有一個很好看的少年叫風(fēng)真宙人。月島希良梨經(jīng)常被風(fēng)真宙人叫作笨蛋,這個女孩子雖然有時做起事來莽莽撞撞,但卻有著一顆非常美好的心靈,有著讓所有支持她的人都會有幸福美麗的笑容的愿望,希望成為大家只是看著她也會感到快樂的偶像,并為這點而不停地做著努力。

      我對這樣的故事毫無興趣。

      大一的暑假,她去日本,寫明信片給我:我是在奈良的月島希良梨。我好喜歡奈良哦,我爸我媽也說了,等他們退休,就搬到這里來住。下次我們可以一起來。

      但是我不知道奈良在哪里,對于日本,我只知道大阪,京都,東京和北海道。

      十年后,蘇麗麗在奈良給我寫郵件。她不再使用“哦”這樣的語助詞。那些郵件大部分是在一家茶室發(fā)給我的。茶室的主人是一對婆媳。婆婆大眼睛薄嘴唇,媳婦小眼睛厚嘴唇。嘴唇們都很會微笑,微笑很軟,軟到蘇麗麗想要一再到這些微笑里面去。微笑里面是一間大概三個左右的榻榻米茶屋,有濃稠的寂靜。蘇麗麗在這里躺在榻榻米或者夏日躺在木板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發(fā)發(fā)呆,她只想要沉沉睡過去,只是并不能睡著。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辦法睡著。

      奈良的雨一下起來就常常下得很大,門庭前的雨線湍成一張小瀑布,雨珠子噼噼啪啪砸在院子中央的枯山水上,地上的碎青石也像是要被磕出坑洼來。她以為雨太大小鹿都會躲在室內(nèi),后來有一只鹿角,從矮院墻前移動過去,她看著那只角在雨中從容,想起它才是奈良的主人,當(dāng)然不會躲避。

      奈良町里每一個人,都那么熱愛生活,庭前屋后收拾得舒適妥當(dāng),花團(tuán)錦簇,每戶門口都釘有姓氏名牌。奈良町上再窄小的房屋,都會有木石花草,她自別人的檐下經(jīng)過,那些院子時常向她遞過來一枝花或者一片葉。

      那么熱愛生活。蘇麗麗寫信給我說,那么熱愛。

      奈良的雨滲在蘇麗麗的信里,濕洇洇。晉城也在下雨,滿地泥水,似污垢永遠(yuǎn)沖刷不盡。

      我第一次去她家也是這樣一個雨夜,那天傍晚我們一起去外文書店,出來的時候,天上窸窸窣窣落著雨珠。蘇麗麗用背包掩住頭頂,沖我說,打個車去我家吧,我媽說現(xiàn)在的雨都是酸性的,淋了掉頭發(fā)。

      蘇麗麗的家在城中,當(dāng)年是最好的地段,現(xiàn)在是還可以的地段。進(jìn)門是大大的客廳,黑色的皮沙發(fā)背后,細(xì)雨浸濕了流光,城市在這張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下,忽而變得更像個城市了。車燈密密排列在橋上,是霧蒙蒙的黃白,護(hù)城河被雨水沖刷成煙灰色,水汽盈盈。

      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正側(cè)著身子站在窗前打電話。他講話的時候很嚴(yán)肅。電話講了很久,看到我,也只是瞥一眼,便再不理會。

      一個和我們差不多大年紀(jì)的女孩子,從廚房里跑出來,彎腰在儲物柜里翻了幾下,找出一雙藍(lán)色的男士拖鞋。蘇麗麗不滿意,叫她再找。她又俯身翻了翻,拿出一雙粉紅色的Kitty貓來,叫我套在腳上。

      女孩子翻拖鞋時露出半截白色的腰身,她起身捋了捋額前掉下的頭發(fā),把衣服往下拽了拽。蘇麗麗說,你以后穿個高腰點的褲子,一半都露著。

      吃飯的時候,高個子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蘇麗麗的媽說,下雨天還出去,真是的。

      她看上去很干,眼眶和顴骨下的肉都凹進(jìn)去,皮膚上有一條一條的紋路。她伸著一只枯手給我夾菜:學(xué)校的飯不好吃,多吃一點。

      給我們拿拖鞋的女孩子躲在房間里,過了一會兒,出來給我們削水果。

      我真的很不喜歡那個小保姆。蘇麗麗不等她回房間就說話。

      麗麗,沒禮貌。她母親訓(xùn)斥她。

      我沒禮貌怎么啦?他們就有禮貌,天天往家里塞人,我們家又不是難民集中營。

      小保姆是蘇麗麗的遠(yuǎn)房親戚,隔著好多個表姨侄女婿,所以在血緣上的密度還不如一杯酒精。馬上就要揮發(fā)的這個女孩子被一個老家的大娘牽著手拉到了蘇麗麗家里,她堅定地要把自己在這個豪宅里變成分子粒子充斥于每一個角落。

      成功在城里站穩(wěn)的蘇麗麗一家人,前前后后解決了無數(shù)工作上學(xué)送醫(yī)院找對象資金贊助的難題。老家人覺得都是應(yīng)該。蘇麗麗討厭老家人,連帶自己的爺爺奶奶都討厭。

      后來我就在蘇麗麗的臥室里待著,她的公主床對面掛著一個小黑板,黑板上是一條又一條的字,有些字身上被割了一條紅線,像是劃破了微微滲出血的傷口。這些字是蘇麗麗寫的計劃。有年度規(guī)劃和一周的完成事項。把生活過仔細(xì),并對未來有詳細(xì)的計劃和方向,這是她的父親,那個高個子男人教她繼承的寶貴經(jīng)驗,他說,我就是這么成功的。

      蘇麗麗也要這么成功。

      但是蘇麗麗的計劃與取得世俗的成功關(guān)系不大,她在黑板上寫要去看一場什么電影,買一張什么CD,和某某某逛街等等。我看見她拿紅色粉筆在字的肉身上拉了一道口子。那些字割傷了我的舌頭,它們在說:和貝蒂去外文書店。

      拉完口子的蘇麗麗想了想,又寫了一條:看《流星花園》。

      蘇麗麗說,要在即將到來的周末把這套DVD看完。

      在這些計劃的邊角寫著一行小字:辦理留學(xué)簽證。字寫得很漂亮,但不是她寫的。

      我們念到二年級的下半學(xué)期,蘇麗麗就去留學(xué)了。

      她出國之后才向我坦承,那年她并沒有和我們一樣考上大學(xué),她能來念大學(xué)只是因為錢和關(guān)系。原本以為只要努力一下也可以,但幾乎完全跟不上。她念書的時候總是掛科,在學(xué)校傷透了自尊。

      剛到澳洲,她隔一陣子就會發(fā)來一些自己的情況,一開始細(xì)碎而詳盡:房間被盜,丟了電腦相機(jī)錢包還有一包剛拆封的話梅糖。她說,真的很倒霉,我媽寄來的話梅糖我昨天才收到,舍不得才忍住只吃一顆,回來之后看到桌子上有好多糖紙。一整袋糖都不見了!

      蘇麗麗只顧著心疼話梅糖,我一邊讀郵件一邊幫她心疼丟了的電子產(chǎn)品和錢。

      蘇麗麗經(jīng)濟(jì)寬松,但是她也去超市打工,不然生活很無聊。她的工作是整理商品,不是放到貨架上的整理,而是駕駛一輛大大的拖車把商品從倉庫里搬出來。她發(fā)來的很多張照片,都是她高高地坐在一個大吊車上——我不知道那種車該怎么稱呼,因為高我就叫它吊車。偶爾會有好幾個人擠在那輛車上,有人坐著,有人站著招手。蘇麗麗擠在他們中間,小巧可愛。因為是亞洲身材,看上去比較細(xì)弱,蘇麗麗的同事總是愿意搭把手幫她干活。她被人親切地稱呼為Kira。

      打工的大型超市三不五時地發(fā)放員工福利,常常是快要過期的各種商品。蘇麗麗寫郵件說,原來外國人也有小聰明,分管貨架的同事常常把想要的東西藏在倉庫里不往外擺放,或者就是放到貨架的最里面,顧客看不到,到后面就會剩下不少,過一陣子大家就會分到不少好東西。面霜衛(wèi)生棉,蘇麗麗拿到這些就十分快樂。

      一開始蘇麗麗總是歡歡喜喜,發(fā)很多照片給我。照片的大部分都是風(fēng)景,澳洲真美啊,海闊天空一片寧靜美好。有時候還有一些人,幫助過她的朋友,或者陌生人。她發(fā)來過一個禿了頂?shù)乃氖鄽q的笑容燦爛的男人,他的大大的肚腩頂著方向盤,回眸,在蘇麗麗的相機(jī)里我的電腦里傳輸了那一瞬間形成他的所有要素。她說,她坐公交坐錯了站,司機(jī)竟然會到終點之后重新開回去把她放在應(yīng)該下去的站臺。還有一個壯碩的女人,紅頭發(fā),穿著橘色Polo衫,背對著鏡頭在廚房里烤餅干。她撅起臀部,在往烤箱里放或者取什么東西,她的皮膚扎實地箍緊了每一立方肉,她的肉扎實地箍緊了每一寸骨頭。她說,她洗澡的時候看到好大的蜘蛛狂叫不已,馬修太太沖到浴室來看她,然后笑著放任不管。后來被寄宿家庭的夫婦說笑了一整個夏天。

      馬修太太說,Sweetheart,你總會習(xí)慣的。

      蘇麗麗試著習(xí)慣。然而習(xí)慣很難。

      因為往后就是孤獨孤獨,和非常孤獨。

      出國前蘇麗麗有過一個男朋友,偶爾到周末,這個男生會騎著摩托車來載她,他帶著頭盔,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他的臉。頭盔男的身形看上去挺魁梧,因為有他的存在,我總得對蘇麗麗的母親撒謊,告訴她,蘇麗麗去了自習(xí)室去了食堂去了超市去了語言交流中心。

      在蘇麗麗家里吃飯的時候,她母親對我說,貝蒂(她和蘇麗麗一樣,也叫我的這個洋名字)。她說,貝蒂,你要幫阿姨看好麗麗,麗麗要是有什么男朋友的話你給阿姨打個電話。

      我點頭如搗蒜。但從未給蘇麗麗的媽媽打過電話。那個枯瘦的婦人看上去有點神經(jīng)衰弱,我很怕精神纖細(xì)的人,更不敢用任何可能的信息尖角觸碰她的耳朵。

      后來算一下,那時候蘇麗麗的姐姐已經(jīng)過世五年了。

      我認(rèn)識蘇麗麗好久,都以為她是個獨生女,甚至在她的家里,不會有任何的另外的女孩子的痕跡。很多年之后,當(dāng)我和蘇麗麗都即將步入干瘦狀態(tài)的時候,她才提起了這么一個人。她提到這么一個人的時候抽了二十二支煙,前兩支是她當(dāng)時身上的容量,后來不夠抽,她跑到金虎便利買了一包軟中華。

      我們那天坐在我家門口的小飯館吃水煮魚。水煮魚做得很差,尤其是死魚的味道極其張狂。那條魚被端上來的時候就叫囂著我已經(jīng)死了兩天啦兩天啦。蘇麗麗吃了兩筷子,開始抽煙,說著些漫無邊際的話。不知道在哪一個節(jié)點,她提到了她的姐姐,說我姐怎樣怎樣,說完連自己都覺得吃驚。這個姐姐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光顧過蘇麗麗的舌尖了。蘇麗麗說到她的時候,抽完了自己煙盒里的最后兩根,摸出錢包就去了金虎。

      蘇麗麗的姐姐比蘇麗麗大十歲,她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蘇麗麗才上初中。姐姐也讀的是外語系,我們學(xué)校的,商務(wù)英語專業(yè)。比蘇麗麗認(rèn)真,學(xué)習(xí)普通,按部就班,泯然眾人,像是糅雜在色彩鮮艷的立體主義繪畫中的一個不鮮明的色塊。三角形讓熱烈的暖色綻放出特別的涵義。但是她既不熱烈,也沒有涵義。似乎總有一些人,看上去是那樣活著的,不知道為什么活著的那樣活著。沒有色彩地活著。蘇麗麗不喜歡這樣的姐姐,小學(xué)五年級,她學(xué)會了一個詞,她的姐姐就變成了這個詞的化身——行尸走肉。她沒有看到過她的熱烈,她就像是一具軀殼。這具軀殼,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還像是一具軀殼,在父母的安排下,畢業(yè)以后去了杭州,就職于大企業(yè)。

      都說姐妹情深,但是蘇麗麗自己說她并不深情。姐姐中學(xué)時期就被送到最好的寄宿制私立學(xué)校,那時候蘇麗麗也才只有三歲。

      蘇麗麗對這個女孩子唯一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陰郁。她說她總是很陰郁,像跟了鬼。她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她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果然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喜歡陰郁,就算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即便一路念下來,成績一直都不差,這個女兒卻始終沒有得到足夠的關(guān)照。她畢業(yè)的時候二十二歲,一個人拎著箱子去了杭州,第二年就把自己溺死在了西湖之下。如果說她的人生有什么不同,就在于那些湖水占有她的身體的時刻。她的雙肺發(fā)出嗡嗡的聲響,上腹開始膨脹,她的眼睛開始充血,所有的部位都想長出口腔鼻孔,不是為了呼吸,而是為了講話。講什么呢?不知道。也許她并沒有做好死前準(zhǔn)備,因為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也許她早已經(jīng)做好了死亡準(zhǔn)備,所以才不會再用廢一個詞語。詞語,是多么珍貴的東西。

      蘇麗麗十二歲,父母消失了一周回來,說是給姐姐辦出國手續(xù)。那個本來存在感極弱的人,這下子隱匿在中國之外。

      去哪里了呢?蘇麗麗問。

      日本。她聽到這樣的回答。關(guān)于姐姐的對白就止了步,誰也不會再往前走。

      姐姐的二外,是日語。

      在日本的姐姐一直都沒有音訊,蘇麗麗也不曉得去問。

      問什么呢?早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了,高二辦身份證,下了學(xué)去翻戶口本,一不小心就翻到了死亡證明。蘇麗麗想,真是不小心,怎么會這樣,證明隨即就回到了原位。還有一張紙也在下面壓著,蘇麗麗打開看一眼,火化證明。這兩個證明代表著姐姐這個人物的結(jié)束。

      一家人心照不宣,誰也不和誰討論這個話題。蘇麗麗的媽干瘦下去,不過也許不都是這個原因。蘇麗麗的爸爸行事如常,在外面的工作永遠(yuǎn)做不完。做不完就不回家,回了家也會出去的。

      考完大學(xué)的那年,一家人好容易聚齊一起去旅行。蘇麗麗說我們?nèi)ト毡?,兩個大人也沒有反對。日本真好啊,蘇麗麗一家三口玩得很開心,就像是從來都是一家三口。最后一站是奈良,蘇麗麗說,我們以后都住這里就好了。到了第二個學(xué)期,果然這三個人又都去了,這次沒有再住酒店,一家人住了自己在奈良的房子。房子四十坪左右,十年前,蘇麗麗一家住進(jìn)去,還會感受到一點狹小。十年之后,蘇麗麗感受到了闊大。房子實際上并沒有這么大,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舍不得的記憶和不能忘懷的人。

      蘇麗麗在澳洲的寄宿家庭里認(rèn)識了一個日本人,他和蘇麗麗念同一所大學(xué),干凈,害羞。每一個早晨,所有的留學(xué)生聚在一張很大的桉木桌子前面吃早飯,他總是很沉默。馬修和他的太太對蘇麗麗說,你可以幫助他適應(yīng)。

      日本人在澳洲也有了英文名字,他叫盧卡斯。比蘇麗麗晚到半年,又多上了半年的語言學(xué)校,所以比蘇麗麗低一個年級。蘇麗麗念人文史,盧卡斯念商學(xué)。有時候他們一起搭巴士去上學(xué),蘇麗麗問,你的日語名字叫什么?盧卡斯說了。過幾天蘇麗麗又問,你的日語名字叫什么?盧卡斯說了。過了幾天蘇麗麗對盧卡斯說,真不好意思,我總是記不住日語發(fā)音。盧卡斯說,沒關(guān)系你叫我盧卡斯就可以。

      盧卡斯一直客氣禮貌,也疏遠(yuǎn)。他身材不高,長得很可愛,牙齒參差不齊,但是并不顯得凌亂。他眉毛上生著一顆小痣,褐色的,十分俏皮。在蘇麗麗給我看的照片里,他還燙了頭發(fā),有一縷卷卷地從額前走過。蘇麗麗說,這就是風(fēng)真宙人。

      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去看過《偶像宣言》,我對漫畫從來沒有興趣,也從沒想過去檢驗蘇麗麗究竟是太過牽強,還是盧卡斯真的是風(fēng)真宙人的真人再現(xiàn)。少女的蘇麗麗,趴在床上看這套漫畫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有一天月島希良梨會真的遇到風(fēng)真宙人。

      風(fēng)真宙人來寄宿家庭的半年后,馬修夫婦又接收了一個臺灣女孩,她長得比蘇麗麗還嬌小,黑色披肩發(fā),皮膚很光滑。蘇麗麗說,怎么所有的臺灣女孩皮膚都那么好。女孩子會講一點點日語,所以最先和風(fēng)真宙人熟悉起來,后來蘇麗麗聽她叫他,章央。

      章央,女孩子叫。她省略了不少音節(jié),但是至少她懂得如何省略。

      她每天早晨從二樓下來,說,章央,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有時候她頭上戴著發(fā)箍,一會兒是兔子耳朵一會兒是貓耳朵,一會兒是條紋一會兒是碎花。吃飯的時候章央吞下的不是燕麥片而是幸福的碎片。

      蘇麗麗于是和一個遼寧來的中國留學(xué)生戀愛。有一天他拿了一束花來馬修家,風(fēng)真宙人和臺灣女孩正好拖著手出來,蘇麗麗介紹說,這是我男朋友。

      很快他們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在遼寧留學(xué)生的住處。他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蘇麗麗奉獻(xiàn)初夜的那間臥室有一個大大的落地窗,躺在床上往外看,是無邊無際的綠色。草地上種了幾棵銀樺,還有幾棵叫不上名字的樹。起霧或者細(xì)雨的時候,窗外是朦朧氤氳的一片,蘇麗麗光著腳站在窗前,她想,自己是幸福的吧,從來沒有擔(dān)心過錢。但好像又不幸。她的心里有一角的空白?;蛘哌@些空白在雨季里就像是玻璃窗外那看似沒有邊際的沒有邊際。

      相處一段時間之后,她發(fā)現(xiàn)遼寧留學(xué)生一邊和自己約會,一邊與前女友藕斷絲連。他起初還避諱,后來就不了。他把蘇麗麗當(dāng)作朋友,開始傾訴——那時候蘇麗麗是這么說的。后來等她消磨了不少時間變成熟女,她用了一個更準(zhǔn)確的詞——炮友。蘇麗麗這么說的時候眼底有狠厲之色,那時候她要學(xué)會不去愛別人這樣就會安全。但事實上哪個炮友會如此坦誠地交代內(nèi)心的隱秘。比起是炮友,比起是戀人,比起是朋友,蘇麗麗更像是遼寧留學(xué)生的一個垃圾桶,他往她的身體里注射體液,也往她的大腦里投射情緒垃圾。

      他說了很多遍他的戀愛,很多遍。說到蘇麗麗在好些年之后,走神發(fā)愣的空當(dāng)里忽然就有幾個他說過的片段冒出來。她喝著水的時候會想起他說過的那個女孩。她的手瘦白,上面有青色的血管。蘇麗麗想起來就往自己的手上看去,她的血管是綠色的。那個遼寧留學(xué)生很愛他的高中同學(xué),但是他的父母十分不喜歡她,他們說那是個有心機(jī)的女孩子,太聰明。他不相信也不理解。他說了好多好多他愛那個女孩子的細(xì)節(jié)。蘇麗麗覺得遼寧留學(xué)生真傻,那真的是一個有心機(jī)的女孩子。聽多了蘇麗麗也有了想要說的話,蘇麗麗說,我以前也有一個男朋友,爸死了媽是個小學(xué)老師,他自己也不爭氣,上了個大專。我們也是偷偷戀愛,家人知道了也會反對。

      說完他們抱在一起。在國內(nèi),在過去或者在未來,有他們更愛的人存在。

      蘇麗麗和遼寧留學(xué)生好了幾個月之后,搬來和他住,過得還不錯。風(fēng)真宙人和臺灣女孩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們一起從寄宿家庭離開。馬修的家在一座小山坡上,他們這些留學(xué)生,像是溪水一樣嘩啦啦流過,馬修夫婦習(xí)慣了熱鬧,也習(xí)慣了告別。但是蘇麗麗還不習(xí)慣,偶爾,她還會回去吃頓飯,和馬修太太聊天。她回去的時候,馬修太太就會放下手中的電話,和有真實影像的蘇麗麗說話。不然她的每一天,都是在打電話中度過。澳洲的電話交夠一定的數(shù)額免費打,馬修太太一點不夸張地從黎明打到黃昏。

      蘇麗麗到澳洲的第六年,短暫地回到馬修家住了幾個月。遼寧留學(xué)生的高中女同學(xué)來了。他們千方百計地團(tuán)聚了。

      遼寧留學(xué)生說,也許有一天,你也能和你的初戀在一起。

      蘇麗麗點頭。遼寧留學(xué)生始終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懷戀著最初的愛情,他卻沒想過蘇麗麗早就不愛那個人了,甚至連想起來的意愿也沒有。蘇麗麗從來沒有講過風(fēng)真宙人,不曾,也永不。在蘇麗麗的世界里,最眷戀與最隱秘相行相攜。

      蘇麗麗搬走前,和遼寧留學(xué)生告別。自從知道那個有心機(jī)的高中女同學(xué)可能要來,他們就停止了身體上的接觸。不約而同。那一天,銀樺在陽光下反光,有微風(fēng),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葉片的抖動。它們抖動得太頻繁,遠(yuǎn)勝過心跳的頻率。心情沉重的時候,心跳似乎也不會有。蘇麗麗換了鞋子,告訴遼寧留學(xué)生可以把剩下的幾雙叫打掃的工人收走,舊了,就不帶走了。窗簾床單什么都換一下吧,也用了好久了。她還這么說,努力把凝固的語言打散,讓它們發(fā)起來,充滿蓬松的空氣。這樣似乎就可以變得輕盈。本來他幫她拖著行李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過來抱住她哭了。所以他們哭作一團(tuán)。他們的眼淚那么磅礴,急不可耐,似乎要從所有的孔洞里流出來。

      把房子賣掉吧,反正也不會去了?;貒?,她母親這么說。

      蘇麗麗遇到風(fēng)真宙人的時候,問,你從哪里來?

      風(fēng)真宙人說,東京。但是我小時候在奈良長大。

      蘇麗麗就覺得分外親切。

      奈良的房子,一直都空著,空了十年,從買來到賣掉,蘇麗麗一家三口只去過一次,后來有親戚又去過兩次。在這些年里,沒有人主動提起過這間公寓,至少沒有人在蘇麗麗面前提起過。買了房子的第二年,蘇麗麗就去了澳洲。更多時候,蘇麗麗覺得這個房子另有主人,想到這里,她忽然就會有一點刺痛會有一點想要流淚。蘇麗麗想,自己還是迫不及待地老了。

      還在念小學(xué)的時候,她就很喜歡一個人偷偷跑到姐姐的臥室里去。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毛病,就是愛翻姐姐的東西。這真是一個很奇特的毛病,從來不在別的地方別的人身上顯現(xiàn)。姐姐用過的一只脫了漆的卡子,一只沒了彈性的皮筋,別人送的十字繡鑰匙環(huán),幾個不很好看的玩偶,一些書本,掉落在床尾的信件,抽了帶子的磁帶,幾只玻璃球,一管沒有用完的潤唇膏,壞了的隨身聽。她打開每一個抽屜,沿著邊角開始探險。進(jìn)入姐姐的房間,翻一個無趣的人的東西,永遠(yuǎn)都樂趣無窮。

      姐姐還在念大學(xué)時,每兩周回家一次,把床單被罩拿到浴室去洗,那時候她跑到她的房間去翻她的背包。實際上,她心里總是渴望會翻到一點什么的,比如說帶給她的小禮物,像是父親每一次出差回來時那樣,但是從來沒有翻到過。有一次她翻到了一本日記,紅色的硬紙殼封面,內(nèi)容不多,本子卻有一點舊了,上面抄著一點歌詞,還有幾句莎士比亞的英文。好多年之后她才知道那兩句話是莎士比亞寫的。但是她一點也不喜歡莎士比亞。

      有一頁,是真的日記,沒有很多,只有短短四五行字。那上面寫著,一個男同學(xué)(通過名字來判斷)從日本旅行回來了,帶來一些手信,其中有一只小鹿,非??蓯?,送給了一個女同學(xué)。如果有一天,可以到奈良去,一定要看看那些鹿。

      蘇麗麗回想起這些的時候,想到的只有“姐姐”這個名詞。她在她的記憶里面行尸走肉,擁有的只有名詞頭銜。她們連合影都很少,有幾張拍下來的時候蘇麗麗還可以算是一個嬰兒。那時候姐姐臉上還有微笑,她的目光從少女時期就溫和而憂愁。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莎士比亞這樣說。

      姐姐猶豫了很久,直到離開父母,才終于做出了決定。原因是什么呢?蘇麗麗也許看到過。在撿到信件的床的小腿內(nèi)側(cè)上,她用油筆寫著一行字,油筆沒什么水分了,與其說是寫,不若說是刻在木頭里的:沒有人愛我。還有另外一行字:我也不會愛他們。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還是極為震驚的。蘇麗麗看漫畫的時候想到這兩句話,連漫畫都不能再繼續(xù)看下去。后來,這樣的話不再能夠刺痛蘇麗麗了。她覺得不愛也是好的。姐姐的死只不過是因為愛了。這個口是心非的女孩子。她愛的太多。

      賣掉奈良的房子之前,蘇麗麗父親已經(jīng)過世。那也是在澳洲的第六年。她對他的死因一無所知,被迫接收消息的時候感覺不到他的死亡,那死亡非常模糊,一點也不切實際。父親死了之后就一直有關(guān)于他的死的傳聞。他是一次在外地開會時突然暴斃在酒店里的。好幾年之后,蘇麗麗才知道他一直在接受調(diào)查,從情人到金錢,里里外外。蘇麗麗見到了父親的老同事老部下,聽到的關(guān)于死的版本都不一樣。有人說他一個人在酒店,突發(fā)腦溢血沒有得到急救。還有人,當(dāng)然是在不知道蘇麗麗的身份的狀況下,說他父親是死在了一個小姐身體里。當(dāng)蘇麗麗父親之死被“小姐”這一名詞開篇之后,就會繼續(xù)演繹成更離奇的陰謀論故事,陰謀故事在省城里成為了優(yōu)良談資。蘇麗麗在酒桌上聽那些嘴巴一張一合天方夜譚。

      事實上,蘇麗麗活在故事之外也在故事里想象真實。她的父親死了一天之后她母親才獲知消息。不知道為何他的尸體沒有被運送回來就直接在外地火化。蘇麗麗媽在老公葬禮之后才給女兒打電話,她說,你在那邊好好學(xué)習(xí),你爸走得沒痛苦,你也不要擔(dān)心媽媽。講真的蘇麗麗并不擔(dān)心她的媽媽,她的痛全部都在于她所依賴的那個人的消失。他消失了。蘇麗麗想到這里,身體里的空氣就被抽干。

      蘇麗麗想把這些告訴遼寧留學(xué)生,但是她忍住了。她覺得他大概不算是她的朋友,而他的女朋友在來的路上。她總會想起馬修太太說的那句話,親愛的你要學(xué)會習(xí)慣。

      離開澳洲前蘇麗麗在馬修家暫住了幾個星期,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風(fēng)真宙人的消息。

      那一天馬修太太和她坐在桉木桌子前吃早飯。

      有一個也從臺灣來的女孩子珍妮剛剛從這里搬走,她說起之前那個臺灣女孩子滿臉不屑。她說她的名聲很糟糕,玩得很開,先后和不少男人在一起。

      她有一個日本男朋友,我猜就是盧卡斯。但是珍妮說后來那個男孩子不知道怎么就死了。馬修太太說。

      蘇麗麗問,怎么死了?

      馬修太太說,誰知道呢,那個女孩也不清楚。

      蘇麗麗說,怎么會死了呢?

      馬修太太說,Sweetheart,你要學(xué)會習(xí)慣。

      兩年前,馬修先生死于急性心力衰竭。馬修太太已經(jīng)習(xí)慣。

      蘇麗麗沒有習(xí)慣,她也不需要去學(xué)習(xí)習(xí)慣。學(xué)習(xí)是主動式,她只有被動接受。她開始吸煙,和馬修太太一樣,她們對坐著吸煙,太陽漸漸炙熱,煙頭一明一滅,她還是覺得不夠暖。

      賣掉房子回國之后,我們又?jǐn)嗔寺?lián)系。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二〇一七年的夏末。

      那天晚上七八點鐘,我接到一個電話,蘇麗麗打來的。她說,我想取個包裹,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我正在酒桌上,看大家眉飛色舞地碰杯,用聲音使勁兒地撞擊墻壁,從一面彈回另一面。

      我對蘇麗麗說,好,半個小時后見。

      蘇麗麗打車來接我。上車的時候我先想到,她老了。然后又想到,那么我也是吧。

      蘇麗麗要我和她一起去的,是她家。以前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段,現(xiàn)在在城市比較繁華的地段。她要取的,是從澳洲來的包裹。我想大概沒必要叫我一起去取。但我現(xiàn)在學(xué)會了噤聲和存疑。

      我和蘇麗麗在樓下站了十幾分鐘。小區(qū)到了九點也就比較安靜了。那年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這里闊大舒適,現(xiàn)在也還是同樣的感受。好品質(zhì)總會撐得時間久一點。貴東西偶爾真有貴的理由。我和蘇麗麗站在一盞路燈下,從那個角度可以看到蘇麗麗的家。我找不到那年我看過一眼的窗戶,我只是和她一樣,仰頭看著。

      后來蘇麗麗說,走吧。我說為什么。東西不拿了嗎?蘇麗麗說,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緊東西,不拿了。

      我們在她家附近的星巴克坐著說了一會兒話。她講她在澳洲的工作,講她已經(jīng)拿到了永久居留權(quán),她講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件。后來,她的嘴巴生出觸角,漫漫潺潺地講關(guān)于回國各種事,她敘述得支離破碎,亂七八糟。我像是一只立在街角的垃圾桶,容納了蘇麗麗丟來的各種不同材質(zhì)的廢棄品。這些不可循環(huán)的廢物,把蘇麗麗堵成了一個毒素排放地,這些毒素從她原本整潔的皮膚中冒出來,連成一片一片不規(guī)則的蕾絲斑,從眼角到兩頰。也從她的嘴巴里吐出來,鉆進(jìn)我的耳洞和鼻孔。

      蘇麗麗摸出煙,準(zhǔn)備抽。有一個女服務(wù)生走過來,客氣地制止了她。

      我們從星巴克出來,蘇麗麗一支接一支地連抽了三支煙。她抽煙的動作很嫻熟,充滿痛苦的嫻熟。

      后來她抽完,把煙頭在一個垃圾桶頂端擰滅,說,咱們上樓吧。

      那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

      我只好跟著她去她家。和好多年前一樣,我們搭乘電梯上行,我看著紅燈閃過一格一格,忽然生出了類似的忐忑。

      開門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個頭不高,臉上綴著大大的眼袋。他穿著一條白色二股筋背心和一條白底灰點的睡褲,他的肉皺成一條一條,疲憊地掛在骨架上。他身后是那張大大的落地窗,就著玄關(guān)里的一點燈,只能模糊地看到它的前身,它背后那璀璨的流離的光華,在夜里淡薄成霧。

      他說,你媽剛睡,東西給你擱這兒了。

      蘇麗麗往他身后的深灰色夜里看過去,她的目光走到一半,就變淺了。那一刻我們都覺到了不同尋常的寂寞。蘇麗麗和我抬著包裹出門。我們把包裹抬下樓,扔在樓門口的石階上。夜風(fēng)挺溫柔的,沒有致人禿頂?shù)乃嵊暌獜奶於怠?/p>

      和十幾年前的我一樣,蘇麗麗是這個家里的陌生人了。

      他是以前我爸下面一個子公司的小頭頭。蘇麗麗說。她站在樓下,掏出煙,打算點上。我爸不在半年他們就住在一起,現(xiàn)在也不知道領(lǐng)沒領(lǐng)證。

      我用手撥了撥頭發(fā)。這些年我的頭頂已經(jīng)開始掉發(fā),我養(yǎng)成每天看天氣的習(xí)慣,從來不愿意自己的頭皮承接一點雨珠,我對面的蘇麗麗長發(fā),中分。她早已經(jīng)不留劉海,頭發(fā)貼著頭皮。

      我不想抽了。她說著忽然就把手里的煙扔出去,閃成一點白色,落出視線。蘇麗麗蹲在地上拆包裹。連撕帶咬,迫不及待。

      那個遼寧留學(xué)生發(fā)郵件給她說,那些是她留在他那里的零碎物件,原本放在倉庫,前一陣子收拾時發(fā)現(xiàn),給她寄回來。就當(dāng)是紀(jì)念。以后有什么需要,還可以聯(lián)系他。他沒有說自己和高中女同學(xué)的結(jié)局。蘇麗麗也沒有問。

      蘇麗麗一邊拆包裹一邊說,其實丟掉就好了,用不著什么紀(jì)念。但是她動作迅猛,一會兒就把包裹撕了個七零八落。包裹內(nèi)臟快要流出來的時候,蘇麗麗的手漸漸慢下來。后來她自己一個人抱著那只淌著肚腸的巨大包裹往垃圾站走,一邊走一邊說,我有什么需要呢。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把東西扔在垃圾站旁邊,說,貝蒂啊,你記不記得我的小黑板。我爸說,把我想要做的事情寫上去,慢慢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完成。那時候我的小黑板上從來沒寫過什么正經(jīng)事,但是我爸從來不說我,他說只要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想做的,都是正經(jīng)事。我那時候只想要去關(guān)島潛水,去一個沒去過的好餐廳吃東西,去看一場什么電影,買一張什么CD……我現(xiàn)在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呢。我知道我在小黑板上寫什么都沒辦法實現(xiàn)。她背對著我在垃圾站前站了很久。她說:I just want to cry, all the time.

      我只是很想哭。無時無刻。

      蘇麗麗結(jié)了婚,老公是十幾年前戴頭盔來接她的男生。

      我去參加婚禮的時候他摘下了頭罩,我看了一眼心里說,啊,原來他長這樣。

      但我還是沒有記住他的臉。

      蘇麗麗是在一間老房子里結(jié)的婚,那間房子是她初中以前住的地方,想想九十年代初就可以住進(jìn)那樣子的公寓,在當(dāng)時也是好品質(zhì)的生活了。那棟樓有六層,蘇麗麗住在第五層,銹跡斑駁的扶手欄桿上纏滿了脆亮的塑料拉花,紅的黃的迎接著庸俗的塵埃。樓梯上貼著小小的喜字,一個臺階兩只,臺階也有點年紀(jì)了,身上粘著細(xì)細(xì)碎碎的小廣告,百分之八十都是疏通管道的內(nèi)容,在那里,仿佛有很多管道急需疏通。頭一天有幾個人想要把這些廣告揭掉,但是費了半天勁也沒有完完整整摳掉幾張。但是可以看出人們的努力,有一些廣告被撕掉一半,露出鋸齒的參差的白,抻在水泥的身體上,它們的另一半上有隱約可見的半個時間的“時”,或者是通過的“通”。蘇麗麗被頭盔男背著往下走,婚紗被幾個小姑娘扯著,蘇麗麗腳上套著紅色的襪子和三十塊錢買來的紅色高跟鞋,蘇麗麗說,反正就是穿那么一下。我站在樓梯上看著蘇麗麗像一只僵硬的皮皮蝦,被扛下去,婚紗蓋住了男人的頭,我寧愿我對他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他帶著頭盔的那個時候。

      和蘇麗麗結(jié)婚前,他在一個保險公司上班,業(yè)績不算太好,每個月賺大概三千塊。蘇麗麗拿了五十萬出來,兩人在市民大道上開了一家服裝店,賣外貿(mào)童裝。結(jié)婚的時候店剛開起來。一年以后五十萬氣泡一樣和店面一同消失。蘇麗麗開始手緊。

      蘇麗麗沒有過多埋怨頭盔男,她埋怨別人。她說,那個姘居的老頭是長在我媽頭上的虱子。是吸血鬼。

      我不知道那只頭虱到底吸了蘇麗麗家多少血,但是我可以感覺到蘇麗麗家庭血液的流失。五十萬消失之后,蘇麗麗手上剩下的,就是賣掉奈良房子的那些錢了。蘇麗麗媽打電話說,你還有沒有錢,他那邊蓋房子還差一百萬。

      房地產(chǎn)還不錯的那幾年,和蘇麗麗媽姘居的老頭,被同村的幾個本家兄弟忽悠著到一個地級市蓋房子。蘇麗麗說出姘居這兩個字的時候十分通暢,它們在蘇麗麗的口腔里魚貫而出。這個皺著肉的姘夫要蓋一棟旅館。一開始四個本家兄弟每家投資三百萬,到后來本家兄弟慢慢都找借口把錢撤了出來,但是房子還在長個子,渾身皺褶的姘居老頭欲罷不能,一點一點把錢抹在了磚頭的接縫里。

      長在蘇麗麗媽頭上的頭虱非常小,沒有翅膀,身體扁平。它的腿末端尖細(xì),有彎曲的爪。他的爪善于抓住頭發(fā)——雖然蘇麗麗的媽已經(jīng)沒有什么頭發(fā)了。頭虱在稀疏的頭發(fā)之間爬行,像是行走在一片長勢不好的秋天的芒草叢里,用他的口器刺穿皮膚吸血。不吸血時頭虱緊緊抓住那些白褐色的頭發(fā),扒得很緊,很難把他洗下來或者梳下來。他的皮膚是灰褐色的,但吸血之后看起來呈淺紅色,身體的皺褶會被拉平,填滿的血液使他的臉頰像是涂了胭脂。饑餓的頭虱有時候會密集地吸血,吸到蘇麗麗媽打電話向蘇麗麗求助。頭虱的刺吸式口器是針狀的,不會讓蘇麗麗的媽感受到任何疼痛,甚至更多時候只會帶來一些瘙癢。不吸血時他把針管縮進(jìn)頭里面。他依靠他的觸角感受氣溫的變化,氣溫適合時就出來活動,觸角還有嗅覺功能。他對她很溫柔。一個六十歲老女人所求的溫柔他還是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他的卵會牢牢地黏著在她的頭發(fā)上,他自己緊緊抱著那根頭發(fā)還不夠,他還要把自己的孩子們粘在毛囊旁邊。他借著蘇麗麗爸好歹留下的一點人脈,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安排進(jìn)了公務(wù)系統(tǒng)。

      等蘇麗麗再想要向當(dāng)年的叔叔伯伯們求助時,發(fā)現(xiàn)嘴巴都不好張開。她這輩子,還不懂得如何卑微地吸血。她原本血量充足,她不知道貧血的暈眩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往后,蘇麗麗找當(dāng)年的一些老同學(xué)的關(guān)系幫頭盔男考進(jìn)了一所小學(xué),教數(shù)學(xué)。而她自己的工作,是在一家全國連鎖的語言培訓(xùn)學(xué)校給初中生講英文。澳洲的留學(xué)經(jīng)歷,并沒有什么用。在墨爾本,蘇麗麗只學(xué)會了抽煙?;蛘撸€有如何痛苦。她時常是深深吸著吸著,似乎能把空氣都吸出一道裂縫,然后她深深吐氣,讓尼古丁燃起的氣體從裂縫中逃脫出去。

      她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她說,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們家那個小保姆,現(xiàn)在混得好了,在北京中關(guān)村開了一家打印店,結(jié)果有一天被一個清華畢業(yè)的男的看上了。現(xiàn)在帝都房子有兩套,打印店交給她弟弟顧著,生了兩個孩子,全職家庭主婦。她大概旺夫,她老公娶了她事業(yè)一直很順。

      蘇麗麗抽出一根煙,身體前傾。說,這女孩子就是有本事。你知道那個打印店是誰給她開的嗎?

      煙在她手中顛來倒去,身體上烏壓壓一片灰蒙蒙的沉重。

      月島希良梨,這名字我再也沒有叫過。同學(xué)會里,她們都還和少女時期一樣,彼此稱呼那些洋名?;蛘呤?,大學(xué)那些年我們被強迫冠上這樣的名字,以至于我們根本記不住那些中文名字。她們叫我Betty,問我Kira為什么沒有來。我說Kira去美國生小孩。

      Kira生了一個美國人,那是她人生中最認(rèn)真的規(guī)劃。她開始寄望于下一代,也戒煙忌酒,心境平和起來。并沒有那么好了,可是人生也沒有沉到谷底,比更多的還在掙扎的人都幸運。

      人總是迅速習(xí)慣環(huán)境。我們再也不曾談及過往。過往在某一個瞬間消失殆盡。

      后來我去了奈良。奈良和我想的不一樣。我在那里只待了一天半,陽光好得很。狹小的街路有許多江戶時代以來的町屋,大街上參差坐落著和服店咖啡館壽司店。還有很多的游人。那家店的抹茶和小點心賣的很好,有很多中國游客來買。抹茶看上去很淺,好像幾口就能喝完的樣子,但是卻意外的能喝很久,因為實在是很濃郁。太濃郁。

      奈良沒有引起我的任何興趣,那些鹿其實并不溫柔。我懷疑我在信中看到的一切。那只是我想象的一切。我穿著薄薄的球鞋繞著棋盤般的街區(qū)漫無目的地亂走,感到失望又釋然。

      奈良沒有月島希良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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