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美 孫慧羽

電力照明的引入，是城市步入現(xiàn)代生活的重要基礎，它使得城市的夜晚不再籠罩在黑暗中，并呈現(xiàn)出有別于白日的另一種景象。晚清以來電力在城市應用范圍的拓展，對于城市建設及居民生活方式的改變有里程碑般的意義。

一、新奇：電力照明在宮廷及使館區(qū)的引入

電力照明在北京的引入從宮廷開始。1888年，電燈首次在西苑點亮。與任何新興的現(xiàn)代化設備一樣，電燈在宮廷的試用也經(jīng)受了各種懷疑與惶恐。當年十一月十五日（1888年12月17日），時任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上奏：“近日北洋大臣有呈進電燈之事，道路傳聞觀者甚眾。伏思電氣機關微妙。在精熟其業(yè)者固視為平易之物，而進入禁廷，經(jīng)手員役斷難隨入，太監(jiān)人等未經(jīng)嫻習運掉不靈，或有差失，不可不慮。事果屬實，可否即飭停止。”[1]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888年12月28日）內(nèi)務府官英年奏報：“南海安設電燈鍋爐房，謹擇于明年正月二十一日丙午時興修吉?！盵2]電燈進入宮廷一事，在《翁同龢日記》中也有一條“電燈照耀于禁林”的記載。1889年，慈禧所居的西苑儀鸞殿亮起了電燈，“西苑電燈公所”也正式建立。1890年，“頤和園電燈公所”建成，其擁有的全套發(fā)電設備全部由德國進口。此后，據(jù)1901年《順天時報》載，當時又將頤和園全套電燈設備移入內(nèi)廷，聞內(nèi)務府大臣現(xiàn)飭官電燈局，將頤和園所有電燈、電線及機器等件皆裁撤。但因內(nèi)廷寧壽宮已有電燈，皇太后之長春宮尚無電燈，故將頤和園之電燈設在長春宮。

宮廷之外，使館區(qū)成為引入電力照明的另一重要場所。從19世紀末期開始，東交民巷使館區(qū)開始使用電燈照明，并由英國洋行瑞記發(fā)電廠供電。1904年，北京成立華商電燈股份有限公司，并開始向民間供電。自此之后，北京城一些重要街道以及商業(yè)區(qū)開始安裝電燈，城區(qū)供電范圍不斷拓展。據(jù)載，1930年開始實行電燈包月，每月按盞數(shù)計費，每盞1元。同時，公司為鼓勵電力普及還推出優(yōu)惠政策，實行電價遞減制，每月消費超50元者給予折扣。加之當時國內(nèi)煤油價格普遍上漲，相比之下使用電燈更為實惠，所以城區(qū)內(nèi)的商戶和居民相繼改用電燈。據(jù)《北京供電志》統(tǒng)計，1930年北京電燈用戶增至2.48萬戶，較1929年增加11%，約占城市人口總戶數(shù)的十分之一。

二、推廣：電力在公用事業(yè)及商業(yè)市場的應用

電力照明在城市中的普及，促進了城市公用事業(yè)的發(fā)展。首先是城市中道路照明范圍的擴大。1929年10月25日據(jù)內(nèi)五區(qū)署呈稱：“查屬境地安門外東西皇城根馬路旁均設有官立電燈，但是在皇城根西北角往東至廠橋南口外一帶卻未能安裝電燈，故每至晚間該處頓至黑暗，不僅于交通不便，尤恐易生危險，故擬請安設電燈數(shù)支以利交通?！?932年8月31日《北平市市政公報》載，北平市社會局呈函《宣武門外門臉交通不便請裝設電燈由》：“因查宣武門外門臉地方系屬通衢要路，行人車馬往來極多。該處并未安設電燈，每至夜晚黑暗難行，請轉(zhuǎn)函主管局從速派工裝設以利交通?！?934年《市政評論》寫道：“良以路燈設置完善與否，對于市政直接間接影響甚巨，其最著者，厥為治安問題。若百數(shù)人萬人居之都市，其路燈設備，窮敗不堪，光線不足，則盜賊必易于乘機竊發(fā)，事后追捕，又必大敢（感）困難。又如夜間車輛之交通，市民行路之安全，亦莫不受重大影響，此路燈之直接關于公安者也?！盵3]

電力照明作為現(xiàn)代商業(yè)營銷的重要內(nèi)容，在當時成為市場營業(yè)方式轉(zhuǎn)型的重要推力。1907年10月20日《順天時報》記載：“內(nèi)城東安市場日漸發(fā)達，洵為商業(yè)集會處也?，F(xiàn)于西面正門上安設電燈，并于門內(nèi)巡警駐守所及司事房一律安設，均已通電，自外觀之氣象為之一新?！?929年，一位游客游東安市場時寫道：“所有鮮貨攤子的電燈泡，超碼要有一百支光，照得那一列一列的鮮果，更顯著干凈、漂亮，惹人饞吻?！盵4]1930年，西單牌樓附近布店，以彩燈作為招攬顧客之用。當時因市面蕭條，紳商仕女因經(jīng)濟關系不肯爭奇斗勝，制造新衣，故市民購買力之薄弱，各綢緞店營業(yè)益發(fā)不振。而各綢緞店商人乃異想天開，希別辟途徑，以廣招徠顧客之計，相繼修飾門面，美其名曰重張，在門前高支彩牌樓，裝設五彩電燈。1930年1月29日《北平市市政公報》載，為增加市面繁榮，批準東方照相館在門前安設電燈廣告牌；鼎記藥房則在門前安設電燈廣告牌一面。閃耀的電燈廣告牌明顯增加了街市繁華，“近來本市各商行每因營業(yè)競爭，輒于門前高搭彩牌樓綴以電燈，藉廣招徠（攬），際此商業(yè)蕭條之時，此項設施于市面繁榮本不無良好影響”。國都南遷之后，有游客感到市面雖然蕭條，但因有車站照明而感覺繁華如昔，“到了北平，車站里仍然是電燈照耀，旅客忙亂，同前幾年的車站一點兒也沒有差別。我心里這樣想道，‘誰說北平不行？你看車站還不是這樣?！盵5]同樣，時人觀察都城南遷之后的景象，認為其“舊日光輝已是逐漸的消磨殆盡”，如此境況之下，工業(yè)在北平本來沒有建立起來，全城的大煙囪只有兩個，一個是被服廠，一個是電燈房。

電燈在城市日常生活中的普及，也帶來了相關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當時北平手工業(yè)中，專有為電燈制作綢紗燈罩之業(yè)：“以綢紗等物制成電燈之罩，上繪以圖，極玲瓏精巧之致?！泵駠觊g北京設有民眾教育館，其中雕刻的京兆地圖呈現(xiàn)出這樣一番景象：火車在鐵路上，船只在河里航駛，儼然與實物無異。且每一縣鎮(zhèn)均裝有小電燈，如要尋找某縣，開那縣的電門，電燈亮，很是方便。值得一提的是，1928年《大公報》的房屋出租信息當中，已將電燈作為房屋優(yōu)勢而隆重推出：“出租坐落北平東華門外錫拉胡同十二號電燈、自來水、地板俱全，交通便利，房屋整潔，租價從廉。”

三、猶如白晝：燈光下的北平城市印象

電燈照耀下的北京城市，呈現(xiàn)出別樣風景。民國年間王府井周邊地區(qū)是北京城最為核心的商業(yè)區(qū)，也是當時現(xiàn)代化程度最高的區(qū)域，“街道寬闊，清潔異常。若遠立南端，遙望北瞻，則樓房林立，高聳霄漢，樹路花草，云錯其間。夜晚電燈悉明，照耀猶如白晝，直有歐風美景。不若他處房屋矮小，街道污穢，人聲嘈雜，一種腐敗現(xiàn)象也”。[6]1933年，一位游客逛夜晚的王府井寫道：“到了晚上，電光爭明，游人擁擠，誰初次來臨不感到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呢？”

東安市場作為民國年間的新興商業(yè)市場，電燈的引入又增添了繁榮景象：“街面給電燈光所反映出的樹影是扶疏的，腳踏車、人力車、汽車、混合在喧囂的一團里。凌亂地排列著幾家商店，流露出了一點上海味，然而還擺脫不了北平固有的形態(tài)。市場的南口是虛掩的，里面充滿了熱烈的情緒。一列列的新設的木架上排滿著貨物，給燈光照得亮晶晶地。時斷時續(xù)的游女，都在薄的衣上加著短的毛線外衣，秋是顯明地證明著是深沉的。轉(zhuǎn)入了另外的一條場面時，迎面蕩來的幾個全是嬌媚的笑靨，濃馥的香氣，潔麗平整的服飾的波紋，夏季的汗臭和初春的情熱都早成為過時的貨色了。”[7]

鄰近的崇文門一帶行人擁擠，買賣發(fā)達。至晚間電燈悉明，照耀如同白晝，夏間涼棚陰密，且多系樓房，一洗前清之舊觀也。在陜西巷附近開設的醉瓊林是北京地區(qū)最早開設的西餐館，每至夜幕降臨，餐館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毒┤A百二竹枝詞》記載：“萊羅中外酒隨心，羊式高樓近百尋。門外電燈明似晝，陜西深巷醉瓊林?！?/p>

寓居北平的文人在關于北京的記憶中，電燈的角色不可或缺。郁達夫在《北平的四季》中寫道冬日的北平，“冷雖則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偉大幽閑，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徹底”，適居屋內(nèi)，“你只教把爐子一生，電燈一點，棉門簾一掛上，在屋里住著，卻一輩子總是暖燉燉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樣子”。民國年間曾寓居北平的張恨水也曾寫道北平冬夜之境，“每當寫稿到深夜，電燈燦白的（地）照著花影，這個水壺的響聲，很能助我們一點文思……越寫下去電燈越亮，爐子里火也越熱，盆景里的花和果盤里的佛手在極靜止的環(huán)境里供給我許多清香”。[8]

四、觸電：電力設施之新增隱患

電力照明在城市中的普及，給生活帶來了便利，與此同時也引發(fā)了相關危險因素。1924年有記者曾這樣評論：“京師華商電燈公司電線每遇折斷，即發(fā)生殺人慘劇，數(shù)日以來，據(jù)本報訪員所報告者已有兩起。按京中街衢，電線如織，行人如水，今數(shù)日之間，竟見兩行人觸電斃命事。視吾人足一出戶，幾隨時墜地，竟謂有絕大危險，此種慘劇，無論電燈公司如何巧辯，恐亦不能辭其咎。此該公司人所宜深省，而全體市民所大宜注意者也?！背鞘兄须娏υO施的增加，因各種因素而導致的事故也頻繁發(fā)生。在《北平晨報》的報道中，此類觸電事故時有發(fā)生。如1924年“東西牌樓北十條胡同西口外，昨（二十五日）上午十時余，電燈線忽折落。適有賣葡萄的小販劉某，行至該處，電線落在頭上，將劉某打出極遠，竟將頭顱撞在馬路旁石椿之上，頓時腦漿流出，倒地身死?！?931年，“市政府因本市迭次發(fā)生火警，市民財產(chǎn)損失甚巨，起火原因，雖有種種，而因電線走火，致釀成火災者，亦時有所耳聞。此項走火電線，實由商鋪住戶人等，不明厲害，對于腐朽之電線，不加撤換所致?！?932年，“暴雨如斯，蒙其損失者，不止一二數(shù)也。最烈者，即一青年學子王朝如之觸電慘死也?！嘈耪\公寓不遠之歸途中，誤觸電線，蓋電線系因大樹拆枝切斷而落地者。該生一觸電線，即被電火打傷，且正倒與電線之上，遂立時致命?！?933年，“有打水伙計王煥文……于昨晨五時許，王到井臺上汲水，不料電燈線折斷，正搭在王脊背上，登時觸電倒地。旋同伙計察覺，急用黃泥解救，但已燒得焦頭爛額，狀極可慘，因傷斃命?！盵9]電力設施給城市帶來了光明，也使城市管理變得更為復雜。而對于如何管理電力設施和規(guī)范使用電器，當時的官方也在不斷探討各種應對方案。如針對商家懸掛彩燈作為廣告，1930年規(guī)定：此后所有商戶，除跨街者仍準加綴電燈外，其余門前支搭均一律禁止加綴電燈，以免危險。

綜上，電力照明在北京的普及，帶動了城市日常生活方式的重要革新。民國年間一位游人來到京城之后感觸十分強烈，據(jù)他記載：“各處的電燈和煤氣燈，照得街上又亮又好看。想我在高等小學時代，只聽見老師在教室里講電燈怎樣的發(fā)亮，煤油燈怎么也趕不上的?！盵10]電力照明的廣泛使用，將城市的夜晚從黑暗中剝離，并呈現(xiàn)出不同于白日的另一種景象。絢麗燈光映射下的北京，展現(xiàn)出都市繁華的一面。電力照明的引入，增加了城市夜晚的生活內(nèi)容，改變了傳統(tǒng)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間觀念。中國傳統(tǒng)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有著復雜而多面的評價標準。晚清以來，電力照明在城市的普及及其給城市日常生活帶來的重要影響，也是這座古老都市邁向現(xiàn)代化的重要一步。

注釋及參考文獻：

[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片：光緒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折。

[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nèi)務府檔：奉宸苑記事簿。

[3]整理平市路燈芻議[J].市政評論，1934（1）.

[4]舊都新影[N].大公報（天津版），1929-10-2.

[5]目下的北平[N].大公報（天津版），1930-12-31.

[6]宋世斌.東長安街記[A].京師街巷記[C].武學書館， 1919：6-7.

[7]木易.東安市場巡禮[J].老實話，1933（10）.

[8]張恨水.山窗下品及其他[N].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 1993：237-238.

[9]市政新聞[N].北平晨報，1924-8-26，1931-5-12， 1932-7-24，1933-9-16.

[10]到北平的感想[N].大公報（天津版），1930-7-31.

作者單位：1.北京社會科學院2.復旦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