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祝曉風
北京,作為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與內(nèi)涵。這底蘊與內(nèi)涵,主要的不是那些不動產(chǎn),而是那些所謂非物質(zhì)文化,叫遺產(chǎn)也行,叫文化活動也行。而圍棋,是其中之一。
據(jù)載,圍棋在北京流行,始于明代。開國皇帝喜歡圍棋,以后的皇帝里,也很有幾位愛好圍棋的。到了清代,圍棋一度興盛,國手云集北京,徐星友、程蘭如、范西屏、施襄夏等都曾在北京爭得榮耀。棋迷們聊起中國圍棋,常說一句話,叫國運興則棋運興。晚清以降,國運衰微,棋運可嘆。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中國圍棋才迎來新生。但后來又遭逢十年浩劫,元氣大傷。改革開放以后,國運日盛,圍棋才真正迎來黃金時期。在上世紀80年代,聶衛(wèi)平在中日圍棋擂臺賽上十一連勝,正是那個年代中國人人心向上,國力快速上升的最形象的寫照。
北京圍棋故事多。解放后,盡管有一段時間上海的圍棋水平高于北京——因為上海有一個棋迷市長陳毅。但北京畢竟是首都,體育總局在北京,中國圍棋國家隊在北京,所以,北京的圍棋故事多少也就有了中國圍棋故事的內(nèi)容在里面。這里有三個要素,一是北京,這是一個空間,我們講的,都是以這個空間為主,為中心的;二,活動的內(nèi)容是圍棋,而不是踢足球或者造飛機;三是最重要的,下棋的人,還有與下棋有關的人。這些北京的圍棋故事,主角是這些人,這些有名無名的棋士。
民國時期,執(zhí)政段祺瑞對北京圍棋的發(fā)展起了獨特的作用。新中國圍棋的倡導者陳毅元帥對段祺瑞有一個評價,他說,段祺瑞為人不足取,但有一點可取,就是愛下圍棋和提倡圍棋——這個評論是公允的。吳清源在北京少年成名。這位20世紀世界圍棋最強者,正是從北京開始他的曠世傳奇。那個棋茶館在宣武門外,叫海豐軒。少年吳泉也曾出入段府,受過執(zhí)政的資助。1926年,日本巖本薰六段和小杉丁三段來華訪問,在北京巨商李律閣府上與12歲的吳清源對弈。巖本授吳三子,吳勝,后改讓二子,巖本小勝。1927年,吳清源執(zhí)白戰(zhàn)勝劉棣懷。當時中國圍棋的格局是南北對峙,南方的中心是上海,北方的中心是北京,劉棣懷當時是北京圍棋執(zhí)牛耳者,吳清源擊敗劉棣懷,實際上成為北方圍棋第一人。這一年,日本51歲的井上孝平五段來到北京,北京名流全力撮合井上孝平與13歲的吳清源對弈。井上孝平先在張作霖創(chuàng)辦的棋社授二子與吳清源對弈兩局,兩局都以中盤打掛(即暫停)告終,但從棋的進程看是吳清源的勝局。后來井上又在青云社、李律閣府邸和張伯駒府邸讓先與吳清源對弈三局。井上將對局棋譜傳到日本,瀨越憲作親自對這幾局棋進行了評點,認為吳清源是“秀策再生”。1934年,出國六載,已經(jīng)身為日本圍棋職業(yè)五段的吳清源回國訪問,其時段祺瑞已經(jīng)移居上海霞飛路。吳清源特別造訪段府,探望年近70的段祺瑞。段當時患有嚴重潰瘍,出血不止,精神萎靡困頓。一老一少再次紋枰對坐手談,結(jié)果是吳清源以小敗終局——多年后,史家羅京生評說,“個中含意,不言自明”。
上世紀80年代,時任中國圍棋協(xié)會副主席的王汝南八段寫了一本書,書名叫《弈壇爭霸三十年——從冠亞軍之戰(zhàn)探索中國圍棋的發(fā)展》。在這本書中,王汝南把1957年到1986年30年間中國圍棋的發(fā)展歷史分為幾個時代,即陳祖德吳淞笙時代、聶衛(wèi)平獨霸時代,聶衛(wèi)平馬曉春爭鋒時代,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時代。而在這四個時代之前,則是“‘南劉北過’主導”的時代。這“北過”,就是過惕生。
而過惕生于圍棋,于北京圍棋的貢獻,并不只于他是一位國手,而是他為北京圍棋的發(fā)展建設奉獻了許多心力。解放后,過惕生客居上海,看到昔日的棋友都成為國家正式職工,衣食無憂,工作就是研究棋藝,十分羨慕。他萌生出一個念頭,即發(fā)揮他在北京生活多年人頭熟絡的優(yōu)勢,到北京干一番事業(yè)。他把他的想法同正在上海的著名社會活動家黃炎培先生說了,得到黃炎培先生的大力支持。黃老建議他到北京去,把這個想法同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同時也喜歡下圍棋的李濟深先生談一下。1950年夏天,過惕生到北京,面見李濟深先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李濟深先生,深得李濟深先生的贊許。后來,經(jīng)毛澤東主席批準,由著名法學家、北京市副市長張友漁出面,解決了棋社的社址問題;周總理親筆批下款項,“責成文化部撥款七千元,籌建棋社”。而“北京棋藝研究社”七個大字,則是李濟深先生的手筆。研究社成立后,不惜重金定購了日本全套圍棋刊物,又在國內(nèi)求購各種圍棋書籍和古譜,逐漸成為國內(nèi)第一家較為完整的圍棋資料中心。號稱“北方四老”的過惕生、崔云趾、金亞賢、雷葆申在新社會也解除了衣食之憂,可以一門心思研究棋藝。
從北京棋藝研究社成立,到1980年12月18日北京棋院正式成立,這中間又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波折,多少跌宕起伏。這中間就有一位女英雄,叫做沈尺卿。沈尺卿這個名字外界知道的可能不多,但是在北京乃至全國棋界都是大名鼎鼎,因為她是北京圍棋的頭號大功臣。她出生于江蘇東??h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沈仲長是清末進士,酷愛圍棋。沈尺卿從小受父親的影響,也學會了下圍棋。解放后,沈尺卿積極要求進步,進入華北革命大學(人民大學前身)學習,畢業(yè)后參加志愿軍赴朝。沈尺卿原在國家建工部做機要工作,深受部領導器重,后來改行搞體育純屬偶然。從1962年沈尺卿調(diào)入北京體工大隊開始,她就為挑選學員操心,為進行學員家訪操心,為尋找訓練和比賽場地操心,為恢復北京棋類運動隊操心,為應付比賽借調(diào)隊員操心,還要為調(diào)聶衛(wèi)平、程曉流回北京的問題操心。1964年北京少兒圍棋賽舉辦不久,北京圍棋隊領隊沈尺卿就到吳玉林和程曉流家里做家訪,動員他們兩人加入北京圍棋隊。沈尺卿是眼看著北京圍棋事業(yè)在幾十年中曲折發(fā)展。文革中,為成立北京圍棋隊,沈尺卿不知道打了多少報告。1974年,沈尺卿甚至給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葉劍英元帥寫信。就在這一年,沈尺卿又為調(diào)聶衛(wèi)平回北京,專門給北京市體委寫報告;就在沈尺卿寫這個請示報告的時候,聶衛(wèi)平正在北大荒山河農(nóng)場起豬圈。聶衛(wèi)平在參加了國家集訓隊的大集訓后,本來已被列入即將訪問日本的中國圍棋代表團名單中,可是因為當時出國要做政審,而他所在的山河農(nóng)場拒絕為他做政審,并且催他回去,聶衛(wèi)平萬般無奈,不得不返回農(nóng)場。后來聶衛(wèi)平在其自傳中寫到這一段時說,這段經(jīng)歷讓他一生刻骨銘心。
這些事情雖然都是圍棋史,但它們的意義絕不限于圍棋。還有60年代的中日圍棋交流,其意義也遠遠不限于體育,而是與乒乓外交一樣,成為圍棋外交,成為中國當代史中的重要一部分。
《當代北京圍棋史話》的作者羅京生先生,是光明日報資深編輯、記者,從工作的角度講是我的前輩。羅先生在光明日報長年負責體育報道,與棋界名流交往甚多。羅先生為人謙和、樸實,他本人也擅長圍棋,是報社同事中的高手。記者寫史有一大長處,是寫實,沒有虛構,是可以當做真正的史來看的,是可以引用的。此書大量的內(nèi)容是他親自采訪所得,許多內(nèi)容是第一次披露的第一手資料。大量比賽的記錄,大量當事人的親口講述,大量檔案資料的引用,使這本書有無可替代的史料價值。書中一些內(nèi)容,雖然我們這些老棋迷也略知道一二,但如果不讀此書,就完全沒有一個系統(tǒng)的概念,沒有一個史的框架。是羅先生的妙手,將這些故事編織到一起,有點有線還有面,既有史的縱向的梳理,又有對重點人物,如過惕生、沈尺卿、聶衛(wèi)平等人的深入展開。故事一直講到21世紀,講到近年的圍甲,講到了孔杰、古力、陳耀燁。許多故事,作者都在真實有據(jù)的前提下,講得細致生動,如聞其聲,如臨其境。書中提到的一些棋界人士,如電影編劇、棋迷李洪洲先生,中國棋院院長王汝南先生,我都在“天地間”見過。與李先生,我還和他交過兩次手,雖然不是他的對手,但這手談本身,卻是值得回味的回憶。
3年前,在光明日報一樓的“天地間本手道”見到羅先生,他就說他在應約寫一本關于北京圍棋的書。我當時就非常高興,也非常期待,與他相約,書出版時我要寫篇文章。去年年底,羅先生把此書的電子版發(fā)給我,讓我先睹為快。作為一個有30多年愛棋歷史的資深鐵桿棋迷,我讀這本書的滿足可想而知。這份高興不能獨享?,F(xiàn)在,把我讀到的幾個故事和自己的一點兒讀后感寫在這里,與諸多棋友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