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元
那一年的麥收時節(jié),老郭剛十歲,還是小郭,不知怎的,成了生產(chǎn)隊長張大成的眼中釘。張大成長著一張肥而結(jié)實的臉,像沒有發(fā)酵的黑面饅頭,年輕時跟著他的瞎眼大舅郭神仙學過算命,人稱“張半仙”。
張半仙給生產(chǎn)隊的每個孩子都算過命,他算出王東風日后能當“司令”,算出張文明日后能當“宰相”,可給小郭算命時他卻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這孩子正月出生,‘潛龍勿用,上學上到八十八,還得回家打坷垃(指務農(nóng))?!?/p>
王半仙這么算,也許是因為兩家歷來有矛盾。小郭氣不過,編了幾句順口溜:“張隊長,外交官,哪里有酒哪里鉆,三天不喝酒,口水都急酸?!边@下張半仙更是跟他過不去了。
那天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就像下了火,整個村莊像燒透了的磚窯。生產(chǎn)隊的騾馬拴在楊樹下,大鼻孔呼哧呼哧的。張半仙把其他孩子都安排去拾麥,卻把小郭安排在脫粒機下,用木锨鏟麥粒。幾個小時后,小郭頭暈目眩,喉嚨冒火,跑到水桶邊喝一氣涼水,接著干。后來水喝得太多,一走路肚子就“咣當咣當”地響。
臨近中午,他流了鼻血,就扔掉木锨,跑到麥場外邊一棵洋槐樹下喘口氣。誰知這時張半仙趕來,驢屎蛋一樣的臉陰得能擰出水,抬手就是一耳光。
“誰讓你歇的?快干活!”
小郭盯著隊長的黑臉,有一團火在胸膛里燃燒,還有無數(shù)只蟲子在撕咬他的心。淚珠從他臉上滾落,他猛地站了起來,嘴里像是噴出了火:“張半仙,你不講理!”
“我就不講理,你能反了天?”張半仙不屑一顧,把嘴撇到褲腰帶上,“你要不想干農(nóng)活,有本事當鄉(xiāng)長去!瞅你那熊樣,還不是一輩子扎在地里!”
“咱們走著瞧!”
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幕,郭鎮(zhèn)長微微一笑,整了整衣領,推開低矮的大門。當年的張半仙由于喝酒太多,股骨頭壞死,常年臥床不起,成了村里有名的貧困戶。老郭把手里提的花生油擱下,走進里屋。
這會兒,正巧王東風和張文明也在。他倆都是村干部,也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一見郭鎮(zhèn)長進來,他倆起身寒暄,向張大成介紹說:“這是從咱村走出去的郭鎮(zhèn)長,剛從外鄉(xiāng)調(diào)回來的?!?/p>
“大伯,我來看您了?!崩瞎呛堑卣f。
原本斜躺在床上的張大成掙扎著坐起來,瘦削的黑臉抖了兩下,又哭又笑似的,半天沒說出一句囫圇話。王東風和張文明接過話頭,和老郭聊起來。沒幾句,老郭轉(zhuǎn)到了正題上。
“大伯,以前日子苦,現(xiàn)在大伙努力脫貧,政府也在開展扶貧攻堅,對您家這樣特殊原因致貧的貧困戶進行幫扶,讓您和大家—起過好日子。”
老郭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沓錢。張大成本來一直默不作聲,好像什么都沒聽見,直到看到錢,他突然擋住了老郭的手。
“你拿回去,我不能要,我不能要你的錢!”
“大伯,這不是我的錢,這是我們幾個包村干部給貧困戶的捐助款。以后村干部還會按月給您送政府發(fā)的扶貧款?!?/p>
“我……我……”張大成攥緊了老郭的手,兩眼直勾勾的,嘴角抽動著。
“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當年,我不該胡說八道,我這張嘴,就會胡說八道,我……”
張大成揮手往腮幫上扇,老郭拉住他的手,扶著他又躺下,自己坐在床邊,“誰還不盼著孩子好,你也沒說錯啊。王東風,承包了河岸,養(yǎng)了幾百只鴨子,是咱村第一個萬元戶,鄉(xiāng)親都叫他‘鴨司令。張文明,開個屠宰場,還專門有人來跟他學宰豬,也算個‘宰相嘛?!?/p>
張大成盯著他,皺紋深陷,無言以對。老郭接著說:“您當初說我上學到頭來還是回家打坷垃,我不服氣啊,那時候誰好好上學啊,我多少次咬牙堅持,心里想的是,我得學,我得努力。這到頭來,我當上鎮(zhèn)長了,還不是回到農(nóng)村來為農(nóng)民服務的嗎?您說錯了嗎?您說得對,我還是得回來扎在地里?!?/p>
老郭說完,張大成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黑臉通紅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