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一個作家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以及周邊環(huán)境的熏陶,將決定著他作品的深度與廣度。這個道理,無可厚非。作家對作品的把控、語言的把玩,與其自身的修養(yǎng)、閱讀的寬度以及知識面的積累,加之本^的天賦,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
一、閱讀中感悟小說語言
小說語言,就像一個人的氣質(zhì),似乎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它就像影子一樣,與主人處處相伴。氣質(zhì),是后天磨礪的,又像是與生俱來。
當下,人們把小說語言當作一種文學尺度,來衡量作品的成敗。甚至用語言的好壞,來評判一部作品、一篇小說、小小說(微小說)的生命力所在。由此,小說語言就顯得格外重要。一部作品,一篇小說、小小說(微小說)能不能讓讀者讀下去,讓編輯看下去,其語言是極為重要的一關。
業(yè)內(nèi)人士,尤其是編輯給我們作者退稿時,往往會有這么一句:“小說語言不錯,只是……”只是什么,我們暫且不去管它。這里,只說人家說的“語言不錯”。
什么樣的語言,才能稱得上語言不錯呢?是魯迅先生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那樣繞來繞去?還是汪曾祺描寫火車經(jīng)過時“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xù)地映在果園東邊的樹墻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這是我們平常說話的方式嗎?顯然不是。若是生活中真有那樣講話的人,那個人一定是個“文化瘋子”??赏粼髟谛≌f中,偏偏就那么耐人尋味地寫出來了;讀者就那么逆來順受地接納了;大中院校的老師,還把那樣的句子拿到課堂上當范本來講了;評論家干脆把那樣的句子,歸納為好的小說語言。
為什么那種繞來繞去的句子,瘋瘋傻傻的寫法,就是小說語言很好的范例呢?
其一,語言的魔力。小說語言不像電影那樣一個畫面、一個畫面地閃過。也不是街頭藝人“折扇捉刀”那樣去比劃。小說語言,如春風化雨,看似不聲不響,但它絲絲入扣,涓涓細流一樣滋潤著讀者的心田。如果魯迅說“院子里有兩棵棗樹”,一下子就把事情給說透徹了?,F(xiàn)在他說“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讀者就覺得奇怪了,甚至覺得魯迅那樣“饒舌”,怪可笑呢。其閱讀的效果,語言的魔力,油然而生。
其二,語言的誘惑力。小說語言還有誘惑力?有。汪先生所說的火車燈光“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那不就很有誘惑力嗎,它讓讀者像追趕一群牛羊一樣,在閱讀中追趕那“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的燈光。很擬人化,很容易把讀者帶進那“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的景致里。誰能說這樣的語言不好玩,誰能說這樣的小說語言,不是好小說的語言呢。
其三,語言的潛在力。魯迅費了那么大的勁,繞來繞去地去說那兩棵棗樹。他為什么就不是兩棵椿樹、兩棵桃樹、兩棵桂花樹呢?原因是,那兩棵棗樹對他后面的文章還有用處。這樣說來,我們不妨理解,河水打旋的地方,河水下方一定潛藏著暗礁或滾動的渦流。作家們圍繞某一細節(jié)去濃墨重彩,一定有他(她)誘人的一面。
說了半天,什么樣的語言,才是好的小說語言呢?是《紅樓夢》、是《三國演義》、是《水滸傳》,還是《圍城》《邊城》《老人與?!贰稇?zhàn)爭與和平》?我看,都是,都不是。最好的小說語言,是作家心靈中流淌出來的句子。好的小說語言,沒有勾三股四玄為五的定律可尋。它是一個作家在大量的閱讀中,所悟化出來的一種自我的敘述方式。他人的語言可學,而又不可學。說可學,如同去模仿一個人的穿衣戴帽,這是可以的;說不可學,等同于去揣摩人家的氣質(zhì),那是學不來的。他人的語言是他人的,只有你自己的語言,那才是你自己的。
一篇小說的語言,或者說小說開頭的語言,將決定著通篇的語速與作品的“流向”。我曾拿鄉(xiāng)下老農(nóng)鏟地作比方,犁鏵往土中所插的那一剎那的深度,將決定著他后面耕田的深度。小說要“壓住了寫”。這個“壓住了寫”,就是要把語言潤色好,把小說開頭的語言潤色好。例如:我在小說《威風》中寫道“東家做鹽的生意,東家不問鹽的事”,這兩句“開頭語”出來以后,后面的文字,全都與那個“大東家”較上勁了。而汪先生寫《鮑團長》時,他說:“鮑團長是保衛(wèi)團的團長”這句話很正常。而接下來的一句就玩了,他說:“保衛(wèi)團是由商會出錢養(yǎng)著的一支小隊伍?!彼徽f是“一小支隊伍”,他說“一支小隊伍”。這樣的句子,讓小說的“語速”一下子就減緩下來了,其后面的文章也就好玩了許多。
二、作家思考的深度決定他作品的厚度與廣度
作家的思想,決定著作品的厚度與廣度。如果說,你的作品寫得不夠拿人,或者說,你的作品沒有寫出一定的文學水準,這與你觀察生活的深度與廣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
我常與我們小城里一些書法家、畫家們在一起切磋、玩耍。一次,一位畫山水的畫家跟我說,他站在范曾的畫前,雙手不經(jīng)意間攥出兩把汗。
我問他為什么?
他緊皺著眉頭說:“我在想,范曾的畫為什么那么好?我怎么就畫不出來呢?”不難想到,我的那位畫家朋友,站在范曾面前的那一刻,真可謂是恨“己”不成“范”。
那么,我們作家呢,是不是也會在文學界泰斗面前,在《西游記》《紅樓夢》《巴黎圣母院》面前,會感到兩手冒汗呢?我想那種感覺是有的。哪有“不想做將軍的士兵”呢?問題是,如何去“做將軍”,讓兩手不冒汗,從而寫出得意的作品?想“當將軍”,不能空想、妄想,要看看自己在“軍營”里磨礪的程度?;貞浺幌伦约鹤x了多少書,讀了哪些書。
讀書,同樣潛藏著學問。同樣的一篇文章,你看的是故事,他看的可能是故事的內(nèi)涵;你讀的是人物性格,他讀的或許是語言的韻昧。作家在文學的夜路中,永遠都是向著黎明奔跑的趕路人。我們童年的時候,盼著自己快快地長大。豈不知,成長是需要經(jīng)受磨難與歷練的;成長,是需要知識與學識來滋養(yǎng)的;成長,是需要一個極為客觀過程的。
如果說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那么是否有健康的體魄呢?這個“健康”,既包涵我們成長的經(jīng)歷,又兼容著我們的知識面、閱讀面,以及對生活的洞察力、理解程度的把控。
同樣的一汪秀水,朱自清寫出了《荷塘月色》,而更多的人掛在嘴上的卻是清華園里的未名湖。無數(shù)家長在為子女入托、上輔導班而奔波的時候,畢飛宇卻從另一個角度,寫出了《大雨如注》。同樣的一件事情,理解的程度不同,思考的深度與廣度就不同。我曾在華北油田工作過,曾與一位油田女作家一起共過事。有一天,一位瘸腿的油田工人,抓到他媳婦與人通奸,鬧得整個油區(qū)沸沸揚揚。大家都在譴責那小媳婦不應該時,唯有那位女作家,卻說那小媳婦是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
一個作家對某一事件的思考程度有多深,他筆下的文字就耕耘得多深。我前面提到過“農(nóng)人耕田”。要想把犁鏵扎得更深,光靠打驢子、搖動犁把是沒有用的,只有調(diào)整好犁子的模具,才能將田地鏟得更深。
這個“模具”的調(diào)整,體現(xiàn)出作家對事物的觀察深度、理解程度,以及作家對生活的悟化、感化程度。它兼容著作家自身的文學天賦與后天的勤奮。
三、作家所擁有的“自留地”
每個成熟的作家都有他創(chuàng)作的“自留地”。莫言的“東北鄉(xiāng)”、梅里美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汪曾祺的“里下河”,等等。那些“地方”存在嗎?存在,也不存在。泰州市文聯(lián),也就是汪曾祺的家鄉(xiāng)有一本刊物叫《稻河》。我曾給現(xiàn)任泰州市文聯(lián)主席劉仁前打電話,讓他把《稻河》改刊名《里下河》。我在電話中說:“汪曾祺筆下的里下河多有名,你把那本刊物改名《里下河》,一定能在全國叫得響?!?/p>
劉仁前是我的老朋友,他不好在電話中與我說透,只是一味地與我打哈哈。后來我才知道,在泰州的眾多的河流中,壓根兒就沒有那樣一條叫里下河的河流。里下河僅僅是泰州、揚州,乃至鹽城大縱湖那邊眾多河流的一個統(tǒng)稱。
那么,莫言的東北鄉(xiāng)、梅里美描述的那些鄉(xiāng)村小鎮(zhèn)子,同樣也是作家虛擬的。但是,它在作家的心目中,恰恰又是真實存在的。
近十年來,我以我的“鹽河”為創(chuàng)作大背景,先后寫出了數(shù)以百計、上千個“鹽河人物”。而我的家鄉(xiāng),真的有鹽河嗎?有。鹽河里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我筆下那些鹽商、馬幫、匪寇、市井百態(tài)的故事嗎?這個問題難以回答了。為什么?如果我說沒有,那么,鹽河兩岸那一串串鮮活的人物,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如果我說有,可我們這里哪里有鹽區(qū)之說,哪里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奇聞逸事?
不少人問我,你怎么與鹽河較上勁?
我如實告訴他們,我老家那個小村離海邊不遠,童年的時候,我整天跟著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到村東的大海邊去拾海菜、挖海貝、偷漁船上歡蹦亂跳的魚蝦。說到細微處,我還會告訴他們,我曾親眼看到水車“吱呀吱呀”兜水澆灌鹽田的景致。并說,那場景如同母乳一樣,印記在我的腦海里……
每當我講到這里,聽我“講鹽”的人,好像從我的訴說中找到答案,總會不經(jīng)意間輕嘆一聲,說:“難怪了!”好像我之所以寫鹽,就與我童年里撿海菜、挖海貝,大海邊偷魚摸蝦有關系,尤其是那“吱呀呀”的風車絞水,注定了我的未來就是個寫鹽的。
其實,不然。
我童年里所見到的鹽田,也就是那么一點點。其風車絞水,多不過三五架風車而已。那么,我筆下那上百頃白花花的鹽田從何而來!我推崇的大鹽東吳三才、楊鴻泰、沈萬吉那些妻妾成群、威震一方的大人物,又是從哪里忽拉拉地冒出來的呢?時至今日,我也沒有見過鹽商是什么模樣,我怎么就寫出那樣一群貨色呢?我也感到很奇怪!若真是讓我去尋找答案,我可以簡略地遣憶:大學四年里,我?guī)缀踝x遍了明清小說,整天沉迷于那種“推窗落桿”的男歡女愛里,我曾一度地懷疑我的青春期出了問題;后來,我愛上外國文學,走進了莫泊桑、契訶夫、日本作家星新一的“故事”后,豁然覺得世界又是那樣的神奇而精彩;再后來,即我大學的最后一年,我拿起筆,開始給報刊投稿時,不知不覺間,我又愛上沈從文、汪曾祺,等等。
轉而,再說我筆下的那些人物,他們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人,可哪個也沒有離開我故鄉(xiāng)的鹽堿地。我童年里看到的鹽田、風車、船工、鹽夫,如同我鄰居家給我糖吃的小姐姐一樣,其美好的一幕幕,已經(jīng)印在我的記憶里了。
那種印記,如同一粒粒生命力極強的種子,在我的心田里悄然扎根,并在歲月的雨水滋潤下,一天天開花結果。
那,就是我創(chuàng)作的“自留地”,她孕育出我筆下一大批鹽河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