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弢
一
那個晚上,方興塘早走幾步的關(guān)鍵性,將在日后被無數(shù)次放大。
大約是8點左右,他翻過靠山砬子西邊的兩道小嶺,隱約聽見屯子方向傳來幾聲悶響,聲音不大,就如炒豆子時的爆裂。確實相距較遠了,他難以把這微弱的聲響與槍聲連綴到一起。許多年后在面對上級的無數(shù)次審查時,他一再做如此描述,這使他的證詞保持了前后的一貫性。他說,我走在林子里,有時踩斷枯枝的那種嘎巴聲,也像是在炒豆子。這樣的說法很容易讓人接受和信服。那幾聲炒豆子似的爆響,要了五個人的命,包括區(qū)中隊姚隊長、單指導(dǎo)員、戰(zhàn)士小馬、廟下村劉村長和房東張善福。張善福的老婆陳井芳也挨了刀,刀從左臉頰扎進去,貫通右下頜,險些割斷了舌頭。傷愈后她說話便不太利落,成了半語子。這是1947年4月20日的事兒,農(nóng)歷的二月廿九。
方興塘提前離開會議,理由簡單而充足。按照姚隊長的布置,他要事先趕到鋤奸行動目標(biāo)人所在的屯子,找到民兵徐老九,跟他一道探查章書軒家的動靜,給鋤奸隊打前站。在得到方興塘的口頭傳達之前,徐老九對這次行動一無所知。
行動定在正子時,因此方興塘并未急著趕路??可巾亲泳嘞抡峦筒坏绞锫罚茏唏R車的道路只有一條,謹慎細致的方興塘自然舍棄了大道,他溜溝過坎地一路踅摸過去,甚至都沒驚起幾聲狗吠。但在接近下章屯時他就感覺不妙了,村街上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喧嚷聲,一些跳蕩不定的燈光,從一處有著高大院墻的宅院里閃射出來,依規(guī)模和方位判斷,那里就應(yīng)是章書軒的家。
有一瞬間方興塘甚至如此確信:鋤奸隊提前動手了!計劃為何要變?他們是從哪兒繞過來的?為什么要避開我?方興塘身上簌地冒起層細汗,蹲在村邊矮樹叢里的他,幾乎涌起種絕望。天幕漆黑,如鉤細月把他的心如魚兒般釣了起來,隱隱作痛。好在不久后他就重新矯正了判斷。遠處忙亂了一陣,隨后隱約聽見幾掛車馬朝東邊去了。方興塘循著墻底樹下的暗影,摸到徐老九家門口。
事情過去幾個月后,三川縣便獲得了第二次解放。徐老九在被調(diào)查組詢問那日晚上的經(jīng)過時,所述內(nèi)容基本與方興塘對上了碴口。我聽見章書軒家那邊亂哄哄的,我就起了炕,披著棉襖去到院子,趴著院墻往他家望。齊吵齊鬧的,除了他家的人,還有些別的人,還背著長槍……老方來拍俺家門時,章書軒全家剛搬走,兩掛馬車?yán)脻M當(dāng)當(dāng)?shù)摹P(guān)于兩人何時會面,徐老九所說的時間,與方興塘說的差了大約40分鐘,這也給方興塘帶來些不大不小的麻煩。
章書軒家連夜消失,絕對與行動隊?wèi)K遭屠戮有關(guān)。這是此后數(shù)十年反復(fù)調(diào)查中,從來沒猶疑過的一個推斷。顯然,章家是知情者,打開謎團最便捷的一把鑰匙,就是撬開章書軒或是章家重要成員的嘴。很遺憾,章家從此便消隱不見了,有人說,他們先奔了沈陽,此后跟著國民黨軍隊去了臺灣。亦有人說,他們沒去臺灣而是去了香港,因為章書軒有個表弟就一直在香港做生意。
這個晚上方興塘便有些慌了,目標(biāo)人已經(jīng)逃走,計劃顯然泡湯,他不知道是該在原地等待還是跑回去匯報。子時已過,仍不見行動隊的影子,他捺不住心性,從徐老九家出來踏上回返的路。走了不超過半程,他又停住了,再度折回下章屯。后來他給出的解釋是——怕犯紀(jì)律。在徐老九家的西屋,方興塘擁著徐老九扔過來的一床味道熏人的被子,坐到雞叫五更才瞌睡過去,莊子里家家炊煙起時,早起拾糞的徐老九帶回了恐怖的消息。
二
姚隊長和單指導(dǎo)員都是山東派過來的干部,1945年9月以前,他們分別在地方農(nóng)救會里擔(dān)任小組長。從地方上征調(diào)前往東北的人,大都是農(nóng)救會、婦救會的骨干。渡海之前,上級對他們說,過了海,你們就是八仙,就是干部了,可能是區(qū)長、縣長,是要挑大梁的。這話相當(dāng)鼓舞人,不由人不往光宗耀祖上想。過海之后雖沒那么樂觀,但也都委任了相應(yīng)職務(wù),從前在家管幾個人,現(xiàn)在動輒管幾十人、上百號人,那感受是截然不同的。發(fā)動群眾搞土改,建組織,興沖沖地干了不到一年,國民黨軍隊又打了回來。縣政府以上的高級組織轉(zhuǎn)移了,基層組織上山打游擊,堅持斗爭。這時期最重要的內(nèi)容,便是打擊反把倒算的地主,對依附投靠國民黨的,更要殺一儆百。姚和單的中隊已經(jīng)處決了兩個地主,章書軒是他們早就排列好的第三個目標(biāo)。號稱中隊,實質(zhì)上只有十余人的骨干,依托堡壘戶,平時分散隱蔽在山區(qū)的偏僻村莊里。只是他們臨死也不知曉,這次行動到底哪里出了岔子。不光他們不知,此后幾十年參與調(diào)查和被調(diào)查的幾百人,也終是難以弄個水落石出。姚隊長犧牲時27歲,而單指導(dǎo)員只有24歲。
作為三川縣拉鋸斗爭期間最為慘烈的一次犧牲,上級對此的重視是毋庸置疑的。幾乎從血案發(fā)生之日起,來自上層的一雙雙目光便緊緊地盯住這一事件,并稱之為靠山砬子五烈士慘案。1950年,當(dāng)初為國民黨特務(wù)刺殺行動做向?qū)У囊幻f職員被查獲,但他是張“廢口兒”,只是負責(zé)帶路,對整個計劃一無所知。1953年,事情有了轉(zhuǎn)機,通過一名正在服刑的原國民黨下層軍官的檢舉,公安部門在外省抓獲兩名參加刺殺行動的兇手,另外四人下落不明。1962年,歷經(jīng)大量調(diào)查查證,四人中有兩人去臺,兩人已陣亡。陣亡者之一,就是這次特別刺殺行動組的組長。已捕獲的向?qū)Ъ皟擅麅词?,早已得到清算,但后來接續(xù)慘案調(diào)查的人普遍認為:殺得有些過早了。事件留下的一個最大懸疑還是——鋤奸隊究竟是怎么泄了密?誰是告密者?
那個晚上的屠殺,還有一人僥幸逃過,他叫姜貴昌,是農(nóng)會會長。方興塘身為縣委留下的公安聯(lián)絡(luò)員,頭天前去通知他時,正趕上姜貴昌老婆誕下第三個孩子。在新生兒一聲接一聲的啼哭聲中,姜貴昌面露難色,對方興塘說,你能不能跟姚隊長和單指導(dǎo)講下,我實在不好脫身啊。按理說,這種事方興塘不好答復(fù),要請假也得他本人親自去跟中隊領(lǐng)導(dǎo)請。但方興塘跟姜貴昌太熟稔了,且沾著親,自己娘家與姜貴昌老婆是曹姓同宗,未出五服,按輩分論,方興塘還得管姜貴昌叫聲姨父。方興塘吃姨父家的飯?zhí)?,眼下對方又確實有走不開的緣由,他只得回去如實匯報。臨走前,姜貴昌與方興塘有一段簡短的對話,比較私密,日后因方興塘的揭開而使姜貴昌倒了霉。這事也讓方興塘虧心了半輩子。
徐老九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當(dāng)他被調(diào)查組那些車轱轆問題糾纏得頭暈?zāi)X漲時,就開始嚷嚷:方公安不是有槍嗎?他咋不自己干呀!他來時章書軒剛跑,換了我,早追上去崩了他娘的……面對這種有些潑賴且擊不中要點的急于撇清,調(diào)查組只有苦笑。
徐老九堅持說方興塘到他家時大概有十點了。而方興塘自己有塊懷表,雖然偶爾偷停,但大多時候還算準(zhǔn)確。他這樣描述:快到下章屯時我特地看了下表,不到九點,藏在暗處觀察情況大概有十幾分鐘,隨后就去了徐老九家,進門時不會超過九點二十。
各執(zhí)一詞又無旁證,即便懷表作為一種精確計時工具也難以得到認定。四十分鐘,騎馬或騎自行車跑出十華里都不是什么問題,問題是如果去干一樁重大的事情,還是顯得倉促了些。調(diào)查組不止一次假設(shè)過方興塘是告密者,但這中間的銜接鏈條仍顯脆弱。組織人手需要時間,組織交通工具也需要時間,即便方興塘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章書軒家,刺殺組再以最快速度奔襲靠山砬子,加起來也需一個小時開外。1953年抓獲兩名兇手后,這個問題不需要糾結(jié)了,兇手交代他們是當(dāng)天傍晚從縣城出發(fā),由一輛卡車運送到距靠山砬子約十五華里的地方,再步行過去的。
三
姜貴昌確實值得懷疑。有人看見事發(fā)頭天的半晌午,也就是他推掉會議之后,挑著一副擔(dān)子出了家門。姜貴昌對此的解釋,是去曹隈子,給老婆娘家的親人們答喜兒。這是遼東南一帶盛行的鄉(xiāng)俗,家里有了新生兒,尤其是男孩子,得去孩子姥姥門上報喜,同時給姨姨舅舅們吃紅雞蛋。姜貴昌那天好容易湊上了三十只雞蛋,煮熟拿紅紙染了,外加幾捆粉條干菜,把東西送去曹隈子,吃過午飯就回來了。對于遇到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之類的追問,姜貴昌顯得不太耐煩,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連會在哪兒開都不清楚,更不知道這個會的內(nèi)容,怎么就會被羈押起來。他前后被關(guān)了一個多月,在最終選擇把自己吊死之前,性情挺倔的姜貴昌早已萬念俱灰。
這段時間方興塘也被多次追問過。開始的句式是:你認為姜貴昌怎么樣?這人值不值得懷疑?后來逐漸遞增為:你們接頭時說過什么話?你確定沒把集會地點和內(nèi)容透露給他嗎?直到有一天,調(diào)查組又把他找去,很嚴(yán)厲地說,姜貴昌都講了,你說吧。
方興塘開始確實沒想把兩人之間的那段私密話抖摟出來,他覺得姨父以長輩的口吻告誡一下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差錯。但現(xiàn)在姜貴昌先講了,他到底怎么講的,會不會倒打一耙置我于不利,這很難說。何況,自己當(dāng)時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
案卷記錄
方:好吧,那你照顧好我姨,不去就不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回去替你請假。
姜:興塘呀,姨父也得叮囑你一下,遇事得多留個心眼兒。
方:……
姜:你說他們外鄉(xiāng)人,說做也就做了,咱們守家在地的,不能樹敵太多啊。
很久以后方興塘才知道,在自己向組織講出這段對話之前,姜貴昌壓根沒提過。
關(guān)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興塘的辯解,就是隨嘴一說,沒有什么所指。還有,姜說遇事得留個心眼兒,看似知道內(nèi)情,其實是指以前的兩次行動。那兩次行動他都直接和間接參與過。方興塘并沒有就懲治章書軒的事透露半句,對方那么告誡也屬猜測。而姜貴昌的那些話就不同了,這分明是赤裸裸地瓦解革命意志,詆毀領(lǐng)導(dǎo),分裂組織。此后,方興塘出入?yún)^(qū)委,得知姜貴昌頻繁挨揍了。有一次,他路過后院那排用來羈押人犯的房子,居然看到姜貴昌趴在門欄前的一張臉,說實話,那張臉幾如厲鬼,眼睛直勾勾地盯過來。方興塘匆匆離開時,耳邊傳來姜貴昌勾魂似的呻喚,那聲音極為特別,像是既透著親切又有著無盡悲涼:興塘呀,興塘呀……
終于在一個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姜貴昌吊死在監(jiān)房梁上。他把褲子撕成一綹綹布條,結(jié)成繩子,打了個結(jié)實的豬蹄扣,沒給自己留下半分余地。
姜貴昌的死一度讓調(diào)查組的部分人松了口氣,他們認為事情很明顯,就是畏罪自殺。但更多人并不認同這一說法。地委一個熟悉三川情況的領(lǐng)導(dǎo)就說,你們想得太簡單,這事的根子還很深,各使本領(lǐng),繼續(xù)挖。等于給慘案的進一步調(diào)查定了調(diào)。方興塘是贊同地委領(lǐng)導(dǎo)看法的,但某一瞬間,他又希望此事就此了結(jié)。事情還在繼續(xù)查,他也時不時被找去問詢一下,感覺自己稍有松弛的神經(jīng)又緊繃了起來。還有,得知姜貴昌死后,他獨自躲到一個地方哭了一陣,并暗暗決心要為姨父家做點什么。
四
身為事件的唯一目擊者,陳井芳的陳述也顯得十分雞肋。傷情好轉(zhuǎn)后,她每每會因為急于表達而顯得有些躁狂,許是口腔某些腺體遭到破壞,她得時不時拿手帕揩抹綿延不斷流淌出來的口水。調(diào)查人員需要拿出相當(dāng)?shù)哪托?,從她含混不清的語句中分辨出正確的詞匯,串聯(lián)出她想要表達的意思。
敵人破門而入時,陳井芳正在灶間給行動隊煮地瓜和土豆。區(qū)中隊的光顧不算頻繁,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兩次,丈夫每次都要吩咐她給弄些吃的。看著日漸減少的食物貯存,她時常會對丈夫的慷慨大方心生怨怒。門板是被踹開的,感覺房子都要塌了,幾乎還沒從蒸騰的熱氣中分辨出來人的面目,她就被一把尖刀扎穿了面頰,鮮血瞬時灌滿了口腔。她的驚叫都被血噎住了,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十幾個人——這多半屬于驚悸中的混淆——沖進堂屋,她聽見丈夫失了聲調(diào)地喝問:“你們是誰?”隨后槍便響了,炸雷一樣?;柽^去之前,她只看到一些紛亂的腿跑離了屋子。讓陳井芳稍感慶幸的,是區(qū)中隊的客人進門之后,她把兩個孩子送到隔壁五嬸家中。
鄰里們也沒能提供出有價值的線索,聽到槍聲,倒是有幾人跑出屋子,佇立在院落或是去到大門口傾聽動靜。正值雙方激烈爭斗時期,村屯間小規(guī)模交火時有發(fā)生,作為平頭百姓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隔壁五嬸說,槍響的那陣子,陳井芳睡在她炕頭上的兩個孩子連醒都沒醒。過了將近十分鐘,丈夫才在她的催促下,磕磕絆絆地進了張善福家的院子,頃刻又號叫著跑了出來。
據(jù)區(qū)委和區(qū)大隊來人勘驗,除了小馬是被補槍,其余四人都是被槍口抵近身體一槍射殺的。部位都在左胸口心臟處,顯然是訓(xùn)練有素且經(jīng)過事先統(tǒng)一的手法。事發(fā)突兀,五個人幾乎都沒有抵抗,姚隊長和單指導(dǎo)員的短槍還都在皮套里,小馬的一只手攥著步槍的背帶,那一刻,他只來得及做出這么個動作。小馬總是跟隨著姚隊長和單指導(dǎo)員,相當(dāng)于警衛(wèi)員的角色,他只有十九歲,幾乎還是個孩子。
1953年抓到兩名兇手后,能夠確定他們是國民黨新六軍二十五團的人,接受刺殺任務(wù)時,分別從兩個連隊抽調(diào)了六名作戰(zhàn)骨干。檢舉他們的那位軍官,當(dāng)時是營參謀,對具體任務(wù)也不甚了了,但他認識其中的一兩個人,包括叢姓組長。這個組長名氣不小,是個參加過印緬遠征的老兵,是曾被蔣介石譽為“中國虎”的新二十二師中的一員。抓獲的兩名兇手分別姓于和劉,遼沈戰(zhàn)役后隨部隊退回關(guān)內(nèi)。于姓還曾是個“解放”兵,被俘后自愿返鄉(xiāng);劉姓則是在部隊走到家鄉(xiāng)附近開小差跑了的。由于原部隊經(jīng)過多次整改編,他們對刺殺組另外四名成員的下落一概不知。情知必受嚴(yán)懲,兩人也沒將責(zé)任往別人身上推,都承認是開了槍的。經(jīng)反復(fù)甄別,可以確定劉對小馬開了兩槍,于則是殺害劉村長的兇手。
本來這類刺殺土改工作隊的任務(wù),通常都是由國民黨地方武裝來干的,很少由軍隊插手介入。對此,幾名兇手也曾在前往的路上牢騷滿腹,步行途中,那個向?qū)н€因帶錯過一小段路,挨了煩躁的叢姓組長一腳。偽滿時期,這個向?qū)嵌悇?wù)所的一名會計,光復(fù)后很想繼續(xù)干本行。聽說政府要找名熟悉琴山區(qū)路況的人,為著邀功,便自告奮勇報了名。幾名軍人摸進靠山砬子,亮出的槍和刀子在夜色下閃著寒光,他才知道這個差事是要人命的,當(dāng)時險些嚇尿了褲子。他躲進一垛柴草堆中打著擺子,直到行事已畢的士兵把他拖死狗一樣地拖出來。關(guān)于讓精英軍人去干這件事,調(diào)查組得出的結(jié)論是:一是不法地主連續(xù)被懲治后,上層覺得很沒面子,亟須一個重大戰(zhàn)果來挽回影響;二是可能章家人際通達,找準(zhǔn)了人。
五
盡管因為早走幾步而撿了條命,但方興塘知道自己的處境相當(dāng)尷尬。原先聚會的七個人——包括沒去參會的姜貴昌,已有六人先后殞命,而碩果僅存的自己,太像是一顆怎么也打不響的臭子兒了。這顆臭子兒一次次被推上膛,又一次次被拋卻,連他自己都渴望一次炸裂。
調(diào)查人員的思維縝密程度,有時讓方興塘驚詫不已。他們會實地丈量從靠山砬子到下章屯的步數(shù),再暗中采集他的步幅尺碼來進行對比;他們會找來一兩個農(nóng)民,佯裝無事在方興塘身邊轉(zhuǎn)悠,因為事發(fā)頭天晚上,這兩個趕集晚歸的農(nóng)民曾發(fā)現(xiàn)一個在路邊林子里解手的身影,完事奔往縣城方向。有次調(diào)查組長若無其事地問,你上中學(xué)時有個要好的同學(xué),他后來上了中央政治大學(xué)?方興塘笑了笑,他肯定是國民黨黨員,現(xiàn)在可能職務(wù)還不低,你有本事抓他去,我負責(zé)槍斃。
有一些話在方興塘的肚子里憋著,但他知道沒法往出說。區(qū)中隊的每次行動看似嚴(yán)格保密,但總會在一些環(huán)節(jié)上出現(xiàn)疏漏。上次處決綽號叫牛大腿的地主,在討論用槍打還是用繩子勒時,一個隊員便在會后失蹤了。姚隊長甚為惱怒,大罵對方是膽小鬼、叛徒,甚至提出要查出該人下落及時滅口,以防風(fēng)聲走漏。而方興塘知道,這個隊員并不是膽怯了,他只是畏于鄉(xiāng)間流傳的說法——怕勒死鬼上門索命。一些堡壘戶口風(fēng)也不夠嚴(yán)謹,按說制訂這類計劃,堡壘戶是不能參與的,但張善福似乎從來都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姚隊長也沒瞞著他的意思。下山那天剛到張家,他便興沖沖地問,這回要辦誰?看上去像是期待又一次宰豬開宴。
在鄉(xiāng)人們嘴里,對張善福的評價向來不是很高,有一類人天生有種好大喜功的熱情,且管不住自己的嘴。據(jù)說張善福相當(dāng)樂意向別人吹噓:我叫姚隊長他們下來,他們就能帶著家伙下來。似乎這很能證明他的調(diào)動力。姚與單兩人都有著極高的工作熱情,但他們還是有些嫩,另外對本地的人情世故,似乎也缺乏足夠了解。許是吃過張善福家的地瓜土豆苞米粥太多,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把其看作鐵桿骨干。當(dāng)然,方興塘也并不懷疑張善福的忠誠,他本人已死于此次刺殺。方興塘只是擔(dān)心:他知道的事,可能隨后就會有十人知道了。
二次解放也是徹底解放,土改繼續(xù)搞,卻有一股狠戾的情緒在人們中間涌動。各村都組織了棒子隊,平日脾氣暴烈甚至有些二愣子的人都充當(dāng)了骨干,批斗會開到一半,他們便手執(zhí)柞木疙瘩沖上前去,把地主以及他們的家人打成肉醬。一個大區(qū),打死上百號人也不算稀奇。這期間,深挖告密者的行動仍然沒停,幾乎每個挨揍的地主都會被問及此事。一個地主被打急了,說自己兒媳婦有可能是告密人,因為農(nóng)歷二月二十八的那個晚上,他聽見兒媳婦里出外進了數(shù)次,時間持續(xù)到午夜。那個兒媳婦被綁了來,挨過兩棍才明白自己是因何事被打,咧著嘴呼號:“這個老倒霉的真能冤屈人哪,俺那晚上是拉稀鬧肚子……”
一度,方興塘覺得自己似乎不再置身旋渦中心了,這多少令他有些寬慰。縣委重新組建,他仍任公安聯(lián)絡(luò)員,負責(zé)清查敵偽舊職員及國民黨潛伏分子。鄉(xiāng)間大規(guī)模的棒殺地主行為,他從未直接參與,不過聽聞之后總有些憂心忡忡。不久后遼南地委下了個令,要糾正土改斗爭中的極左傾向,各區(qū)的打人致死勢頭才得以控住。
1949年春,縣里成立公安局。一名縣委副書記兼任公安局長,這沒有問題,問題是包括方興塘在內(nèi),總共有三名資歷較深的公安員,另兩人都任了股長,但方興塘原封未動。不久后有一次剿匪,七八個土匪給圍在一個山洞里,里面的不肯出來,外面的也不敢進去。方興塘別上兩顆手榴彈,腰都沒怎么貓就沖進去了,被土匪亂槍撂倒之前,他把手榴彈投了出去,當(dāng)場炸死兩個傷了三個。方興塘腿和肚子上中了三槍,胃部貫通傷,胰腺都給打爛了,送去省城醫(yī)院才撿回條命。幾個相熟的老同事都說,這伙計冤屈呢,他是不想活了。出院后不久,方興塘就結(jié)了婚,娶了老家屯子里的一個姑娘。還沒過半年,他便有了兒子,誰都知道這兒子是抱來的,姜貴昌遺下的最小的那個。
此后近三十年里,方興塘熬到一個同齡的股長死了,另一個升遷了,再熬到另外兩個外地調(diào)轉(zhuǎn)來的股長,分別中風(fēng)了和犯錯誤了,才得以上了中層的位。被任命的那天,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想拍桌子,想罵人,甚至想掏槍。還好他管住了自己,跑到廁所去泚了泡洶涌的尿,尿著尿著,眼淚竟下來了……直到離休前夕,方興塘才從一個老友嘴里得知自己檔案里的兩句話:“該人作為靠山砬子血案唯一幸存者,對事件的描述不夠清晰?!辈偎?,這兩句話咋解釋都行啊。
上了四十歲后,方興塘有些不肯買賬了,不論什么緣由什么場合,有人提到那樁舊事,他都以憤懣加調(diào)侃的語氣加以回應(yīng):組織嚴(yán)密?那陣子能算組織嚴(yán)密嗎?吃油飯喝涼水的時候沒見誰管,這拉了稀就沒完沒了地查人褲腿子,老子提著腦袋干革命,老子褲腿上沒屎!只有家人知道他的疼處仍在,那疼處就如只小獸咬了他半輩子。方興塘有個秘不示人的小本子,那上面羅列了十幾個人的名字,也包括他自己。他畫了無數(shù)張表格,一些紛亂的箭頭和指引線,每個人都有兩個基本指向——告密/泄密。這本子在他辭世時隨他升天了。在火化爐前,老伴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那本子,掖進穿了一身綠呢軍裝躺得筆挺的方興塘的兜里,隨后呼隆一聲,方興塘連同那本子被拋進爐膛,化為一片燦爛,三個兒子誰都不曾看過半頁。
六
方念昌十八歲生日那天,被爸爸獨自留到跟前,進行了一次長談。其實長談也不長,不過一個小時的樣子。在他印象里,爸爸向來不茍言笑,能一句話說完的事情決不說兩句。方興塘說,你爸的死我有責(zé)任,我養(yǎng)你就是還他的債。很多事情跟你也講不清,以后大了你興許會明白,反正,好賴事我都能扛著。方興塘說了那段對話的細節(jié),方念昌一時還真難以弄懂——生父與養(yǎng)父到底說錯了什么。末了,方興塘鄭重征求他意見:你成人了,你可以改回姓姜,我明天就去給你辦。方念昌搖了搖頭,爸,我就跟你姓。
方念昌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爸爸親生的,年少時他就聽見過鄰里的議論,同齡孩子也取笑過他。讓他比較難過的是兩個弟弟,有一年端午節(jié),盛強和盛壯因為哥哥多分得了兩個雞蛋而結(jié)成了同盟,直言不諱地攻擊哥哥:“你是我爸撿來的,要不說你都不范俺們方家的盛字輩。”那天方念昌在外面溜達了半宿,才叫方興塘找回去。兩個弟弟臉都腫了,顯然是此前挨過揍,見哥哥回來,都乖乖跪下給他道歉。
對于這個抱養(yǎng)的兒子,方興塘是相當(dāng)偏心的,也不能說他有多么知恩重義,而確實是這孩子稟賦不凡。會說話,有見解,肯實干,懂圓通。這是方興塘為長子總結(jié)下的幾條,他覺得孩子比自己強,強很多,這讓他甚是滿意,視若己出。下鄉(xiāng)插隊時,方念昌是全縣知青的模范;回城進廠,他又因出色的組織能力而被團縣委看中;恢復(fù)高考,他念函授大學(xué)拿到文憑,不久成為當(dāng)時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在事關(guān)能否進入縣級領(lǐng)導(dǎo)層的關(guān)鍵一步上,方興塘決定放下他守了一輩子的面皮,親自跑到省城去找以前認識的一位領(lǐng)導(dǎo)。這一助推起了應(yīng)有作用,方念昌以末位排序進入縣領(lǐng)導(dǎo)行列。那段時間,從來未曾開口唱過歌的方興塘,居然也能哼起不知打哪兒聽來的調(diào)調(diào)。
在方念昌眼里,父親耿直、忠誠,有責(zé)任心,是嚴(yán)師慈父。但他私下又不能否認,假若一個人的腦域不夠開闊,那他所有的行為方式都會被打上一種烙印,甚至一些不錯的品質(zhì)也可能成為局限和阻礙。即便沒能看到父親那個須臾不離身側(cè)的小本子,他也大抵能估摸出——那里面除了一些混亂的邏輯和盲目的推測,幾乎沒有什么價值。許多年里,父親把這種起始于尋找真兇揭開謎案的嘗試,已經(jīng)演化為個人內(nèi)心的某種隱秘游戲。他沉湎其中,舉證、推翻,再舉證、再推翻,這早已成為一種癖好和依賴。離開工作崗位后,時間一大把,他戴著老花鏡寫起了回憶錄。洋洋灑灑五六萬字,核心只有一個——圍繞四十年前案發(fā)當(dāng)晚的個人描述以及分析。小標(biāo)題無一例外是:關(guān)于誰誰誰的情況說明,關(guān)于某某某的補充說明,關(guān)于我與徐在時間判斷上產(chǎn)生分歧的原因……諸如此類。行文看似客觀,實則充滿主觀色彩,一些指涉和暗示充斥其中。方興塘頗為自己的鴻篇書寫得意,屢次讓兒子幫著把把關(guān),準(zhǔn)備把材料寄送上級,多達十幾個單位。方念昌開始還能幫著捋順文句,澄清佐證關(guān)系,剔除許多臆想和猜測。后來他知道純屬徒勞,老頭兒會兀自把他刪掉的句子再加上去。方念昌懶得去管了,盡量規(guī)避與父親談及這個話題。但那些材料后來確實出現(xiàn)在了上級的某些局委辦,甚至讓一些人不勝其煩。某次在地市開會,一個他熟悉的領(lǐng)導(dǎo)在飯席間就半開玩笑提及,你那老父親挺倔啊,在信函里大罵我們官僚主義,不作為呢。
方念昌記得,自己曾挺認真地跟父親談過一次。他表述的意思有三層:此事曾經(jīng)慘烈過,重大過,但時過境遷,組織上下了那么大氣力都未查出結(jié)果,你現(xiàn)在到處投寄這種材料沒人會看;歷史無從假設(shè)也沒法更改,固然這對你、對犧牲的五人及自縊的生父來說,都不公平,但環(huán)顧四周,這樣的不公平到處都在;你的心結(jié),還是意欲從某個無形的繩索中解脫出來,多年處于調(diào)查之中,你覺得周邊到處分布著藏在暗處的眼睛。你痛恨這盯視,但現(xiàn)在你也善于用這種眼神盯人了。
聽過兒子的話,方興塘半晌不語,臨起身丟下一句:“你說得沒錯,這么多年,我做夢都覺得身邊到處是眼睛?!狈侥畈龑捨扛赣H,你得學(xué)著放下,都這么多年了,沒誰再盯著你了。你不在乎,那些眼睛就不存在。
方興塘還是沒法放下,大約1998年前后,一件事又使方興塘精神抖擻起來??h里來了個姓唐的港商,有意向要在三川投點資,自然被奉為上賓。談的是啥項目,最終為何沒談成,這些方興塘倒不關(guān)心,讓他激靈起來的,是聽說這港商似乎對下章屯特別有興趣。他去過那里幾次,還和當(dāng)?shù)匾恍├先伺收勥^舊事。
干了一輩子公安,方興塘太善于摸這種情況了。不消一天時間,他就把唐姓港商去過哪些地方,看過什么東西,與何人接觸交談,等等,摸了個底兒透。據(jù)幾位老人講,這人確實提到過章書軒,說自己與章家是老相識,受他后人委托專程來看看老宅。老宅早就沒了,但一些墻基石仍被后建房舍利用上,上面的雕飾也算清晰,來人照了些照片帶走了。方興塘問這港商打沒打聽過什么人什么事,有個老人的回答出乎意料:打聽過,打聽過一個姓劉的,就是1947年叫人殺了的一個村干部。方興塘覺得后腦仿佛被誰重擊了一下似的,有些站立不住。
幾天后方興塘就又寫出了份材料,急切地把方念昌找來,表情亢奮地說,這個自稱姓唐的港商,我判斷就是章書軒的兒子!我這份材料你務(wù)必幫我遞到公安部,咱奈何不了他,國家總有辦法,香港不都回歸了嘛,他們有血債??!還有,他為何會提起劉某某呢……看著老人因激動而抖抖索索的嘴唇,一些唾沫星子都飛到自己臉上,有一瞬間,方念昌突然對老人的痛楚感同身受。
正逢換屆選舉,位置排定早已心中有數(shù),但一位共事多年的“老伙計”卻陰招頻出,打定主意不給方念昌好過。他的斗爭哲學(xué)通常是比較溫和的,所謂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但那段時間他相當(dāng)焦躁,思謀著怎樣給對方有力痛擊。看著父親在眼前困獸一樣地徘徊著,表述間不時夾雜著三字國罵,方念昌一瞬間覺得父親就如那位“老伙計”一般愚蠢而可憎。關(guān)于那樁刺殺案,方念昌早就捕捉到一個細節(jié),足以讓喋喋不休的方興塘閉嘴。他一直忍著沒說,但現(xiàn)在他說了:“其實,依你的經(jīng)驗和判斷,你在離開聚會地點時聽到的那幾聲脆響,不可能不去聯(lián)想到槍聲。即便有疑惑,你也應(yīng)該回去看一眼,因為時間還很充裕,是不是?所以組織這么多年的審查,也不是沒有緣由的?!?/p>
話一出口,方念昌就后悔了,他從父親眼里看到了從未有過的惶恐。簡單說,就如待宰羔羊。
七
2002年,方念昌帶隊去香港招商引資,這是那個年代的官方時尚。有望達成和落實的項目幾乎沒有,主要是帶了些地產(chǎn)和城建的圖文影像資料去進行宣傳。一個晚上,與港埠一些中小企業(yè)接洽的酒會即將結(jié)束,有位七十來歲的老先生上前與方念昌攀談。老先生西服筆挺,瘦高,卻有著一副與港人不太相稱的大骨骼,語氣相當(dāng)謙遜地詢問方念昌,能否單獨給他一點時間,有些事情需要詳談。方念昌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里可能會有商機。他幾乎沒猶豫就應(yīng)允下來,兩人便去到酒店的咖啡廳。
老人自稱姓唐,祖籍就是三川的,幾年前還回去過。方念昌笑了,他想替父親驗證一下:唐先生,從根脈上講,你是姓唐,但你本人似乎姓章吧?立早章。對方瞬間愕然,少頃,搖搖頭又平靜下來,說,我就知道大陸那邊還是要講階級講歷史的,你們經(jīng)濟要開放,立場不會開放。想單獨跟你談?wù)?,也是想確認下這一點。不過我老了,是真的想念家鄉(xiāng)啊,也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事,看來眼下還是不行。說罷便起身告辭要走。方念昌趕忙攔住,經(jīng)過相當(dāng)饒舌的一番開解,才讓對方重又安定下來??吹嚼先四樕铣尸F(xiàn)的戒備和固執(zhí),方念昌心想,跟父親真是太像了。他們那代人,會不會連氣味都是相同的?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方念昌與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遭遇了,或者說,他替代父親,回到了那個晚上。
1946年,章立瑃還是東北大學(xué)文法科的學(xué)生,剛隨學(xué)校從四川遷回沈陽。父親接連去信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念啥書,趕緊回家商議后路。章立瑃是不肯的,再有一年就畢業(yè)了,何況那時候他正跟北平的一個女同學(xué)相戀火熱。但老子的權(quán)威不僅在名分上,還在錢財上,沒過多久,章立瑃乖乖回了家。家里最初選擇的去向是北上長春,但很快遭到那邊親友的無情痛擊:這邊整天嚷嚷林彪要打進來了,我們還不知往哪兒跑呢,你們傻么?轉(zhuǎn)過年跟香港的表叔聯(lián)系上了,時局也似乎穩(wěn)定了些,章書軒從沒想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利落,他舍不得大宅和土地。在把這些都變成現(xiàn)錢之前,他壓根不想離開下章屯。
方念昌覺得自己越來越接近事情核心了,這讓他有種莫名的緊張與興奮。
我們逃走的那個晚上,是一個叫劉少堂的人報的信。他當(dāng)時也是共產(chǎn)黨那邊的干部,他父親、他爺爺都給我家做過長工。章立瑃回顧,那天傍晚,劉少堂打發(fā)自己的閨女送來張字條,上面寫著:今晚不走,明天難逃。家里瞬時便像炸了鍋一樣,章書軒還有些猶豫,但章立瑃的母親和哥哥都急得直喊,你不知道牛大腿全家怎么死的嗎?
那個姓劉的,和你們家有交情?方念昌插問。
也不算什么交情,他家日子艱難,我父親時不時接濟他們一下。還有,他奶奶得癆病,抓藥的錢也都是我父親出的。章立瑃講述的空隙,方念昌腦子飛轉(zhuǎn)。這算是告密嗎?肯定算。就因為這點小恩惠?好像理由不夠充分。那么是不是章家引來的兇手?劉少堂為何肯把自己埋進去?一連串需要判別的細節(jié),讓他覺得腦子不夠用了,還有時間順序上的一些模糊,也干擾著他。他甚至挺后悔沒把父親每一次瑣碎的絮叨記牢。
不用說,他是我們家的恩人,家父在世時總是念叨這事,臨終還叮囑我們要找機會報答??缮洗挝一剜l(xiāng),聽來的消息真是嚇我一跳,我們逃走的那晚,他就讓人殺了,一起被殺的還有好幾個。更讓我驚怕的,是當(dāng)?shù)厝苏f這件事因我家引起,是我們找了國民黨進行報復(fù)。造孽呀,怎么可能嘛。家父雖是個精細人,也可以叫守財奴,但他終歸是個守規(guī)矩的老派人,哪肯做這等害人的事……
這不是謎底。方念昌在心里搖頭,又難以從對方眼里看出掩蓋。若按章立瑃的表述,劉少堂也不過是為了讓他們一家避開殞命之災(zāi),真正的告密者——也就是招致刺殺隊前來的,還另有其人?他急于找到些針刺來把氣球刺穿,但章立瑃的敘述已如一塊頑石般堅固。他突然想起,父親材料中曾提到章家搬家時有人持槍護送,便問,你們家養(yǎng)著家?。坑袠??也不是專門的家丁,雇了七八個長工,有趕車的,有做油坊的,白天做工,晚上護院。那陣土匪多,家里也總是要防著點。許是覺得方念昌問得過于具體,章立瑃又涌起警覺:方先生,你對這段事情非常了解?方念昌笑笑,過去我分管民政和檔案工作,看過一些材料。還有,我就是出事那天的頭一日生的,農(nóng)歷丁亥二月二十八。章立瑃哦了一聲,好時辰好時辰。
其實,更讓方念昌驚駭?shù)?,可能是章立瑃最后的一段敘述。他提到自家老宅的院墻,四角都是有炮樓的,搬家的那個晚上,別人在忙亂著,他卻涌起種愁緒,類似于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他走上炮樓,在夜色中觀望著遠處朦朧的田野和樹木,想著從此將與這個地方永作訣別了。腦際里會泛起燒柴草的味道,村街上牛糞的味道,季風(fēng)帶來的黃海的味道,還有北平女生在暗影里的粲然一笑。不意間,所有淡淡詩意都被一個場景打破了——在村西的盡頭,借著夜幕微弱的襯托,他分明看到一個人影鉆進一叢荊條當(dāng)中。他相當(dāng)緊張,甚至在考慮要不要跟護院的長工們說。設(shè)若這人是來下手的,那么他單槍匹馬,多半是有來無回。章立瑃焦慮地判斷了下,還是覺得先不驚動眾人為好,動了槍,就得出人命。
方念昌知道,荊條中的那個身影,就是方興塘。老爸,你總感覺被人盯著,沒錯啊,暗地里確實有眼。還有,你大概連想都未曾想過,那個晚上你沒送命,只是因為一個青年學(xué)生的嘴巴謹慎。
送走老人后,方念昌有些鄙視自己的城府深,難道就不可以亮明自己是誰,跟對方敞敞亮亮地敘談一晚么?是什么阻礙了自己?終歸還是身份。不是那個作為重要當(dāng)事人兒子的身份,而是被標(biāo)注為一個組織中的一員的身份。他想,對于章立瑃而言,我就是另一雙暗眼。
次日一早醒來,劉少堂的名字仍在頭腦中翻騰,既然身份在,覺悟和意識還是要有?;厝バ枰蚪M織匯報么?匯報后,結(jié)果會抵達哪里?會為此事成立專案組?怎么可能。還有,章立瑃允諾的四百萬港元投資,很可能是這次招商會的唯一成果,勢必也得因此斷送。這天上午照例是一個情況介紹會,方念昌委托副手來講,自己在一個本子上胡亂地寫著:能追究得起嗎?追究不起。
返回后,方念昌還是抽空去了趟父親的墓地。兩年前父親臨終時,仍把方念昌獨自留在跟前,非常出乎意料,他竟伸出手去捧住兒子的臉,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親昵動作。尤其是他戳疼父親軟肋之后,父親一度對他相當(dāng)冰冷,甚至連話都懶得說。還是在方念昌做了一次極其誠懇的道歉之后,老頭才恢復(fù)了以前的幾分活氣。這個人一輩子就糾纏于一件事,眼下他該謝幕了。
念昌啊,我三個兒子,我就最得意你了,知道嗎?方念昌淚如雨下,知道,知道。父親滿意地點點頭,我那點心事,也就你最清楚,所以爸還得托付你,有機會有可能的話,還是得幫我把事情弄清。行吧?說完這些,方興塘就合上了眼睛。
老方啊老方,方念昌帶著三分親近兩分戲謔在心里念叨,我可沒忽悠你,給你送答案來啦,只是,這答案也未必是你想要的??烧k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