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安音
外公病逝時,正是梨花盛開的時節(jié)。
根據(jù)母親的描述,臨終前的外公無助地躺在病床上,身體干癟,眼窩深陷,生命像枯葉慢慢飄落。突然他指向門外,目光有了生氣,翕動著嘴唇,想要努力說出點什么,然而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只是在艱難地喘出一口痰后,便與世長辭。
此時,茅檐下,院壩邊,亂石堆砌的竹林里,獨有一棵開花的梨子樹,在春風(fēng)春雨中挺立,裝點著小院的春色。梨花如雪,映照著水田、菜地,也護佑著外婆的墳塋。
母親和姊妹們來不及悲傷,把外公安葬在外婆身邊。雨珠簌簌而下,像外婆從前的淚滴。外公是舊社會賣苦力的。每天五更起,他就得摸黑去十余里外的煤窯出煤,再賣與山外的大戶人家,以賺取微薄的錢糧,養(yǎng)活嗷嗷待哺的幾個幼子。一年四季,從不間斷。
常年的艱辛,壓彎了外公的腰背。也可能吸入了太多的煤塵,外公總是咳嗽,聲音變得嘶啞。外婆心疼丈夫,不知道從哪里找了一株梨樹回家,小心翼翼栽到庭院,希望梨樹開花、結(jié)果……梨子清熱潤肺,或許外公的病就會漸漸好起來。然而,當梨樹終于開花時,外婆卻早于外公而逝,遺恨長存!
外公更加勞累了。他干最重的活兒,想盡各種辦法掙錢,以養(yǎng)活一家人。院壩邊的梨樹,枝干越來越蒼勁,也許它的根已經(jīng)漫游到了亂石的最深處,而貧瘠的土地也正努力地為它提供營養(yǎng)。樹葉越來越茂密。春天來了,梨花開了;秋天到了,結(jié)梨子了。一年又一年,孩子們也長大了!
梨樹年年長高長粗長壯,梨花開了一春又一春,外婆墳上的草枯了黃了又青了。由于外公的努力,原先破舊的茅草屋,已被幾間泥墻大瓦房取代。
我的童年大多是在外公家度過的。院壩就是我和表哥表弟們天然的游樂場。我們玩著那個年代小孩玩的游戲:打彈弓,滾鐵環(huán),跳繩……夏天,最喜歡趴在樹下找小的地洞,因為那是蟬們的巢穴。蟬們在石頭縫隙或者土里挖洞生養(yǎng)后,就爬上樹梢“知了知了”不停聒噪,非要顯示自己的存在和當父母的重要。蟬寶寶們成長的過程也是驚心動魄,先爬出洞,然后在樹葉或者竹枝上晾曬蛻皮,之后遠走高飛。
外公教我捉蜻蜓,找蟬蛻。外公還給我講許多故事。夏夜,鄉(xiāng)村小院,竹林下,螢火蟲飛來飛去,天空中有星星眨眼睛。那時我就知道了:銀河有牛郎和織女,地上有祝英臺和梁山伯……
外公的故事在我心里生了根,它是鄉(xiāng)村貧苦生活里的營養(yǎng),就像梨樹的根一樣,總是去汲取大地的精華和雨露。梨樹也像外婆,庇護著田地、院壩、親人。外公追隨外婆而去后,我漸漸長大,它也漸漸老去,根部被蟲子噬空,枝椏也漸漸干枯。它最終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被風(fēng)刮削了翅膀般的枝椏,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干,兀立在風(fēng)中嗚咽。
1976 年那個深秋,肩挑風(fēng)雨的母親一下累倒在病床上。
沒了父親,母親就是挺拔在我們心中的一棵大樹。那冠蓋如云的枝葉,為我們支撐起生活的一片晴空,我們不能沒有了母親如蔭的庇護呵!
我蹲在床沿,一任傷心的淚水在臉上流淌,母親那艱難痛苦的喘息聲,如磐石般壓碎了我這顆稚嫩的心。不滿十四歲的哥哥守在床邊,不停更換著熱敷在母親額上的濕毛巾?;薨档膹N房里,飄來中藥濃濃的苦味和輕輕的啜泣聲。
長兄如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哥哥成了母親堅實的臂膀。第二天,他到村小學(xué)替我和姐請了假,吩咐我們守著母親,然后砍了院壩邊幾棵竹子,開始編織竹器。母親說,繞在院墻周圍一帶茂密的竹林,原是父親親手栽種的,父親當年曾教會哥哥用竹條編籮筐、編竹籃、編鍋蓋等。我特別喜歡看哥哥編織這些東西,一棵竹子變成一個竹籃或者一只籮筐的過程,就是竹子生命的另一種演繹,我覺得它們就是精美的藝術(shù)品。哥哥把這些精美的竹器賣了,買回吃的用的,我覺得竹子成了我們家的親人。
看見竹子,總是想起父親!其實我一直不知道父親長的什么樣!
傍晚,姐煮了母親愛吃的雞蛋面。我們守著她吃了,服侍她睡下,哥哥便招呼我和姐到堂屋給他打下手,下午他已經(jīng)把竹劈成了纖細的竹條。深秋的風(fēng)蕭索而凄涼,吹得屋外竹葉“沙沙”作響。桌上如豆的煤油燈忽明忽暗,印著哥哥俊秀的臉龐?;璋档墓馊χ校覀冏诘厣系募粲?,投在了斑駁的泥墻上。
夜已深,萬籟俱靜,倦意一陣陣朝我襲來,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黎明,我被母親的咳嗽聲驚醒,只見一束橘黃的燈光透過壁縫,照進里屋。淚眼中,一幅令我終生難忘的畫面,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底:哥弓著腰,就著咸菜,正咽著一塊塊苕片;眼瞼下,紅紅的血絲布滿了他的眼眸;滿是竹屑的地上,幾只紅紅的辣椒頭聚在一起,如火般灼痛了我的心房,哥哥靠咀嚼辣椒熬過了一個漫長的秋夜!
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小妹,別哭,把飯吃了,你和姐照顧媽媽,我去賣鍋蓋?!备绺巛p聲安慰我,出了門。
傍晚,哥哥回來了,盡管滿臉倦容,卻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和喜悅。我看見他洗得發(fā)白的粗藍布衣服上濺滿了煤星。原來他賣了鍋蓋后,又去鎮(zhèn)上水泥廠挑了一下午的煤。哥手里拎著一大袋梨子。
橘黃的燈光中,哥哥把梨子仔細削了皮,喂了母親,又給我和姐一個。我舍不得吃。梨,在我的生命中,不只是一種水果了。它潔白如雪,閃耀著萬物的光芒,有了它,就有了外婆、外公、父親、母親!這是我那時對它最樸素的認知,這是我對它所有的思想和情感。
我不能停止這樣的念想。就著夜色,我把母親吃過的梨核小心地埋進竹林里。我耐心地給梨核澆水,我希望它發(fā)芽、長高、開花、結(jié)果……
雨絲不斷,迷蒙了老屋、竹林、菜地、小河……我的視線卻很清晰,父親,您終于和我見面了,這一別整整43 年!
黃土,骨骼。多么親切!我緊盯著您,珍惜著每一秒鐘的默視,想要給您披上大衣,想要給您沏杯熱茶,想要給您削個水果……多少年來,我就只能在心底一直描摹您的模樣;多少年來,每次走過您身旁,我都期盼您能呼喊我的小名,攬我入懷。
雨霧蒙蒙。但我看見您就一直站在這兒,一個叫天堂村的地方,它隸屬于著名的石刻之鄉(xiāng)——重慶大足。父親,是您嗎?蹣跚著腿,伸出繭手,在撫摸我的臉,一遍又一遍。我跪拜于此,剎那間,郁結(jié)我心底數(shù)年的寒冰漸漸消融,化作暖流,融進黃沙。
山坡上,梨子花又開。青色的樹干,嫩綠的葉片兒,雪白的花瓣。水珠滴落,打在濕漉漉的土里,沙沙沙,像春蠶咀嚼桑葉……
父親,您是不是在用心和血作為筆墨紙硯,把天堂村當做一幅畫來描繪?
母親說,自您任前進社主任后,曾專門到河南學(xué)習(xí)焦裕祿精神。為了讓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在冬天,您迎著朔風(fēng);在炎夏,您冒著酷暑。您把血汗都傾注在了褐色的土壤里,從不戀家,母親說她恨您!
您對母親說:栽下桐子樹,秋天桐果就可以榨油,就會有光亮,孩子們就可以看書寫字;種下桑苗,村里人就可以養(yǎng)蠶織錦,就可以豐衣足食;修整魚塘,就可以藕荷田田,年年有魚;開挖溝渠,就可以澆灌山川,山青水綠……桐子坡、梨樹林、桑樹灣……我記事時起就能數(shù)出這些有特色的山坡名,前進社后更名為天堂大隊,不知是否因此緣故。
父親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幸積勞成疾。因為一次感冒拖延治療,竟然成肺病至五臟衰竭,在永川地專醫(yī)院無情地拋棄了我們,撒手人寰,那年我才三歲。母親說,父親常??人裕墒撬龥]有多余的錢買梨子給父親吃,這是她一生的恨!
多年后,風(fēng)吹麥浪時,我曾踏著父親的足跡,走進了蘭考這片土地,走進了焦裕祿當年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在紀念館里,看著他音容宛在的遺照,看著他曾經(jīng)坐過的那把破舊藤椅,看著他為那里鄉(xiāng)親父老所做的一切,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我努力找尋記憶中幾乎沒有留下模樣的父親,不禁慟哭失聲。
父親連一張照片都未曾留下!幾十年來,女兒只能蘸著點點血脈之情,一筆一畫,勾畫您的身影。當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對著我一遍遍念叨您的時候;當母親跌落往事之河,絮絮叨叨“數(shù)落”您的時候,我便描摹您:是不是劍如眉?是不是瘦和高?這只能是個模糊的輪廓,這該是怎樣的痛徹心扉?!父親,您可知道您的女兒也有了女兒?父親,您可知道,村里人遷移到了城市,只有母親,還堅守著這片土地?每次回家,她都會帶我和我的女兒看她養(yǎng)的鴨,看她喂養(yǎng)的豬;每次回家,她總在不停地嘮叨,說家里的事情,村上的事情,更多的則是您的故事……原來母親一直固執(zhí)地“恨”著您,固守著家園,也是在陪伴自己的丈夫啊!
父親,您可知道山梁上,梨子花又開了?哥哥在那里種了一大片梨樹,雪白的梨花,成了很美的風(fēng)景,家里的梨子,總也吃不完。您可知道孩子們根本不用點燈看書,他們都進了城里最好的學(xué)堂?您可知道村里人家家戶戶都有了小汽車,他們再也不用走那條泥濘的山路?您可知道天堂村有一條八車道的高速公路,正穿過山崗,去向遠方?
因為修路,需要遷墳。那日清晨,天氣很冷,雨絲不斷。父親啟程時,我突然抑制不住淚水,奔涌而下。足下這片熱土,在不久的將來,將會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園區(qū)。我多么希望父親能再多看一眼這青青的山林,多么希望他永遠記住這個他曾生活過的地方。
上午11 時許,在綿亙不絕的巴岳山麓,在一片青翠蔥郁的松林坡上,父親安息在一個很敞亮的地方。周圍,依然山林青青;前面,依然水土豐饒。
父親下葬那天,母親很安詳。她臉色和藹慈祥,不停地說著這說著那,精神很好。她說老家都搬空了,就住城里了,不回去了?!靶∶?,你們曉得不,有個周末我們到重慶去了,媽一個人到街上買了雞鴨鵝,回到老家忙了一天,弄了好大一桌子菜,等你們回家吃飯?!苯憬阏f。
原來在母親的心里,父親和哥哥一直都在,遠行的兒女都在……過節(jié)大家都是要團聚在一起的。就像小時候,我們都圍著桌子吃著喝著鬧著,而母親帶著滿面的笑容和紅光,一直在廚房忙碌著,也幸福和快樂著!
在母親的心里,我,是不是像一只在空中飄飛的風(fēng)箏?母親其實是很想和我們說說話的,所以,她總是駐守在原鄉(xiāng),手里牢牢地牽著那根長長的絲線。
我們是不是該放下一些虛無的東西了?重陽節(jié)那天,我回到老家,帶上年邁的母親,開車出城,我要去拜祭外婆和外公。母親也應(yīng)該是很想念她的父母的。記憶中童年的小路,早已被寬闊的公路取代。一個小時后,我們就到了母親的娘家。
我陪母親走過廢棄的豬圈房,走過坍塌的左右?guī)?,走過中間長長的甬道,仿佛找到了童年的影子,要走進一間充滿溫暖的屋子,要去親近一個耄耋老人的身影,尋求久遠的溫暖,尋求梨花的清香。我仿佛隔空離世,去打撈歷史的記憶,去尋找一種深情。
面前佇立的是一棟莊戶人家修建的樓房。竹林邊,有一大片梨樹林。池塘里,幾只鴨子正在戲水,很愜意地拍打著翅膀。母親說,這是大舅和二舅的家。表兄們雖然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是后來都在廣東深圳打工,幾年前他們回到老家,開了石場,日子過得很好。
這,就夠了!我仿佛看見外婆正牽著外公的手,微笑著,緩緩地從竹林后朝我們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