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 貴

左非

一

村東的傻子死了。他的死訊沒有引起村里人太多的關(guān)注，大家議論了兩天也就風(fēng)平浪靜了。普遍的看法是五婆該輕松了。五婆是傻子的老母親，六十多歲了。或許是因為太操勞的緣故，她比實際年齡至少要老上十多歲，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是一道一道的。她經(jīng)常踏著小碎步在村東走大街串胡同，嘴里喊著：“大孩兒，回家吃飯?！贝蠛壕褪巧底?，他應(yīng)該有四十多歲了。但自我記事起他好像就是那副樣子：身材矮胖，碩大的頭歪向右側(cè)，眼睛小小地嵌在額頭下方。鼻子有些塌，好像被嘴巴和腮幫子擠得沒長開似的。嘴巴向右扭，好像合不攏，時不時地從嘴角流出些涎水。他走路一顛一顛的，雙手不會擺動，只是機械地交叉放于腹前，像兩個多余的零件。很多小學(xué)生會圍著他笑，“傻子傻子”地叫著。有些會一顛一顛地學(xué)他走路。傻子毫不在意，他瞅瞅那群孩子，嘿嘿地笑著，眼睛瞇得更小，像要不見的樣子，嘴里流出了更多的涎水。孩子們就笑得更兇了。

傻子是溺水死的。村里有人在河邊游泳時發(fā)現(xiàn)了傻子的尸體，于是飛奔給五婆報信。五婆當(dāng)時就暈了過去。隔壁的保平叔熱心腸，張羅著大家把傻子的尸體抬回了五婆家。五婆摟著傻子的尸體哭，“大孩兒大孩兒”地叫，叫得人肝腸寸斷。保平叔張羅村里人幫著料理了后事，因為是夏天，兩天就埋了。

其實傻子挺可憐的，但五婆更可憐。傻子是兩歲時得病才成為傻子的。因為他的病，耗盡了家里的錢和五孬爺?shù)哪托?。五孬爺就是傻子的老爹，他在家族中排行老五，大名我不記得了，村里人都喊他五孬。五孬爺一氣之下扔下傻子和五婆走了，一次都沒有回來過。就像人間蒸發(fā)似的，后來我們村里的人都沒有見過他。當(dāng)然這是四十年多前的事了。五婆當(dāng)時才二十來歲。五婆年輕時不難看，村里人都勸他改嫁，但五婆卻放不下傻子。她對想娶她的人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要對傻子好，那些追求者一聽就走了。五婆也沒難過，而是一門心思地和傻子過起了相依為命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十多年。

二

這幾天村主任顯得很精神。晚飯后他都會在街上轉(zhuǎn)一圈，他家住村西，很少往我們村東來，這幾天不知怎么回事，經(jīng)常往我們村東來，好像也沒見他去什么人家。逢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會笑呵呵地應(yīng)聲。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所以村里人也很高興，覺得主任對他笑了。

村主任當(dāng)主任已經(jīng)好多年了，反正自我記事起他就是村主任，就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我一直覺得他像彌勒佛，只是不像彌勒佛那樣和善愛笑罷了。在街上碰到他，我也會和他打招呼，因為我媽老給我說，主任人脈廣后臺硬，惹他不高興不會有好果子吃的?！皩λ吂М吘淳蜁泻霉映詥幔俊蔽医?jīng)常這樣反問我媽，我媽辯駁不了，就會罵我“犟驢”。不過，犟歸犟，見了主任我還是會打招呼，一是出于禮貌。二是萬一哪天我家有壞果子吃，我媽也不會把責(zé)任怪罪到我頭上。三嘛，就是省得他告我狀。記得一次我放學(xué)回家，在路上見到他，我有些近視，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他，但當(dāng)時腦子里只盤旋著我媽給我做了什么好東西吃，誰知這么一迷糊，就過去了。過了幾天，我媽有些不快地問我：“見了主任為什么不打招呼？”“我打了啊。”“那主任說你前幾天見了他，沒哼一聲地就過去了。”我這才想起。怪不得人家能當(dāng)上主任呢，記性是真好！有了前車之鑒，萬事還是小心為好！

三

村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五婆幾天沒有出門。保平媳婦桂花嬸害怕五婆想不開，天天去安慰她：“您老要想開啊。您老對大孩兒也算盡心盡力了。大孩兒也沒白活，有你這么一個好媽媽，也是他前生修來的福分。”五婆默默垂淚。繼而又絮叨道：“大孩兒從不去西邊池塘，我多次提醒過他，他那么聽話。你說他怎么就淹死了呢？”桂花嬸子不置可否，勸解道：“或許是一時圖新鮮，去那邊玩，不小心掉下去的?！蔽迤艙u搖頭，還是流淚。桂花嬸子也不好說什么，陪著五婆哭了一場。

保平叔一直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但哪里不對勁呢？他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給遮蔽住了似的。傻子去世前兩天，曾在他家門口含糊不清地叫著“親蓮蓮，愛蓮蓮”。保平叔問傻子，說什么呢，傻子只是憨憨地笑。保平叔兒媳婦從屋內(nèi)走出來，嫌惡地罵傻子，把傻子轟走了。

對于傻子的死，保平叔一直想不通。五婆的話一直在他腦子里盤旋：“大孩兒從不去西邊的池塘，你說他怎么就被淹死了呢？”在他的印象中，大孩兒還真沒去過村西。傻子的活動范圍只限于村東的一小塊區(qū)域。他為什么就去了村西了呢？每當(dāng)保平叔若有所思地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兒子富貴就有些不耐煩。

四

富貴是保平叔的獨子，比我大十來歲，因為我爸和他爸關(guān)系要好的緣故，他也挺照顧我的，但我談不上喜歡他，他人太老實，比較悶。王富貴初中沒上完就不上了，是他自己提出的。原因是腦子笨，老師講的他都記不住。保平叔是我們村他那個年齡中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生之一，本來計劃培養(yǎng)個大學(xué)生的，看來只得泡湯了。但保平叔不氣餒，培養(yǎng)不出兒子大學(xué)生，可以培養(yǎng)孫子大學(xué)生。保平叔努足了勁兒，要培養(yǎng)下一代，誰知因為富貴太老實，愣是找不下對象。從二十出頭人們給他介紹對象，到后來提親的越來越少，再到三十歲以后人們不再提起，大家都覺得王富貴估計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王富貴怎么個老實法呢？提起來，還真有一段典故。王富貴從二十出頭就開始相親，每次相親他都一言不發(fā)，呆呆地坐著，眼皮耷拉著，搞得人家姑娘特別尷尬。人們都說，富貴你主動點，不拘什么話，好歹給人家聊幾句。結(jié)果一次相親，王富貴直勾勾地看著人家姑娘，哼哼吃吃半天，說了一句：“你走了，我送你?！碑?dāng)時那個姑娘一句“不用”就走出去了。媒人問王富貴你不愿意啊。富貴說我愿意啊，我就是說她回家時我送她走嘛。王富貴的這件事被村里人知道后，一些年輕小伙見了他就笑嘻嘻地看著他：“富貴，你走啊，你走了，我送你。哈哈哈哈?！备毁F也不惱，憨憨笑著就走過去了。

俗話說，好事多磨，的確，富貴的好運氣在32 歲時到來了。主任給富貴說了一門親事。主任做媒，這是多大的臉面，這在李道溝村還是頭一份呢。所以，富貴有老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飛遍全村。好事的逢人就說笑著，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啊，想不到，悶嘴葫蘆王富貴竟然要結(jié)婚了，還是主任做的媒。

富貴媳婦叫吳蓮，四川人，小富貴十歲。聽支書說，吳蓮在市里當(dāng)服務(wù)員。吳蓮?fù)蓱z的，生在窮山村，家里孩子又多，作為女孩子，在家里是不當(dāng)人的。長大后，聽村里出去的人說這邊好生活，于是和鄉(xiāng)里人相跟著從家里偷跑出來了。為了討生活，撿過垃圾，當(dāng)過搬運工，居無定所。保平叔、桂花嬸聽了吳蓮的遭遇，直叫命苦。但對于吳蓮能看上富貴，保平叔、桂花嬸多少有過疑慮，誰知吳蓮卻說老實好，踏實。并且說她嫁人沒啥要求，只要婆家對自己好就行了。保平叔、桂花嬸點頭像搗蒜似的，這放心放心，只要嫁到我們家，我們把你當(dāng)親閨女待。于是這門親事就算敲定了。

對于富貴的這份姻緣，村里人多少有些眼熱。一是吳蓮漂亮。更重要的是這門親是村主任做的媒，這份殊榮在李道溝村可是頭一份。年輕人見了王富貴都會說：“你丫小子命真好！”老一輩人見到保平叔總會說：“保平，你家祖墳冒青煙了。找到這樣一個漂亮的兒媳婦。關(guān)鍵還是村主任做的媒，嘖嘖，多大的臉面！”保平叔那幾天喜得跟什么似的，嘴巴都能咧到耳后根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給他們辦了喜事，花了不少錢，聽說還借了不少。保平叔說：“弄寒磣了，不是打主任的臉嗎？”

別看王富貴悶嘴葫蘆一個，對媳婦那叫真的好。粗活一概不讓吳蓮干，雖然家里不富裕，王富貴隔三岔五地會給吳蓮買些零嘴，真的可以說是把媳婦捧上天了。保平叔、桂花嬸更是拿吳蓮當(dāng)親閨女待。

八個月后，富貴媳婦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村里有人打趣富貴：“你小子行啊，看不出來還有這一手啊。”富貴就憨憨地笑。保平叔臉色很難看，一副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按照村里規(guī)矩，孩子滿月家里是要辦滿月酒的，保平叔家沒動靜，不知怎么回事。

五

村里這段時間辦了幾家工廠，面粉廠，塑膠廠，食品加工廠等。我媽一直嘮叨著讓我去央求主任給我安排個工作，我不想去。誰知主任和開辦工廠的人有什么交易呢。無非是用地上村里給提供便利，用人用錢上廠里給主任一些好處。反正廠建成后，主任安排很多親戚進(jìn)去了。王富貴也去了面粉廠，據(jù)說是吳蓮去主任家跑了好幾趟，村里人都說吳蓮是個精干人，會辦事，眼皮活。富貴能娶到吳蓮也算是燒高香了。

富貴在廠里的活不重，只是巡視巡視機器之類，比較清閑。但待遇還不錯，工資兩千多。王家因此對主任感恩戴德。保平叔逢人就說主任是他們王家的大恩人。工作清閑，每月兩三千，乖乖，這是多么好的一個差使。對于不愛農(nóng)活的我來說，簡直羨煞人了，所以我媽讓我去找主任，我就同意了。但我媽非讓我掂上點東西去，我就有些不情愿。路上碰上人，多難為情??！我媽說：“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安排工作這么大的事，你以為你去那說上兩句主任就同意了？全村幾千號人，誰不想去廠里上班。尤其是面粉廠，活不重，多少人擠破頭了。你要知道，能不能去做工，還不是主任一句話。人啊，別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該低頭時就得低頭。況且禮數(shù)咱走到了，你能力上又不差，腦子也不笨，進(jìn)廠后多學(xué)點東西，對自己也有好處，不比干農(nóng)活強！”想想我媽說的也在理，于是我摩拉一把臉，提了兩瓶好酒、一條好煙去找他。

主任家門前有條河，里面種滿了荷花，夏天的時候荷香撲鼻。主任的家是一座兩層小樓，是全村最好的建筑。我推開大門，問：“主任在家嗎？”他家的大黃狗“蹭”地跳出來，對著我齜著牙“汪汪”地亂叫。它個頭很大，差不多有一米來高，很威猛，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嚇得我直往后退。它雄赳赳地攆我到大門口，還想繼續(xù)威脅我時，脖子上的項圈束縛了它，它惡狠狠地瞪著我，更加狠勁地“汪汪”叫著。我突然對這狗東西很惱火。我放下手里的東西，從路邊撿起一塊土坷垃向它扔去。砸中了它的腦袋，土塊碎了一地，它“嗷嗷”地叫著退到院里去了。我站直腰板，得意地笑了。主任從屋里走出來，帶著嫌惡的神情看了看我。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支吾地叫了句：“主……主任?！彼麤]回聲，冷冷地看了看我，看了看地上我準(zhǔn)備孝敬他的東西，面無表情地回屋里去了。我知道再說什么也沒有用了，就拿起東西向家里走。走了一截又覺得不妥，不會把那個狗東西給砸出什么毛病來吧。我決定返回去看看。

剛到大門口，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主任，我回去了。”是富貴媳婦，我趕快躲到一邊。聽到主任壓低聲音，十分溫柔地說：“你嬸后天下午回來，你抽空還來！”富貴媳婦咯咯地笑著。主任和富貴媳婦？不會吧。我有些暈暈的。

六

村里不久就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當(dāng)然這不是我傳出的，用我媽的話說，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事，所以傳播流言不是我的強項。流言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富貴媳婦和村主任的。說村主任和吳蓮是在市里的一個賓館認(rèn)識，當(dāng)時兩人就好上了，主任動不動就上趟省城，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不過這也沒什么，主任有錢。人們還說吳蓮生的孩子應(yīng)該是主任的，估計是怕壞事暴露，另外也便于兩個人偷雞摸狗，于是主任想的妙計，讓吳蓮嫁到李道溝村。如嫁到李道溝，富貴絕對是個不二人選，因為他一等一的老實。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對于這個流言，王富貴家出奇的沉默。保平叔也好多天沒來我家，按照以前，保平叔有什么難處是一定要來找我爸說叨說叨的，但這次他沒有來。對于這個流言，我媽是相信的。我媽有一次對我爸說：“保平屈啊。一輩子光明磊落，多剛強的一個人，結(jié)果兒子悶嘴葫蘆，枉費保平想供他上大學(xué)的一片心，好不容易娶了一個漂亮的兒媳婦，還以為一切都順順利利，苦盡甘來啦，誰知攤上這檔子事。你見他了，開導(dǎo)開導(dǎo)他，別讓他心里憋悶?！蔽野贮c點頭，長吁短嘆一番。

七

五婆去世了，全村人都為她流淚。五婆這個可憐的老女人終于走完了她艱辛的一生。桂花嬸一遍又一遍地說五婆臨走時是那么不甘心，她不斷重復(fù)著那句話：“大孩兒怎么就去了西邊的池塘了呢？我多次告誡過他不讓他去的，他很聽話，怎么就去了西邊的池塘了呢？”看來五婆死不瞑目啊。桂花嬸說五婆說得有道理，在她的記憶中傻子從不去村西邊，或許是五婆說村西邊有池塘不安全的緣故吧，一直阻止他去，慢慢地，他也就習(xí)慣了，傻子的活動范圍只限于村東他家的附近。傻子的頭腦一向比較簡單，不讓他干什么一般他不會干，從不違背五婆的意愿。從這一點說，五婆是很安慰的。聽桂花嬸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腦子里一直盤旋著五婆在昏暗的燈光下給傻子縫補衣服的畫面，不禁熱淚直流。五婆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呢？除了照顧傻子，好像什么也沒做。但四十年的堅持換來的是什么呢？傻子還是傻子，不會好轉(zhuǎn)成一個正常人，不會撐起一個家，不會為她做頓好吃的飯菜，不會和她掏心窩子地談?wù)勑睦镌挘粫樗鷤€一男半女讓她享享天倫之樂，甚至也不會為她養(yǎng)老送終，這些我想五婆生前應(yīng)該是想到過的，但她仍是堅持下來了。從五婆去世時所說的話來看，她絲毫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腦子里想的還是她的傻兒子。

五婆的葬禮很隆重，村里人大多都參加了，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五婆被埋在傻子的墳旁邊，當(dāng)棺木放入墳穴的時候，人們不禁同聲說道：“五婆，一路走好。來生投胎做個享福的人！”王富貴跪在五婆墳頭，遲遲不愿起來，嘴里不停念叨著：“五婆，我對不起您啊！”村里人聽了，有些詫異。

八

主任老婆病了，大概是因為村里的流言蜚語吧。但這次村里那些眼睛活絡(luò)的人沒有像往常那樣去主任家獻(xiàn)殷勤。

主任最近也不在村里，說是去縣里開會。但聽一些消息靈通的人說，主任去上面活動了，因為有人去縣里把他告了。告主任，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這么多年來，我聽說的就不止一次，前兩年聽說還有人把棺材抬到縣里游街呢，但因為證據(jù)不足，最后也不了了之。

九

吳蓮最近很是刁蠻，動不動就罵王富貴，王富貴嘴笨，一句也反駁不了。只得由她祖宗十八代地罵著。保平叔鐵青著臉，讓吳蓮自重些，吳蓮才不管臉面呢。叉著腰，跳著腳地罵：“你們王家，都是烏龜，活該！還王富貴，簡直是癡心妄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副德性，還想又富又貴，我看分明就是又窮又賤！我倒了血霉，嫁到你們家，連自己也沾了一身的窮氣?！北Ｆ绞鍤獾檬种倍哙?，伸手想扇吳蓮一耳光，但又止住了。王富貴蹲在地上，雙手抱頭，一語不發(fā)。保平叔看了一眼富貴，黯然走出家門，喃喃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這都是命?。　?/p>

“瞧你那德性，也就我瞎了眼嫁你，誰愿意嫁你，一腳踢不出個屁來，要樣沒樣，要錢沒錢，要腦子沒腦子，活脫一個窮命！說我不守婦道，呸，你也配說我！看看你的窩囊樣我就覺得惡心。男人做成你這樣，還不如死了痛快！說我不好，不好你還不是把我像寶貝一樣地捧著，一句話，你活該！……”吳蓮扯開了嗓子還在罵著。

十

王富貴更沉默了，本就不愛說話的他現(xiàn)在更是每天不發(fā)一語，以前見到村里人，王富貴總是憨憨地笑笑，但最近他連笑也沒有了，他好像在躲著什么似的，總是低著頭默默地走開。

保平叔和保平嬸已搬到村南老院住去了，村東他們的院落里就剩下富貴他們?nèi)凇巧彽慕辛R聲更是變本加厲，越罵越難聽了。

鄰居們都聽不下去了，有人就出來制止吳蓮，說罵得太難聽了，還是積點德好，這時吳蓮就會轉(zhuǎn)向矛頭，說來人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閑扯淡。來人弄得臉紅脖子粗，只得無奈走開。我們家離富貴家沒多遠(yuǎn)，有一次吳蓮又在罵，我氣不過，想沖出去，我媽說，你去有啥用呢，你能和她罵？你罵得過她還是你舍得下臉？想想也是，那么難聽的話讓我一個十幾歲的小伙子怎么說得出口。但我真替富貴憋氣，如果我娶了這么個老婆，我非一刀剁了她不可。我媽說我，小孩子別說氣話，殺人是要償命的。但我就是氣不過，分明是她理虧，怎么還這么囂張？！

十一

那天夜里狂風(fēng)大作，悶雷滾滾，人們都躲在屋里消磨時光。突然傳來一聲慘叫，叫得人心驚肉跳。叫聲是從富貴家傳出來的。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見富貴從屋里走出來，衣服上全是血，臉上已變成一片猙獰，手上提了一把菜刀，人們大氣不敢喘，富貴看到眾人，突然仰天大笑道：“我把那個賤人給殺了，我把那個賤人給殺了，還有她的那個野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這樣沉悶的夜晚，笑聲是那樣陰森恐怖，一道閃電劃過，光亮照得富貴的臉色慘白。人們都嚇壞了，誰也說不出話來。富貴看了眾人一眼，但那眼神是那樣的空洞迷茫，他踉踉蹌蹌地向村南走去。

第二天，在傻子和五婆的墳頭，富貴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聽說，富貴在傻子和五婆墳頭跪了一夜。富貴被帶走時，一臉平靜，看不出悲傷。保平叔嘴巴抽動著，但沒有說話。桂花嬸哭得已似淚人。在上警車時，富貴突然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爸、媽，我對不起你們??！以后你們要保重身體??！我央求你們一件事，逢年過節(jié)，替我來給五婆賠罪……”

十二

第二年鬼節(jié)，保平叔又去給五婆燒紙錢：“嬸子，我王家對不起您啊。您老原諒富貴吧。他是受了吳蓮的蒙蔽啊。說大孩兒對她有非分的舉動，實際上是大孩兒撞到了吳蓮和主任的丑事，大孩兒知道什么，但主任懷恨在心，說要除掉大孩兒，于是和吳蓮串通，欺負(fù)富貴老實，騙他讓他把大孩兒引到了西邊的池塘。但嫂子，推大孩兒下水的絕對不是富貴啊……嫂子，我王家對不住您啊！”

十三

幾年后，主任下臺了，因為經(jīng)濟問題、作風(fēng)問題被判了刑。村里人都長出了一口氣，但想起富貴來，人們總是忍不住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