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
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次在夢中又走回到那個小山村,那個靜靜枕倚在太行山深處的古老村落:磨得黝光的青石板路彎曲著,連通著每一家莊戶;用傳統(tǒng)方法筑造的舊窯洞高低錯落;還有那穿插生長于其中的粗壯葳蕤的榆樹、槐樹、梧桐、桑樹、柳樹,夏天一到,就把個村莊滋潤得猶如翡翠般的綠意動人……
這個偏僻的小村子,曾留下過外婆和我太多的值得回憶的快樂過往。每當想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紛紛擾擾的思緒在其中。多少年來,當我一次又一次的走近外婆的老屋門前,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股久違的親切感。環(huán)顧這座熟悉的百年老屋,曾經(jīng)的往事涌上心頭,喧鬧的過往仿佛就在眼前。而今,我看到的卻是物是人非的破敗,灰塵布滿窗欞,發(fā)霉的氣味直沖鼻翼,院內(nèi)雜草叢生,見此情景不由得使我潸然淚下。
朦朧中,我恍若又看到了外婆笑語盈盈地站在廚房門口,腰上系著用布條拼接成的圍裙,身后裊裊的輕煙正在慢慢地生發(fā)開來……
其實,外婆的一生就是在這彌漫著炊煙、蒸氣、炕火和旱煙的小屋里延續(xù)著愛的溫情,延伸著煙火的暖意。
自從華夏民族上古時期的燧人氏發(fā)明了鉆木取火以來,人工取火的便利與廣泛傳播,結(jié)束了古老先民們?nèi)忝嬔拿擅翣顟B(tài)。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人們便開始了用火熟食和聚火取暖的光明之路。從此以后,綿延數(shù)千年的中國式農(nóng)耕文明——代代傳續(xù)的僅需耗費有限自然資源就可以滿足所需供給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得以推崇和弘揚。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火是農(nóng)民們離不開的“好伙伴”!做飯、取暖、照明等生產(chǎn)、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必須使用火。
春日的山村,當薄霧如輕紗般尚在窯舍與樹林間纏繞的時分。我便在睡意蒙眬中聽見了外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她輕輕地用手托著炕沿,把身子扭過來,將“三寸金蓮”摸索著探到地面,順手把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發(fā)髻,就在“吱”的一聲的輕帶窯門的一瞬間,身影就消失在晨曦茫茫的霧海中。隨后傳來的是打透灶火的聲音,當聲音漸漸地消失之后,我就又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也不知過了多久,外婆柔柔的輕喚聲在我的耳邊響起。
“起來了,小懶蟲?!?/p>
這時,一頓簡素的早飯夾帶著煙火的氣息已經(jīng)托在她的手中,一個碗里盛著熱氣騰騰的無米馓,另一個粗瓷碗里是從早春的地里挖來的寨蒜炒掃帚苗。
外婆有的時候,也會為我做幾次豆腐打打牙祭。她在前一夜就把珍藏在一個黑罐里的黃豆泡好,等到第二天清晨微微亮,外婆就早早地起來,推動了放在院子里的一個上下兩層的砂石磨,也推動了鄉(xiāng)村樂園里一個香噴噴的圣潔之夢。伴隨著咕嚕咕嚕的聲響,一道道乳白色汁液便從兩片磨盤的縫隙間流淌下來,然后在第二片磨沿的槽邊,越聚越多,最后通過一個小孔,流進了外婆放置有過濾用的細紗布的搪瓷盆中。外婆興沖沖地端起這盆飄散著濃郁豆香的漿汁,走進廚房倒進一口事先準備好的鍋里,此時紅彤彤的火苗正著得旺,映亮了外婆慈祥的臉龐,她一邊攪動著豆汁,一邊往豆汁里添鹵水。攪著攪著朵朵的豆花就逐漸地凝結(jié),用大火連續(xù)熬制一段時間,外婆便把這鍋沉淀的豆花倒進一個方形的容器中,用青石壓好。就這樣,一塊品性溫柔的豆腐就在外婆的忙碌下帶著濃濃的愛意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鮮美誘人、方方正正的等待著我來大快朵頤。
這樣的一幕一幕的場景一直伴隨著我們整個的春天,土地里的時鮮野菜和果實在煙與火的催生下,變化成了我們口中的美餐,這是令人十分開心的事,畢竟,春天來了。
如果說春天能讓人感受到別樣的滋味的話,夏天的如約而至便開啟了我們真正的好日子。在這個時節(jié),外婆院外的小自留地里載滿了綠油油的西紅柿、茄子、豆角、韭菜、菠菜等農(nóng)家蔬菜,這些綠色的充滿我期待的蔬菜在她的精心澆灌下長得十分的喜人。我至今都記得這樣的場景:外婆彎腰站在旱井邊,身體一彎一彎地從井里拽上水來,然后拎著水桶一瓢瓢的均勻的撒向這些綠色的蔬菜。溫煦的和風吹來,輕搖的枝葉仿佛在說話,“快點!快點!我們都渴壞了!”
紅紅的西紅柿、長長的豆角、亮閃閃的茄子、肥肥厚厚的菠菜在陽光和水的助力下,擺到了外婆的逼仄廚房里的案板上,看著這些滿滿的收獲,我急切問道:“外婆,外婆,今天中午吃甚呀?”
“西紅柿茄子臊,玉茭面條”外婆說道,
“咋又是玉茭面條,太拉嗓啦,不好咽”
“現(xiàn)在哪里能買到白面?再說,那是需要號的”,外婆一臉無奈地說道。
“就是臊子也不香,油水不大”,我抗議起來。外婆哄著我,在火上的小鍋里又多放了幾粒蓖麻籽,在爐火的傳熱下,香香的氣味不時地傳來。
她喃喃道:“這回肯定香,哎!真是個饞嘴貓”。紅紅的火膛映紅了外婆布滿風霜的臉,她笑著,笑得像三月盛開的桃花,我也似乎讀懂了煙火給我們帶來的是美好生活的快意和對未來的憧憬。在所有的夏日,煙火烹煮的是大自然時令的慷慨饋贈,雖然油水很小,卻綠色健康。
當“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的秋風蕩起,大地一片蕭瑟的時候。外婆在收割完玉米、谷子,交完公糧之后,便一整日一整日鉆進地里,割一些玉米稈子、小麻桿子和枯死的黃櫨樹干為度過漫長的寒冬儲備足夠的過冬用的燃料。她小心的輾轉(zhuǎn)于地壟邊、山梁上,斑白的頭發(fā)上沾滿了玉米葉的枯黃碎屑和毛毛草,她的頭發(fā)被漸涼的秋風吹起又落下,顯得凌亂不堪。我站在遠處望見,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路上,肩上扛著捆扎好的“戰(zhàn)利品”,頓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幫她,卻又幫不上,只能眼巴巴地跟在她的身后,走在夕陽余暉的殘照里。這一老一少的身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直到許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來依然讓我淚流滿面。
在這個短暫的季節(jié)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要腌制兩大甕的酸菜和兩小罐的咸菜以搭配每一年冬天的主食。將近六個月的北方冬天,如果沒有足夠多的酸菜和咸菜的儲存,就很難挨到土地里長出綠色的野菜。多少年來,外婆一直像“朝圣”一般虔誠的對待這件事,不敢有任何輕率和絲毫馬虎。而腌菜首先需要的是有鹽,在那個年代農(nóng)村如果要想吃到鹽,只能用等價的物品去換,比如,剝好的麻繩、雞蛋等。這時,外婆在夏、秋兩季積攢下的雞蛋就粉墨登場了,只見她挽起袖子把手伸進笸籮里邊,像捧著“圣物”一樣,拿出來輕輕地放進兜起的圍裙中直至全部拿完。然后兩只手緊緊地抓住圍裙的兩個角,邁起細碎的步子登上青石砌成的光滑的石板路。我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往全村唯一的供銷社走去。到了門口,外婆先是側(cè)轉(zhuǎn)身子用肩膀推開供銷社的大門,然后轉(zhuǎn)過身子怯生生地來到齊腰高的柜臺前。她把一枚一枚的雞蛋像放神圣的器物一般輕輕放在柜臺上,清了清嗓子說道:
“換些鹽吧?”
“嗯!”的聲音過了好久仿佛從地底下傳來,帶著傲慢與不屑,夾著鄙夷和輕視,像刀一樣,更像是深秋肅殺的寒氣,刺骨一般的冰涼。
“咋換哩?”外婆陪著十二分小心地問道。
“還是老樣子,五個雞蛋一碗鹽”,店員的口氣似乎是在“宣判”。
“好!好!”就在這一問一答間,外婆終于完成了“雞蛋換鹽,兩不見錢”的艱巨任務。接下來,外婆把換回的大鹽粒放進蒜罐里搗成細白的粉末。至此,一場關(guān)于腌制的大戲拉開了帷幕。
這是一場真正的“全民總決戰(zhàn)”,一座座散發(fā)著煙火氣的農(nóng)家小院,都在次第上演著一場場不亞于秋收的熱熱鬧鬧的好戲。外婆和我也加入到了這場“戰(zhàn)斗”當中。她先是把枯黃和有蟲子洞的葉子掐掉,然后,從院外的旱井里拽上五、六桶水,在經(jīng)過三、四遍的清洗后,便在小院中搬來一個小凳,開始了她細致入微的打理。外婆把需要腌制的菜一根一根的在案板上碼整齊,隨著清脆的“咔嚓咔嚓”聲響起,芥菜葉、芥菜絲、蘿卜條便在外婆的手中翻卷成整個冬天的希望。芥菜絲和蘿卜條是在大火上用土法嗆制,而后撒鹽儲存。芥菜葉的處理,則是在院外架起的一口大柴鍋中進行的古老工藝,用硬實的柴火把水燒至沸騰,把切成條狀的葉子倒進鍋里。在柴火的濃煙和沸水熱氣的蒸騰下,外婆一邊吹著氣,一邊用大笊籬上上下下的翻動。汗珠,從她的額頭細細密密的沁了出來,她邊抬起袖子擦著、抹著,邊觀察者菜葉的顏色變化。等到葉子泛出翠綠色,外婆就把冒著熱氣,帶著煙火氣的芥菜撈進清水中,再經(jīng)過反復的淘洗,而后擠壓水分,裝甕并用石頭壓實,再倒進熬好的米湯水。
這些讓我回想起來依然清晰如昨的場景,呈現(xiàn)出的是那個北方的小山村舊日時光的溫暖與美好,它簡約、真實、樸素、韻味悠長。
漫漫的嚴冬總是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到來了。冬天,是所有北方小山村的噩夢,天空是灰色的。干冷干冷的寒氣,凋落了樹上的葉子,凍裂了腳下的大地。村子里的人們也冬眠了,很少有人走動,即使偶爾有人也是蜷縮脖子匆匆而行。在外婆家的窯洞里,也是劈臉的寒意充斥在角角落落。
“外婆,家里太冷了,給俺燒燒炕吧?”我委屈地嚷嚷道。
“就你怕冷,好吧好吧,給你這個小寒號鳥燒燒!”外婆說著,拉開了窯洞的兩扇木頭門,掀開布塊拼接的棉門簾,“呼的”一股刺骨的冷風吹了進來,我趕緊縮了縮脖子。寒風并沒有因此而止住,它把外婆的花白頭發(fā)吹起來又吹落下,她順手攏在耳邊,緊接著用手折斷了一棵干透了的小麻桿子。外婆拿起來就走進廚房的灶膛里去引火,伸進灶膛的麻桿子需要連著吹氣才能燃燒起來,她吹著吹著就被升起的白煙嗆得又是咳嗽又是抹眼淚。費了好大勁,好不容易點著了,一出廚房門便被風吹滅了,黑黑的灰沾滿了外婆的臉,但她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又一次返回廚房,直到用火引著炕洞里的柴火。
窯洞外墻上的出煙口冒出了滾滾的濃煙,這是山村隆冬時節(jié)的宣言書,仿佛在預示著每一座小院里永不落幕的煙火傳承。那升起的輕盈裊娜的飄飛煙姿,難道不正是充滿生機的生命躍動嗎?它時聚時散,似乎在向天空講述著什么?
每當在這個時候,外婆就盤腿坐在炕沿邊,拿出了藏在炕柜里長長的旱煙袋,把煙荷包撐開,煙鍋伸進去一擰、一轉(zhuǎn)、一捏,一袋裝滿煙的煙袋便攥在她的手中。她低頭把煙鍋探進火炕洞口,腮幫子一吸一吸的,一股股辣眼的旱煙味便彌漫在這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窯洞中。看到外婆吸煙,我就趴在她的肩頭,在她的耳邊問道:
“外婆,你為啥抽煙?”
“麻煩啊!”,外婆答道。
我又好奇地問道:“為了甚事麻煩?”
“哎!你還小了,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外婆幽幽地嘆道。煙霧在緩緩地飄蕩,我看見外婆的眼里泛起一層似霧如煙的迷離,好像在想什么?又像在望著什么?
在以后的時光中,我從媽媽口里知道了外婆的一些事情。在她三十八歲時,外公辭世了。外婆就是在那樣艱辛的日子里,以煙火為伴,烹煮出了生活的甜美,將舅舅、媽媽、表姐、我和弟弟拉扯長大。
多年來,在我年齡增長的同時也增加了自身的庸碌行為,體會更多的是小城渾濁的空氣、車流擁擠的街道、生存的疲憊不堪。那種綿延千年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煙與火、人與情、物與景似乎早已遠離了我的生活。直到前些時候,我再一次回到了外婆的老屋,見到的是“蛛網(wǎng)蟲鳴伴晨昏,鮮有炊煙繞孤村”的場景,處處是“荒草徑,蓬蒿茂,閑畦野地少青苗”。我才陡然覺得,應該寫點文字來紀念紀念那個炊煙四起,人聲喧鬧的田園時代。
我外婆家是典型的北方村落,它不但保存了原生態(tài)的農(nóng)業(yè)耕作的生活方式,而且它還留存著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平靜如恒、包容內(nèi)斂、勤儉智慧、淡泊功利的彌足珍貴的精神內(nèi)核。即使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那種發(fā)乎自然與四季輪回相融合的,共相依的質(zhì)樸存在,恰恰是千余年來華夏農(nóng)耕文明的根脈所在,更是農(nóng)耕文明脈脈溫情的生動寫照。
我一直很是疑惑,和當下豐裕的物質(zhì)生活相比較,外婆為什么能在那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下,依舊能夠秉持著如此積極、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到底是什么力量,能讓她以如此豁達的心胸來笑迎困頓的歲月呢?親情嗎?感情嗎?也不全是。我想,她的力量一定是來自一種古老先民們對田園,對大自然的深深的摯愛和敬畏。愛這片厚厚的黃土地,愛那飄飛的炊煙和旺旺地火苗;敬畏祖輩的傳統(tǒng)習俗,敬畏大自然饋贈的時鮮食材。它們給予了村落曾經(jīng)的繁盛,并把這種世世代代相延續(xù)的煙火轉(zhuǎn)化成一個個溫潤的故事。
社會在飛速前行,現(xiàn)代化的高歌猛進漂白了農(nóng)業(yè)村落的迷人色彩,人們都一窩蜂地擠進城市,擠進樓房。農(nóng)村的沒落就像是落日下的一抹余暉,余暉之下映照的是我們一度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富足的精神世界和健康的物質(zhì)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