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聶鑫森
這一段長長的日子,年過而立的秦晴怎么也快活不起來。
春天本該是時晴時雨,可老天爺似乎鐵了心,讓每個日子都陰雨綿綿。在這座湘江邊的城市,到處彌漫著乳白色的水汽,室內(nèi)室外都是冷森森、潮乎乎的。這總讓秦晴記起宋代詞人史達祖,在寫春雨的一首詞中的幾個句子:“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p>
秦晴是市婦聯(lián)宣傳科的干事,當年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賭氣參加了公務(wù)員考試,筆試、面試、政審,一路過關(guān)斬將,成了端鐵飯碗的國家干部。婦聯(lián)的工作不算累,平淡、瑣碎卻很揪心,秦晴并不計較,該干啥就干啥。但這段日子,她渾身感到莫名的疲軟無力,吃啥都不香,睡得也不實,注意力飄忽如風沒法集中,或濃或淡的愁緒說來就來了。她甚至都不想去上班了,只想一個人待在家里,但單位上班、下班必須打卡,不去是不行的。她盼的是雙休日,五歲的女兒纖纖不上幼兒園,在中醫(yī)院當醫(yī)生的丈夫吳言也在家,一家三口自成一個小世界。可吳言真是無言,話語都那么金貴,只是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務(wù),像個木頭人一樣在秦晴眼前晃來晃去。于是,秦晴最想做的事是摟著纖纖,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冷不丁地自言自語:“我怎么會病成這樣?”
吳言的耳朵真好,趕忙走過來,小心地說:“這不是什么病,不過是‘季節(jié)性情感障礙’而已,是連日陰雨惹出的心理現(xiàn)象,你別太在意?!?/p>
秦晴漠然地望了他一眼,說:“吳郎中,那不還是病嗎?”
吳言尷尬地搓了搓手,不知說什么好。
“你給我切脈寫個處方?”
“無須吃藥,關(guān)鍵是調(diào)節(jié)情緒,多參加一些有益的集體活動,比如和同事、同學一起唱唱歌、賞賞花、喝喝茶、吃吃飯?!?/p>
“纖纖呢?”
“你放心,我來管著。”
“……”
這是個寒雨抹天的星期六下午。吃過午飯,纖纖入睡了,吳言在他的書房里研讀醫(yī)書。
秦晴的手機響了,她先是不耐煩地問:“誰呀?”接著聲音便變得柔軟。在這一刻,沙沙啦啦的雨聲變得遙遠,她小聲說:“我就來——我會很快趕到——”
秦晴沒想到來電話的竟然是晉雨,她的大學同學,她的初戀,在勞燕分飛十年后,突然從浙江的溫州來到了這座城市。她抹去不期而至的淚水,心頭迅速涌上一層晴和的暖意。晉雨還沒忘記她!古人說“最難風雨故人來”,故稱老朋友為“舊雨”,何況他的名字里有一個“雨”字呢。他們是大學三年級確定戀愛關(guān)系的,并約定畢業(yè)后,他也到她家所在的這個城市來工作。同窗共讀,同餐共桌,文學社團吟詩作賦,假日旅游觀山賞水,每個日子都過得羅曼蒂克。畢業(yè)時,晉雨神色沮喪地告訴秦晴:父母說他是獨子,必須回到溫州去,他們手下的這家上規(guī)模的皮鞋廠將來是要交給他的;而且替他找好了對象,女孩子是他中學的同學,其父母也是很有名氣的企業(yè)家,這叫門當戶對,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他不聽父母的安排,從此一刀兩斷,互不相涉……秦晴冰雪聰明,聽完后淡然一笑,說:“你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我們分手吧?!闭f完,飄然而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也當如此,秦晴有淚只在心里流。
十年過去了,秦晴考上公務(wù)員,波瀾不驚地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父母是工廠的工人,與秦晴住得不遠,他們很欣賞女兒的為人處事,是真正的具有“平常心”。而在秦晴的內(nèi)心深處,是覺得此生太冤,她是在心灰意冷中找的吳言,彼此客客氣氣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沒有爭吵,平淡如水,這日子過起來沒勁!
她走進書房,對吳言說:“我有個同學從外地來了,我去看看他。”
吳言禮貌地站起來,遞給她一把傘,說:“快去吧,別讓人家久等?!边呎f邊把秦晴送到大門邊,還把門輕輕拉開,她向他揮揮手,急急地走了。
秦晴舉傘出門,然后打了一輛的士,來到這家名叫“憶江南”的茶餐吧,走進掛著“長相思”匾額的雅間。她馬上覺得這個會面的地點,是晉雨特意安排的?!皯浗稀薄伴L相思”,是晉雨的獨白還是他們的共振?
晉雨跑上前,伸開雙手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秦晴飛快地側(cè)身,把手上收攏的雨傘,放到長條桌的一角。晉雨趕快收攏雙手,說:“秦晴,請坐,快請坐?!苯又纸衼矸?wù)員,吩咐上龍井明前茶和幾碟點心。服務(wù)員說:“先生,龍井明前茶,每杯二百元哩?!睍x雨大聲說:“要的就是這個!”
茶和點心送來了,門也輕輕關(guān)上了。
晉雨的額上忽然爆出細密的汗珠,他解開黑色西裝的扣子,露出米黃色的羊絨衫,說:“秦晴,我是專門來看你的?!?/p>
秦晴呷了口茶,緩緩地說:“來看我這貧家的女子可有飯吃?”
晉雨臉紅了,很真誠地說:“不,是來向你道歉,是來和你敘舊,請你寬宥我這個俗人?!?/p>
秦晴的心軟了,板著的臉也松弛下來。
“秦晴,你過得好嗎?”
“還好,你呢?”
“我過得很不快樂……真的,簡直是度日如年?!?/p>
沒等秦晴問什么,晉雨微微仰起頭,緩緩說起了他被父母脅迫當上了皮鞋廠下面一個分廠的經(jīng)理,天天為生產(chǎn)成本、營銷利潤、交稅逃稅勞心費力;婚姻是雙方父母包辦的,他和妻子雖是門當戶對,但脾氣也是勢均力敵,雖然有了一個男孩子,他們依舊是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永恒的主題只有一個字:錢……
晉雨只管傾訴,說到傷心處,淚水肆無忌憚地往下流。秦晴默默地聽,先是覺得解氣,這叫自作自受,接著又覺得晉雨太不幸了,怎么會碰上這樣的女人。
“我已下定決心,和她離婚,我得從頭收拾舊心情,好好善待下半輩子,秦晴,你說對嗎?”
秦晴的心突然咚咚地急跳不止,覺得全身發(fā)熱發(fā)燙,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晉雨,如何回答晉雨。
晉雨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白玉首飾盒,打開來放到桌上,里面是一只嵌著藍寶石的金戒指。他把首飾盒輕輕推到秦晴面前,說:“謝謝你來見我,請你收下這個小禮物?!?/p>
門忽然輕輕敲響,服務(wù)員微笑著走進來,說:“先生,五點半鐘了,你們在這里用晚餐嗎?”
晉雨說:“當然。請拿菜單來?!?/p>
服務(wù)員從口袋里掏出菜單,遞給晉雨。
晉雨說:“秦晴,我至今還記得你喜歡吃的幾道菜:蓮子羹、油爆河蝦、香酥鴨、韭菜香干、小炒羊肉片、炸芋粉卷。另加一碟薺菜餅、一瓶干紅葡萄酒。服務(wù)員,你記上了嗎?”
“記上了?!?/p>
“哦,我問問,如果我付現(xiàn)金,不要發(fā)票,可以打折嗎?”
“可以打九折?!?/p>
“那我不要發(fā)票了?!?/p>
“先生不簡單,會算計,太太肯定喜歡?!狈?wù)員邊說邊走出雅間。
秦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低頭的這一瞬間,她的目光猛地觸到了那個白玉首飾盒和藍寶石戒指。她想:晉雨肯定也不會要發(fā)票,但一定會要鑒定書!
就在這時,秦晴手提包里的手機響了。她拿出手機一聽,是吳言打來的,接著傳來女兒纖纖要找媽媽的哭喊聲,聲音又尖又脆又密,一剎那便塞滿了整個雅間。
秦晴閃電般地站起來,說:“晉雨,對不起,我該走了。有家的人,就得趕回去啊?!?/p>
晉雨也站起來,默默無言,隔著桌子把傘遞給秦晴。
秦晴說:“你別送了。你記著收好這個——”她指了指首飾盒,然后急急地走出門去。
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不知道為什么,秦晴的心情變得平靜。她撐起傘走到街頭,攔了一輛的士。
司機問:“去哪里?”
秦晴說:“回家!親睦街中段十八號!”
車子開動了,坐在后排的秦晴微微閉上了眼睛。在細細碎碎的雨聲中,她看見吳言包好的餛飩放在廚房的案頭,待她一回家就會下鍋;她看見臥室的被子里已經(jīng)塞好了暖水袋,吳言說這時節(jié)被子潮,得早早地焐熱;她看見吳言抱著纖纖正站在門后,不停地說:“媽媽就要到家了,乖乖,你要開心地笑,你笑媽媽也會笑……”
淚水從秦晴眼里掉下來,落到手提包上,嘀嗒——嘀嗒——
初夏時節(jié),不到九點鐘,太陽就升得老高了。陽光穿過淡白的霧氣,似乎有點彎曲的感覺,很柔美。
穿著素色休閑裝、略點淡妝的吳意,裊裊婷婷地走向食堂去用早餐。
星期六和星期天,食堂的早餐可到九點鐘停止。吳意在這個節(jié)點去食堂用餐,應(yīng)該沒什么人了。有家在本地的,雙休日不會在食堂用餐;單身男女呢,忙碌了五天,早已結(jié)伴去找樂子了。二十九歲的吳意,是沒成家也沒男朋友的“圣女”。論顏值,活脫脫是個美人;論學歷,鐵道學院畢業(yè)的碩士生,而且是電力機車研究所屬下的新材料研究分所的工程師兼副所長;論家勢,父母皆是自家民營企業(yè)的正、副董事長。古語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备改附榻B的對象,多是年輕的帥哥兼老板,而且頗有資財,她冷冷一笑,看也不想去看。本單位向她獻殷勤的小伙子自然不少,她就沒看中一個,顏值高的,有點輕浮;業(yè)務(wù)能力強的,少些情趣……背地里大家說她叫吳意,即“無意”于斯,可堪為“圣”。
吳意走進有些落寞的食堂,徑直走到窗口前,打了卡,取出長方形鋁合金的食盤,上面放著一小碗小米粥、兩個小肉包、一小碟咸菜和一截紅腸。她轉(zhuǎn)過身來,準備找張桌子坐下,忽聽見有人喊:“吳工,來這兒坐吧?!痹诳繅η铱亢蟮囊粡堊雷舆?,她的一個部下——舒誠,正朝她招手。
吳意每次吃飯都愛單坐一桌,現(xiàn)在有人邀請了,她停住步,有些猶豫,但很快就走了過去。舒誠她當然熟悉,中等個子,小平頭,說話少,為人謙和,交代的任務(wù)總能圓滿完成,從外形到內(nèi)質(zhì),屬于不顯山不顯水的那種類型。他不叫“小吳”或“吳意”,叫的是“吳工”,表示他們只是同事而已;工作之外,他從不和她套近乎,就像他在沒人的食堂里,選的仍是不顯眼的座位一樣。在這一刻,吳意對舒誠驀地有了好感。
“舒誠,你也來得這樣遲?”
“起床早,可看書看得忘了鐘點?!?/p>
吳意坐下來,慢慢吃飯,矜持地再不說話。
舒誠也低下頭來吃飯,好像身邊沒有別的人。
吳意忽然覺得委屈:你叫我過來怎么不說話?她停住咀嚼,問:“什么書讓你看得忘了吃飯呀?”
舒誠抬起頭,臉紅了,說:“是爸爸給我在網(wǎng)上買的一本書,叫《唐詩分類品賞》,是他最佩服的一個學者李元洛先生寫的,李先生八十歲了,才情并茂。這真是好書。三十六萬字,我業(yè)余時間讀了兩個星期,今天總算讀完了?!?/p>
“比專業(yè)技術(shù)書籍還有趣?”
“兩者都有趣。不過,文學類的書,會讓人具備審美的情懷,也會讓人更好地悟察人情世態(tài)?!?/p>
“你且舉個書中的例子?!?/p>
舒誠說:“吳工,聽人說,你業(yè)余也喜歡讀文學書,你是要考我了。書中選了唐代女詩人李季蘭的六言詩《八至》,恐怕你讀過?!?/p>
“沒讀過?!短圃娙偈住分?,沒有這首詩?!?/p>
“六言詩,有古風、六絕、六律之屬,是唐詩中的一個特殊品種,王維、孟郊、韓愈都寫過?!栋酥痢啡姙椋骸两吝h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皇自娭杏邪藗€‘至’字,是古人的一種修辭手法,叫重言疊字,奇特?!?/p>
吳意尖起耳朵聽,微微閉上眼,聽完詩的最后一句,突然眼里有了淚水。
舒誠慌了,問:“這首詩我不該念……”
“不。是這首詩寫得太好了。多少夫妻雖同屋同床,心則相隔千里萬里!這頓飯我都不想吃了,你給了我一份精神大餐?!?/p>
“謝謝鼓勵。我過下子回家,父親會問我讀這本書的體會,想蒙混過關(guān),那是不行的?!?/p>
“你父親母親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一家大商場的總會計師,媽媽是個醫(yī)生,都快退休了。但我們?nèi)叶枷矚g讀書,家里倒有不少藏書。”
“真讓人羨慕?!?/p>
“吳工,吃過飯,你就回家去?”
“不想回家。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就想找個地方……翻翻書?!?/p>
舒誠望了望吳意,喉結(jié)蠕動了幾下,才說:“吳工,若不嫌棄,到我家去翻翻書吧?!?/p>
“這個建議好。我倒想看看你父親是怎么考你哩?!?/p>
“歡迎,歡迎。讓我打個手機回去?”
“沒這個必要,別太驚擾老人家了。”
……
吳意開著一輛美國造的“奔馳”,當然是父母給她新買的,棗紅色,顯出一種沉穩(wěn)的意味。坐在旁邊的舒誠,指點著路徑,讓小車走過幾條大街,再拐進一條小街后面的老式社區(qū)。
“吳工,這里的樓一律六層,都沒有電梯……”
吳意笑著打斷他的話,說:“我的腳力還不錯,我不是三寸金蓮?!?/p>
停好車,他們來到A棟的一單元,一口氣走上五樓。舒誠用鑰匙打開門,然后對里面說:“爸爸,媽媽,我們家來客人了!”
話音剛落,從連著客廳頂里邊的一個房間里,走出兩個滿臉是笑的老人,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本書。吳意立刻判斷,這間房應(yīng)該是書房。
“這是我的同事吳工,大名吳意?!?/p>
“小吳,貴客呀,快進來?!?/p>
“小吳,別脫鞋換鞋了,麻煩?!?/p>
“換上拖鞋,舒服哩?!眳且庹f。
吳意敏感地發(fā)現(xiàn),對于她的到來,兩位老人是真心地歡迎,但熱情中沒有半絲慌亂,這讓她立馬感到了輕松。
待吳意坐好,兩位老人還特地作了自我介紹,舒誠的父親叫舒卷勤,母親叫溫儀。
溫儀為吳意沏了一杯西湖龍井茶,然后說:“舒誠常夸獎你能干、好學、雅致,晶潔如玉?!?/p>
舒卷勤說:“能不染俗塵,難得?!?/p>
吳意的心上泛起暖意,沒想到舒誠會背后這樣評價她。
舒誠問:“爸,哥哥嫂嫂一家會來嗎?”
“周六、周日都在這里團聚,這是慣例,肯定會來的?!?/p>
吳意很奇怪,舒家是城里人,當年是提倡一家只生一個孩子的,怎么會有兩個?
真是心有靈犀,舒誠馬上解釋:“是我的堂兄堂嫂。伯父伯媽過世得早,堂兄是在我家長大的?!?/p>
吳意點了點頭。
溫儀又問吳意是哪里人。
舒誠馬上代為回答:“浙江杭州人。她父母是十年前來這里創(chuàng)業(yè)的?!?/p>
溫儀說:“小吳,我之所以這樣問,沒別的意思。湘菜往往下辣椒太狠,外地人怕呵。今天我要為你做兩道浙菜:西湖醋魚和芙蓉肉。老頭子,你看如何?”
舒卷勤說:“這兩道菜,你還算是及格。不過,用餐時,要聽小吳的評語?!?/p>
吳意臉上泛起了紅云。她發(fā)現(xiàn)這老兩口感情很融洽,難得!她想起她沒有多少文化的父母,只要碰在一起,就沒個好言語,互相挑短,朝彼此的痛處捅。但父母都愛她,居然沒有離婚,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從小時候起,吳意最害怕的是吃飯。飯菜一上桌,父母的舌戰(zhàn)就拉開了序幕,有很多次因為對方一句話過于鋒利,桌子被掀個底朝天,瓷盆瓷碗被摔得七零八落,嚇得吳意放聲大哭。家里有別墅有車有偌大的廠子有廚師有保姆,什么也不缺,就缺一團和氣。幸好吳意從小就愛看書看報,懂事早,一門心思就是練好本領(lǐng)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工作,跳出那個讓她心存畏懼的家。至于自己要成的“家”,要找的那個人,她不能不格外小心,以至拖到了這個年紀……
舒誠問:“吳工,又想什么工作上的事了?”
“沒……有。我想看看你們家的藏書。舒伯伯,可以嗎?”
“你有喜歡讀書的癖好,殊為可貴。我當然同意?!?/p>
“謝謝。”
舒誠領(lǐng)著吳意朝書房走去。
“這一排四間房,依次是父母、我、哥嫂的臥室,然后是大家共用的書房?!?/p>
“兄嫂也有臥室在這里?”
“他們雖然另外有家了,這兒還是他們的家?!?/p>
吳意說:“你將來成家了,你父母也會給你留下一間房?”
“當然?!?/p>
他們走進了書房??看笆且粡埓髸溃溆嗟牡胤搅⒅鴰着艜?,紙質(zhì)和油墨的香氣撲面而來。
“舒誠,你去陪你爸爸吧,我在這里翻翻書?!?/p>
“好。”
吳意一個書架一個書架地慢慢看過來,有什么感興趣的書,抽出來看一看。她的耳朵卻支棱著,聽書房外的聲音:
舒伯伯細問舒誠讀《唐詩分類品賞》有什么體會;舒誠請教選本里的偈頌詩,是別偈還是通偈?
溫伯母在廚房洗菜、切菜、淘米。
墻上的大掛鐘敲響了十一下。
大門忽然敲響了。舒誠的兄嫂回家來了,還有一個男孩子叫爺爺、奶奶、叔叔的聲音。
“家里來客人了?還是個女孩子?!?/p>
“哥,你怎么知道的?”舒誠問。
“這兒多了一雙美麗的高跟鞋?!?/p>
“是我的女同事吳意,她在書房里看書?!?/p>
“呵,我們一家三口,得先去看看客人,這是禮性?!?/p>
吳意趕忙走出書房,來和舒誠的哥嫂及侄兒見面。小男孩跑過來,拉著吳意的手,說:“吳阿姨,你好。我叫舒小果,正上小學四年級,少先隊員!我爸叫舒忠,是開吊車的工人;我媽叫文心,小學教師?!?/p>
吳意笑了,笑得很燦爛。
大家在客廳里坐下來。
文心說:“小吳,你歇著,我去給嬸嬸當助廚,打個下手?!?/p>
舒小果也說:“爺爺,我也去幫奶奶的忙,好嗎?”
“好!”舒卷勤笑得很慈祥。
十二點鐘了。
廚房的門徐徐打開,誘人的菜肴一道一道端上了桌,香氣飄裊,與大掛鐘的當當聲糅合在一起。
吳意脫口而出說了句:“這真是有聲有色!”
文心馬上說:“小吳用詞準確,點贊!”
接著,文心和舒小果端來幾個小塑料盆,分別倒入溫度適宜的熱水,再放上小毛巾。
文心對大家說:“請凈臉,請凈手,再清清爽爽用餐?!?/p>
吳意說:“你們平時都這樣?”
舒誠說:“都這樣。我爸爸說,吃飯也需要有儀式感?!?/p>
大家都凈臉凈手后,溫儀說:“請小吳先上桌?!?/p>
吳意說:“伯伯、伯母是長輩,你們先入座,我們才好跟著來?!?/p>
文心點頭說:“小吳受過好家風的熏陶,什么都懂。”
吳意的臉驀地發(fā)燒發(fā)燙。
舒卷勤、溫儀兩個老人,在方桌上端的兩個座位坐下了;大家又讓吳意在桌子右方的第一個位子落座。
舒忠說:“文心,你陪小吳坐吧。我和舒誠坐左邊,小果年紀最小,坐在下首吧?!?/p>
舒小果大人似的說:“理該如此!”
所有的人都莞爾一笑。
每人的杯子里,或倒上葡萄酒、或倒上果汁。
溫儀特意把盛西湖醋魚、芙蓉肉的瓷盆,移到吳意面前,說:“老頭子說,這兩道菜要聽你的評斷才算及格,你嘗嘗!”
吳意調(diào)皮地說:“舒伯伯還沒端杯發(fā)號令,二老還沒下筷夾菜,我怎么能動筷子?”
舒誠連忙附和:“對啊,爸爸說這叫餐儀?!?/p>
大家都說:“好?!?/p>
舒卷勤端起酒杯致了歡迎詞,又與溫儀各動了動筷子,大家才拿起筷子。舒卷勤先給溫儀夾了一點蔥煎蛋。文心拿起公筷,給吳意夾了一塊西湖醋魚和一坨芙蓉肉;舒忠給舒誠夾了一筷子炒三絲;舒誠給小果夾了一個炸雞腿。
吳意的眼眶濕潤了,一家人用餐如此彬彬有禮,她是第一次見到。她先品西湖醋魚,是家鄉(xiāng)的口味,地道;再嘗芙蓉肉,糯而香,妙品。
溫儀說:“我有個同事是浙江人,是她教我做的。小吳,你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改進?你的舌尖肯定能品出優(yōu)劣?!?/p>
吳意說:“伯母,你的手藝我無可挑剔,一個字:好!”
溫儀認真地問:“是真的嗎?”
“真菩薩面前,我不打妄語?!?/p>
舒小果放下筷子,鼓掌,然后說:“奶奶成了菩薩,我是什么?是菩薩身邊的童子!”
餐桌上的氣氛變得熱鬧起來。
吳意感慨地說:“在你們家吃飯,是一種享受。伯伯、伯母,你們功不可沒?!?/p>
舒卷勤謙和地擺擺手,緩緩地說:“人生幾十年,屈指算來,一家人待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其中還有不少時間是相聚在餐桌邊。古人說‘民以食為天’,吃,是我們最基本的需求,同時又是更高層次需求的基石。一家人用餐,吃什么不重要,吃得開心,吃得和氣融融,才是最大的講究。”
吳意忍不住說道:“舒伯伯至理名言,讓后輩受益?!?/p>
文心笑了,說:“叔叔,你是真格的哲人。我和舒忠剛接上頭時,他第一次領(lǐng)我來吃晚飯。那頓飯吃過,我就認可了舒忠,在這種餐儀氛圍中長大的他,將來定是一個好丈夫和好爸爸?!?/p>
吳意說:“文心姐眼力獨到,我很佩服你。我猜你當時,是否想起了宋代王安石的兩句詩:‘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文心說:“正是。小吳,我們可算是心氣相通了?!?/p>
溫儀說:“文心那次來吃飯,我和老頭子也看中了她。因為她的眼里,流出的是對餐儀的禮贊和溫情?!?/p>
舒誠忽然隔著桌子,看吳意的眼睛。
吳意雙頰泛紅,羞羞地把臉側(cè)過去看文心。
文心悄聲對吳意說:“舒誠想留你在我們家再用晚餐哩,你愿意嗎?”
吳意喃喃低語:“下午……我……想在書房看書,看那本《唐詩分類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