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遇塵
“十萬元,攝像一年,您干不干,穆老板?”在婚紗攝影店的電腦跟前,穆牧專注地P照片,一個人扔了一個鼓鼓的牛皮信封,甕聲甕氣地說。穆牧嚇了一跳,不滿地抬起頭,見來人三十五六的樣子,鼻梁上架著厚厚的“瓶子底”,國字臉,平頭,文質(zhì)彬彬,屬于帥哥的那種。
“哦,我叫趙正清,是十六中老師。穆老板,我先付您十萬元報酬,您后為我服務(wù)一年,行不?”帥哥見穆牧不高興,自報家門,并重申了他來的目的。
“當(dāng)然可以啦,”一樁大買賣送上門來,穆牧心里的不快一掃而光,“不過,咱是正經(jīng)生意人,違法的勾當(dāng),我可不干?!闭f完,他搬了一張椅子,請趙正清趙老師坐下。
“不不不,您是正經(jīng)生意人,我是老師,也不是搞歪門邪道的人。牛皮信封里有份合同,您同意呢,請簽名。您不同意呢,我找下家?!壁w正清優(yōu)雅地摘下“瓶子底”,哈口氣,用眼鏡布擦拭著。
穆牧從牛皮信封里抽出合同,仔細(xì)地閱讀起來。合同非常簡單明了,大意是一個星期之內(nèi)的任意兩天,甲方乙方預(yù)約,雙方都能抽出時間,為甲方夫妻的日常生活攝像,期限一年,一年五十二個星期,共攝像一百零四天,每天攝像不得低于八小時。
穆牧看完合同,抖著說:“為你們夫妻的日常生活攝像,不會有少兒不宜的節(jié)目吧?”
趙正清的臉微微紅了,慌忙搖著手說:“不會不會,絕對不會。都是正經(jīng)人家,哪能呢?”
穆牧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動,心里暗自算賬,十萬元,干一百零四天,一天可賺將近一千元,活兒不算重,這筆生意合算,有賺頭。他強(qiáng)調(diào):“咱按合同辦,如有違規(guī),如有少兒不宜節(jié)目,就算您單方面撕毀了合同,我有權(quán)終止,趙老師,您接受吧?”趙正清說:“沒問題,咱嚴(yán)格按合同執(zhí)行。”穆牧提起筆,在合同上簽了字。
第一次開工,穆牧著實(shí)吃了一驚。趙正清這小伙,腦子要不進(jìn)了水,要不就是被門夾壞了。
那是一個雙休日。星期五晚上,趙正清跟穆牧預(yù)約,問他這個雙休日有沒有空,如果有,可以來他家攝像。簽單后,穆牧心里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趙正清娶了一位什么樣的天仙老婆,值得花十萬元攝像?他想來想去想不通,一般過日子的夫妻,無論怎么浪漫,也舍不得花十萬元錄像敗家嘛?
星期六一大早,穆牧匆匆喝了一碗稀飯,扛著攝像機(jī),去了趙正清家。趙正清早早地起了床,等著他呢。
趙正清家窗明幾凈,古典風(fēng)格裝修,精致唯美??蛷d掛一書法作品,書:室雅蘭香。趙正清為穆牧泡了純手工鐵觀音,讓他在客廳稍等一會兒。穆牧置身典雅客廳,聞著縷縷茶香,暗暗感嘆:這兩口子的生活,的確有品位!
趙正清說:“老婆要化妝呢,穆老板請喝茶。失陪!”說完,回臥室去了。穆牧沖著臥室方向說:“不急不急。錄像嘛,就是要把老婆打扮漂亮。如果老婆化妝需要幫忙,您隨時招呼,我可以效勞。因?yàn)殚_婚紗攝影店,我懂一點(diǎn)點(diǎn)化妝的。”趙正清在臥室里大聲說:“謝謝!您休息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好!”
穆牧坐著品了一會兒茶,站起來,轉(zhuǎn)過身,背著手,欣賞墻上掛著的書法。室雅蘭香四字,遒勁有力,瀟灑飄逸,自創(chuàng)中隱隱透著趙體的影子。他細(xì)看落款處,不由暗暗吃了一驚,莫非趙正清是個美術(shù)老師?不然,怎會寫得出這么爐火純青的書法?
“我們來嘍!穆老板,讓您久等了,不好意思??!”
隨著聲音,穆牧扭頭向臥室方向望去。他的眼睛睜得老大,滿臉驚愕,好久反應(yīng)不過來。
趙正清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的人,一動不動。
“這這這,不是……是道具?”穆牧結(jié)結(jié)巴巴。
“哪里啊,穆老師,這不是道具。這是我的老婆,”趙正清突然提高了聲音,“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穆老板,這是我的愛人,硅膠做的,俗稱充氣娃娃。為了在一起生活方便,我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丁黛娥。丁,一橫一豎鉤的??;黛,眉黛的黛;娥,嫦娥的娥,我老婆漂亮吧,穆老板?”趙正清一改開始的靦腆,毫不忌諱,大方地向穆牧介紹。
穆牧很不自然地脧了一眼充氣娃娃——丁黛娥。她表情甜美,嘴唇涂了紅色唇膏,顯得性感,眼睛不會動,卻能流露出一種柔情,硅膠質(zhì)地,乍一看,很像真人皮膚,穿的裙子是真的,跟她的“人”很搭。
“我們開始吧,穆老板!”趙正清把丁黛娥抱到餐桌前,“從我們吃早飯開始錄吧!”
穆牧回過神來,慌忙打開攝像機(jī),心里直犯嘀咕,跟一個硅膠人吃飯,畫面是死的,有甚可錄的嘛??墒聦?shí)跟他想的恰恰相反,趙正清給丁黛娥盛了稀飯,在她手里放了勺子。他坐在她的對面,喝著稀飯,嚼著饃饃,跟愛人交流,像模像樣。
稀飯稠嗎?沒胃口,是吧?早飯一定要吃,不吃會引起很多病,比如膽囊炎、胃炎,都跟不吃早飯有關(guān)……那語調(diào),那情景,仿佛對面坐的真是知心愛人。
穆牧打開攝像機(jī)時,那種疑慮是多余的。夫妻兩人有交流,有互動,畫面活了,攝像當(dāng)然有意義。
吃完早飯,趙正清讓愛人刷碗。丁黛娥哪能有反應(yīng)??哨w正清替她做出了反應(yīng),在她的鼻子上,輕輕一刮,嗔怪道:“淘氣,故意不回答老公?!?/p>
趙正清去廚房刷了碗,回到餐桌,抱起丁黛娥,把她放在客廳沙發(fā)上,說:“今天老公請了攝影師來,老婆滿意吧?嗯,好的。滿意。嗯,好的。那么,現(xiàn)在,老公陪老婆在客廳看書吧??梢圆??什么?不可以?”趙正清柔情款款,盯著丁黛娥,自說自問,“老公也想在書房看書,但書房太窄,攝影師展不開手腳,咱還是在客廳看書吧。老婆,乖,聽話?!?/p>
然后,趙正清從書房拿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讓愛人依偎在懷里,聲情并茂,為愛人朗讀起來:
自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見到她后,他的母親其實(shí)還沒等兒子說起,便發(fā)現(xiàn)了他的心事,因?yàn)樗_始寡言少語,茶飯不思,輾轉(zhuǎn)反側(cè),夜夜難眠。但在他等待姑娘的第一封回信時,焦慮使情況變得更為復(fù)雜了。他腹瀉,吐綠水,暈頭轉(zhuǎn)向,還常常突然昏厥。這一次可把他的母親嚇壞了,因?yàn)檫@狀況不像是因?yàn)閻矍槎纳癫粚帲瓜袷侨旧狭嘶魜y……老人看到病人的情況也嚇了一跳,因?yàn)楦ヂ鍌惖僦Z·阿里薩脈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一樣冒著虛汗。但經(jīng)檢查后得知,病人并沒有發(fā)燒,渾身也沒有哪一處疼痛,唯一確切的感覺就是迫切地希望自己死掉……
趙正清讀到主人公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了愛情,陷入單相思,撓心撓肺,身體出現(xiàn)像霍亂一樣的癥狀時,聲音明顯有些哽咽,眼睛似乎也是濕漉漉的。
讀了一小時的書,趙正清跟愛人商量,她能陪他拖地嗎?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丁黛娥終于答應(yīng),陪老公一起拖地。
在鏡頭里,趙正清摟著丁黛娥,讓她踩在自己的腳上,他雙手握著拖把,兩口子像模像樣地拖起地來。
一個上午的拍攝,穆牧覺得挺有意思。他把數(shù)據(jù)存入趙正清的電腦后,用快鍵瀏覽了一下。如果不仔細(xì)看,所有畫面呈現(xiàn)的,都是真人真事,并且浪漫溫馨。
穆牧中午回家跟老婆說起他碰到的稀奇事。老婆卻一點(diǎn)兒也不稀奇,說:“這有啥了不起的。網(wǎng)上早就傳了,好多男人愿意買個硅膠人當(dāng)老婆。不過,”老婆停頓了一下,“在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保守落后的地方,有人買硅膠人做老婆,倒是個稀奇事。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從東到西滾個馕都不會凉的地方,你說的事兒,竟沒引起風(fēng)暴,這才叫稀奇呢。嗯,稀奇,的確稀奇,沒人議論,沒人指手畫腳,的確太稀奇了!”
穆牧老婆說的風(fēng)暴,在下午就刮起來了。
下午,趙正清要求去室外錄幾段。
趙正清讓丁黛娥坐在輪椅上。他連人帶輪椅,抱下了樓。在單元門口,碰到了在樓下玩耍的娃娃。娃娃們先是驚奇,繼而尖叫,后來起哄,最后跟在他們后面,嘰嘰喳喳,指指點(diǎn)點(diǎn)。
到小區(qū)門口,已經(jīng)有一堆人跟著他們了,其中,包括一些好事兒的老人、中年人和年輕人。
在公園拍了趙正清兩口子看風(fēng)景,在山坡上拍了趙正清面對老婆彈吉他,在河邊拍了趙正清和老婆喁喁私語……好奇的人越來越多,每到一處拍攝場景,他們被圍得水泄不通。穆牧突然找到了一種拍大片的感覺。
一切順利。
太陽害羞地沒入地平線,臉上的紅暈染紅了彩霞,彩霞染紅了西天,西天染紅了大地。大地披了一件紅綢子,像一位害羞的新娘。
丁黛娥坐在輪椅上,趙正清推著她,緩緩向他們居住的小區(qū)走去。彩霞灑在丁黛娥臉上,使她甜美的表情生動起來。好事者好奇夠了,跟在他們后面的人,逐漸逐漸減少了。
快到小區(qū)門口時,有一胖一瘦兩位大媽,不知有意等著他們呢,還是恰巧碰到他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誰也說不清。
胖大媽驅(qū)趕跟在趙正清夫妻后面的人,瘦大媽雙手叉腰,擋在他們前面,大聲嚷道:“小明子,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問你,你人長得帥,工作也不賴,怎么竟做些不著北的事兒呢?”
胖大媽把跟著的人趕走了,也擋在趙正清前面,接過瘦大媽的話,說:“小明子,是啊,做這不著北的事兒,你害臊不害臊?推著一個木頭假人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你不瘆得慌?”
趙正清說:“王阿姨,李阿姨,謝謝你們的關(guān)心!這是我自己的事兒,不費(fèi)二老的心了。我沒偷沒搶吃自己的飯過自己的日子,礙著誰了?”
穆牧扛著攝像機(jī),想勸勸架。趙正清使著眼色,讓他不要管,繼續(xù)拍下去。這個場面他能應(yīng)付。
瘦大媽說:“誰說沒礙著誰了?”
胖大媽說:“對,明說吧,礙著我們了。你不嫌傷風(fēng)敗俗,我們還嫌傷風(fēng)敗俗呢。”
瘦大媽說:“你爹娘過世才幾年,你就做出這樣人見人臉紅的事兒,你爹娘要是地下有知,他們也會和我們一樣臊得慌。”
趙正清激動了,說:“兩位阿姨,甭提我爹娘。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提先人,好嗎?”
“不提可以,你把這個”,胖大媽動手去拽丁黛娥,“你把這瘆人玩意扔了,不要把弄出來嚇唬人。”
趙正清一把抓住胖大媽的手,用身體護(hù)著丁黛娥,說:“李阿姨,請您放尊重些,不要對我老婆動手動腳的。好嗎?若是講不聽,別怪我不尊重您。”說完,眼里噴著火,燒向胖大媽,并把她的手狠狠地甩開。
胖大媽有可能被趙正清弄疼了,甩著手腕子,訕訕地說:“小明子,就你這樣子,活該你娶不上老婆?!彼∈荽髬尩氖?,“走,老王,我們甭跟這個沒臉沒皮的廢話。惡心!”
穆牧一直在旁邊攝像,引起了兩位大媽的注意。她們意識到,吵架的模樣被錄下來,有損形象,便罵罵咧咧地,又狠狠地瞪了穆牧一眼,走了。趙正清沖著兩位大媽的背影,嚷道:“誰說我娶不到老婆了?哼,你們不是看到了嗎?這不是我老婆嗎?”
兩位大媽不約而同,回過頭,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瘦大媽說:“惡心!”胖大媽說:“你真有本事,你真認(rèn)她是老婆,跟她扯個結(jié)婚證嘛!呸,惡心東西!”
吵架令人不快。穆牧沒了心情,趙正清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回到趙正清家,穆牧在電腦上倒數(shù)據(jù)時,問趙正清要不要刪掉吵架那段,趙正清說:“為了愛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受盡委屈,等待了半個世紀(jì)。我為了愛情,吵個架算得了什么呢?不刪,留下!做個紀(jì)念!”
僅一個下午,趙正清娶充氣娃娃為妻,像一陣旋風(fēng),霎時刮遍了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這件事,鬧得小鎮(zhèn)沸沸揚(yáng)揚(yáng),成了小鎮(zhèn)人茶余飯后饒有興趣的談資。甚至,穆牧也成了焦點(diǎn)人物。來店里照相的人,有意無意,都要探聽一下趙正清的事兒。
趙正清娶充氣娃娃為妻,穆牧開不太了解,也不能接受。他在偏僻小鎮(zhèn)待的時間長了,思想算不上保守,但也沒開明到,那些在網(wǎng)上“離經(jīng)叛道”的事兒,發(fā)生在眼前,而很淡定,見怪不怪。后來,穆牧跟趙正清拍攝了兩個月,漸漸與趙正清熟悉了。他對他的經(jīng)歷,有了大致了解,才慢慢理解了他,甚而覺得趙正清可憐。
趙正清的爹娘結(jié)婚比較晚,四十多歲才生了他。夫妻倆中年得子,自然就溺愛了些。他們把兒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趙正清要星星,他們不敢給月亮。兩老口的溺愛,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了一個非常執(zhí)拗的人。所幸的是,趙正清在性格方面有所缺陷,但學(xué)習(xí)成績較好,有畫畫天賦,高中畢業(yè),他輕而易舉地考上了某名牌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
大學(xué)期間,趙正清迷上了一個女孩子。他花了一年工夫,才追上女孩。兩人花前月下,感情甚篤。大學(xué)畢業(yè),女朋友要求趙正清跟她去上海工作。趙正清是家里的獨(dú)子。他雖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但二老很開明,聽說兒子的女朋友要帶兒子走,并沒反對和阻攔,只提了些中肯的建議。
憑借趙正清的才氣,在上海找個工作,不是很費(fèi)勁。工作穩(wěn)定后,趙正清和女朋友的談婚論嫁,提到了日程上來。在上海結(jié)婚,其他好說,最大的瓶頸是婚房?,F(xiàn)在的年輕人,在思想上新銳,在觀念上老套,認(rèn)為沒有房,就沒有家,沒有家,就不能結(jié)婚。結(jié)婚租房,是萬萬不行的。趙正清的女朋友也脫不了俗,她要在自己擁有的房子里布置婚房。她信誓旦旦,她要和趙正清一起努力,一起奮斗,為了他們的愛情,為了他們的愛巢。
趙正清剛進(jìn)公司,在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生里面,屬于高薪水行列。因?yàn)樗诖髮W(xué)期間得了不少獎,進(jìn)了公司,能獨(dú)當(dāng)一面。公司碩士博士一抓一大把,他一個本科生進(jìn)去能挑一副擔(dān)子,老總高看了一眼,直接把他當(dāng)博士生用了,月薪定為兩萬元。
兩萬元月薪,在上海不買房,過成小資生活,不成問題。如果買房,壓力山大。他們那套租來的小愛巢,每個月消耗不少鈔票維護(hù)呢。兩人攢了點(diǎn)錢,女朋友就拉著趙正清看房??匆淮畏?,女朋友就會失望一次。他們兜里的錢,只能買一間衛(wèi)生間。趙正清曾想按揭一套房子,可手頭的錢,不夠首付。他的父母親年紀(jì)已大,在他大二的時候,二老雙雙退休。父母親的身體不好,二老的退休工資,勉強(qiáng)能夠?qū)Ω丁K麄儚牟幌騼鹤娱_口,已經(jīng)很體貼兒子的不易了。如果買房,向父母親要錢,趙正清實(shí)在張不了口兒。
房子卡得兩個年輕人結(jié)不了婚。他們一拖再拖,趙正清父母親的身體不好,希望早一點(diǎn)抱上孫子,也一催再催。
趙正清和女朋友拖到二十八九,女朋友有些焦躁了。趙正清本是個粗線條的人,對女朋友的微妙變化,沒有捕捉到。有一天,他下班回到他們的小愛巢,發(fā)現(xiàn)女朋友的東西,全部搬走了。電腦桌上,女朋友留了一張紙條,簡單得再不能簡單了:
我累了。咱們分手吧,不要找我!
八年的感情,只換來了冷冰冰的十二個字。趙正清不甘心,向公司請了假,瘋狂地四處找女朋友。電話微信QQ,所有能用的通訊方式,所有能聯(lián)系上的人,都用了都聯(lián)系了,可女朋友似乎在人間蒸發(fā)了。
趙正清尋找女朋友搞得身心疲憊,萬念俱灰。他找不到女朋友,便辭掉了上海的工作,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小鎮(zhèn)。他的父母喜出望外,只要兒子能夠回到身邊,在有生之年,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他們別無所求。趙正清考了一個教師工作,過起了朝九晚六的日子。課余,他在網(wǎng)上攬點(diǎn)設(shè)計活兒,不少賺錢。他忘記前女友的當(dāng)兒,日子過得還是蠻滋潤的??勺虧櫫藥滋?,新煩惱隨即而至了。
在小鎮(zhèn),趙正清將近三十歲,是寥寥無幾的大齡剩男。三十郎當(dāng)還單著,他不著急,他的父母親著急。兩老口閑不住了,開始給兒子物色對象。以趙正清的長相和能力,在小鎮(zhèn)找個對象結(jié)婚,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平凡日子,哪會有問題?可趙正清一根筋,頭腦里老是纏繞著前女友的影子,他在小鎮(zhèn)相了一個又一個,雖有不勢利的姑娘不看他錢,看上了他的人呢,但總?cè)氩涣怂姆ㄑ邸?/p>
相親次數(shù)多了,小鎮(zhèn)的姑娘怕了,認(rèn)為趙正清空長一副好皮囊,中看不中吃,不是心理有毛病,就是生理有毛病,何況還一副窮酸相(趙正清悄悄在網(wǎng)上賺錢,從不顯山露水),誰稀罕呢?后來,相親姑娘一聽說是趙正清,干脆不見了。不知怎么搞的,未婚姑娘中,就有了趙正清的傳言,說他在上海成過家,離過婚,被妻子踢了,凈身出戶,好像在上海待不下去了,才回小鎮(zhèn)發(fā)展的。當(dāng)然也有難聽的,說他在上海娶了一個漂亮妻子,他那方面不行,妻子活守寡受不了,跟著別的男人跑了,他受了刺激,對女人不感興趣了……
老父老母不辭辛苦,到處為兒子張羅,越張羅越亂,越張羅心里越焦急??蓛鹤拥囊鼍壩吹剑吕蠣康木€套不住兒子的心。張羅到了最后,兒子不愿見姑娘,姑娘不愿見兒子。老父老母不敢問兒子原因,只能干著急。二老的身體不好,哪架得住整天著急上火,還礙著兒子的面,不敢發(fā)泄,憋悶在心里,化作病的催化劑,不幾年工夫,老父駕鶴西去,老母亦隨其后,陪伴老父去了。埋葬了父母親,趙正清內(nèi)心悲苦,郁郁寡歡,好長時間,振作不起來。
有一天,趙正清鄭重其事地向同事宣布:我找到真愛了!同事們抿嘴而笑,這家伙想老婆真是想瘋了。彈丸大的小鎮(zhèn),若是你找上了所謂的真愛,在單位在街上怎不見你牽手對象?猛不丁說找到真愛了,誰信?除非是癡人說夢,在夢里結(jié)婚了吧?
趙正清見同事們滿是懷疑,他懶得解釋。同事們愛信不信,他自己找到真愛,是自己的事兒,跟旁人無關(guān)。他每天下班就急死忙活地往家里跑,臉紅潤了,精神飽滿了,走起路來,哼著小曲,快樂得上了天。同事們云里霧里,看得不甚明白:這家伙,真找上真愛了?同事們心里嘀咕了好久,有同事想去趙正清家看看,惜乎跟他的交情不深,不好提要求的。
趙正清帶著丁黛娥上公園攝影秀恩愛。真相大白于天下,整個小鎮(zhèn)炸鍋了,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這件事。同事們背地里竊竊私語,這娃兒的腦子是不是燒壞了?
跟趙正清相過親的姑娘慶幸:媽呀,這種男人啊,當(dāng)時幸虧沒相成,相成了,眨眼之間,豈不成了整天以淚洗面的怨婦?
趙正清的糗事,給穆牧的婚紗攝影店帶來了商機(jī),小鎮(zhèn)的好事者,以照相為名,向他打聽趙正清的事兒為實(shí),利潤翻了好幾倍。當(dāng)然,也有尷尬的時候,有的人提的古怪問題,穆牧搪塞不過去,弄得他哭笑不得。
憑借趙正清的“荒誕”,穆牧的婚紗攝影店,打出了名氣,賺了錢,可他心里不是味兒。畢竟,趙正清那個不是正經(jīng)事兒,面對他們“兩口子”的時候,穆牧不得勁。
定了合同,收了錢,不得勁,活兒還得干,并且要干好。
有的拍攝場景,穆牧打算略去不拍,趙正清堅持拍。穆牧拗不過他,不得不如實(shí)拍下。
比如一個星期六,穆牧去趙正清家拍攝,拍了一會兒,有人敲門,趙正清開門一看,是學(xué)校的書記校長上門了。
書記看見丁黛娥濃妝艷抹的(其實(shí),丁黛娥只涂了紅顏口紅),眉頭蹙成了川字;校長的臉陰得像暴風(fēng)驟雨的前奏。
書記校長打攪了趙正清的好事兒,心里有幾分不滿,但表面裝得較熱情,臉露微笑,上煙上茶,可沒有把丁黛娥請回臥室的意思,上好煙上好茶,便一屁股坐在丁黛娥旁邊。
書記校長表情嚴(yán)肅,趙正清找不到話兒,穆牧一個攝影師,算外人,不可能摻和,更沒話說。客廳里氣氛尷尬。
趙正清傻笑著,大家各自端著茶杯,默默喝茶。書記抿了幾口茶,打破沉默說:“小趙啊,咱從小住一個院子,咱爹咱媽都認(rèn)識,你我也認(rèn)識,我比你年紀(jì)長,你上小學(xué)時,我上高中了。咱今天就不以領(lǐng)導(dǎo)身份,而是以兄長身份跟你說話,希望兄長我說的話,你能聽進(jìn)去幾句?!?/p>
趙正清說:“李書記,請說!”
李書記說:“在家沒外人,叫哥。”
趙正清說:“哥,您請說。弟弟一定洗耳恭聽?!?/p>
李書記說:“別洗耳也別恭聽了,只要能聽進(jìn)去幾句,兄長就心滿意足了。今天兄長和鄧校來你家,你是聰明人,一定知道我和鄧校,放棄雙休日休息時間,來登三寶殿的原因吧?”
趙正清裝聾賣傻,偏不明說:“李書記,不,哥,弟弟愚鈍,請兄長明示。”
鄧校長是個爽快人,瞅瞅丁黛娥,快言快語:“趙老師,你把你身邊那玩意兒搬走。有她在,我們坐在這兒,怪不自在的。”
鄧校長的話引起了趙正清不滿。他正兒八經(jīng)地說:“鄧校,忘介紹了,她不是玩意兒,她就是我的愛人丁黛娥。她是我的愛人,就是這家的女主人,請您尊重一下這個家的女主人,好嗎?”
鄧校長被趙正清噎了一頓,表情嚴(yán)肅的臉,有紅暈泛過。他清清嗓子,掩飾剛才的不快,說:“趙老師,你年紀(jì)不小了,又是名牌大學(xué)生,以你的相貌和工作,隨便找個大姑娘做老婆的。你非要弄個這玩意兒在家里,不瘆得慌嗎?不讓人家笑話嗎……”
鄧校長的話沒說完,趙正清打斷了,且比上一次更加嚴(yán)肅,更加鄭重,說:“鄧校,我再重申一下,她叫丁黛娥,有名有姓,是這家的女主人,不是玩意兒?!彼刂氐?,從牙縫擠出了“不是玩意兒”五個字。
鄧校長輕輕地拍了桌子??伤R上意識到,在人家里發(fā)飆,不太好,急忙抽回手,說:“趙老師,你能不能正常點(diǎn)?我們領(lǐng)導(dǎo)為你著急呢?!?/p>
趙正清說:“領(lǐng)導(dǎo)用不著為我著急,我是成年人,從里到外都很正常。我知道我在干什么?!?/p>
李書記攔了一句:“你正常?很正常嗎?我怎么沒看出來?”
趙正清說:“李書記,您說……”
李書記說:“家里沒外人,叫哥?!?/p>
趙正清說:“哥,您說您沒看出來,我問您,我哪個地方不正常了?在學(xué)校,二位領(lǐng)導(dǎo)是知道的,我跟同事相處有問題嗎?跟領(lǐng)導(dǎo)相處有問題嗎?上課有問題嗎?跟學(xué)生相處有問題嗎?”
李書記說:“老弟啊,你可把話說到點(diǎn)子上了。你跟領(lǐng)導(dǎo)同事學(xué)生相處都沒問題,但你的生活作風(fēng),不,我說輕點(diǎn)兒,你的生活存在問題了。老弟啊,你承認(rèn)不?”趙正清要插話,李書記的右手沖他搖搖,“你別說話,聽兄長說完。你是學(xué)校老師,對吧?你是老師,就得為人師表,對吧?古語說得好,學(xué)高為師,身正為范。我們做老師的,不僅僅做到學(xué)高為師,最重要的是身正為范?!壁w正清又要插話,李書記的右手沖他使勁一擺,“懂點(diǎn)禮貌,好不?我還沒說完呢?!壁w正清幾次打斷他,他有點(diǎn)兒生氣了,語速加快了很多,“你在家弄這一檔子事兒,說起來呢,礙不著誰,可你是當(dāng)老師的,礙著學(xué)校,礙著學(xué)生了。你想想啊,學(xué)校是教育的地方,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說小點(diǎn),降低點(diǎn),老師至少是個教育工作者吧?你的所作所為,就不光是你一個人的事兒了,你的后面站著一大批祖國的未來,未來的花骨朵呢。老弟啊,你的心大啊,你這檔子事公開后,你從沒聽到過風(fēng)言風(fēng)語?你到學(xué)校,你上街,沒人指指戳戳?人家的眼神和表情都不對,你沒注意?”
趙正清說:“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怕什么?再說了,我又沒做什么違法勾當(dāng)。我個人私事,我都不在乎,你們那么在意干啥?”
鄧校長說:“不是我們在意,而是社會在意,家長和學(xué)生在意。我們上縣里開會,領(lǐng)導(dǎo)聽說了,出于愛護(hù)你,要求我們做你思想工作,請你不要做荒誕事了。你這荒誕事兒啊,社會上就不講了,說啥的都有。你知道不,家長來學(xué)校辦事,見面就說,你們學(xué)校的某某老師,也太過分了吧,做那丟人事兒,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弄個充氣娃娃,到處張揚(yáng)顯擺,這個老師的腦子會不會有問題,如果有問題,趕快清退,免得帶壞了孩子。這是家長的原話,我一句都沒瞎編。趙老師啊,李書記跟你說個話,你還振振有詞,理由多得很。趙老師,我問你,如果你是領(lǐng)導(dǎo),聽了家長的反映,對這件事,該如何處理?”
趙正清說:“哦,我明白了。二位領(lǐng)導(dǎo)來我家,是我辭職唄。”
趙正清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李書記顯然激動了,說:“老弟,你虧心不虧心?鄧校的話,有逼你辭職的意思嗎?趙正清啊,你不是裝傻,就是裝糊涂,要不,就是我們講話沒水平,弄得你這個名牌大學(xué)生聽不懂。俗話說,聽人勸,吃飽飯。你好端端的一個人,弄個充氣娃娃當(dāng)老婆,虧你想得出,虧你敢曝光?!彼荒蜔┑?fù)]揮手,我和鄧校忙一星期了,好不容易有個雙休日呢。今天挑明了吧,校領(lǐng)導(dǎo)為你這事,專門開過校委會。為了不影響學(xué)校的聲譽(yù),你必須終止抱個充氣娃娃秀所謂的恩愛這個事。搞什么搞嘛,弄得滿城風(fēng)雨的。真是!”
說完,李書記向鄧校長使使眼色,兩人拂袖而去。鄧校長出門時,見攝像機(jī)一直在工作,遲疑了一下,調(diào)侃道:“也好,有圖有真相,我們盡力了?!?/p>
這樣的場合,穆牧碰到了很多回,趙正清的親戚朋友同事,該來的該勸的,都來了都勸了。趙正清似乎已經(jīng)走火入魔,且毫不避諱,他們討論的時候,讓丁黛娥從頭至尾陪同,儼然這家的女主人。他們的爭論他們的觀點(diǎn),趙正清也讓穆牧一點(diǎn)不漏地用攝影機(jī)記錄下來。
所有這些爭論和觀點(diǎn),穆牧都能接受,他認(rèn)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原則,只要不影響別人的生活,不能用道德來捆綁和考量。人家趙正清找了一個充氣娃娃,當(dāng)成了真愛,那是他自己的事兒,與別人無關(guān)。
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穆牧,和趙正清合作了較長時間,對趙正清的矯情,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山酉聛戆l(fā)生的事兒,穆牧卻接受不了。他想打退堂鼓,再三斟酌后,跟趙正清打電話商量道:“趙老師,過去幾個月我們合作得很愉快。我的生意實(shí)在太忙,你這事我顧不過來了。合同算我單方面撕毀的,合作了幾個月,我們之間有了一定的友誼。我單方面撕毀合同,對不住你了。這樣吧,我干的活兒,全部送你,那十萬元退還給你,好吧?”
趙正清說:“穆老板,電話里說不清,我現(xiàn)在去找你?!闭f完,掛斷了電話。六分鐘以后,趙正清開車帶著丁黛娥到了婚紗攝影店。逛街的人得到消息,把穆牧的店,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店里談事,哪能做生意?穆牧苦笑,對趙正清說:“走吧,在我店里能談成事兒嗎?影響生意呢。去你家吧!”他叮囑了店員幾句,帶著趙正清“兩口子”擠出店了。
趙正清抱著丁黛娥,從店里擠到街上,足足用了五分鐘。圍觀的人一臉壞笑,你推我搡,哈哈起哄:“這老婆好漂亮哦!某某,學(xué)著點(diǎn)兒,趕快離婚,也娶一個這樣的!”“呸,不要臉,抱個假人招搖過市,嚇?biāo)廊税?!”有女人矯情,湊過去還捂著眼睛,“哎呀,羞死了!”有個別不懷好意的人,故意把手摁住丁黛娥身上,推搡趙正清。趙正清一把捏住那人的手,眼睛一瞪,惡狠狠地,似乎要吃人:“你小子放尊重點(diǎn),你再動動試試?”挑事兒的人動彈不得,垂頭喪氣地齜著牙。
上了車,趙正清發(fā)動引擎,一溜煙開走了。圍觀的人意猶未盡,沖著車子打著口哨,尖叫著,大罵著……
趙正清把車開到一個偏僻處,泊住,扭過頭,對坐在后座上的穆牧說:“穆老板,咱不去家里了,就在車上談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干的原因。你嫌丟人,是吧?”
穆牧說:“趙老師,你是爽快人,我也不兜圈子了。你去的場景,我真的不好拍的。”
趙正清說:“咱又不違法。咱只是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有什么不好拍的嘛?”
穆牧說:“別人錐子似的眼光,我忍了。去街上去公園拍拍也罷了,還要去政府部門去拍,那么正式的場合,我去拍,人家以為我要干啥呢,我開的婚紗攝影店,掙了你十萬元,以后我生意還做不做了?”
趙正清說:“哦,我明白了。您是怕拍了那些東西,人家以為你去揪小辮子了,是吧?穆老板,您甭怕,我這點(diǎn)擔(dān)當(dāng)還是有的,如果有麻煩,我絕不會連累您。再說了,我去辦事,不是搞行業(yè)糾風(fēng)。您用不著擔(dān)心,我心里有數(shù),咱決不惹事,好不?”
趙正清費(fèi)盡了口舌,不見效。他又潑皮耍賴,說穆牧不答應(yīng),他天天帶著丁黛娥去婚紗攝影店門口靜坐,直到他答應(yīng)為止。
穆牧架不住他軟磨硬泡。今天的場面,他是見識過的,這家伙天天帶著“老婆”去店門口靜坐,那比馬戲團(tuán)來小鎮(zhèn)演出熱鬧,他的店,還能做生意?
這樁生意,像塊狗皮膏藥,他走哪,趙正清會貼到哪。他接了,即使?fàn)C手,也得完成。
穆牧干得好好的,為什么突然想推脫呢?
趙正清家里,隔三差五,有人上門游說,他娶丁黛娥做老婆,違背了人性,違背了道德倫理,有的甚至扯到了小鎮(zhèn)大局,說小鎮(zhèn)自古民風(fēng)淳樸,居民們純樸善良,他搞的歪門邪道,一定會影響小鎮(zhèn)的淳樸民風(fēng)。趙正清聽煩了,見煩了,突發(fā)奇想,他要是跟丁黛娥扯了結(jié)婚證,做了正兒八經(jīng)的夫妻,該不會有人嚼舌頭了吧?很早以前,有位大媽不是提醒過他嗎?
他有了這個奇妙想法,又上網(wǎng)搜集資料論證了一番,覺得可行。于是,他跟穆牧商量,把他扯結(jié)婚證的全過程記錄下來。
趙正清的腦子發(fā)熱,被燒糊涂了。穆牧不傻,正常著呢。趙正清帶著丁黛娥上街上公園,他跟在后面拍攝,很多人對他嗤之以鼻,嘲諷他為了賺錢,不講原則,似乎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在他拍攝的過程中,常常有人不冷不熱地議論:“生意人嘛,鉆錢眼里了,會顧忌什么?”他想發(fā)火想吵架,卻找不到對象,火窩在肚里,無處發(fā)泄。趙正清扯結(jié)婚證,還要拍攝全過程,他不想架在火爐上烤了,更不想走在那都被目光刀子刺了,可他被趙正清賴上了,想逃,逃不掉了。
不曉得趙正清使用了什么魔法,居然把相關(guān)證明開齊了。趙正清第一次去民政局領(lǐng)結(jié)婚證,卻沒有帶丁黛娥去。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工作人員接待了趙正清。她認(rèn)真地審閱了相關(guān)證明,抬頭審視了一下趙正清,說:“女方呢?”
趙正清說:“她不太舒服,來不了。”
工作人員翕動鼻翼,說:“領(lǐng)結(jié)婚證是男女雙方的事兒,你一個人來,是怎么回事?回去吧,辦不了?!?/p>
趙正清優(yōu)雅地推下鼻梁上的“瓶子底”,說:“我一個人不能領(lǐng)?”
工作人員說:“你說呢?《婚姻法》規(guī)定,男女雙方必須一起親自到婚姻登記機(jī)關(guān)登記并領(lǐng)取結(jié)婚證。還有,你的手續(xù)也不齊全,女方的戶口本呢?光有這個證明,是不起作用的,知道嗎?”
趙正清的本意是想糊弄過關(guān),第一次去民政局領(lǐng)證泡湯了。
第二次,趙正清帶著丁黛娥去民政局,引起不小的轟動。在辦證大廳,很多人裝著辦事,有意無意瞅瞅趙正清兩口子。穆牧端著攝像機(jī),手心里蓄滿了汗。
工作人員還是那位工作人員,見趙正清帶來的未婚妻,氣不打一處來,說:“趙正清同志,我昨天就知道你是誰,不好意思戳穿你。給你說手續(xù)不全,是給你臺階下。趙正清同志,今天我不是我說你。你是為人師表的人,長點(diǎn)腦子行不行?你帶個充氣娃娃來領(lǐng)結(jié)婚證,糊弄誰呢?這里是民政局,是政府機(jī)關(guān),不是你游戲人生的地方,懂嗎?”
趙正清不卑不亢,說:“我沒游戲人生,我是認(rèn)真的。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頭腦清醒著呢,我告訴你,我此時比任何什么都清醒。我跟您講,國外有跟寵物結(jié)婚的,跟手機(jī)結(jié)婚的,也有跟我一樣,跟硅膠愛人結(jié)婚的,在國內(nèi),為什么就不行?您給我說說,《婚姻法》《民法》《憲法》,哪條法律規(guī)定了?”
工作人員說:“我在民政局工作快二十年了。我反正沒有給不是人的人辦過結(jié)婚證?!?/p>
趙正清不快道:“誰不是人了?”
工作人員說:“坐在你旁邊的是人?”
趙正清慍怒道:“她是我妻子,怎么不是人?”
工作人員說:“我不是罵你,你腦子有病,看不出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不是人,怎么會是你妻子?”
趙正清拍著窗臺說:“她是我的真愛,是我的妻子,她就是人了?!?/p>
工作人員據(jù)理力爭,說:“好。我承認(rèn)她是你妻子。你能拿出她的戶口本來嗎?拿不出來吧?”工作人員逼視著趙正清的眼睛,“拿不出戶口本,你能拿出她是人的證明嗎?”
工作人員的咄咄逼人,終于激怒了趙正清。他拍案而起,不小心拽倒了丁黛娥。趙正清急忙扶住她,吼道:“你要這么講,我也可以說,你也不是女人。你有證明證明你是女人么?”
工作人員被激怒了,推開椅子,站起來,拍著玻璃窗,聲音不大也不?。骸霸趺凑f話呢,你?你這樣的人,有資格當(dāng)老師嗎?不倫不類,不人不鬼的,你做出的事兒,見不得人,藏在家里悄悄做也算了,為什么還要拿到街上,拿到機(jī)關(guān)里,來丟人現(xiàn)眼呢?是的,我拿不出證明來證明我是女人,但我往大家跟前一站,大家一定會說我是女人。你的老婆,那個充氣娃娃,你問問大廳里的人,她是人嗎?你為了一個不是人的人,侮辱是人的女人,你是人不是人?”
圍觀的人喊:“對,你天天抱個充氣娃娃,到處裝神弄鬼,你是人不是人?。俊?/p>
趙正清狂抓了幾把頭發(fā),搓著臉,差點(diǎn)把“瓶子底”搓掉了。他急忙扶正“瓶子底”,緊緊抱著丁黛娥,嘶啞地喊:“是的,你們是人,但只會傷害人。她不是人,但不會傷害人?!闭f完,竟摟著丁黛娥,潸然淚下。
大廳里的動靜,驚動了保安和領(lǐng)導(dǎo)。
保安上前要架住趙正清,領(lǐng)導(dǎo)擺擺手,好言好語地勸說趙正清。趙正清的頭發(fā)亂蓬蓬的,他抱著他的丁黛娥,緩緩地向門口走去,喃喃道:“你們是人,但會傷害人。她不是人,但不會傷害人……我怕你們這些人了!”
大廳里的人面面相覷。穆牧扛著攝像機(jī),跟著趙正清后面,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