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甫躍成
你有沒有覺得一些人
從來不是真實的存在?
他們存在,只是作為一個符號,
一本小說的作者,一首詩歌的署名。
但現(xiàn)實中,你從來不會認識他們,
跟他們成為鄰居,或者大吵一架。
互聯(lián)網(wǎng)上尋常見,收音機里幾度聞;
江南風景正好,你遇不著他們,
落花時節(jié)你也遇不著他們。
直到有一天,一次意外的聚會
讓你見到了其中的一個。
此人言語不多,相貌平平,
完全不像他的名字
那么光彩照人。他有著跟你一樣的
鼻子、眼睛,甚至他的口臭
你都可以隱隱嗅到。多年以后,
他將鉆進人類的歷史,供后人景仰,
成為多少學者都要翻開的一頁。
此刻,這個歷史人物
就坐在你的面前,隔著
兩尺厚的空氣。這薄薄的一層
幾可忽略,你再未擊穿。
我在大學時的三個室友
畢業(yè)后就各奔東西。徐胖子當了公務員,
官話連篇,啤酒肚越喝越挺;
趙瘦子去了南方,每天上班,
下了班無所事事,愛上了抽煙和打麻將;
段小二留下來讀博,偶爾外出兼職,
省吃儉用,定期去看
兩千公里外的女朋友。
我在這里翻著關于他們的記憶。
多年以前,物理學家和詩人
走出圖書館,找一張桌子
談天說地。徐胖子陰陽怪氣;趙瘦子
灌醉自個兒,便為了法語系的女生
嚎啕大哭;段小二坐在一旁,唏噓不已。
如今我扔下量子力學,寫不出一個公式。
我橫穿大半個中國,在這里扎下根來。
時間久了,就弄丟了自己的口音。
這群人都不想回家。
他們聚餐,喝酒,胡吹神侃,
努力把一片菜葉多嚼幾口,
一個話題多談一會兒。
他們灌完一杯,又續(xù)上一杯,
提高嗓音大呼小叫。
他們不想回家?;丶乙馕吨?/p>
無聊。冷清。黑暗之中
一個人面對蒼白的人生。
他們寧可把胃吃壞,拉肚子,
爛醉如泥,吐得滿桌子都是,
也要把這份熱鬧,拉得細長,
留到午夜的十二點鐘。
這群衣食無憂的人,
功成名就的人,
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人,
在孤獨面前,全都敗下陣來。
水龍頭被卡住了。公交車被卡住了。
剛打開的電腦,被一個突然彈出的窗口
卡住了。這一天,萬物的發(fā)展
變得異常艱難。種子沒有發(fā)芽,
約好的人沒有到場,一見鐘情的姑娘
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
天黑以后,原本的睡眠,也在降臨時
被一段琴聲卡住了。同樣卡住的
還有樓上彈琴的女孩,一句太陽當空照,
她就彈了整整一夜。
她們三十出頭,花光了小半生的積蓄。
她們在第一時間入住竣工的樓盤。
她們聽刨木機、電鉆,在耳邊持續(xù)地嘶吼,
仍義無反顧,沖進柴米油鹽之中。
她們身著孕婦裝,出現(xiàn)在廢紙箱成堆的
電梯間、門廳和小區(qū)入口;有時又
跨過水泥袋,繞過“正在施工”的警示牌,
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撫摸她們渾圓的肚皮。
她們如此迅速地搬進
自己的家。仿佛再晚一天,她們就
兜不住懷中的寶藏,任由它,滾落下來。
三個人從村口走來,左邊是矮子,
右邊是瘦子,中間的又高又胖。
三個人經過鐵匠鋪,去藥材店,
但是他們沒有進去,
他們目不斜視地大步前行。
他們承受著樓上少婦的指指點點
掩嘴說笑,承受著老頭子們
漂浮的煙灰。四個老太坐在家門口
紡線,她們犀利的目光
也死死地擰在他們身上。
但是他們,只顧著趕路。
過了錢莊,左邊的矮子
到了右邊,右邊的瘦子
把中間的胖子推到了左邊。
他們沉默著,低頭直走,
途經荷花田、玉米地、黑石橋,
從村東頭的葡萄架下穿了出去,
最后鉆進了遠處的大山。
三天以來,眾說紛紜的話題。
奶奶喜歡跟路過的人們聊天。
跟她們討論家族世系、婚喪娶嫁、二
十年前的奇聞趣事,
討論大河口的甘蔗、小馬橋的荸薺、
趙家村的毛豆腐
隨時會微微變化的口感。
親密無間的時候,奶奶相信
冥冥之中,必定有一根繩
將她們牢牢拴在了一起。
“說起來,你是我家大舅媽的
干兒子的丈母娘的侄孫女吧?”
“哦,原來你就是我家三姑太的
大女婿的干媽的外甥女呀!”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做什么的。他們突然出現(xiàn),消失,只留下一個
說罷她們恍然大笑。陌生人最后都成為久別重逢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