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詩是一種見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歌寫作就是留下生存的證據(jù)。因此海子才在《傳說》中寫道:“為你們的生存作證,是他的義務,是詩的良心?!痹谳d沉載浮的時間之河中,那些驚呼和暗叫,那些欣喜與悲傷,它們被浪頭挾裹著翻滾而去,只有沉落在詩歌的巖洞中,才容我們反躬細看,擦亮我們的生存。老賀的這組詩歌《這個世界我照單全收》,正如它的標題所昭示的,他是以一種開放的姿態(tài)來進入生活,讓那些迎風而來的瑣屑撞入滿懷;同時又以沉潛的筆墨來點化、催化,讓它們化作心底一股倔強的暗流,不絕如縷。
對時間流逝的感嘆是詩歌的永恒主題之一,孔子曾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钡珜τ诋敶娙藖碚f,更為重大的事件并不是時間的急遽而逝,而是這只四面鏤空的籃子,總也兜不住我們的心事,那些漏泄而去的我們再也無從把捉。相對于現(xiàn)世之河,時間之河有著一副虛幻的面孔。你無從把握,無從留存,合攏雙手也不能掬起一捧。詩人發(fā)現(xiàn),根本的問題,在于我們已經(jīng)不知如何走近此在的生活:我們試圖靠近,卻總是遠離;我們想描摹自己的臉龐,卻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當我們站在這條河流里,回過頭來打量我們的生存,生活本身也露出了虛無的面目。“對我而言,/……/下雨必定是另一條街的事/但另一條街道早已拆遷”(《天空是一種失傳的鳥叫》)。在個體的現(xiàn)實空間里,雨總是下不到“此處”,它只能在“另一條街”,在另一個人的頭頂,而當我們?nèi)ふ伊硪粭l街另一個人,它(他)卻可能早已不在那里。對于詩人而言,時間問題就是對自我的認識,就是對生存證據(jù)的尋找。但“我”與“我在”之間總是錯位,如同劇烈的地殼板塊運動,摧枯拉朽,摧毀了試圖建立內(nèi)心圖景的努力。站在漂浮的大陸上,詩人“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當他躲進街頭,“喝一杯咖啡,里面彌漫著集體主義的花香”(《天空是一種失傳的鳥叫》)。這是另一種錯位,“集體主義的花香”是這里的“特產(chǎn)”,那些自愿讓渡的自我在鬧哄哄的熱烈投誠和嘰嘰喳喳的相互呼應中,翻覆轉換出新的時間和天空,形成一種拒絕和阻隔。而詩人作為“他者”,站在另一塊大陸上,“我變成了一種/陌生的鳥叫”(《天空是一種失傳的鳥叫》)?!澳吧笔沁@個時代的精神勛章和辨識符,它和新鮮如梨的月亮一樣,獨自占有一面高遠的夜空?!澳吧恕睊仐壛艘磺兴咴~語的進貢物,葆有自己秘密的精神探險術,以自絕于萬物的姿態(tài),獨自挺進精神的無人區(qū),在漢語的古老河流里,開始沒有盡頭的漂泊。他漂泊得越遠,就越靠近源頭,越能清晰地聽見回聲,“漂泊 只在漂泊里消逝”,當他從“漢語的牙縫中/擠出荒草……/詞根陷進胃里”(《煙花孤城》),久遠的記憶在他的體內(nèi)反芻、翻轉,一舉拱開了生存之門,史前的洪水破門而入:
于是就有無數(shù)條街道追趕我
它們紛紛點燃身上的樹木
照亮了每一個可疑的詞語
并讓我交出生活的證據(jù)
(《天空是一種失傳的鳥叫》)
其實詩人一無所有,他有的只是時間之河流淌而去后留下的水漬,只有時間如雪白茫茫落下又消失不見,而在這雪蓋之下,是我們隱秘不喧的生活。時間沒頂,雪蓋沒頂,我們被生存一次次裝滿,而至今我們?nèi)匀蝗缫痪咂つ?,空空如也?!跋卵┍囟ㄊ前l(fā)生在內(nèi)心的/一項重要事件!”(《今天,在早起的人心中下了一場雪》)塵世之雪早已停歇,而內(nèi)心之雪仍在紛紛揚揚,不安、躁亂地堆積,一層雪,一層燈下的搖擺心事;一層雪,一層經(jīng)年的酒中歌吟。沿著時間的標尺層層碼上去,那就是生活的墻垛,我們總在那門口時時探望。
當我們扒開層層堆積之雪,努力去尋找與思索生存的證據(jù)時,這就從詩人的胸膛上打開了新的傷口:“我是個被傷口經(jīng)常夢到的人/時間是一種眩暈”(《時間是一種眩暈》)。道成肉身。當肉身粒子被拋入亙古無垠的漩渦中,如飛蓬流轉,在眩暈的高速飛旋中,人必定會叫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呼喊。這是出神狀態(tài),類似于一種精神的沉醉?!拔抑挥浀镁攀糯纬磷?九十九碗孟婆醒酒湯/九十九次白日夢升起時”,身體變輕,如帆迎風揚起,就要飛越九天。但又不僅如此。當他從高高的半空
下看,在生老病死的土地上,他又從千萬人身上看見了自己:
誰為誰押送著麥子并扯起經(jīng)幡
誰為誰守候著喑啞并敲打鐘聲
誰是誰的夢魘
誰是誰的挽歌
(《黃昏時,一輛馬車順利地通過了空空的別離》)
視角的轉變,人我關系的互換,使詩人陡然獲得了神性的權利,將自己放大到宇宙那么大,一人化身千萬,萬人集于一身,他情愿以一己之肉身通過生死之界,并在生存的石砧上忍受那極度強烈的捶打與蒸曬。唯有通過忍受,他才能在靈光一現(xiàn)之間,接通天地和人世的密碼,寫下生存之痛。在此一被選中的時刻,他無所逃避:
所以,我們還要在暗中喝
在敵人虛構的陰影里喝
在情人柔軟的紅暈里喝
在桃林深處的江湖里喝
在山高水長的謫貶里喝
在沉入大海的家書里喝
(《蒼山云雨》)
讀至此處,我們沒有理由不會想起保羅·策蘭的那首《死亡賦格》,他寫道: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里喝
我們喝呀喝
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他寫信走出屋星光閃爍他吹口哨召回獵犬
他吹口哨召來他的猶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們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早上中午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北島譯)
詩歌的真義在于它通過文字秘傳的心理信息,超越一己之情,上升為天下情懷,打通了眾人內(nèi)心的阻隔,形成強大的精神共鳴。不僅如此,這兩首詩都以人類主體精神的高揚形成對死亡和歷史虛無感的蔑視,達到對人類自身的肯定。這種肯定因其反復的宣誓,似乎有一種癲狂與迷醉的味道。但是不要忘記它敞開在一道傷口面前,“我是個被傷口經(jīng)常夢到的人”??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在“時間的眩暈”里,“傷口”作為一種新的敞開,打開了進入生活的嶄新通道,它鮮亮如刀,上面不僅有驚慌的面容,也有太陽的光輝,召喚眾人以裸足走過荊棘之途,奔赴那遠方之地。這“傷口”更是作為一種喚醒,它無從縫合,要求詩人時刻以疼痛保持現(xiàn)實的清醒,毫無保留地將自己裸露在生存面前,測度當下的冷熱,向世人貢獻出獨有的體悟。
湘江北流,長江東去,時間之河不舍晝夜。在時間之河中辛勞打撈的詩人,握住的只是一只“空杯”,“照不見自己的孤獨,在空鏡里/梳理一條河水”(《妙有空巢》)。這幾乎是自古以來詩人的命運,這份打撈的工作類似一種無期的徒勞之功,“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海子《祖國或以夢為馬》)。亙古一頁,這是詩人寫下的虛妄之書。但虛妄本身將會證明虛妄的價值。所以面對著“萬古昂貴之虛無”,詩人的工作有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他的命運,他的勞作,因其悲壯,而成為某一歷史時刻人類共同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