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南方種蔬菜,每年過節(jié)
要在飯桌前磕頭
父親擺上一只碗說,這是你的爺爺
我們便給爺爺磕
還是那只碗,父親說
這是你奶奶
我們便給奶奶磕
有時候擺的不是碗,而是
一個饅頭、一個酒盅
一塊木板、一塊石頭
后來,手機里存入了先人的照片
我們開始給手機磕
一張照片,磕三個
換一張,再磕三個
有時候,我們在菜地里過節(jié)
父親把面前的濕土,隆成碗口大的墳頭
我們就給這堆土磕
不過看上去,更像在磕身邊的蘇州青和毛豆
今年春天,我們新租了幾畝地
也在上面種蘇州青和毛豆
收豆子時,離中秋節(jié)也就不遠了
我們給豆地里那些沒有人要的墳,磕頭
父親說,這是爺爺?shù)?/p>
我就給爺爺磕
父親說,這是奶奶的
我就給奶奶磕
我們在別人家的墳地里
朝著北方,磕了一個上午
起身時,我看到一座新起的墳頭
雙手掐腰立在豆地間
我跪下
也給他磕了三個
要能回到1985年,回到那年
第一場秋霜之前,多好
外祖母正在地里掰玉米
十幾畝的玉米呢,她要從初秋一直掰到冬天
外祖父準點出現(xiàn)在馬廄前
日復一日地訓斥那兩匹毫無用處的馬
我的祖父和祖母
仍然分居兩地,一年見不了幾次面
見面也講不了幾句話
對婚姻,保持著古典的羞赧
我二姑站在鍋前,煎著鮮活亂蹦的鯉魚
幾個兒女都跳出農(nóng)門
想著想著,又在灶下多加了一把柴禾
我大舅一頓能喝一斤白酒
喝醉了就朝外攆大舅媽,嫌她年輕時吃過貓肉
大舅媽在村外躲到天黑就摸回了家
不像現(xiàn)在,一頭扎進了荒草地里,再也不回頭
我二舅滴酒不沾
把日子精打細算到樹上的每一顆果子
糧倉里的每一粒麥子
有只老鼠偷吃了幾粒麥種
被他攆到了豆茬地里滅了口
1985年之后,我的世界開始坍塌
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屋
不斷掉下泥土與瓦片
一根稻子黃了秧,接著
就是二根,就是一萬根
一個中午過后,大地黃袍加身
如同眾神降落人間
一些神,在公路上疾走
駕著黃煙兒,像身后著了火
一些神,醉倒在田間
死死地抱住那臺深陷在稻田里的拖拉機
一些神,在稻穗上來回奔跑
身上沙沙地掉著金色的灰塵
更多的神
和我一樣
捧著下巴坐在田梗上